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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為後

1、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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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為後1、第 1 章

正嘉六年的冬夜,甘泉宮。

皇帝先是忙完了政事,照例又打坐靜修半個時辰。

兩名小太監一人捧著西洋懷錶,一人盯著換了三茬兒的寒凝香,就在最後一點香灰自香頭上闔然落盡之時,兩人彼此對視一眼,守香的內侍悄無聲息地轉到內殿,向著立在鮫綃帳外的伴駕太監鄭谷道:“公公,時辰滿了。”他的聲音壓得很有技巧,從舌尖底下送出,像是一縷煙塵,不會驚動人,又恰好會傳到鄭谷的耳朵中。

正嘉皇帝喜愛道術,三年前開始同貴溪龍虎山的陶天師研習修道之術,宮內眾人的行事,言語上多有禁忌,比如時辰到了,不能說“到了”,而要說“滿了”,意思是“修為圓滿”,也是正嘉皇帝的一種祈念。

鄭谷一抬手,示意小太監退下。旁側的心腹內侍輕輕掀開鮫綃帳,露出裡頭的靜室,頂上懸著一面正嘉皇帝親手所提的匾額“天青月滿”,往下的內龕裡供著三清神像,法相莊嚴,神像前是一張長條檀木幾,佈置著香花寶燭,果品糕點之類。

正嘉皇帝便盤膝端坐在桌前的蒲團上,身上披著的,是暗藍色織羽紋的寬袖鶴氅,頭髮用金冠束在頂心,其餘的散發便披在肩頭,在天潢貴裔的威嚴之外,又有幾分世外高人的端莊超逸。

鄭谷走到離皇帝兩步之遙處,方跪地道:“尊主,時辰滿了。”

正嘉皇帝緩緩睜開雙眼,他的眼睛狹長,眼神似能洞察所有。

雙手在膝頭上一搭,皇帝站起身來。

打坐之後,按例是要沐浴的,內司早準備了香湯,這一番繁瑣步驟走完,時辰已將近亥時。

鄭谷親手捧著絲帕為皇帝擦拭未乾的長髮,正嘉皇帝吃了一口留青茶,問:“什麼時辰了?”

“回皇上,差一刻就到亥時。”

原先皇帝打坐靜修的時候,必須要稱呼他“尊主”,把世俗的一切拋開,據說有助於皇帝的道行,如今這稱呼自然是順理換了回來。

正嘉皇帝捏著茶盞不言語。

鄭谷瞅他一眼,笑道:“皇上今晚上要去哪一宮?方才淑妃娘娘那裡派了人來問呢。”

“淑妃還帶著暨皇子嗎?”皇帝突然問。

鄭谷心頭轉動:“聽說皇子是跟著淑妃娘娘的。那,不如就去端妃娘娘那裡?”

這次皇帝嘴角一動,似笑非笑:“端妃向來早睡,這會兒只怕已經睡下了吧。”

不同的話用不同的語氣說出來,代表的是不同的意思,如果皇帝是像是方才提到淑妃那種語氣,鄭谷怕就要換一種答覆的口吻了。

鄭谷伺候多年,早知道這位主子的心性。

現在,鄭谷便陪笑道:“娘娘只怕也盼著皇上,未必就能睡了。”

“嗯,那朕就去雲液宮。”把茶杯一放,皇帝站起身來。

鄭谷轉頭,才要以眼神示意外頭的小太監趕緊去雲液宮報信,正嘉皇帝卻果然洞察所有,淡淡道:“不用事先通傳。”

***

御駕出了甘泉宮,才走不多時,突然起了一陣冷風,冬夜的北風格外冷冽,吹得人身上一陣陣汗毛倒豎。

這個冬天少雨雪,天兒卻一日比一日乾冷,那凜冽的北風裡好像藏著小刀子,會偷偷地把人吹乾了的皮膚割開。

鄭谷道:“皇上,還是乘輦吧。”

正嘉皇帝卻絲毫沒察覺冷意似的,反而張開雙臂,微微仰頭緩緩吐息了幾回,才道:“爽快!”

他的心情彷彿不錯,便又道:“雙腳是要接地氣兒的,整天給高高地抬在半空裡,沒了地氣,如何能夠養生?這些道理朕說過幾次,你們如何能真正懂得。”

鄭谷笑道:“奴婢等自然比不上萬歲爺的智慧萬一。”

正嘉皇帝微微一笑:“你還有的學呢。”

十六盞燈籠浮在皇帝左右,頭前亦有內侍舉著龍興琉璃燈照著,這樣被眾人簇擁著走在冰冷的寒夜,正嘉皇帝反而覺著受用,放眼看去,御道狹長,天際漆黑,風一陣陣鼓了過來,此刻,卻彷彿飛昇九天,在九重天宮御風而行一樣,甚合他的心意。

