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涼王前傳第40章 奇星雲隱,神珠蒙塵 (1)
墨奇今年已經四十六歲了,從小到大,他一直活在置疑、譏諷之中。
他的祖先曾被上古時期,那位一統天下的秦帝封為‘天工鉅匠’,
他的父親是將已經‘不入君皇眼’的‘墨家機關術’重拾往日輝煌‘再入帝王心’的第一百零七代墨門鉅子。
而他自己呢?
從小到大因為自己那‘為世所不屑’的理念和發明創造,被無數人置疑譏諷為‘百無一用,一無是處’。
那些人不認可自己也就算了,反正就連自己也不知道那些自己發明創造的東西能有什麼用處。
也許真像大家說的那樣,父親已經把墨家未來九代的‘智運’都透支一空了吧。
可既然自己在天下人的眼中是一無是處、百無一用的‘廢才’,那些墨門中的‘長輩’們,為什麼還要在父親失蹤之後,推選自己成為墨門第一百零代的鉅子呢?
然後又在自己繼任之後‘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內,便把自己的鉅子之位上,給罷免了。
緊接著又將‘與人無爭’的自己給掃地出門,趕出大隋墨宗本院。
天知道,自己從未想過去爭鉅子之位。
當初,那些墨門長輩們,讓自己接任墨門鉅子之時,自己是堅辭不受的。
是他們說‘若是其他人跨過自己,繼任這第一百零八代鉅子,便是名不正、言不順、於禮不合。’
他們讓自己先繼任第一百零八代墨門鉅子。然後,隔上一年兩載的,再選有德有才之人來接任。
今後,如果他們墨氏再出了什麼驚才絕豔之人,依然可以‘重掌鉅子’之位。
說的多好聽啊,可當自己在繼位為墨門第一百零八代鉅子,領了大隋皇帝的御賜欽封之後。他們又連一炷香的時間都等不了,就迫不急待的將自己罷免,並趕出了墨宗本院、趕出了大隋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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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於禮不合,都是託辭罷了。他們這麼多此一舉,還不是因為在上古時期,那位古秦大帝在封賜墨門第八代鉅子為‘天工鉅匠’之時,以‘言出法隨’的大神通說了一句‘墨門鉅子,百代為墨’。
雖然千年已過,但那些‘墨門前輩’和‘大隋權貴’還是怕了千年前,那位一統天下的‘秦帝神通’。讓自己繼任第一百零八代鉅子,只是為了‘了卻’那‘墨門鉅子,百代為墨’的因果。
離開大隋以後,自己走遍了其他天下十國。每到一地都有各國權貴豪門相邀,他們在一開始都把自己當成了座上貴賓,以為自己是因為不擅‘爭權奪位’才被罷免,並被趕離大隋的‘墨家機關術大匠’。
可是,當他把自己那些發明的‘圖版和樣品’拿出來之後,這些想‘撿漏’的權貴豪門,就和那些墨門前輩和大隋權貴一樣,將自己給再一次的掃地出門。
一國又一國,一家又一家,皆是如此。
直到自己‘流落’到漓陽之時,他的名聲在天下諸國中已經變得‘路人皆知,臭不可聞’。
除了之前的‘一無是處、百無一用’之外,他又多了招搖撞騙與信口開河。這兩個‘好名頭’
天可憐見,這一次路過漓陽京城,他只是想在這裡變賣一些‘小物件’換些旅資路費而已。沒想到,卻讓他墨奇遇到了一個身份尊貴的‘伯樂良朋’
當他說出,自己就是那個被墨門罷免,並掃地出門的墨門第一百零八代鉅子之時,那位被他在街市上所賣的‘小物件’吸引並駐足相詢的貴友,竟沒對他有一絲一縷的輕視和譏諷。
已經在包括大隋在內的天下十國‘遭盡白眼嘲笑’的墨奇,甚至產生了一種‘士為知己者死’衝動。
如果這個時候,有人敢對他這位伯樂貴友有一絲不敬,墨奇絕對會與那個人‘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位祖籍湖州的貴友,不但是漓陽南儒世家之首‘文家’家主的獨子,更是當今漓陽太子妃‘一母同胞’的嫡親弟弟。
