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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的重力

33、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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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虹的重力33、第 33 章

回到辦公室和季篁一商量, 不敢將明珠供出來,彩虹決定交出鑰匙:“書記的意思還是愛護我們的, 那咱們就低調點吧。”

其實他們在一起也不過是改卷子、聊論文、喝個茶、吃個午飯什麼的。大家都不是坐班制,同時出現在系裡的時間並不多。無論是季篁的理論教研室還是彩虹的現當代教研室, 女教師的比例都特別少,大家各忙各的,傳不出什麼八卦。

一點小小的打擊不算什麼。他們一起去食堂吃了飯,然後去了校園的後山,一人拎一瓶礦泉水,沿著行人踩出的野道去山中散步。

時至深秋,楓葉如火, 遠處一排排仿古建築的博導樓依稀可辨。碧藍的飛簷像一群燕子從樹影中飛過。愛好風水的人說博導區背山靠水, 南面向陽,正是f大不可多得的寶地,向來只留給代表大學實力的最優秀學者。研究生時彩虹曾去過幾次。博導樓雖裝修精良,卻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華麗。走廊的色調很暗, 給大山擋住, 採光並不好。但樓的背後直通山野,可謂地氣十足。

彩虹拍了拍季篁的肩膀:“季篁,看見那幾座紅樓了嗎?”

“看見了。怎麼了?”

“你努力搬進去,我就有好房子住了。”

“這是什麼樓啊你這麼嚮往?”

“博導樓啊!四室兩廳,還有一個小花園呢。”

“住得了這麼大的房子嗎?”季篁找個塊大石頭坐下來,不以為意。

“住得了住得了,越大越好。後面的花園, 我種上一棵桂樹,再種一排水仙。當中放張桌子,兩把藤椅,沒事兒我們就坐在後院乘涼、喝茶,躺下來還可以一起去看流星雨……”

季篁正在喝水,差點一口噴出來:“何老師,你研究了半天的女權主義,研究來研究去,還是把富貴發跡的希望寄託在男人身上。難道你研究的東西對你的人生觀就沒有半點啟發嗎?”

“沒有。就像那個維吉利亞·伍爾芙,一面寫充滿女權意識的小說,一面毫不羞愧地差使女傭。這叫職業女權主義。也就是說搞這個的人,並不相信這個,我不過是販賣理念、掙錢養家而已。”

“那你信的東西和言情小說有什麼不同嗎?”

彩虹怔了怔,繼而啞然。其實她只是開玩笑,季篁卻當真了。彩虹心想,我若信那個還跟你戀愛啊。禁不住又要逗他:“沒有不同。噯,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市儈,令你特失望?”

“……”季篁不吭聲。

“說說看,你信什麼?”她眼珠一轉,將問題扔了回去。

“我信勞動。我喜歡體力勞動,有段時間曾經很想做個建築工人。” 他的回答很奇怪,“勞動的時候可以讓人忘記很多事。”

陽光透過樹影,在他的眼窩投下一道深深的陰影,使他的側面有點像三十年代黑白片的風格。彩虹一直覺得季篁應當多笑笑,他笑的樣子很單純。可是他大多數時候都是憂鬱的,彷彿藏了很多心事。

一念閃過,她又心疼起他來。

口渴了,她在他的揹包裡找水,卻摸到一個圓圓的瓶子,拿出一看,是那個氣喘噴霧劑。

“這東西還要時時帶著嗎?”她好奇地問,“你的氣喘很少發作了吧?”

“有三年多沒發了,成年後都很少發作。”

“可你還是天天帶著以防萬一?”

“我媽讓我必須隨身帶著。”他說,“若是發現我沒帶,她會非常緊張非常生氣。”

“真的?”

彩虹的腦海中立即浮出季篁的那張全家照以及照片裡的那位面色蒼白、神情陰鬱的女人。她注意到季篁每次提起她,聲音都格外柔和、臉上會浮現難得的笑容。母子間的感情一定很深吧。

“對。小時候我媽媽總擔心我會夭折。……現在也是那樣。每次打電話給她,總不忘記問我隨身帶了備用藥沒有。”

“那你媽媽打過你沒有?”

