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川歸鴻第一章 驚鴻初現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嵇康《贈秀才入軍》其十四）

——題記

第一卷 鴛鴦於飛，肅肅其羽

第一章 驚鴻初現

詩曰：“蕭風隨易水，暮日落長川，燕趙豪俠地，悲歌嘯九天。”

燕趙大地自古便是豪情俠風的誕生之處，這裡北控長城，南界黃河，西倚太行，東臨渤海，是一塊古老而又富庶的土地，流傳著許多動人肺腑的故事。

北魏孝昌元年（公元525年），一場天災降臨燕趙大地，繁華盡去，饑荒橫虐，餓殍遍野。百姓食不果腹，難以生存，終於引發了一場長達五年之久的暴動。戰亂平靖，滿目瘡痍，悲呼苦泣聲不絕於耳。二十年後，百姓初得安居，但燕趙之地卻難復昔日繁華。

廣阿縣城乃是殷州治所，地方雖不大，但也有不少人口。二十年前的那場浩劫給這裡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創傷，時至今日，縣城的大街小巷仍像蒙在一片塵土之下。商鋪冷冷清清，行人疏疏落落，時有擔柴牽牛者在街中緩步穿過。

“皇天之不純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大街上，一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緩步而來，嘴裡喃喃地唱著一首曲調悲慼的歌。他也像是從塵土中爬出來的人，衣衫破舊，面容滄桑，一雙濃眉大眼不時望著街邊百態，忽而迷惘，忽而哀傷。一把長劍歪歪扭扭地負在背上，劍鞘甚至還破損了一個缺口，露出其中的一小段鋒芒。

“去終古之所居兮，今逍遙而來東。羌靈魂之欲歸兮，何須臾而忘反……”一首曲子還未唱完，便被一陣勁風打斷。一隻手掌像幽靈般從背後抓來，五指漆黑帶著股腥臭之氣。中年男子好似背後生眼，頭也不回，便橫跨一步，避開了去。

“哈哈，來的好，只可惜慢了些。”男子轉過身來，臉上還帶著慵懶的笑容。

那人一襲黑衣短打，身材精瘦，眼中露出森寒的光：“趕了幾日的路，終於逮到你了。夏滄浪，把東西交出來吧！”

中年男子哂然道：“什麼東西？”

“休要裝蒜！”那男子的目光滴溜溜地在夏滄浪身上打轉，“久聞‘滄浪劍客’大名，今日我鄂忠也要來領教一下。”說著，男子揮舞著漆黑的雙爪，向夏滄浪撲來。

夏滄浪哈哈一笑，腳下一動便飄然而出，身子晃晃悠悠地像還未醒酒的醉漢。鄂忠見一抓落空，緊接著第二抓又補了上來。夏滄浪不言不語，甚至連面色都未曾變化分毫，只是腳下左踏一步，右踏一步，彷彿閒庭信步一般。鄂忠使出凌厲的攻勢，一雙爪子連續抓了好幾下，卻連夏滄浪的一塊衣角都沒有碰到。“真是邪門。”鄂忠心裡犯了陣嘀咕，正在思索破敵之策時，街角忽然又竄出兩人。

這兩人相貌生的極為相似，只是高的瘦若竹竿，矮的卻身材滾圓。他們本是一對兄弟，高個子的是哥哥，名喚嚴樹，矮個子的是弟弟，名喚嚴根，在江湖上自稱“嚴氏雙雄”。這對兄弟身法極快，剛一撲到便立時分作兩邊，嚴樹直取夏滄浪頭頂，嚴根卻專用一些陰毒的招式來攻下三路，配合十分默契。

