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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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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哎喲!二祖宗您老來了!”馮保正揹著已經虛歲五歲的世子,在前院走廊的柱子間捉迷藏,突然看見了帶著兩個太監大步進來的陳洪,慌忙放下世子,領著那幾個王府的太監迎了過去,便跪下去磕頭。

他身後那幾個王府的太監緊跟著都跪了下去:“奴才們給二祖宗磕頭。”

“罷了。”陳洪望著馮保,“裕王爺安好?”

馮保:“回二祖宗,好許多了,這會兒李太醫又在請脈呢。”

陳洪:“領我去。”

馮保和那幾個王府太監都站起了,領著陳洪便向裡邊走去。

“大伴!哪裡去!”走廊大柱後世子鑽出來了,擋住了馮保。

“哎喲世子爺!”陳洪這才看到了世子,腳步剛踏在石階上,便在那裡跪下了,跟他來的兩個太監也在石階下跪下了。

“他是誰?”世子望著馮保指著陳洪。

馮保連忙過去蹲下來抱著世子:“回世子爺,這是皇爺爺宮裡的大伴陳公公,管著奴才呢。世子快請陳公公起來。”

世子這時已經露出了頑劣的習性:“他憑什麼管你?你卻不陪我了。”

馮保急了:“世子爺,快請陳公公起來吧。他老要見父王呢。”

世子這才望向陳洪:“起來吧。可不許讓馮大伴走。”

“不讓馮大伴走。”陳洪笑著站了起來,轉對馮保說道,“你陪著世子,讓他們領我去。”

“是。”馮保連忙對另外兩個太監,“你們領二祖宗去。”

“是。”兩個太監哈著腰斜著身子將陳洪一行向裡面引去。

七月的天,吃了李時珍兩個療程的藥,培了元固了本,裕王的病已在將息階段,聽李時珍的話,這時當南的殿門和窗戶都開啟了,通風貫氣。因此陳洪一行人還在後院裡便遠遠地看見了裕王坐在北面的椅子上讓李時珍在請脈。

名醫診脈都是一個慣例,閉目凝神,那是一點都不能干擾的。陳洪雖然是奉旨而來,遠遠地望著閉目正坐在那裡請脈的李時珍和裕王便也停住了腳步。跟來的人更是懂得這個規矩,一個個屏住呼吸,站在院裡。

倒是裕王望見了陳洪,便想站起。

“不動。”李時珍仍閉著眼輕聲說道。

裕王又坐住了,卻再也坐不安:“李先生,宮裡的陳公公來了。”

“不要動。”李時珍還是閉著眼。

那陳洪眼中掠過一絲不快,卻不得不還站在院裡。

“是傳旨來的,李先生我得接旨。”裕王再也不敢耽延,自己站了起來。

李時珍睜開了眼,也站了起來,二話不說走了出去。

陳洪這時才一個人向寢宮走去。

李時珍走出寢宮,陳洪走進寢宮,二人在門口擦肩而過,陳洪倒是向李時珍笑了一下,李時珍卻看也沒看跨出了殿門。

陳洪的臉陰了一下,轉望裕王時又連忙一笑,再肅穆了面容:“聖上有口諭,裕王聽旨。”走到了北面上方站定。

裕王轉到南面跪了下去。

陳洪從懷裡掏出了疊成方塊的海瑞那幅字,說道:“有個戶部主事海瑞在六必居替朕寫了幾句話,裕王知否?”

裕王一怔,答道:“回父皇的話,兒臣不知。”

陳洪接著說道:“那個海瑞說寫這幾句話是為了替朕‘正人心而靖浮言’,真歟假歟?”

裕王吃驚了,好久才答道:“回父皇的話,兒臣更不知。”

陳洪:“是真是假,知與不知,你都把這幅字抄寫一遍,落你的款,刻塊匾掛到六必居去。欽此!”

裕王一頭霧水,只好磕下頭去:“兒臣領旨。”

宣完了旨陳洪便是奴才了,連忙過來雙手扶起裕王,先將那幅字遞給他,又扶他到北面正椅上坐下,自己跪了下來:“奴才陳洪叩見裕王爺千歲!”

裕王正在急忙展開那幅字看:“起來吧。”

陳洪磕了個頭站起了,靜靜地等裕王把那幅字看完。

裕王看完了,依然不知就裡,茫然地望著陳洪:“這是怎麼回事?我一點也不明白。”

陳洪:“回裕王千歲的話,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是那個新任戶部主事的海瑞吃飽了撐的,剛進京就跑到六必居寫了這幾句話,還說什麼是為了替皇上‘正人心而靖浮言’。奴才揣摩皇上是認可了這幾句話,這才叫裕王爺寫了掛到六必居去。”

裕王終於明白了來龍去脈,卻依然怔在那裡:“這個海瑞我連人都從來沒見過,父皇為什麼叫我寫呢?”

陳洪低下了頭:“這個奴才就不敢妄自揣摩了。”

裕王只好說道:“煩陳公公向皇上回旨,就說兒臣領旨,今天就寫。”

陳洪:“裕王爺放心,奴才知道怎麼替王爺您回話。”

裕王站起了:“那就多多拜託。”

陳洪慌忙過去扶著他:“王爺這樣說折煞奴才。”

裕王被他攙著其實心裡不快,卻還得溫顏對之,想了想,從腰間玉帶上解下那塊系著金黃色絲套的和闐玉佩:“這是我掛了多年的東西,賞你吧。”

陳洪立刻跪了下去:“奴才沒有功勞怎敢受王爺如此厚賞?”

裕王:“難得你替本王伺候皇上,這便是天大的功勞,拿著吧。”

陳洪當然知道這是滿天下都難得的珍寶,更知道這是裕王的籠絡,心中竊喜,重重地磕了個頭:“奴才謝王爺的賞!”抬起頭滿臉的感恩雙手合著接過了那塊玉佩,站了起來。

裕王:“你當著大差使我就不留你吃飯了,回宮復旨吧。”

陳洪卻又露出了一臉的難色,站在那裡故意踟躕著,並沒有舉步的意思。

裕王歷來敏感:“還有什麼事嗎?”

陳洪更露出了傷心難過的樣子:“王爺,您正在病中,這句話奴才實在難以啟齒,可是聖命又不得不說……”

裕王的臉色立刻緊張了:“什麼事?快說。”

陳洪低聲地回道:“萬歲爺對王爺身邊有個人十分不快,要奴才把他送到朝天觀去掃地服役。”

“誰?”裕王變了臉色。

“馮保。”陳洪低聲說出了這兩個字。

裕王愣在那裡。

陳洪也默在那裡。

“父皇為什麼有這樣的旨意!”裡邊的寢宮裡傳來了李妃驚氣的問話聲,“誰在父皇那裡進讒言了!”