“從來沒有。”

“我媽曾經揍過我一次,印象特深。小時候我特別不聽話,是我們那棟有名的淘氣鬼,白天找不著影兒,晚上不肯睡。我爸媽是雙職工,就那一點兒工資,都拼命地幹,想圖表現,結果回到家全累得不行,偏我不肯安靜,把他們折騰得夠嗆。我媽曾經請了樓下的一位奶奶幫著帶我,帶了三天就罷工了,說我偷偷玩火柴差點把屋子給燒了。我媽氣得不行,狠狠地揍了我一頓。這是我第一次捱揍。”

“你真是淘氣。”季篁說,“估計把你媽媽給氣壞了。”

“你呢?你淘氣不?”

印象中季篁極少談及家事,他反駁得很快:“我們家有三個兒子能不淘嗎?”

“那你媽媽又不打孩子,怎麼管?”

“誰說管孩子一定要打?”

“體罰孩子當然不好,不過那個時代的人都太忙,又太窮,沒什麼好脾氣或者好東西留給孩子的。”彩虹嘆道。

“一代有一代的難處,我們應當儘量理解而不是懷恨在心。”

“我媽可寵我了,她其實脾氣挺爆,為了我改了不少。我從沒因為這個怪過她。”

忽然間他們又沉默了。有關家庭和童年的話題似乎難以深入。

“季篁,說說你爸爸好嗎?”彩虹斗膽,“我想多瞭解瞭解你。”

“我爸很早去世了。”他的語氣很平淡,好像在敘述一條過時的新聞,“他死於煤礦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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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嗯……很傷心吧?”她小心翼翼地說。

他沒有回答,卻忽然說:“我餓了。”

“你餓了?”彩虹莫名其妙。

“我們下山吧。”

三個月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彩虹一家進入冷戰狀態,冷戰的具體形式是雪藏:再也沒有誰提到季篁,這個正在和彩虹熱戀的男人好像並不存在。日常生活按步就班地進行著:何大路晨昏顛倒地出車,李明珠朝九晚五地上班。彩虹亦將全部身心投入到博士入學考試。這種在職考博其實是定向委培,只要英語過關,名額上絕無問題。彩虹原本十拿九穩,因為出題的是號稱“催淚彈”的崔東璧,她不敢掉以輕心。

果然,三個小時的理論題考得她差點斷氣,滿場子的人都在抓耳撓腮,越急越寫不出,只差拿繩子上吊。一出考場彩虹就對著季篁罵娘:“靠!這崔大仙今年出的題絕對是史上第一難。光審題就去掉一個小時,他還讓我結合哈貝馬斯、德里達、福柯來談巴特勒的表演性,問我表演性和表演有什麼區別,在女性主義批評裡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刁難死我了,一屋子人全傻眼了。滿場子的長噓短嘆聲。今年真是流年不利,我怎麼這麼倒黴啊!”

季篁悠閒地看著她:“沒那麼嚴重吧?就算不會答,胡扯幾句,把試卷寫得滿滿的你總會吧?”

“放心放心,”彩虹說,“我特能胡扯,哈貝馬斯沒讀過,其它的人都知道個大概。不過,這道題我真不知道怎麼答,盡在卷子裡打太極了。別人還能糊弄,崔大仙肯定糊弄不了,估計要扣掉我四十分。嗚嗚嗚,我可要不及格了。”

越想越沮喪,她用力一腳,將地上的一團草踢飛了起來。

“那你現在知道怎麼回答了嗎?”季篁問道。

“考完了誰還管答案呀。是騾子是馬都定了,我才懶得關心答案呢。”彩虹嘀咕,“別再跟我提考試啦。”

“那怎麼行,其實這是道很基本的題。你又是做這個方向的,你說不會做我聽了都吃驚。”

“你啥意思啊!我又不是專業理論出身的,這道題也太深了吧。”彩虹禁住又想罵,“ 我搞的是波伏娃,又不是巴特勒。我哪知道這個神經病要考巴特勒呢!”