他不但幫自己結清了‘欠’客棧的宿食費用,還給自己留了一袋子足有‘十兩’的金葉子,讓自己做洗漱買食之用。並答應將自己這位‘墨家大匠’引薦給漓陽太子。
蒼天可鑑,他墨奇對做什麼皇族權貴的‘御匠大工’並不感興趣。真正讓他心喜興奮的,是終於有人接受和認可自己那些‘所造之物’了。
天還沒亮,墨奇就起床梳洗了。
今天文家兄弟約他一起去‘賞秋菊,品膏蟹’
秋蟹美味,但性寒涼,他在西漢遊歷時,曾結交了一位‘制食怪異’的瘦廚子,他告訴過自己,世人食秋蟹之時,配姜醋以驅蟹之寒涼,飲白玉葡萄露除腥增鮮,
此兩法雖然無錯,但姜醋兩料辛酸味重,奪了秋蟹的濃鮮醇香。而葡萄性雖平,卻味甘酸,就算以酒釀之,對人之脾胃,亦小有所激,再加上蟹之寒涼,就如寒天澆冷水一樣傷人脾胃了。
要想既驅寒涼,又不掩搶蟹味,以‘稻、黍、粟’三谷所釀的即墨老酒相配,才能兩其美,並可錦上添花的增鮮除腥。
墨奇從文兄弟留給他的那袋金葉子裡,取了一片出來,買了兩壇即墨老酒,他早早起床,就是為了讓小二燒好熱水,送到他的房裡,為文兄弟溫著這兩壇暖胃增鮮的食蟹佳釀。
為了買這兩壇價值一片金葉子的即墨老酒,他都沒去湯池溫泉沐浴,只是讓小二送了桶熱水到他房裡,自己擦拭清洗了事。
甚至連昨日晚飯,墨奇都只點了一碗五十文錢的素面。京城居不易,以後自己常留在京城,總不能沒了花銷,就讓文兄弟掏錢給自己吧。
有這十兩金葉子在,自己頓頓素面,都夠吃上將近兩年的了,過幾日再租上一家民舍,怎麼也能在京裡生活半載了。
有這半載時間,就算是漓陽太子不招用自己,他制賣一些小物件,也夠日後花銷了。
“墨先生,文公子到了。”
墨奇心裡面正想著今後與那位知他、敬他的文家兄弟如何多親多近之時,剛剛收了他十文‘燒送熱水’賞錢的客棧小二,在他房外,輕聲通知他‘文公子已到’。
也許是今早客棧的雜務較多吧,客棧小二的聲音有那麼一些急燥和慌張。
墨奇也沒往心裡去,起身推門就迎了出去。文兄弟的身邊和往常一樣,帶著四名‘武師’護衛。墨奇一見文家公子的面,就發現他‘面色不渝’,眼神之中有幾分欲隱實露的憤然之色。
墨奇的心裡,大概能猜出幾分,肯定是這位文家兄弟,在漓陽太子那裡,因為引薦自己這麼一個欺世盜名、招搖撞騙的墨門鉅子而受了斥責。
這樣也好,自己心裡本就不願與那些皇族權貴相交。如此,也省了不少麻煩。
只是累文家兄弟因自己而受責,實在是委屈他了。
“墨兄,起的好早啊,咱們進房說話吧。你們先在外面候著。”
文家公子對墨奇拱了拱手,打了聲招呼後,就徑直進了墨奇的房間,他的那四個武師護衛‘聽命’守在了墨奇的房外。
墨奇猜出文家公子必是因為舉薦自己,而受了漓陽太子的斥責,而心情不佳。心裡也沒怪他昨日相見還稱自己‘兄長’,今天就疏遠成了墨兄。
“墨兄,咱們初次相見之時,你所制賣的那個叫‘火摺子’的物件甚是新奇。不知你還制了什麼新巧奇精之物啊?”
文公子的相貌,雖說不上英俊,但其自有一股自信與貴氣,讓本是中人之貌的他,也添了三分魅力。
“文兄弟就是不問,今天我也打算給你看兩件我所制‘新奇物件’。”
“固所願,不敢請。墨兄快些讓文某一睹為快。”
之前文公子與墨奇相處,他是自稱為‘愚弟’的。
墨奇從懷裡取出了一個中指長短、拇指粗細的竹塊兒,
他在竹快兒上輕輕一掰,掰出了一片薄如蟬翼,細如米粒的鐵片兒,然後又是一掰,掰出了一片有缺口鋸齒的鐵片兒。
如此反覆,在那一塊小小的竹塊兒上,掰出了十五六片長短粗細相同,卻各有缺口鋸齒的鐵片。
“墨兄,此物有何妙用?”
“賢弟聽為兄細細道來,此物是為兄依那樑上君子所用的百家鑰匙所制。”
“只不過,它不是用來開百家之鎖,而是獨開一鎖所用。”
“世人制鎖,皆都在鎖上新增奇巧機簧,卻不知鎖再奇巧難開,若是被人盜了鑰匙,也可輕巧開之。”
“可有了這把金鑰之後,就不同了。”
“取這竹塊兒上‘十六片金鑰’中的其中幾片相合,製成唯它能開的鎖芯銷簧。到時候就算金鑰被人盜取,其不知這十六片金鑰中,哪幾片是開鎖金鑰,也只能望鎖興嘆。。。”
“墨兄,你不知那些存放重寶私物的地方,用的都是不需鑰匙的密輪轉鎖嗎?沒有鑰匙可丟,豈不是比‘丟了不怕’更省心省力嗎?”