“住口!”裕王立刻喝住了寢宮裡說話的李妃。

“我不住口。”李妃竟然立刻頂了回來,聲音特別氣憤,“父皇就這一個孫子,也只有馮保能帶好他,誰這麼沒心肝要壞我朱家的事!”

“住口!住口!住口!”裕王跺著腳一連氣說了三個住口,緊接著臉便白了,大口喘起氣來。

“王爺!”陳洪也驚了,一把半扶半抱把裕王挪到椅子上坐下。

“王爺!您怎麼了!”李妃也再顧不了許多,慌忙從寢宮裡奔了出來,奔向裕王,一手挽著他的後頸,一手輕撫著他的前胸,大聲喚道,“李太醫!快叫李太醫!”

好幾個太監宮女都奔進來了,又不知道該幹什麼,一個個睜著驚惶的眼,不知所措。

李妃臉上的汗都冒出來了:“你們來幹什麼!快請李太醫!”

那幾個太監宮女又一窩蜂湧了出去。

李時珍快步走進來了!

裕王這時兩眼閉著牙關也緊咬著,那張臉白得像紙!

“請閃開!”李時珍緊盯著還扶著裕王右臂的陳洪。

陳洪連忙閃開了。

李妃依然在裕王左側託著他的後頸,望李時珍那雙眼已經閃出了淚花:“李太醫,快救救王爺!”

李時珍:“不用急。”說著從腰間掛著的那個褡褳裡掏出一塊裝著銀針的小布袋,“火!”

李妃慌忙對外喚道:“火!”

兩個宮女奔進來,一個從側面的茶几上端來燭臺,一個拿起了桌子裡邊的火石火絨,兩手顫著就是打不著。

陳洪:“給我!”從那宮女手裡搶過火石火絨一下就打著了,點亮了燭臺上的蠟燭,向李時珍遞去。

李時珍抽出一根銀針在燭火上燒了燒,又從布袋裡掏出一個沾著白藥的棉球擦拭了銀針,對著裕王的人中扎了下去。

接著,李時珍又從褡褳裡掏出一卷艾葉,在燭火上點燃了,吹熄了明火,一手扒開裕王的衣襟,向裕王胸前的一個穴位灸去。

裕王的牙關鬆開了,慢慢吐出了一口長氣。

“王爺!”李妃捧著他的頭,流淚了。

裕王睜開了眼,望了她一下,滿目悽然,第一句話卻是:“讓馮保跟陳公公走……”

“讓他走,臣妾讓他走就是。”李妃抽泣著答道。

裕王這才又閉上了眼。

李時珍慢慢捋出了裕王人中上那根銀針,一邊說道:“沒事的人都請出去吧。”

李妃望向了陳洪,那目光顯著恨意:“把人帶走就是,還在這裡幹什麼?”

陳洪撲通跪倒了:“王爺王妃冤殺奴才了!奴才也不知道為什麼有這個聖諭。千差萬差來人不差,奴才真正裡外不是人了!”說完便又磕了個響頭。

裕王:“不怪你,不怪你,回宮復旨吧……”

陳洪又磕了個頭:“王爺千萬珍惜玉體,王妃也不要太急,奴才走了。”站了起來,低著頭退了出去。

李妃這時心急如焚,望著李時珍:“請李太醫照看王爺,我要去管著世子。”

李時珍微低著頭:“王爺平安了,叫人抬到床上躺著就是。王妃請便吧。”

李妃慢慢鬆開了扶著裕王的手,急步走到門口:“抬王爺到床上躺好!”

“是!”兩個太監奔了進去。

李妃又回頭望了一眼,急著提起了裙裾跨出門向前院走去。幾個宮女連忙跟著走去。

馮保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這幾年千辛萬苦搭起的這個臺階被人一根小指頭輕輕一戳便垮了。這時還陪著世子,正趴在一根柱子上用一塊布蒙著兩眼,一字一頓地大聲喊道:“天、地、元、黃、宇、宙、洪、荒!躲好了嗎?我要捉了!”

世子和幾個太監亢奮地笑著在院子裡答道:“躲好了,來捉吧!”

馮保便蒙著眼伸著兩臂向世子的聲音方向摸去。

世子憋著笑早已躲開了,卻將一個太監推到他剛才站的地方。

馮保開始假裝方向偏了些,兩手東摸一下西摸一下,走到那個太監站的地方猛一轉身撲了過去一把抓住:“捉住了吧!”

“錯了!大伴,您抓的是奴才。世子爺早就得勝回朝了!”那太監慌忙說道。

世子在院子的另一邊咯咯直笑。

“我總能捉到你!”馮保假裝心有不甘,轉身又向世子笑聲方向摸去。

兩眼全被蒙著,是真的一物不見,但這所院子的一磚一柱早在馮保心中,再也不會磕著碰著,因此步伐十分輕靈,東撲西抓,這時突然聽不見任何聲音,便琢磨著是世子爺讓大家夥兒都蹲到了牆根或者柱邊,偏不向那些地方去摸,而是摸向石階,準備假意讓石階絆一下摔倒在地結束這場遊戲。

就在他摸向石階的時候,聽見了腳步聲,顯然是大人的腳步,同時聽見世子忍不住的咯咯笑聲,便向那人一把抓去!

世子大笑:“抓得好!抓得好!”

“世子爺好!”被抓的那個人說話了,竟是陳洪的聲音!

馮保一驚,慌忙鬆手,扯下了矇眼的布:“奴才該死!”立刻對著陳洪跪了下來。

陳洪冷冷地望向了他。

——人有頭顱四肢,主自身本體,稱為五體。人有殖器,主後代繁衍,稱為“宮”。漢時有去人殖器之刑,故稱“宮刑”。太監為寄身皇室為奴,自去其殖器,故稱“自宮”。至於尊稱太監為“公公”者,因“公”“宮”諧音,以慰之曾經有宮之意。

太監去了“宮”,也就是斷了獨自立身之根,只有寄身皇室,依主子而為根,方能安身立命。倘若一朝被皇室主子所棄,便如斷根之樹立刻枯爛而死。馮保自小家貧被父母請人宮了殖器,求親託友,還算走運,直接進了宮,把根附在了皇上身上。嘉靖三十九年臘月三十作為提刑司主管提刑的太監,為了討好嘉靖,他下重手杖死了欽天監周雲逸,又因邀寵擅自去報祥瑞,犯了眾怒,論處罰再輕也得逐到民間,險乎要成無根之木。得虧呂芳呵護,並授之“思危思退思變”心法,把他降遣到了裕王府,總算又把根附到了裕王身上。世子降生,他悟得了“退即是變”的法門,便千般心思將根轉附到了世子身上,朝夕心身伴侍,粘得世子反把他當做了自己身子的一部分,須臾不肯稍離,馮保便也死了心把後半生全放在了這位小主子身上。熬以時日,只待這位小主子根幹粗壯,自己也便枝繁葉茂了。

誰知人算有數天算無常。遠遠地避著,今日斷自己根的人還是來了!