“我以為你多少知道一點巴特勒呢。”季篁說,“巴特勒的‘表演性’是性別研究中的一個重要概念。關老師的課不可能沒提過。”

“提是提過啦,”彩虹的頭低下來,彷彿給人揪住了小辮子,“我也做了筆記,不過那是兩年前的事,早忘記了嘛。不過,別擔心!我寫得特多特長——只是心裡沒底兒——估計跑題都跑到爪哇國去了。”

輪到季篁著急了:“那你究竟是怎麼答的?說來聽聽,讓我知道你究竟跑了多遠。”

彩虹找了張石凳坐下來,回憶了一下,說:“我先分析了一大堆什麼是‘表演’,表演是一個人把理想中的‘自己’用行為演繹到最理想的狀態,其實也叫表現。表演又是一個人扮演另外一個人,是內心狀態的行動化表述。‘表演性’是指權力及結構在個人身上的複述,因此它不是自我慾望的自由表達,而是傳統和社會規則透過個體進行自我複製。所以‘表演’與‘表演性’的最大區別是:表演的時候,個體至少能意識到有那麼個主體在表演,而‘表演性’則意味著主體的消失,個體被規則捕獲成為它的代言人。比如我扮演張飛,那就是表演,因為我知道我不是張飛。而我若看見你塗口紅就笑話你,那就是‘表演性’,因為社會規則暗示這樣做不像個男人,而我的潛意識預設了這個規則。所以我的行為就是在你的面前將規則複述了一次……”

“六十分的大題你就說了這麼多?”季篁抬了抬眉。

“當然不止這些啦,我把福柯的權力、拉康的主體、德里達的符號什麼的全扯進去寫了一大堆……雖然言不及意卻肯定很繞,定能把崔大仙忽悠得想睡了,一覺醒來見我答了這麼多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麼著也得給我一半的分。嘿嘿。”

季篁笑了,拍了拍她的頭:“小丫頭挺聰明的嘛。其實你答得不算走題,一大半的分肯定能拿到。”

彩虹樂了:“真的?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天才?”

“不敢亂誇你是天才,”他眉色微舒,“至少是很有實力的。”

“要是你改卷子就好了。遇到那個崔大仙,天知道會是什麼結果!”

“卷子肯定是崔老師改。”他靦腆地笑了笑,“不過試題是我出的。”

“嗚嗚嗚……你整我!不帶你這麼整人的!”彩虹撲過去,做勢要掐。

彩虹在季篁的屋子裡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這幾個月緊張的複習,回家還要面對明珠的冷臉以及全棟姑嫂打探的目光,她的金牌擋箭人蘇東霖也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出國搞專案去了。

然而當懶懶地陽光從窗外射來,微風穿過陽臺吹落桌上的海棠,彩虹想起了《陋室銘》中的句子,“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此屋雖小,寄託一生足矣。隨手拿本雜誌,她愜意地坐在藤椅上,聽季篁在廚房裡忙碌,鍋裡的油被菜激得“噼啪”亂響。翻了兩頁她跑到廚房,從背後抱住他。

“幹什麼?”他將幾粒蔥灑在滾滾的魚湯裡。伸出一隻手,緊緊握住她。

“我來幫幫你吧。”她說。

“不是已經幫我切了黃瓜了嗎?”

她將臉埋在他的背上,手在他的掌心用力地捏了三下:“i love you.”