夏滄浪眼中漸漸有銳利之色堆積起來，此時街邊慢慢聚集起了一些百姓，一個個衣著粗簡，神色木然。夏滄浪望了望人群，露出一絲嘆惋之色。

這邊，黑衣男子又是一爪抓來，夏滄浪後退幾步，反手拔出了背後的長劍。這時，那破舊劍鞘裡的東西才露了出來。寬厚的劍背顯得笨拙沉重，劍身上也像蒙了塵一樣斑斑駁駁地沒有一絲光澤。這哪裡是劍，分明是塊破銅爛鐵。鄂忠和嚴氏兄弟的眼裡都露出了嘲弄的光，眼前那看上去頗為落拓的中年男子就好像風中殘燭一般，很快就會熄滅了。

滄浪劍客也不過如此。鄂忠大喝一聲，雙爪探出，像十隻漆黑的尖刺。然而夏滄浪卻平靜地站在那裡，恍若與背後灰黃色的民房融為一體。當鄂忠攻到之時，夏滄浪緩慢地抬起手臂，動作自然得好像午睡初醒之人慵懶地伸了個懶腰。

“啪”地一聲，不知是撞在了什麼東西上，鄂忠忽然滾了出去，再見到正臉時，已是面色慘白如雪。在夏滄浪腳邊不遠處，一截斷指躺在地上，微微顫動，彷彿還是活的。夏滄浪將長劍放在眼前，劍刃上還留著一點殷紅。他輕輕一擦，那地方竟也光亮了幾分。

見此情形，嚴樹大喝一聲：“大家還等什麼，並肩子上啊！”話音落地，街邊又“嗖嗖”地飛出幾條人影，來勢洶洶，直奔夏滄浪。

夏滄浪搖了搖頭，長劍一振，發出一聲悲吟。緊接著一片光華閃耀，寒風驟起，四周傳來一陣淒厲的呼嘯聲。

那聲音竟有種能浸透四肢百骸的魔力，嚴氏兄弟不禁感到頭皮發麻，心裡不由自主地萌生了幾分懼意。嚴根強定心神，道：“夏滄浪，你好好地做個世外劍客難道不好嗎？為何非要攪進這攤渾水？”

“世外劍客？”夏滄浪輕笑一聲，“我可不是什麼世外劍客，這塵世雖然汙濁，可我一直身在其中。”說罷手中長劍劍氣四溢，夾著一股哀意，直透進眾人心底。還有不畏死的想衝上前去，也被夏滄浪劍尾一掃，直接拋了出去。見夏滄浪如此神勇，剩下的人哪裡還敢動手，於是便像一群小蜘蛛一樣，紛紛灰溜溜地四散開來，消失不見了。

此時，街上的一場惡鬥已經將縣衙裡的一眾捕役吸引了過來。捕役們手持兵刃衝進當場，剛想哇哇大叫著擒拿聚眾鬥毆，擾亂治安的犯人，卻見夏滄浪傲然立在當場，劍刃不知何時竟也散發出深海般湛藍的光澤。頓時，捕役們紛紛停下腳步，誰也不敢上前，只是不斷地揮舞著手中的刀劍，做著一些可笑地虛張聲勢般的動作。夏滄浪搖了搖頭，準備離開。

“你……不許走！”旁邊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夏滄浪回頭一看，只見一名捕役打扮的少年正用刀指著他。那少年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雖然雙腿有些瑟瑟發抖，但一雙眼睛卻死死地盯著夏滄浪。

“我為何不能走？”夏滄浪問道。

少年捕役道：“我們奉縣令大人之命，前來捉拿……捉拿你這犯人！”原來這群捕役也是前來配合鄂忠等人一起圍堵夏滄浪的，只是沒想到自己還未發揮作用，戰鬥便已經結束。

夏滄浪愣了愣，失笑道：“我幾時變成了犯人？”

那少年捕役正待開口，忽聽一聲冷笑傳來：“夏滄浪，把東西交出來！”

發話的人正是嚴樹，方才他的同夥們皆已退走，但他和嚴根卻心有不甘，於是暗暗隱身在一旁，伺機發難。此時嚴樹的手裡正抓著個小姑娘，一把刀橫在她的脖子上，只要嚴樹一用力，小姑娘便難逃被割喉的厄運。那小姑娘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一臉菜色，像是街頭上的乞兒。