馮保跪在陳洪腳前,開始還裝出兒孫跪在父祖前的神態,一副婉轉依戀的笑容,可很快便被陳洪那張冷臉尤其目光中透出的寒意把笑容凝固在那裡,驚懼也從眼中露了出來。

其他幾個小太監這時早已隨著馮保跪在了院子裡,就單單地落下了一個世子站著,看見陳洪和跟他來的兩個太監望馮保的那副樣子,世子也怯了,一時不知發生了何事。

這時從後院通往前院的廊道裡傳來了李妃和幾個宮女急促的腳步聲。

陳洪不再耽擱,大聲說道:“上諭,奴才馮保聽了!”

馮保打了個冷顫把頭頂到了地面。

已經奔到前院廊簷下的李妃聽到了這句話也愣生生地剎住了腳步,跟她的幾個宮女都屏了呼吸緊站在她的身後。

陳洪知道李妃就站在背後,有意把聲音說得柔和些:“你這個奴才,在宮裡當差便不守本分,飛揚跋扈!朕聽了呂芳求情將你送給裕王,實指望你洗心革面老實當差,你竟秉性不改,多次潛返禁城王府之間暗遞訊息挑弄是非,爾之禍心朕忍有日也!姑念爾侍候世子不無微勞,朕也不殺爾,到朝天觀服苦役去!三清上仙或可以無上法力化解爾之蛇蠍之心,便是爾的造化。著陳洪宣旨後即將這個奴才逐出王府解往道觀不許稍有逗留。欽此!”

這一段上諭夾文夾白,但所有人還是都聽懂了。馮保僵趴在那裡,其他的太監也都僵跪在那裡。只有世子沒有完全聽懂,但已經從陳洪和眾人的神態中明白了些意思,畢竟不到五歲的孩童,一時便驚在那裡。

“世子!”李妃見世子臉色白了,慌忙奔了過去,彎下腰便去抱他,“跟母親到後宮去。”

世子這時見到了母妃一下子緩過神來,也不知細小的人哪來的力氣,一下甩開了母親的手,向馮保跑去。

“世子!”李妃也慌了,轉身跟了過去。

陳洪這時恃有皇差在身,也只是向李妃和世子躬了躬腰:“王妃,世子。奴才得奉旨行事了。請王妃將世子爺抱走吧。”

“不許把大伴帶走!”世子一下子撲到了陳洪的身上小手抓住了他的腰帶一陣亂扯,“來人!來人!把這個奴才趕出去!”

幾個小太監都站起了,卻又都不敢走過去。

李妃過來了,眼中雖閃著淚卻喝道:“不許胡鬧!撒手!”說著便去扯世子。

世子那兩隻小手將陳洪的腰帶緊緊拽住,全身的力也壓在手上,李妃一下竟扯不開他。

陳洪也好是尷尬,只得還賠著笑蹲了下來:“世子爺,世子爺,奴才是奉了皇爺爺的旨命辦差的。世子爺乖,要聽皇爺爺的話……”說著便去掰世子的手。

世子緊拽著不放,陳洪偏還去掰他的小手,世子緊咬著牙眼中有了淚花。

“啪”的一聲,李妃一記耳光響亮地抽在陳洪臉上!

陳洪蹲在那裡被這一下抽懵了!

世子也被母妃這突如其來的一掌嚇得鬆開了手,愣在那裡。

李妃從來沒有如此的厲色:“狗奴才!竟敢傷世子!還敢說什麼‘世子爺乖’這般大逆不道的話來!這樣的話是皇上教你說的,還是你這奴才自己說的!”

陳洪本是蹲著這時雙腿撲通跪了下來,卻仍然高昂著頭:“王妃息怒。奴才沒有傷世子。說世子爺乖的話也是傳皇上萬歲爺的口諭。王妃要饒不過奴才,這就責打奴才好了。”

竟敢如此頂嘴,卻處處抬出皇上,李妃被他氣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世子這才顯出了有些懂事了,一下撲在母親腿上:“母妃!母妃不哭!母妃不要哭……”喊著自己也哭了起來。

這時心如刀絞的還是馮保,抬起了頭滿臉的淚望著世子:“都是奴才惹的禍,世子爺,王妃千萬別為奴才傷了身子,誤解了陳公公!奴才求主子了!”說完便把頭在地上不停地磕得山響。

“不讓你走!就不讓你走!”世子轉過去拉扯馮保。

馮保不能再磕頭,也不敢去碰世子,只趴在地上飲泣。

世子轉過了身擋住馮保,兩眼恨恨地望著也還跪在那裡的陳洪,哭喊道:“你滾!你立刻滾出去!”

李妃這時也不再去抱世子,站在那裡心裡一陣陣委屈難受,不斷拭淚。

兩個宮女這時才驚醒過來,奔過來扶住了揩淚的李妃。

陳洪沒想到會弄成這個局面,這時也是既氣且恨還無法發作,賭氣說道:“奴才做錯了什麼,王妃既不責罰,奴才自己責罰自己。”說著舉起了手在自己臉上左右開弓抽起耳光來。

兩個跟隨陳洪而來的太監直到這時才恍若夢中醒了,撲通立馬跪在陳洪身後,也跟著舉起手摑起自己的耳光來。

馮保更驚了,繞過世子跪爬過去抓住陳洪的手:“二祖宗!二祖宗!您老千萬別這樣!乾脆殺了奴才好了!”

陳洪一掌扇開了他,還要打自己,馮保死死地拽住他的手,抱在懷裡低頭趴跪。

“馮保!”李妃這時又大喝了一聲。

馮保一愣,又抬起了頭。

李妃:“他這不是打自己,是在打我!不許攔,讓他打!他還不解氣,就把裕王爺也請出來,我們朱家的人都讓他收拾了,大明朝斷了子絕了孫,讓他一個人伺候皇上去!”