幾碟尋常小菜,被季篁一番妙手便成了極品的開胃餐。彩虹吃得津津有味,還破例喝了一大瓶啤酒,暮色來臨之前告辭回家,知道媽媽在家裡也一定做了一桌子菜等著她。

由於明珠的堅決態度,為了減少衝突,彩虹每晚九點之前一定回家。倘若不回那是自找麻煩,因為明珠會把女兒的手機打到爆,到了家要看臉色不說還被逼著交待去向。無論怎麼怎麼解釋最終都會懷疑到季篁的頭上,然後就是一頓數落外加含沙射影借題發揮。

彩虹無奈地對季篁說:“我研究的是女權主義,女權主義在我的身上真是個笑話。”

她於是不大提家裡對他的看法,一來季篁是個明白人,二來季篁的世界是乾淨的,父母的那套世俗理論只會玷辱他。

慢慢來,有的是時間,一切矛盾都會解決,因為沒有誰是壞人。彩虹總對自己這麼說。

她沒料到和季篁會結束得那麼快。

考試結束後兩週,從不缺課的季篁忽然請了三週的假。

他的母親病重。

一去五天沒電話,彩虹度日如年。直到週末才聽見季篁說他母親腎病嚴重,胃和肺部都出現了感染,正在透析治療。

其實和同齡的工薪階層比,季篁的收入並不低。就算一個月要交一千多塊的房租,他單身無孩,節餘下來的錢也足夠過生活。之所以打工是因為他的母親身體不好又沒有醫保。此外兩個弟弟都在中碧讀重點高中,生活費、學費和食宿費全靠他一人提供。

“夠錢用嗎?”彩虹問。

“我攢了一些錢,暫時不要緊。”照顧病人很辛苦,他的嗓音明顯沙啞。

“要不把伯母接到這裡來治吧?這裡的醫院大、專家多、條件好。”彩虹建議,“而且我的空閒時間比你多,可以幫你照顧她啊。”

“多謝。我勸過她了,”季篁說,“她嫌住院費太貴,堅決不肯來。”

“那會不會把病給耽誤了呀?”

“我正在想別的辦法。”

系裡的課不能缺太久,季篁回來時臉瘦了一圈,眼眶幾乎凹了下去。他說,他母親住的醫院條件雖然不算好,但要用的藥全都有。他請了專門的護工照顧她,所以暫時無礙。看得出他很擔心,卻也不怎麼談具體的病情。

過不了幾日他便開始馬不停蹄地打工,所有的晚上都上班,一直工作到十二點。彩虹問他需不需要幫忙,他搖頭。這麼多年他都是這麼過來的,母親經常生病,住院已經很久了,這種忙碌而辛苦的生活他從大一開始就習以為常。

窮家的孩子果然意志堅強。

彩虹算了算,季篁一天最多隻睡四個小時。本來可以多睡一小時,他寧願把時間花在晨跑上。所以出現在學生面前的季老師看上去精力充沛、神采煥然,只有彩虹大感揪心,知他勞作過度已是強弩之末。

他一定很需要錢。

沒過幾天,猜測就被證實了。

某天下午彩虹遇到關燁,閒聊中提起了季篁,關燁說:“他母親病得不輕,聽說是腎衰竭,最近一個月完全靠透析維持。”

沒想到這麼嚴重,彩虹“哦”了一聲:“有什麼治療的辦法嗎?”

“我託人幫他找了個腎臟專家打聽了一下,目前來說唯一的辦法是換腎,”關燁說,“腎源緊張,他家也買不起,所以他打算捐出自己的腎。儘管如此手術費也要十萬塊。”

彩虹吞聲:“什麼?十萬?這麼貴?”

“別忘了這是兩個人的手術啊。術後的藥費也很貴,大約一個月要四千的樣子。”關燁說,“他自己存了一些錢,我借了他一些,估計還有缺口,不知有多大。”

彩虹有些著惱,這麼大的事季篁也不告訴她,難道是怕她擔心嗎?轉念一想,自己何嘗有錢,工資不到月尾就花光了,不得己還去季篁那裡蹭過飯,事到如今也只能乾著急。

“那麼,少了一個腎對他的身體有影響嗎?”彩虹又問。雖也聽說過健康人一個腎就足夠,但畢竟是動手術,畢竟是割掉一個器官。

“他去醫院做了檢查。他和母親血型相同,配型也好,就季篁這邊來說,手術成功率會很高,癒合也會不錯。但他母親的病情比較復雜,換了腎後能不能康復還是個問題。失去一個腎對身體還是有影響的,術後飲食要格外小心、不要感冒、也不要幹太多重活……”