“呃。。。”
墨奇當然知道了,可他覺得,那些無鑰的轉鎖雖然不怕丟了鑰匙,但若是有人知道了轉法,不是更容易開鎖嗎?
相反有了這金鑰之後,那盜鑰之人,得既知道用哪幾片金鑰能開鎖,還得把金鑰一起盜走才行,兩者缺一不可。
雖然要費心費力去防著鑰匙被盜,但比起那種轉鎖,還是多了一道保險啊。
只可惜世人多疑,總是覺得‘一無所有’的轉鎖,才是最好的防盜之法。
其實,在這一點上,墨奇卻是想的有些偏了,他想的這些,文公子也想到了,可是人家轉念一想,只要知道了用哪幾片金鑰,那做賊的不會仿製出來啊。
把鑰匙偷出去難,可是想弄到鑰匙的印模,可就簡單的多了。
甚至,那些製作金鑰的人,不用留模,人家自己做的東西,自己還記不住嗎?
難不成,為了保密,做一把金鑰,就得殺一個制鑰之人嗎?
那用不了十年,就得把天下制鑰之人給殺絕了。
而且,那轉鎖製成之後,可以自由改換密轉之數,就連制鎖之人也不知道如何開鎖,真正做到了天知、地知、自己知。
“墨奇兄,還有什麼奇巧的制物嗎?”
這一次,就連反應遲鈍的墨奇,也注意到文公子對他稱呼的改變。
為了留住兩人之間,這段難得的朋友緣份,墨奇決定拿出一個他從來沒有讓外人看過的好東西。
他從包裹裡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個五寸見方的木盒,用他的金鑰將木盒開啟之後,從裡面取出了幾樣物件。
本來文公子看到墨奇如此珍重的取出那個木盒,心裡原本的煩燥,也隨著墨奇那珍而重之的輕柔動作,而消去了幾分。可當他看到墨奇從盒子裡取出的東西以後,文公子感覺自己心裡面的那團火,有重燃的趨勢。
他努力的平復下了心中那股無名業火,皮笑肉不笑的衝著墨奇問道:
“兄長,愚弟才疏學淺,你拿出的物事,弟看著竟然像是那井沿取水用的轆轤,兄長你說愚弟此想,可不可笑啊?”
“賢弟看得不錯,此物正是尺寸縮減了數十倍的轆轤。”
“不過,此物只是用來拋磚引玉,讓賢弟對我所制之物能更加明了的參照之物罷了。”
“賢弟請看,這才是我所制的大巧之物。”
墨奇攤開手心,在他的掌心裡有一個半指長的東西,那個東西有點像是一個葫蘆。
不對,那就是一個葫蘆,一個‘上下兩肚’皆被橫削去一半的葫蘆。
“賢弟你看這轆轤,百姓用它取水時,會搖動轆轤頭上的歪把。老弱婦孺用這個轆轤取水,都能提起‘平時費力難提’的一大桶水,由此可見其有省力之用。”
“為兄就想,既然一個轆轤頭能省力少許,那兩個轆轤頭是不是能省力更多呢?”
“經為兄試驗之後,發現兩個轆轤頭非但不能省力,還更費人力了。”
墨奇講他如何發現、如何試驗求證之事,正講得興起。文公子卻恨不得將他綁起來狠狠的抽上一頓鞭子。
‘本公子讓你拿出墨家奇物,你先是拿了那個不知所謂的金鑰,如今又弄了這麼平民卑僕取水用的轆轤,在這講個沒完沒了。你不知道‘貴人事忙’嗎?’
‘本公子有在這聽你講什麼轆轤的時間,去太子殿下的跟前侍候著,豈不是更好。至少那樣,就算沒有功勞,也能在太子面前,混上些苦勞。’
“賢弟你看,這個東西是為兄偶發奇想所制,把葫蘆的上下兩肚,從中間橫切去一半,就成了一個形似‘馬車輪軸’之物。”
“你可不要小看了此物,將此物鉚定在樑上,再把繩子放在這中間的凹糟中,就能改變力的方向,明明是向下拉繩子,卻能讓繩子上所繫之物向上移動。。。”
“兄長,直接把繩子掛在樑上,向下拉的時候,繩子上系的東西也是向上移動的。兄長對此物如此珍而重之,想是它可以讓人‘力半功倍’?”
