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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提燈

27、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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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提燈27、契約

其實賀思慕只是試著喊一聲段胥, 但他真的被她喚醒了,僵立的身?子如急速融化的冰川般垮下去。他彷彿終於開始意識到疼一樣,脫力地坐倒在地上, 急速地喘息著。

火光時明時暗的映襯之下,這片荒原彷彿傳說中的地獄。段胥低著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四平八穩而倦怠的聲音:“還有好長的路要?走啊,可是我已經……很累了。”

他終於說他累了。

賀思慕想,她還以為他是一個熱衷於把自己折騰得死去活來的傢伙呢。原來他也是會累的。

在這番彷彿心灰意冷的發言之後, 段胥卻突然抬起了眼睛, 被血染透的眼睛凝聚著一絲疲憊的光芒,竟然還是亮的。

他突然說道:“你想和我做交易, 想要?我的五感, 又說會按時還給我。可那是因為你並沒?有體會過?有五感的感受,待你知道五色、五味、六調、冷暖之後,你還能忍受得而復失嗎?會不會終有一日, 你拿走我所有感官,只最低限度地維持我的性命,讓我變成個活死人??”

難為他在此刻還能想起來這個交易。

賀思慕沉默了片刻,她淡淡道:“或許罷,算了,這交易不做也罷。我看你再不趕回府城找大夫,就要?死在這裡了。”

段胥和她對視了片刻,突然淺淺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安靜得沒?有一點兒瘋狂的影子。他向賀思慕伸出手去,以一種玩笑?的語氣說道:“你拉我一把罷,你拉我起來,我就答應你。”

賀思慕挑挑眉毛, 心想這小將軍又在發什麼瘋,她說:“十七……”

“叫我段胥。”

她不明白他執著於這個假名字的意義何在,只道:“段胥,你還清醒嗎?”

“清醒得很,這多有趣啊。”

段胥的手懸在半空,他笑?著緩慢道:“我賭那個’終有一日’到來之際,你會捨不得。”

一朵煙花在兩?人?之間的夜空中綻放,轟然作響。段胥沾滿血的手被照亮,鮮紅熾烈地如同燃灼的火焰,指尖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不知是興奮,還是恐懼。

賀思慕看了他半晌,看著這個凡人?那雙向來清澈卻不見?底的眼睛。

這個從來不計後果的,膽大包天的賭徒。

她淡淡笑?起來:“好。”

她伸出手,她的手蒼白,深紫色的筋絡細細地在灰白的皮膚下蜿蜒著。這樣一雙冰冷而死寂的手握上段胥溫熱的帶血的手,沾了他的血,將他的手寸寸握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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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咒明珠飛出來,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方,從兩?人?身?上各吸取了一滴血融在一處,匯進?符咒紋路的凹槽裡,即刻生效。

從此之後,這便是和她命理相?連之人?。

賀思慕抬起手將段胥從地上拉起來,他還真的一點力氣也不使,懶懶地全由她拽風箏似的拽著他,然後藉著前衝的力量踉蹌地倚在了她身?上。

他的個子比她高,卻彎著腰把頭埋在她的頸窩裡,粘稠的鮮血沾滿了她的衣襟,額頭貼著她脖子上的冰冷皮膚。

他把全身?的力量放在她身?上,像是把自己的命系在她的身?上。

“你這是做什麼?”賀思慕也不推開他,只是淡淡地問道。

“我是不是不正常。”段胥低聲說道。

賀思慕知道他在說什麼,便道:“殺紅了眼,也能算是不正常?”

殺人?會讓段胥興奮。

直到剛剛賀思慕才意識到,她曾在戰場中看到過?段胥彷彿壓抑著什麼的眼神,他壓抑的正是這種興奮。

他似乎有過?長年?累月裡大量殺人?的經歷,以至於殺人?對他變成了興奮的誘因,誘使他陷入從身?體到精神的亢奮狀態,難以自持。

或許從心底裡他是渴望殺戮的。

這種殺戮曾經取悅過?他。

他在天知曉的漫長時間,他所經歷的一切已經融入了他骨血之中。

段胥沉默了一會兒,對她說道:“剛剛十五師兄臨死前,對我說……你也是怪物,你逃不掉。”

賀思慕沒?有回答,寒風凜冽裡,段胥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他慢慢說道:“有時候我不知道,我是偽裝成瘋子的常人?,還是偽裝成常人?的瘋子。”

賀思慕輕輕笑?了一聲,有些不屑的意味。她終於伸出手去放在他的後背上,不輕不重地拍了拍。

“你倚著全天下最不正常的傢伙,說的是什麼鬼話?呢?”

段胥安靜了片刻,突然輕輕地笑?出聲來,他不知死活地伸出手去摟住賀思慕的後背,爽朗而安然地說:“說得是啊。”

賀思慕拍拍他的後背,好整以暇:“少蹬鼻子上臉,放開我。”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誰麼?”