那一夜,彩虹失眠了。

這些年她零零碎碎地攢過一些錢,前後加起來有一萬塊的樣子,全交給媽媽存在銀行裡了。錢的事彩虹不大懂,也從沒操過心,明珠是出納,自然由她打理。後來明珠說,除了那一萬,每年她也會存一筆錢到那個帳號,雖然不多,細水長流,好過給大路偷去買酒。等將來出嫁也不必制肘。

於是乎第二天中午,彩虹假裝不經意地試探明珠:“媽,我存的那些錢,能不能先拿出來用一下?”

明珠正在炒菜,面色微變:“你要用錢?”

“不是啦,韓清說最近央行調息,想提前還貸,錢已經湊得差不多了,問我能不能幫她一下。——她現在工資可高了,估計不久就可以還給我了。”

明珠看了她一眼,判斷這話的真假,冷笑:“她工資那麼高,怎麼可能在乎你那一點點存款呢?”

“工資高有什麼用,房貸貴啊,利息也高。”說到善意地撒個謊、糊弄糊弄人、彩虹段位不低,不然大學時期也不會無中生有地寫了那麼多情書。偏偏明珠是她的死穴,媽媽一聲笑,她立即心虛了,聲音不由得低了半截。

“她一個月的工資超過一萬你知道嗎?”明珠將鍋鏟敲得梆梆響,“不提這個還罷了,一提這個我的心就堵得慌!你真是個豬頭!這麼好的工作自己為什麼不去?幹嘛介紹給她?嗯?——丈二的燈臺,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腦子進水了!”

彩虹窘了:“我?我幹嘛要去?我又不缺工作!”

“你是不缺工作,你缺錢好不好?你們倆一個系畢業,學歷你比她還高,她能幹的活兒你也能幹。人家一個月掙你半年的工資,這麼好的機會,幹嘛要讓給她?瞧瞧人家,藉著你的人脈跑步進小康了吧?幾十萬的房子眼看著就要還清了。再看看我們家——想換個樓層都不行。小姐啊,你怎麼就不能多一個心眼呢!”

“媽,韓清的工資您怎麼會知道?” 這顯然是最新資料,比學校的博導還高,彩虹嚇了一跳。

“她給你打過幾次電話你都不在,我就跟她聊了聊,一問不就全出來了。人家還不停地謝你呢!”

“哦!”

“就你那點破錢,別借了。杯水車薪,沒的丟人現眼的。她缺錢,放著蘇東霖那麼大的金主不借,幹嘛找你?”

“媽,”彩虹正色地說,“東霖是我們的好朋友,但我們從來不向他借錢。東霖有多少錢都跟我們沒關係。若是瞧上了他的錢,我們和他之間的性質就變了。”

“你和他之間性質就是要變!”明珠將圍裙一抖,雙手叉腰,擺出了理論的架式,“老實說,你跟季篁是不是還有來往?別以為老媽不知道!東霖沒往咱家打電話就是一個明顯的證據。”

被明珠如此氣勢洶洶的搶白,彩虹也不淡定了:“季篁是我的指導老師也是我的同事,在學校抬頭不見低頭見,怎麼可能不來往呢?再說,您也犯不著為了這個給系領導打電話破壞人家的聲譽呀。媽,您的手段是不是過頭了點?我簡直不敢相信您會做這種事!”