都知道裕王這位側妃厲害,直到這時陳洪才真正知道她的厲害了。原來賭的那口氣被這番驚天動地的話嚇得隨著魂魄齊飛,驚恐間顫抖著取下了頭上的紗帽,把那頭在院子的磚地上拼命磕了起來:“皇天在上,奴才哪敢有這個心思!請王妃替奴才申冤!”那頭磕得比馮保剛才還響。

可憐跟他來傳旨的兩個太監也只得跟著他磕頭,磕得也是砰砰地響。

這時,除了站在那裡的李妃世子和扶著李妃的兩個宮女,滿院子的人又都跪下了。

陳洪還在磕頭,跟他的兩個太監也還在磕頭,只是一下一下磕得越來越慢了。

李妃輕咬著銀牙,冷冷地望著,一則心恨,一則話已經說出,這時也不阻止,眼見得這三個人就這樣磕下去,不死不休了!

張居正恰從府門進來,見狀驚了,立在那裡朗聲問道:“怎麼回事!”

李妃的頭飛快地轉望向他,剛揩去眼淚的眼眶中又盈出了淚花!

張居正手裡握著一疊用綾絹包著的《四書講義》,望著李妃那雙如見親人的眼睛,驚疑間心中一熱,大步走了過去,見陳洪三人磕頭已經磕得昏天黑地,大聲向王府那些太監喝道:“扶住了!”

王府裡那幾個太監這才慌忙爬起,兩個人扶住了陳洪,兩個人各拉住了陳洪身後那兩個太監。

張居正滿眼關切地望向李妃,見李妃低下了頭淚眸頻拭,這才慌忙低了頭,拿著《四書講義》雙手深揖下去:“臣參見王妃,參見世子。請問王妃,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李妃本想答話,喉間這時又哽咽了,終於泣著說出了一句:“張師傅,世子全拜託你了!”說完這句掩著面向內院疾步走去。兩個宮女連忙攙隨著她疾步跟去。

張居正目送著李妃傷心離去的背影,心中一陣潮熱,連忙回頭掃望了一眼跪在那裡的陳洪和馮保,又望向世子:“世子,告訴師傅,到底有什麼事了?”

世子這時也又哇的一聲哭了,抓緊了跪在那裡的馮保的衣領:“那個奴才,要把大伴帶走……”

張居正終於明白了些事因,這才猛然省悟跪在這裡的是司禮監的首席秉筆太監,連忙對王府的兩個太監:“快扶陳公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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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拉著他的王府太監費好大的勁將已經半昏的陳洪攙了起來。

陳洪這時雙頰已見紅腫,額頭更是又青又腫,正中還冒出了好大一個包。只看見眼前虛虛地站著一個人,好久才慢慢清晰了,是張居正。陳洪那張臉便如一塊岩石,兩眼也如岩石上的兩個深洞!

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如同內閣的次輔,如今在裕王府落得這副模樣,又正讓自己撞著,張居正已知道這件事情非同小可,走了過去對陳洪雙手一拱:“陳公公,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有藥嗎?快取藥來!”

“不必了!”陳洪這時恢復了首席秉筆太監的身份,“張大人既然看見了,在裕王爺那裡和皇上那裡也請替咱家說句公道話。皇上有旨意,叫咱家將馮保遣出王府送到朝天觀去服役,王妃和世子竟責罰咱家。天下無不是的主子,冤死了咱家也沒有話說。咱家這就到府門外候著,到底讓不讓馮保去朝天觀,請張大人幫世子做個主,咱家好回宮復旨。”說完這番話此人竟毫無理由地帶著兩個太監出了府門,把這個難題撂給了張居正!

張居正也怔在那裡,望著陳洪走出府門,眼中好一陣厭惡,但很快便鎮定了下來,望向世子:“世子,你先過來一下。”

那世子一直拽著馮保,這時望向張居正。

張居正除了仍在兵部兼職,此時已是欽授裕王府日侍講官,既為裕王侍講經書,也兼著替世子開蒙,兩代師傅自有師傅的尊嚴,望著世子又說道:“世子請過來。”

世子鬆開了馮保不得不走過來了:“師傅,不讓大伴走。”

“聽師傅說。”張居正嚴肅了面容,“師傅跟你說過,我大明的天下誰最大?”

世子不情願,又不得不低聲答了一句:“皇爺爺最大。”

張居正:“皇爺爺最心疼誰?”

世子見他越來越嚴肅只好答道:“心疼世子。”

張居正:“明白就好。皇爺爺現在叫馮大伴去朝天觀是為了讓他多學些本事再回來陪伴世子,世子不能夠不聽皇爺爺的話。”

世子的嘴一撇,又要哭了:“那、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張居正轉對世子說道:“世子讓他走得快,他就回來得快。”

世子不做聲了,淚花只在眼眶裡轉。

張居正當機立斷,摟住了世子,將他的頭按在自己身上,對著馮保吩咐道:“馮大伴,你現在就走,你的衣物我會派人給你送去!”

馮保一直緊趴在地上,這時倏地爬起來誰也不看轉身低頭就走。

世子將頭從張居正的手中掙脫了,猛回頭時府邸的大門已是空空蕩蕩!

不見了馮保,他竟沒有再哭,只望著空空的大門,露出了呆痴的模樣。

張居正慢慢蹲了下來:“世子,咱們已經是讀書知理的人了,有些事咱們今天做不到,明天也許能做到,明白師傅的話嗎?”

世子的目光仍然有些呆滯,望向了張居正:“師傅,你在兵部管兵嗎?”

張居正愣了一下,還是答道:“臣在兵部管兵。”

世子:“替我殺了那個人!”

張居正一驚,一把抱起了世子,低聲喝道:“世子慎言!”

世子不說話了。

張居正的目光立刻像刀子般掃向了環伺在院子裡的那些太監:“剛才世子說什麼了?”

幾個太監立刻全都跪下了:“奴才們什麼也沒聽見。”

張居正說道:“沒聽見便是你們的福分!”說完這句抱住世子便向內院走去。

當徐階的身影疲憊地出現在內閣值房門口,吏、戶、兵、工四部的四個堂官便立刻站起了,四雙眼睛磁鐵般望向他手中的那摞票擬,忘記了那票擬裡擬的都是銀子而不是鐵,恨不得立時吸了過去。

從門口到正中的案前也就幾步路,徐階每一步都邁得方寸漫長,像走了好久才走到了案前,默默坐下,沉重地將那摞票擬放到案上。

四個人這才注意到了徐階的神態,不祥之兆很快被他們感覺到了,票擬沒有批紅!