段胥並沒?有聽話?地放開她,他整個人?都?鬆弛下來,彷彿開啟了塵封的門?扉一樣,他在她的耳邊平靜地說道:“我叫做段胥,外祖父是有名的文豪,出生時他正在看春生班的戲,便就著戲文裡的封狼居胥給我起了名。我的外祖母是前朝長公?主,我家是三代翰林,南都?段氏,我在南都?長到七歲。”

又來了。

賀思慕皺著眉頭,正想打斷他的胡言,卻聽段胥笑?著說道:“然後在我七歲這年?,我被綁架了。”

賀思慕拍他後背動作便停住了。

段胥繼續道:“胡契人?綁架了我,以此威脅我父親與他們?交易情報。當時黨爭正是最你死我活的時候,父親不僅沒?有答應胡契人?,甚至不能讓別人?知道他有這樣一個把柄落在丹支手裡。所以他對胡契人?說,他們?綁錯人?了,他們?綁走的根本就不是段家三公?子段胥。段家三公?子被送回了岱州老家陪伴祖母。”

“那個被送回岱州的三公?子,才是假的段胥。”

“胡契人?被騙了過?去,他們?以為綁錯了人?。我便趁機逃走,在丹支流落街頭……然後被外出挑選弟子的天知曉首領——我的師父挑中,進?了天知曉。他們?並不知道我的來歷,十四歲出師之後,我刺瞎我的師父逃回了大梁,認祖歸宗,得字舜息。父親安排了那一場從岱州回南都?途中的‘被劫’,好讓假段胥消失,讓我回來。”

“這才是我,我就是段胥段舜息,我從來就沒?有騙過?你。你看這一次我又……逢凶化吉了。”

段胥說得很平靜,說道這裡甚至俏皮地笑?起來,彷彿得意的孩子。

賀思慕沉默著,無數魂燈從丹支的營帳中升起,如流行逆行般匯入天際,朔州府城上空的煙火此起彼伏的絢麗著。一邊喜一邊悲,好一個荒唐又盛大的人?間場景。

血順著段胥的指尖滴落,他終於鬆開了抱著賀思慕後背的手,但這次賀思慕卻抱住了他。

——他正在往地上滑落,不抱住便要?倒在地上了。

剛剛抱住賀思慕,已經用盡了段胥最後的一點力氣。

賀思慕抱著這個全身?無力倒在她身?上的傢伙,長嘆一聲,說道:“不僅是小狐狸,還是個小祖宗。”

最後賀思慕坐在她的鬼王燈杆上,段胥坐在她的身?側靠著她的肩膀,由鬼王燈載著往朔州府城而去。段胥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又似乎還有一點神志,他含糊地問道:“鬼王殿下……你又叫什麼名字呢?”

賀思慕嘖嘖了兩?聲,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著燈杆下的鬼王燈。

通常她不會告訴凡人?她的名字,便是惡鬼裡,也只有左右丞敢叫她的名字。

不過?這個畢竟是要?給她五感的結咒人?。

“賀思慕,賀思慕的賀,思慕的思慕。”

她這一番解讀讓段胥低低地笑?了起來。

長夜將盡,天光破曉,溫和如霧靄的晨光融化了無邊無際的黑夜。

在金色的陽光中,段胥微啟乾渴開裂的唇,慢慢地說道:“賀思慕,新年?快樂,歲歲平安。”

賀思慕怔了怔,然後淡笑?著回應道:“段胥,段小狐狸,望你逢凶化吉,長命百歲。”

她的目光落在段胥腰間的破妄劍上,那劍鞘也染了血,也不知是十五的還是段胥的。

十五是被破妄劍所殺,總歸能有個無怨氣的來生。

她此前一直在想,破妄劍究竟為何會認段胥做主人?,在這一刻她終於想到了答案。段胥既非修士亦無靈力,縱然他是命格強悍,是天縱奇才,有常人?難以企及的心性,這也並非破妄劍選他的原因。

破妄劍選擇他,是因為想要?救他。

這柄主仁慈的劍,殺人?也渡人?,它從柏清的手上來到這個少年?的手中,因為想要?渡他所以認他為主。

渡他滿手鮮血,滿身?風霜。

韓令秋和孟晚將段胥的計策告訴了吳盛六,在這一年?的除夕夜裡,在丹支軍營大火燒起來之時出兵攻擊。丹支軍隊群龍無首一片混亂,節節敗退,被踏白軍趕出百里之外,潰敗撤出朔州。

踏白府城之圍由此而解。

戰鬥一直持續到早上,當吳盛六一行人?率軍歸來時,便看見?城牆上站著一個人?。

那個少年?胡契人?打扮,渾身?是傷被血浸透,他在晨光下衝他們?笑?著招招手,然後從腰間的布袋子拿出一顆頭顱,掛在城門?之上。

那是阿沃爾齊的頭顱。

他們?的主將,深入軍營放火燒營,刺殺主帥,讓他的士兵不至於和敵人?戰到魚死網破,讓他的士兵大勝而歸,讓他身?後滿城的百姓渾然不覺地度過?了一個熱鬧的春節。

吳盛六突然從馬上跳了下來,跪在地上。

他並沒?有下達什麼命令,但是隨著他的動作所有的校尉、千戶、百戶、士兵都?下馬,次第單膝跪地,在晨光中無數鐵甲泛著冷冽的銀光,如同波濤湧過?的海面。

段胥的眸光閃了閃。

“踏白軍,恭迎主將。”吳盛六高聲喊道。

身?後那些士兵便隨著他齊聲喊起來,聲音排山倒海而來,湧向城頭的段胥。段胥扶住城牆,才勉強保持著自己能直挺挺地站著,他想剛剛再多吃點止痛的藥便好了。

然後他輕輕地笑?起來。

賀思慕問過?他為何要?隻身?犯險,他說因為這只踏白軍還並不是他的踏白。

到了這一刻,踏白軍,終於是他的踏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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