不知不覺到了雲液宮,門口小太監本要通報,卻早給先行的內侍止住了。

雲液宮裡住著的,是本朝後宮最寵愛的兩位妃子之一,端妃娘娘薛。

先前鄭谷所提的淑妃,則是居住在梧臺宮的淑妃何雅語。

兩位娘娘都是從潛邸就跟隨正嘉皇帝的,薛端妃生有三女,其中的小公主才剛滿一歲。何雅語只得一個皇子,已經是八歲了。

兩年前,孝慧皇后去世,皇帝甚是哀慟,至今都沒有立後。

曾有流言,說皇帝會立淑妃為後,畢竟淑妃生得是位皇子,但是皇帝卻彷彿更偏愛端妃一些,所以如今這風向還不大明朗。

皇帝還沒進宮門,就嗅到一股異香撲面而來。連隨從等都聞見了。隱約似乎還有些笑聲。

鄭谷略覺詫異,心中有些忐忑。正嘉皇帝卻已經邁步走了進去,越靠近大殿,那香氣越發濃烈。

就在皇帝拾級而上的時候,殿內有人說:“吃飽了不可立即就睡,若是積了食,又要害你母妃擔心,以後也不敢再給你吃了。”

這是薛端妃的聲音。

“薛娘娘放心,我會再看一卷書才睡,這肉真好吃,以後我可不可以還來?”

孩子的回答,聽聲卻是皇子趙暨。

正嘉皇帝聽到這裡,便一抬頭,鄭谷會意,忙親自將簾子掀起。

“在吃什麼好的?”皇帝最喜歡個人冷不防,說了這句,便放眼看去。

泰液殿內,濃濃的肉香彌散,讓人食指大動,花梨木桌子前,端妃薛正拿了帕子,親手給皇子趙暨擦拭嘴角的油漬,聞言忙扔了手帕,起身行禮。

趙暨略有些緊張,雖在薛身後,聲音帶顫:“參見父皇。”

正嘉皇帝瞥他一眼,卻只向著薛端妃道:“你越發大膽了,半夜三更的,這是在鬧什麼?”

皇子趙暨忍不住抖了抖。

薛卻只嫣然一笑,行禮之後走到跟前,踮腳替皇帝將風帽摘下,又去解大氅,道:“這天冷得很,御膳房裡得了新鮮的鹿肉,臣妾便叫人拿了一塊兒,先前暨兒來請安,看他比先前瘦了些,所以剛才又烤了些吃。”

鄭谷見狀,便悄然後退。

正嘉皇帝哼道:“朕看……明明是你自個兒貪嘴,怎麼拿暨兒當藉口?”

薛將大氅等交給身後宮女,俯身屈膝,又笑道:“就知道瞞不過皇上,皇上不要怪罪臣妾。”

正嘉皇帝道:“不能輕饒了你,有好吃的,卻撇下朕,你自個兒說,該怎麼罰你?”

鄭谷是知道這位主子心性的,聞言反笑吟吟的。倒是皇子趙暨,有些著急似的,忙道:“父、父皇,是兒臣貪嘴、不關跟薛娘娘的事……”

他天生的見了皇帝便畏懼,此刻卻仍不顧一切地為薛說話。

正嘉皇帝掃了皇子一眼,不言語,鄭谷忙對跟隨皇子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人上前:“稟皇上,奴婢等該陪皇子回宮了。”

皇帝“嗯”了聲,薛見趙暨仍一副擔憂神情,便悄悄說道:“暨兒先回去吧,改日得了好的再叫你來。”

趙暨見她笑影嫣然,語氣溫柔,心一寬:“多謝薛娘娘。”又向著皇帝行禮:“孩兒告退了。”

趙暨去後,正嘉皇帝才對薛道:“暨皇子雖然天生膽怯,倒是對你一片拳拳關愛之心。”

薛道:“臣妾這裡有好吃的鹿肉招待皇子,這也算是知恩圖報。”

皇帝笑道:“別打岔,方才朕說要罰你,你還沒應呢。”

薛抿嘴一笑:“既然是好東西,怎麼敢撇下皇上呢?先前臣妾留了最好最嫩的一塊兒,叫人用冰鎮在水晶盆裡呢。”回頭吩咐身後宮女雲秀:“去把那塊肉拿來。把烤爐架子也佈置妥當。”

正嘉皇帝在大圈椅上坐了,望著她道:“怪不得朕今晚上就想到這兒來,想必是知道來了會有好東西吃。”

不多時,肉拿了來,果然是冰鎮著,顏色還極新鮮,又佈置好了烤爐架子,薛洗了手,親自拿了銀剪刀,將肉剪開,又用小刀切成塊片,放在了銀炭爐子上。

火光的銀炭烘烤著鹿肉,不多會兒,鹿肉滋滋作響,給炭火烘的油脂掉落炭火中,引出一團小小火光,像是金花綻放。

香氣更加濃郁,連鄭谷都忍不住口水如湧。

薛拿了白瓷碟,撿了烤好的肉夾在上面,鄭谷忙接過來獻給皇帝。

金色的油光裹著鮮嫩的烤肉,略撒一點鹽,便無比可口。皇帝吃了兩塊,龍心大悅,笑道:“你從哪裡學來的這種把戲?”