“閣老,皇上沒讓司禮監批紅?”高拱現在管著吏部,所有欠俸官員的積怨都在他的身上,他因此最為急迫,竟越過了次輔並兼任兵部尚書的李春芳第一個發問了。

李春芳是出了名的“甘草次相”,在內閣從不以“次相”自居,大事一概讓徐階做主,建議也多讓閣員高拱出主意。就是在兵部,兼著尚書他也儘量能推則推,讓做侍郎的張居正去管實事,從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時當然不會計較高拱搶先說話,只是望著徐階。

另外兩個人這時更是噤若寒蟬,望向徐階那個方向。

一個是趙貞吉,為徐階所薦從浙江巡撫任上升調戶部尚書不到半年,身為入室弟子,平時看徐階便只望眼部以下,執弟子之禮,這時雖極想從恩相眼中探詢些資訊,還是忍住了,只望著他頜以下襟以上那個部位。

另一個就是徐階的兒子徐璠,被嘉靖欽點特意安排在他父親兼尚書的工部任侍郎,用心就是叫他代父親受過,好從戶部調撥銀子修建宮殿道觀,這時和父親同堂議事,自然連父親的臉也不敢看,只是望著他身前那摞票擬。

其實這時四人心思都是一樣,抄查了近兩個月的家,四個部又夜以繼日議了好幾天才擬出了票,九州八方都等著這筆贓款救急,單等徐階進宮奏請,批了紅便可咄叱使錢,徐階回來卻是這副樣子?高拱問後,徐階又不答,值房內沉寂得像一潭死水。

好久,徐階終於張開了嘴,卻只是輕嘆了一聲。

高拱更急了:“徐相,那麼多官員的欠俸,北邊南邊戰事的軍需,還有好幾個省的災荒流民都急等著用這筆錢。到底批了還是沒批,總有句話。”

“吏部各官的欠俸,兵部所擬的軍餉,還有遭災和徵稅過重省份返還百姓賦稅的奏呈都批了紅。”徐階輕輕說出了這句話。

四個人一振,眼睛亮了一下,可很快又黯了。因徐相說完這話兩眼怔怔地望著門外,目光全是虛的。

高拱是最能感覺個中精微的人,立刻想到了那份最重要的票擬:“工部給皇上修殿的票擬還有戶部撥給宮裡用款的票擬沒有批紅?”

徐階慢慢把目光從門外收了回來,虛望向他:“是呀!”

“皇上嫌給宮裡撥的款少了?”高拱又急問。

徐階既不答話也不點頭,目光還是虛望著高拱,這也就是預設了。

李春芳總算接聲了,先嘆了口氣:“這兩項沒批紅,前面三項批的紅也等於沒批。”

四個人立刻又氣餒了。

“請問師相。”趙貞吉直望徐階的目光了,“是不是有其他原因,比方是那個海瑞在六必居妄議聖意,引起了皇上不悅?”

趙貞吉的猜測也不盡是對海瑞夙無好感,而是以心度心,將海瑞當時多次引起自己的不快聯想到了嘉靖此時的不快。

“不要妄自揣測。”徐階對這個話題極為敏感,立刻止住了趙貞吉。

“說到底還是撥給宮裡的錢確實太少了。”徐璠小心地站了起來,低著頭,“父親,可否讓兒子將昨天的話說完?”

徐階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議國事就議國事,什麼父親兒子!這裡是內閣,說了多次,到這裡來你只是工部侍郎!”

“是。”徐璠頭更低了,“工部替皇上修的那幾座殿都兩年多了,才修了一半,朝天觀玄都觀的擴建從去年打了地基到今年就一直無法動工。現在又七月了,急需的石材都必須搶在入冬前運到京裡來。這次再不撥足了款,工程明年也完不了,工部交代不過去,內閣也交代不過去。昨日我就說了,近千萬的銀子給工部才一百六十萬兩,又要修宮,又要修觀,石材又必須要用大理石花崗岩和紅木檀木,怎麼算至少也差一百五十萬,我的話沒說完就被擋了回來。這樣的賬呈上去,不批紅也是意料中事。就算真批了這個紅,工部也完不了這個工。”

這才是一語中的,徐階自然不會接兒子的言,便把目光望向了那三個人。

高拱一臉的陰沉,趙貞吉一臉的憂重,李春芳則沒有表情。

徐階只好點名了:“李閣老,徐璠的話你怎麼看?”

李春芳不得不表態了:“要麼再仔細算算,看能不能從那幾項開支裡再擠出一百五十萬給工部。”

事關皇上,差使又是老師和師弟在當,趙貞吉當然不會駁這個提議。幾雙眼睛便都望向了高拱。

高拱從來心裡便瞧不起這位甘草次相,這時見他如此顢頇,再忍不住心中那股急火,直盯著李春芳:“錢都在這裡,那你出個主意,是砍掉百官的欠俸,砍掉兵部的軍需,還是讓災區的百姓和多徵賦稅的流民餓死?”

李春芳:“我說了,能不能再仔細算算。”

高拱不再看他,轉望向徐璠:“那你們工部說,砍哪一塊給你。”

徐璠:“回高大人的話,下官只管皇上宮裡的工程,這些當然應該由內閣和戶部斟酌商議。”

“怎麼斟酌?怎麼商議?”高拱再也不願和他們這般無聊地周旋,倏地站了起來,“國事蜩螗如此,我們還在這裡扯皮!我兼管著吏部,外省的不說,京官裡就已經有好些人在米行裡賒了半年的糧米,有些還拖欠著房租,六品七品的朝廷命官天天被債主追著討債,天天有好多官員跑到我家裡抹眼淚,我不見不行,見了他們也只能沉默對之。更有兵部,俞大猷戚繼光他們在福建廣東天天和倭寇血戰,薊遼總督那邊也是軍情如火,催餉的奏疏全堆在張居正那裡,李閣老你難道一份都沒有看到?趙大人管戶部,昨天也說過,受災的省份和苛政賦稅的州府再不救濟,只怕要激起民變!現在好了,議來議去就只為了一個工部,只為了修那幾座殿和那幾個道觀!”說到這裡他乾脆直視徐階:“徐相,您老身為首輔,總應該在皇上那裡爭一爭。還有我們這些人,身為大臣總要對得起大明的江山社稷和天下蒼生!”

“高閣老這話我不盡認同。”趙貞吉必須挺身為老師分辯了,“你怎麼知道徐相就沒有在皇上那裡盡忠進言?說到爭,高閣老也可以去爭,我們都可以去爭。春秋責備 賢者,但徐相一個人也擔不起大明的江山。”

“那就一起擔!”高拱可不吃他這一套,“我這就上疏,你趙貞吉也這就上疏,六部九卿,還有那麼多給事中和御史都可以上疏。還說海瑞妄議聖意,人家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一進京就敢針砭朝弊,我們卻一個個只圖自保,真是滿朝汗顏。筆墨現在這裡,趙大人,我和你這就帶頭上疏,你敢不敢!”