“非也,非也,賢弟你這回卻是想的差了,此物並無省力之能。當然了,它也不會讓人多費半點力氣。”
“兄長,那此物定於梁上,可有其它的妙用奇能?”
“並沒有,只將此物定於梁上,只能改變力的方向,除此之外再無他用。。。”
“夠了,墨奇,旁人說你所制之物皆是一無事處,百無一用之物,說你是招搖撞騙、欺世盜名之輩,我還替你張目辯解。”
“結果,從你我第一次相見之時,你所制賣的那個什麼火摺子開始,一直到今日,你拿出的兩物,讓文某總算看清了,你就是一個廢物的本質真相。”
“無論是王候權貴的府上,還是市井百姓之家,灶內皆有餘炭,五六塊餘炭,就可讓百姓們在一日之內皆有可燃之物。”
“而你那火摺子,只能燃上半天不說,還要往裡面加硝粉、硫磺、松香,樟木屑,如此造價,夠灶上用炭半月之久了。”
“出門遠行,不便帶炭。可有火石和硝粉、硫黃,一時片刻就能生起火來,一塊火石和一荷包的硝粉硫磺,就能用上近百次,你那只能燃上半天的火摺子,又有何用?”
“至於你那金鑰和葫蘆輪,本公子只想送你八個字,一無是處,百無一用。”
“你知道這兩日間,就因為本公子把你引為大才,害得我被這閆京城中多少世家子弟所取笑嗎?”
“就因為你,本公子在這閆京城中,得了一個有眼無珠的綽號。”
“要不是太殿子以‘仁’為先,不喜恃強凌弱,本公子今日非把你的雙腿雙手全部打斷,還要再把你滿口的牙齒,一顆一顆的全都掰下來不可。”
“你給我‘現在、立刻、馬上’滾出這漓陽國都去,若是正當午時,你還在這閆京城中,拼著被太子殿下責罰,本公子也要把剛才說過的話,都一一實現。”
“還墨門鉅子,我呸,就你這德性,也只配去錦州邊境,糊弄一下那裡的山野村夫和軍中粗漢。”
文賢弟。。。不對,是文公子這一番雷鳴似的咆哮,並沒有讓墨奇有什麼情緒上的激動。
至少表面上看來是沒有的。
這種情況,他從大隋開始就是多有經歷,
天下有十一國,他的心也經歷了十一次這樣的打擊,
習慣了,也麻木了。
墨奇默默的把桌上的轆轤模型和那個‘無用的’葫蘆輪都一一收回到了木盒中,回到床前拿起他那個沒什麼行李的包裹,起身離開了客棧,臨走之前,他把文公子給他的那一袋‘金葉子’放到了桌上,
又把他腰上那枚在他二十歲及冠之禮時,某位墨門前輩,送給他的那塊就算是賣到一兩一金,也依然是有價無市的‘金絲虎紋蜘蛛眼’的楠木太平無事牌,放在了那袋金葉子的旁邊。
雖然,文公子肯定不記得袋子裡有多少金葉子,但他墨奇的心裡卻記得,自己花了一枚文公子的金葉子。
這塊刻著大巧若拙的金絲楠木牌,文公子就是再花二十袋金葉子,也換不來它的一角。
可墨奇沒有半點不捨的就給他了,一是因為墨奇知道這些權貴豪族們,最擅長的就是嘴上一套,手上一套,若是他沒些表示就這麼走了。那他出城以後,恐怕就見到今晚的月亮了。
二,是墨奇把這塊價值萬金的平安無事牌,當作付給文公子給了他兩日尊重和欣賞的報酬,
墨奇覺得‘物超所值’。
這種被人尊重和欣賞的滋味,實在是太好了。可惜只有兩日,要是能能天天都過上這樣的日子。。。算了,自己就別白日做夢了。
墨奇曾經在最難最苦的時候,都沒有賣那塊牌子,不是因為他對墨門還有什麼眷戀,而是因為墨奇看到‘大巧若拙’那四個字的時候,總是對未來還抱有一絲幻想。
如今天下十一國,自己都走了個遍,也是時候放下這份幻想了。
文公子看到墨奇放到桌子上的那塊‘金絲虎紋蜘蛛眼’的楠木太平無事牌,頓時眼前一亮,本來心中另有打算的他,也改了原先想好的念頭,決定放墨奇這個‘懂規識趣’交了買命財的騙子一條生路。
秋陽當空照,午時三刻,已出了閆京城的墨奇,抬頭望著沒有一朵浮雲的藍天,心內有些迷茫,這天下十一國,自己如今都走了個遍,現在他墨奇還能去哪裡?還想去哪裡?
罷了,就去那個武風彪悍,民智不開的錦州吧。
這天下名不符實的人和事,實在是太多了。也許錦州那裡,和傳聞中的並不一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