“過頭?一點也不過頭!”明珠的嗓門一下子飆高兩度,“你若再和那姓季的磨磨嘰嘰沒完沒了,我李明珠就跟他死磕到底!” 說罷拿起菜刀,“當”地一聲,將案上的蘿蔔一斬兩段。

彩虹只覺脊樑一冷,擰頭就走。

出了街往右拐,再轉幾條小巷,有個本市有名的珠寶交易中心。

彩虹的脖子上一直掛著一塊人生如意福祿壽的玉墜,是外婆留給彩虹的。緬甸的翡翠,帶著淡淡的綠,色澤通透,無一絲雜質。聽明珠說,這樣的玉墜外婆有好些,可惜文革時候都給她裝進手絹一股腦扔進長江了。這一塊是因為一直給明珠戴著才逃過一劫。所以每每談到彩虹的嫁妝明珠還是挺硬氣,這墜子是極品翡翠,請行內人看都說值個二十來萬。家裡缺錢時也想過要賣掉,問了幾個主顧,出的收購價少得可憐。賣主們都說做玉這一行別看叫價高,遠不如黃金容易套現,一塊玉放在店子裡幾年沒賣掉是常事,還不如用那個錢炒股。明珠便死了這條心,讓彩虹戴在身上當作傳家寶。

彩虹徑直上了二樓的“碧玉軒”,開店的人是她的高中同學蔡小輝。

取下玉墜握在手中,最後一次感受它光滑的暖意,彩虹戀戀不捨地將它交到小輝的手上。小輝拿著放大鏡和聚光電筒仔細地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嗯,是個好東西。雖然不大,但挺厚,質地也很純。”

“我外婆傳給我的。我外公解放前是這個市的商會會長,叫李士謙,你聽說過嗎?”

“李士謙,知道啊!”蔡小輝的眼光炯炯有神,“大資本家嘛,聽說我們市的第一批電燈就是他裝的。”

“我缺錢,想賣掉這塊玉,你給個價吧。”

“哦?雖說黃金有價玉無價,收購的話,那價格就不能跟賣價比了。”他拿在手上研究了半天,又踱進內室用專門的機器檢查,過了一會兒出來說,“這樣吧,看在你我認識的份上,我給你一萬五。”

彩虹一聽有點難過:“這麼低?我媽說這玉值二十萬呢。”

“那是以前。現在市面上的翡翠也多了,生意不好做麼。這玉呢,我看可以賣到十二萬,但要看緣分,一時半會兒肯定賣不掉,等幾年也是常事。我們這裡統一的收購價是原價的十分之一,而且只限於高檔玉,一般的貨色我們不收。給你一萬五,已經多了三千了。”

彩虹想了想,抬頭看他,可憐兮兮的說:“看在咱們是老同學的份上,你給兩萬吧?不是急著用錢我也不捨得啊。”

蔡小輝打量了她一眼,彩虹趕緊做出憂傷的樣子,他嘆了口氣,說:“這樣吧,看在你以前肯把作業借給我抄的份上,一萬八。我只能出這麼多了。不信你拿著它到二樓轉一圈問問別人,這真的是最高價了。”

“……那好吧。”

彩虹從自己的小金庫裡取光了最後的兩千元,湊成兩萬塊,裝在一個信封裡。瞅了空兒約出季篁遞給他:“噯,你媽生病需要用錢吧?這是兩萬,你拿去先用著。”

他不肯要,她硬往他的懷裡塞,豪爽地說:“又不是送給你的,就當是我的嫁妝,先放你這兒啦。”

季篁苦笑:“真是個沒心眼的丫頭,別人知道了可要笑你,人沒過來,嫁妝先過來了。”

彩虹摟著他的脖子,大大咧咧地親了一口:“看你累成這樣我心疼麼。別打那麼多工了,好不好?”

季篁想了想,接過信封,認真地說:“謝謝你,錢我暫時收了,算是我借你的。給我一年時間,明年的這一天我一定還給你。”

說罷拉開抽屜找出紙筆。

“哎,你幹什麼?”彩虹攔住他。

“我寫個借條。”

“借你個頭啦,跟我還這麼認真。我不信你會借給你嗎?當我是傻子啊。再這麼較真我可要翻臉了。”說罷將紙筆往抽屜裡一扔,摸了摸他瘦得顴骨凸出的臉,又用指腹抹了抹他額頭上的皺紋,“我現在沒病沒災,錢不著急還,你少打點工,多休息休息。”