趙貞吉一向理學自居,其實早就“權”多於“經”,偏又放不下理學的架子,這時被高拱一逼,那張臉立時紅了:“只要於事有補,高大人憂國,我跟上就是。”

“不是負氣的時候。”徐階面憂重重,立刻打斷了他們的爭執,“眼下誰都不能上疏,一句話也不能說。”

高拱已然熱血沸騰:“就為了自保,還是為了什麼!”

“為了我大明的千秋萬代!”徐階的語氣也加重了,“你們既然都說海瑞那件事,我就明說了吧。我離宮的時候,皇上已然下旨,命裕王將海瑞在六必居寫的那幾句話立刻抄寫刻匾掛到六必居去,並且斷言,海瑞是誠何心,我們這些人是誠何心只有裕王知道!”

所有人聽了都是一怔,高拱也是一怔。

“同時,馮保也被逐出裕王府遣發朝天觀了!”說到這裡徐階動了感情,“誰不知道馮保在裕王府是世子的大伴。世子才五歲,孩童何辜?肅卿,你我這樣的朝廷大臣走了一個還有一個,可皇上現在只有一個兒子一個孫子!你我可以豁出去爭,但總不能動搖大明的根基吧!”

高拱這才知道,嘉靖一竿子掃下來,竟不惜傷到自己的兒子和孫子身上了,立時變了臉色,怔默在那裡。

“忝列首輔,我如何不想既為君父分憂,又為天下著想。”徐階此時的語調已十分哀傷,“上午奏對也就一個時辰,皇上就發了兩次病,後一次幾乎昏厥,聖、聖體已經……堪憂了!”眶中的淚花隨之閃了出來。

高拱本是性情中人,先是震驚,接著淚花跟著湧了出來。

李春芳無淚,只從袖中掏出手絹揩眼。趙貞吉和徐璠自然更能感同徐階的身受,也跟著流了淚。

“那今天就不議了!”高拱直接用手抹掉了眼淚,“李時珍就在裕王爺府裡,我這就去,立刻帶他進宮,拼著龍顏震怒,也要奏請皇上讓李先生給他施醫!”

“今天不行。”徐階搖了下頭,“去了,也進不了宮。”

高拱:“那就找呂公公,讓他領李時珍進宮。這個時候他比我們更明白聖體堪憂。”

徐階痛苦地又搖了搖頭,語氣更加沉重:“肅卿呀,馮保為什麼被逐出王府,你現在還沒想明白嗎?”

也不是想不明白,性情亂則心智蒙,高拱一直在激動之中,被徐階這句話一點,才想到呂芳也受到皇上的猜忌了。立時閉緊了眼坐到了椅子上,再不吭聲。

“憂君憂民,皆同此心。”徐階做結論了,“這幾天要通告各部,約束屬吏,大家皆要以國事為重,不許上疏,更不許私下妄議朝事。孟靜。”

趙貞吉立刻躬下身子:“弟子在。”

徐階:“你管著戶部。那個海瑞已被錦衣衛看著了。倘若明天他還能到戶部報到,你跟他好好談談,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才具要用到本分上。”

趙貞吉:“師相放心,弟子明白。”

“那工部替皇上修宮修觀的款項怎麼辦?都七月了……”徐璠依然惦記著他那份天大的差使。

“這事不再各部合議!”徐階對他就沒有好顏色了,“你和孟靜都回各自的部衙去。這筆款子如何再分配,由內閣來議,我和李閣老高閣員重新擬票。”

徐璠和趙貞吉立刻答道:“是。”

“我們今天也不議了!”閉目沉坐的高拱這時又站了起來,“我得去裕王府,還是要找李太醫!”

閣員當面否定首輔的提議,顯然失禮,但此時此境畢竟其心可諒,徐階也便無奈地一嘆:“也罷。那我們就明天再議吧。”

李春芳這才冒出一句:“也是,今天也議不出結果。”

高拱向徐階一拱,徑自先走了出去。

趙貞吉立刻露出了不滿的神色:“師相……”

“都退了吧。”徐階立刻打斷了他,站了起來已經走去。

徐階在前,一行人都步伐滯澀地向值房門口走去。

王府之面南三門,亦如宮門,中門常年閉著,兩旁的側門卻白日必須洞開,納東南之紫氣;日夜皆有八名禁兵把守,肅皇室之威儀。

高拱的轎子來到這裡也才申時初,卻發現,今天兩旁的側門也都關了。

高拱從轎門出來,登上廊簷:“才申時,為什麼把門都關了?”

裕王府的人自然都禮敬他,一個為首的禁兵答道:“回高大人的話,王爺有諭,從今日起,養病期間一律不見外官。”

高拱黯然:“這一向少見人也好。開門吧,我有事稟陳王爺。”

那禁兵頭目:“高大人,小人剛才說了,王爺有諭一律不見外官。”

“不見外官也不見我嗎?”高拱既意外便有些生氣,“我兼著王府的侍讀講官,不是外官。”

那禁兵頭目:“高大人,王爺說了,這一向除了張師傅是皇上欽定的日侍講官可以進入,高師傅還有徐師傅都不必來了。”

身為儲君,這就等於把自己圈禁在高牆之內,高拱知道事態嚴重,卻沒想到裕王把事態看得如此之重!委屈、難過隨著灰心同時湧了上來,眼圈又溼了,愣在那裡望著禁閉的府門,好久才說了一句:“煩請代我向王爺問安!”說完這句轉身便走。

走到轎門前,高拱又黯然回首一望,卻看見左側的門開了一縫,接著是張居正從裡面出來了,接著門很快又從裡面關上了。高拱連忙向張居正迎去,張居正也看見了他,快步向他走來。

二人相視了少頃,高拱問道:“王爺安否?世子安否?”

張居正:“王爺安,世子也安。”

“不要騙我了。”高拱低聲地說道,“國病難醫,務必請王爺養好身病,只有他才是我大明朝的青山。”

張居正點了下頭:“有李先生在,這一點你我都不必擔心。”

“聽說聖上的病今日犯了兩次。”高拱緊接著說道,“太嶽,我們能不能想個法子讓李先生進宮給皇上請脈!”