“放開她！”夏滄浪的面色一凝。

“把東西交出來我便放了她。”嚴樹發紅的眼中透著股瘋狂，一句話說罷，刀鋒又向小姑娘的脖子上貼近了幾分。

“堂堂嚴氏雙雄竟用個小姑娘做人質，也不怕遭武林群豪恥笑！”夏滄浪的眼神變得冰冷，宛如凝著霜雪。

“嘿！”嚴樹獰笑一聲，“去他的武林群豪，名聲值幾個錢？姓夏的，少說廢話，把東西交出來！”

夏滄浪閉上了嘴，目光鋒利如劍。他看著那小姑娘，腦中飛快地思索著該如何才能平安地把她救出。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小姑娘既不哭，也不鬧，臉上竟沒有絲毫恐懼之色。不僅如此，她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還在偷偷地向夏滄浪遞眼色。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定力，連夏滄浪也覺得驚訝。只是她心裡究竟有何打算呢？夏滄浪握緊劍柄，盯著那小姑娘的一舉一動。

嚴氏兄弟見夏滄浪默然不語，還以為他此刻心裡正在天人交戰，殊不知夏滄浪和他們手裡的小姑娘已經用眼神交流了幾個來回了。不過這也怪不得他們，誰能想到一個在街邊乞討的小姑娘在這種情況下，也有冷靜的頭腦為自己考慮脫身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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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小姑娘一把抱住嚴樹的胳膊，張口咬在了他持刀的手腕上。這一口用上了一個人求生的全部力氣，咬的嚴樹剎那間鮮血直流。

嚴樹感到手腕一陣劇痛：“你這臭丫頭……”一句話還沒罵完，夏滄浪手裡的劍便飛了過來。站在一旁的嚴根本欲去抓那小姑娘，可面前卻有一股氣勢排山倒海而來。“咔嚓”一聲脆響，嚴根便聽到了自己胸骨碎裂的聲音。

那小姑娘趁嚴氏兄弟分心之時，身子向下一沉，如游魚一般鑽了出來，滾向一旁。只聽一聲慘叫，那飛來的長劍正中嚴樹胸口。

夏滄浪走了過去，將劍拔起，猩紅的鮮血如泉水一般噴的老高，而嚴樹則面如金紙，不知是死是活。另一邊，嚴根也像條死狗一樣倒地不起，一動不動。夏滄浪嘆息一聲，掃了嚴氏兄弟一眼，又轉過頭來看著小姑娘，眼中也恢復了些柔和的笑意。

那小姑娘喘著氣，但臉上卻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欣喜，一種勃發的生機與朝氣從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和笑盈盈的嘴唇中掠過。她的臉上雖然有些汙垢，但有一絲驕陽般的光輝撥開塵土不由自主地忽而從眼睛的閃光裡，忽而從洋溢著的微笑中透露出來。

見了剛才這一幕，被晾在一旁的少年捕役也說不出話了，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他像還沒回過神來一樣，呆呆地站在那裡，雙眼只是不住地看著那小姑娘。

這小丫頭。夏滄浪眼中閃過一抹驚奇之色，他朝小姑娘走了過去，問道：“可有受傷？”

小姑娘笑著搖了搖頭，臉上非但沒有畏懼之色，反而透著股子興奮。

“你這小丫頭膽子也忒大了，刀劍無眼，以後可不能再做這樣危險的事了。”夏滄浪見那小姑娘對方才的遭遇似是毫不放在心上，於是忍不住叮囑了一句。

豈料小姑娘卻笑盈盈地問道：“你就是夏滄浪嗎？”