季篁坐下來,拉住她的手,說道:“關於我媽的病,有些情況要告訴你。……她是尿中毒晚期,很嚴重,需要換腎。我……”

“這是很大的手術吧?”彩虹有位小學同學的父親做過換腎手術,當時聽說腎源很貴,單純一個腎的價格就是二十萬,還不算手術的費用。所幸同學家境富裕,手術成功,他的父親直到現在還健在。

“和其它的器官移植相比,它相對簡單。”

“那麼……腎源找到了嗎?”她問。

“醫生說直系親屬匹配的情況更好,成功率更高。”他說,“而且……省錢。”

她的臉白了白,輕輕握住他的手:“我明白,關老師都告訴我了。”

他靜靜地坐著,半天沒說話。過了片刻,正要張口,彩虹按住他的嘴:“你放心地去做手術,我會好好照顧你和伯母的。”

他的臉上浮出一絲苦笑:“腎臟切除之後會有一些副作用……我是指,在今後的生活上。比如不能喝酒、不能喝咖啡等等。如果——”

“那就不喝唄,”彩虹說,“又不是我不能喝,我不會難受的。”

他頓了頓,繼續:“當然還有別的——”

彩虹窘了:“不會是不能sex吧?那我可真要打退堂鼓了。”

“這個不影響。”他趕緊更正,然後又笑了,“看你都想些什麼呀。”

彩虹拍了拍他的肩,豪放地說:“那就沒啥。大不了以後不讓你乾重活,我多掙錢,僱人換煤氣唄!”

他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輕輕地吻了一下,說:“真的很對不起,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彩虹又說:“手術的錢夠嗎?實在不夠我還有一些朋友,相信可以替你湊足。”

“已經夠了。”他說,“我聯絡好了一位腎臟手術專家,這幾天會去做些檢查。”頓了頓,又嘆了一口氣, “問題是我媽堅決不同意手術。我一提這事她就生氣,死活不肯答應。”

“為什麼?這是好事呀!”

“她病了很久了,有輕微的抑鬱症,最近情緒不大穩定。”眉目間,看得出他深深的隱憂。

“別擔心。手術之後,伯母身體復原了,一切就好了。”

“其實她的情況沒那麼樂觀,只是……我不想放棄希望,哪怕只有一點希望我也要爭取。手術的事我打算瞞著她。跟她說病情沒嚴重到要換新腎,只是需要切除一個壞死的腎而已。”

彩虹點點頭,表示理解:“什麼時候手術?”

“醫生說越快越好,我定在下個月的一號。”

“你的課怎麼辦呢?”

“關老師會幫我代一次課,手術後一週就可以出院了。”

看來已經安排好了。她看著他,感覺有點淒涼:“畢竟還是大手術,看你說得這樣容易。”

垂目良久,他握著她的手,一副抱歉的樣子:“對不起,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太多。不是要故意隱瞞,而是真的沒料到病情會變得這麼糟,拿著她的病歷來這裡問了好幾個醫生才敢相信。……我媽的病全是累出來的,她沒有過過好日子。我一直想,將來生活穩定了,我會好好地孝敬她,不知道這願望能不能實現。”

“放心!伯母吉人有天相,她一定會度過這一關的!”

“這個腎——沒有辦法——我只能奉獻給我母親了。”他認真地說,“不過請放心,手術後我會好好愛護身體,不讓它出任何差錯……”

彩虹窘了。覺得他在擔心著什麼,又想努力證明什麼,而渾渾噩噩的她倒沒想過有什麼可怕的後果。被他這麼一說,忽然間也害怕了起來。

手術會不會失敗?

失去一個腎,另一個腎足夠支撐他的下半生嗎?萬一他唯一腎也得了腎炎呢?到時候誰來換腎給他?

下班回家,桌上的菜已經擺好了。

“今天有你喜歡的爆炒腰花。”明珠笑嘻嘻地說,“彩虹啊,這個週六下午三點我給你定下了,朱阿姨說介紹個男生給你——你可再別忽悠我們了。”

看著桌上熱騰騰地菜,她忽然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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