張居正神色已十分沉重:“一切都無從談起了。陳洪陳公公今天來這裡傳旨,挨了王妃的責打。皇上本就有疾,聽了這件事,難免病中更易震怒,怒氣又添病症!肅卿兄,雷雨將至,你我尤須冷靜。”

這個訊息又猶如當頭一棒,將高拱震在那裡,究是剛烈之人,此時哪裡還談得上冷靜,那股血氣又湧了上來:“那就更得把李先生帶進宮去,先給皇上請脈,穩住了病情。你這就去,把李先生請出來,我想法子帶他進宮!”

張居正搖了搖頭:“王爺和我剛才也想過,可眼下連呂公公那條線都斷了。陳洪那些人又正在推波助瀾,李先生這時候進不了宮。”

高拱:“請李先生出來,我見見他?”

張居正:“給王爺服了藥,李先生也已經出府了。”

“去哪裡了?”高拱急問。

張居正:“李先生的個性你也知道,他不願說,我們也不好問。”

高拱長嘆了一聲:“太嶽,今晚能否來鄙舍一談?”

張居正沉默了稍許:“王爺再三叮囑,我是每天都要進府的人,叫我最好不要跟旁人來往。肅卿兄,王爺所慮甚是,這個時候我們還是先靜觀其變的好。”

高拱胸口又是一憋,還想說什麼,終於將手一揮,鑽進了轎子:“回府!”

張居正那頂轎子也被抬過來了,張居正卻沒有立刻上轎,望著孤零零遠去的高拱那頂轎子在落日下如此黯然!

到嘉靖帝時,大明朝已傳了第十一帝。奉帝命傳旨太監卻挨了打,何況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這真是前所未聞的事。雖然皇子王妃也算是太監的主子,畢竟此時奴才的身份變了,口銜天憲已是皇上的替身,打狗欺主那句話用在這裡再恰當不過。

這件事鬧大了很可能立時掀起一場宮廷劇變!再化小也會有一場雷霆暴雨,受天譴的直接是李妃,牽連下來,裕王世子便首當其咎,一向靠裕王而受重用的大臣官員包括內廷宦官都難免池魚之殃。這一切都要看陳洪如何復旨,如何在嘉靖面前回話了。

陳洪十歲進宮,在這座八卦爐裡煉了三十幾年,熬到這個年歲爬到這個位子,身上每個汗毛孔都已變成了心眼。與其說這件萬不該發生的事是因世子和李妃情急之下做出來的,不如說在心底看不見處是陳洪有意無意激出來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陳洪自己也知道這支箭到底是射出去了。如何只把箭射向呂芳,讓皇上把賬算到呂芳頭上去,自己取司禮監大印而掌之,又不傷及裕王,這才是生死繫於毫髮的地方。倘若因此裕王遭譴,且不說得罪了將來的皇上自己將死無葬身之地,就眼下以徐階高拱等為首滿朝那麼多大臣也會讓自己日日不得安寧。因此送馮保到了朝天觀,在回宮的路上便將如何復旨這件事在心裡權衡演練了不下百十來遍。盤算定了,先去太醫院上了藥,用白絹將高腫的額頭重重包了,頂著個高高的紗帽,露著紅腫的雙頰這才到精舍來復旨。

“奴才給主子萬歲爺復旨來了!”陳洪在精舍的隔門外便有意不露出身子,而是側跪在裡面看不見的地方。

嘉靖自上晌服了丹藥,這時已又服了第二次丹藥,端坐在蒲團上打坐運氣,已感覺精神好了許多。閉目聽見了陳洪的聲音,便知他所跪的位置,左邊長長的壽眉微微動了一下。

二十多年了,每遇嘉靖打坐呂芳便都是靜侍在側,給紫銅爐裡添檀香,給神壇上換線香蠟燭,為神壇香案包括地面揩拭微塵,都能運步如貓,拈物如針,已經練就一身如在水面行走微風不起的功夫。只這一點,嘉靖便深愜其意。可今日呂芳突然功力大減,這時正在神壇前揭開紫檀香爐的爐蓋剛添了香,聽見不見人影但聞其聲的陳洪這一聲輕喚,合爐蓋時竟前所未有地發出了“當”的一聲脆響!

嘉靖的雙眼倏地睜開了,斜向呂芳!

呂芳徐徐跪下了。

嘉靖:“這一個月來你已經是第三次擾朕的清修了。呂芳,你心裡在害怕什麼?”

呂芳輕碰了下頭:“回主子,奴才在主子身邊會害怕什麼?……回主子的話,主子不要生氣,奴才也老了。”

嘉靖的目光閃了一下,轉向精舍門口:“陳洪你又害怕什麼?”

“回主子萬歲爺,奴才害怕打擾了主子仙修。”陳洪依然隱身門外,輕聲答道。

嘉靖:“你打擾不了朕仙修,誰也打擾不了朕仙修。進來回話吧。”

陳洪依然不肯顯身:“為了主子萬歲爺清靜,奴才在這裡復旨回話就是。”

嘉靖兩眼望著地面,似在感覺什麼,接著閉上了眼:“回話吧。”

“是。”陳洪跪在側門外,“回主子,奴才去了裕王府,裕王爺恭領了聖旨,正在抄寫那六句話,還叫奴才代奏主子,他一定趕緊刻了匾送到六必居去。”

“裕王坦然否?”嘉靖閉目問道。

“回主子萬歲爺。”陳洪立刻答道,“聽奴才傳旨的時候,裕王爺那真是誠惶誠恐。”

“對你還客氣嗎?”嘉靖又問道。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裕王對奴才豈止客氣,真是賞足了奴才的臉,當場解下了身上的玉佩賞給了奴才,還問了幾遍主子仙體安否。”

嘉靖:“馮保呢?送去了嗎?”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馮保已經送到朝天觀,交給了管事的太監。”

嘉靖沉默了。

陳洪在門外用耳朵在等著下面即將發生的變化。

呂芳這時爬了起來,從金盆裡絞出一塊雪白的面巾雙手遞給嘉靖:“主子,該淨面了。”

嘉靖突然手一揮,把呂芳遞過來的面巾揮落在地,望向門外:“挨了罵還是挨了打!露出你的原形,讓朕看看,也讓老祖宗看看!”