“你聽說過我？”夏滄浪有些意外，便打量了小姑娘兩眼。

“豈止是聽說過。”小姑娘燦若星辰的雙眼一直望著夏滄浪，好像要把他的每一根頭髮都瞧的仔仔細細。小姑娘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根本不像是在對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說話，而像是在拜謁一名仰慕了許久的人，那神情既激動，又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這下倒讓夏滄浪有些摸不著頭腦了，但是看著小姑娘那雙純真的眼睛，他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

“我叫陸鴻影。”小姑娘道，“我家住在定州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裡，我們那個村子住的都是鮮卑人，全民皆習武，有時還會請一些江湖上的人來擔任教習。我從他們那裡聽說了許多有關於你的事情，我……我很嚮往。”小姑娘一口氣說了許多，越說臉越紅，最後一句話簡直像是鼓足了勇氣才說出來的。

夏滄浪愣了愣，神情變得有些複雜：“我有什麼可嚮往的呢？我吃不飽又穿不暖，孤身一人，無依無靠的，有什麼好。”

聽了這話，陸鴻影臉上的堅定之色倒像燎原之火一般開始燃燒起來。她看著夏滄浪，也不再言語了，心裡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夏滄浪看這小姑娘穿的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的，心道，她難不成是個孤兒嗎？他本來還想再多問幾句，但一想到自己還有要事在身，不便在此久留，於是道：“你既沒事，我便放心了。”說罷便大踏步地沿街而行。

眼看著夏滄浪走了，那少年捕役倒也沒再攔著。陸鴻影瞧了他一眼，見他正傻乎乎地盯著自己看，便朝他做了個鬼臉，而後向著夏滄浪離開的方向偷偷跟了過去。

正午時分，本該陽光明媚的天氣卻忽然陰沉下去。樹葉微微晃動了一下，緊接著整條樹枝都張牙舞爪地搖了起來。起風了，夏日的炎熱也消退了許多。此時，夏滄浪已行至郊外，天上大塊的雲朵逐漸連成一片，遠空的天際處像打翻了硯臺，墨汁從如紙般平滑的雲層的一角開始，慢慢渲染過來。

夏滄浪忽然停住腳步，低喝一聲：“出來吧。”

風又急匆匆地呼喚了兩聲，可四周卻顯得分外寂靜。夏滄浪話音落地後過了半晌，離他不遠的一棵樹後才起了一絲響動。一個小腦袋慢慢地從樹後探出，正是陸鴻影。

注：

1、關於南北朝。

本文背景設定為南北朝時期。

南北朝時期（公元420年——公元589年）是中國歷史上的一段大分裂時期，由公元420年劉裕代東晉建立劉宋開始，至公元589年隋滅陳為止。該時期上承東晉、下接隋朝，南北兩勢雖然各有朝代更迭，但長期維持對峙，所以稱之為南北朝。

公元534年前後，一統北方的北魏政權在不斷地起義與內戰中逐漸衰敗，並分裂為東西兩半，史稱“東魏”和“西魏”。東魏奉孝靜帝元善見為傀儡皇帝，實際的掌權人是丞相高歡。西魏則奉文昭帝元寶炬為傀儡皇帝，實際的掌權人是丞相宇文泰。東、西魏與南朝梁國三分天下，交兵不斷，成鼎立之勢。（後來東、西魏分別被北齊和北周所取代，也有人把這一段時期稱為“後三國時代”。）

本文第一章的故事發生在公元544年夏天，此時距北魏分裂已經過了十年。

2、關於鮮卑族。

本書的女主角陸鴻影是一名鮮卑人。鮮卑這個少數民族不用我多講，如果大家看過《天龍八部》，一定會對“鮮卑”這個名字感到眼熟，慕容復便是鮮卑族的一員，只不過他算是後輩了。

北魏王朝由鮮卑人開創，那是一個以鮮卑人為尊，漢族人為卑的時代。在孝文帝拓跋宏實行漢制改革後，這一境況雖然發生了改變，但鮮卑人還是擁有較高的社會地位，他們不是皇親國戚，便是世家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