薛笑道:“前兒看閒書看到的,皇上可別怪臣妾玩物喪志才好。”

正嘉皇帝道:“倒是要稱讚你博學多才。”

薛道:“皇上這也是愛屋及烏了,不說臣妾貪嘴了嗎?”

“嗯,這鹿肉烤的很好,朕吃了這樣好的東西,也不捨得怪罪你了。”

皇帝吃的興起,又覺著有如此好肉不可以無酒,便叫人拿了窖藏的真陵酒,這酒傳說是東方朔引入世間,漢武帝釀造,又名“仙薌酒”,酒釀醇厚,喝了之後,有香氣經月不散,皇帝大內所藏的這一壺,卻是龍虎山陶真人所贈,從來都捨不得喝,可見今晚上興致極佳。

正嘉皇帝吃了兩杯,醺醺然,更加受用。又賜薛同飲,端妃不勝酒力,就只吃了一口。

正在帝妃和樂,外頭有小太監進來,悄聲在鄭谷耳畔說了一句。鄭谷甚喜,上前跪地道:“啟稟萬歲爺,下雪了。”

“下雪了?”正嘉皇帝略有意外之色。

薛起身,叫人把殿門簾子捲起,往外看去,紅色的燈籠光照下,果然見天際沸沸揚揚,雪片猶如鵝毛,浮浮躍躍,從天而降,很快,階前就落了鬆軟的一層雪白。

薛不禁笑道:“聖德天子,先前還擔心今冬的雨水不足,如今有了這場雪,自然無礙了。”

正嘉反而並沒驚喜之色了,只是吟道:“衣上六花飛不好,畝間盈尺是吾心。”

皇帝看著那一片片飛雪飄零,把手中剩下的半杯酒一飲而盡,繼續唸完剩下的兩句:“何由更得齊民暖,恨不偏於宿麥深。”

這是憂國憂民的句子,可見皇帝不僅博學,而且是惦念民生的明君。

鄭谷等一起跪了下去:“陛下德行動天,奴才等謹服恭祝。”

這夜,正嘉皇帝便歇息在了泰液殿。

皇帝正是盛年,近來修道,常常服用丹丸,身體甚是強健,精力強悍。

何況今夜更加盡情,吃了鹿肉,又喝了仙酒,興致越發高昂了。

且因為薛端妃生了小公主,養了將近一年未曾侍寢,如此一來,竟大有“小別勝新婚”之意。

鄭谷等守在外間,聽到裡頭種種動靜,忍不住心想:“照這幅架勢,端妃娘娘還愁懷不上皇子嗎?只怕下一胎就是了呢。”

一直到子時將過,皇帝才終於發洩了精力,沉沉睡去。

端妃亦是勞累的很,她久未承歡,到最後幾乎泣聲求饒。

終於熬到皇帝盡興,本來也該趁機好好歇息,只是她心裡惦記著那不滿一歲的小公主,於是咬牙起身,吩咐眾人好生看顧皇帝,自己去偏殿探望公主了。

可是端妃再也想不到,就是因為自己的這一去,徹徹底底,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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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皇宮內苑發生的事,在很長時間內,是宮中的禁忌。

據說雲液宮內,薛端妃偕同心腹宮女雲秀,持刀欲謀害皇帝,幸而給人及時發現,報知了淑妃娘娘,淑妃好像是嚇壞了,不敢自專,立刻又驚動了太后出來主持。

皇帝被發現的時候,已經受傷昏迷不醒,太后大怒之下,命內務司將端妃跟雲秀,以及雲液宮涉案之人盡數拿下。

這件事在皇帝醒來之前就已經塵埃落定,謀逆大罪,當判凌遲處死。

當呼吸還沉重的延續,被割破的眼皮垂下,遮住眼睛。

對薛端妃而言,就彷彿那夜的雪花,一片一片,都給血染的鮮紅。

她整個世界都是通紅的,疼到極致,已經近乎麻木,卻偏偏能清晰地察覺刀子過肉,發出細微的割裂聲響。

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薛突然又想起那夜在泰液殿,她持刀割那鹿肉給皇帝烤著吃。

如今,自己卻也像是那只鹿,只不過沒有那鹿一樣的幸運,因為,她是活生生地承受著這份酷刑。

可諷刺的是,那晚上刺殺皇帝的刀,正是那柄沒有給來得及收起來的割鹿刀。

徹底嚥氣之前,薛端妃突然想笑。

雲秀是從潛邸開始跟隨她的心腹,為什麼為何突然要刺殺皇帝。

薛在內務司受刑的時候,聽說淑妃娘娘曾為自己幾度求情,只是太后不許。

正嘉七年,也就是端妃死後半年,在太后的保舉勸諫下,皇帝冊立梧臺宮淑妃娘娘為皇后,皇子趙暨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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