呂芳僵在那裡。

陳洪一聲不吭,依然躲跪在隔門外,有意磨蹭著不進去。

嘉靖望向了呂芳:“老祖宗,他這是怕你呢。你叫他進來吧。”

呂芳撲通一聲又跪倒了,只是跪著,沒有回話。

“主子千萬不要委屈了老祖宗!”陳洪這時慌忙從門檻上爬了進去,爬到離嘉靖約一丈處,連磕了三個頭,伏在那裡,“奴才確實沒有挨誰的打也沒有挨誰的罵,當著主子奴才不敢說假話。”

虧得他想,那頂宮帽罩在滿頭的白絹上哪裡戴得穩?他早就換了一根長帶子從帽沿兩側緊緊地系在下頜上,高高地頂著卻也不會掉下來。

這副樣子卻還說沒有捱打沒有捱罵,嘉靖都懶得問了,只望著他,目光裡的火苗卻隱隱閃了出來。

倒是呂芳問話了:“陳洪,是什麼就說什麼。是不是馮保那個奴才撒賴,激哭了世子,你不得已責罰自己?”

陳洪又碰了個頭,卻不回話。

“回話!”嘉靖從牙縫裡迸出了兩個字。

“是。”陳洪又磕了個頭,回了一個模稜兩可的字。

呂芳跪直了身子望向嘉靖:“奉天命傳旨卻傷成這樣回來,這在我大明朝真是欺了天的罪!主子,馮保那個奴才是奴才一手帶出來的,他犯了這般欺天的大禍,說到底罪根還在奴才身上。是殺是剮,奴才甘願領罪。”

“陳洪!”嘉靖沒有接呂芳的茬,緊盯著陳洪,“朕再問一遍,你的頭你的臉是自己碰的打的還是別人打的?”

“主子是神仙,奴才不敢說假話。”陳洪十分惶恐的樣子,“確如老祖宗所言,奴才見世子被激哭成那樣,心裡又驚又怕,只好責罰自己,也是擔心世子那般小的年歲哭岔了氣。”

“裕王呢?李妃呢?他們就不管?”嘉靖依然不依不饒。

“回主子的話。”陳洪急忙答道,“裕王爺是從病床上爬下來接的旨,奴才是在前院見的馮保,裕王爺當然不知道。多虧王妃在一旁拉著世子,奴才才得以將馮保拉出了王府。”

嘉靖的臉色慢慢從激怒轉向了冷酷,沉默了少頃:“真是‘十步以內必有芳草’呀。宮裡二十四衙門長滿了芳草,錦衣衛不用說身上繡的就是芳草,現在連朕的兒子孫子院子裡都是芳草。我大明朝真是繁花似錦,綠草成茵哪!”

“芳”者,呂芳也;“草”者,呂芳之勢力也;再也明白不過。呂芳趴在那裡一動不動,陳洪也趴在那裡一動不動。

“陳洪!”嘉靖喊了一聲。

“奴才在。”陳洪心裡激動得都發顫了。

嘉靖:“草多了必壞禾稼!朕的話你明白嗎?”

陳洪當然明白,卻慢慢抬起了頭,滿眼疑惑地望著嘉靖。

嘉靖:“朕上午還有一道旨叫你把提刑司鎮撫司那些奴才叫來打招呼,你傳旨下去了嗎?”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奴才還沒來得及,奴才這就去傳旨。”

嘉靖:“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剛到北京就在朕身上做起文章來,鎮撫司十三太保倒有兩個幫他說話,誰給的膽子?你幹什麼去了!立刻傳旨,從提刑司鎮撫司開始,鋤草去!”

“是。”陳洪磕下頭去,這一聲答得很輕。

北京城是大,但傳起訊息來又顯得太小,海瑞早上在六必居題字,皇上命裕王抄寫刻匾,錢糧衚衕已被錦衣衛的人暗中守著,如此等等,上至六部九卿,下到茶樓酒肆,連販夫走卒全知道了。

一輛馬車走到海瑞租住的這個衚衕的西口外,那個車伕便再也不願意進這個衚衕,把車停在這裡。

李時珍肩上挎著前後兩搭的醫囊從馬車裡出來了,被車伕扶著只好在這裡踏著凳下了車,給了那車伕五枚銅錢,徒步向衚衕裡走來。

暑天的落日黃昏正是京城衚衕家家在門前潑水消暑納涼之時,李時珍徐步走去卻見這條衚衕家家院門禁閉,目及處衚衕這一頭有兩個便服錦衣衛在假裝徜徉,那一頭也有兩個便服錦衣衛在假裝徜徉,剩下的便只有偶爾從上空掠過的麻雀。

李時珍徑自向這頭的兩個便服錦衣衛走去,那兩個錦衣衛反倒有些詫異了,不再徜徉,站定了,望著他。

李時珍站住了:“請問,今天搬來的戶部海老爺住在哪一家?”

兩個錦衣衛對望了一眼,一個年輕的錦衣衛:“你是誰?叫什麼名字?找他幹什麼?”

一連三問,李時珍答道:“我是他的友人,叫李時珍,找他敘舊。二位可以告訴我他的家門了吧。”

那年輕錦衣衛上下打量著他還想盤問,另一個中年錦衣衛望著他的醫囊似乎想起了什麼:“慢著。先生是不是正在給裕王爺看病的李太醫?”

李時珍:“我是在給裕王爺看病,卻不是什麼太醫。”

那中年錦衣衛立刻露出了又驚又敬的神態,竟彎下一條腿給他行了個禮:“真是李神醫,失敬了。”緊接著興奮地對那個年輕的錦衣衛說道,“這就是當年太醫院的神醫李先生!沈煉公那年在詔獄打斷了雙腿,便是他老人家去接上的,皇上知道後都是睜只眼閉只眼,不知救過多少人的命。”一番感慨講述,這才又轉身向李時珍拱手,“李神醫,既是你老來了,小的們不敢擋駕,可我們這個差使你老也知道,恕小的不能領你老去。”說到這裡伸手一指,低聲地說道,“往前走左邊第五個門就是。”

“有勞了。”李時珍見他如此恭敬也向他拱了一下手,徒步向他指的那家門走去。

衚衕那頭遠遠的兩個錦衣衛早已向這邊望來,這邊這個中年錦衣衛舉起手擺了一下,做了個放行的手勢,那兩個錦衣衛便轉過了身,不再看向海門走近的李時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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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時珍走到海家院外門口便笑了。

整條衚衕家家閉戶,只有這裡院門洞開,海瑞竟一個人正舉起鋤頭在院子東面井邊那塊兩丈見方的院坪上挖土。

李時珍站在門口咳了一聲。

海瑞依然低頭挖地。

李時珍又咳了一聲。

海瑞還在低頭挖地:“有公事我這就跟你們去,要喝水自己到井裡打。”

李時珍徐徐走了進去,見西面槐樹下有桌有凳,徑直過去,放下醫囊坐了下來,自己提起瓷壺倒了一碗水,慢慢喝了起來。

海瑞還在那裡挖著土,聲音卻不太客氣了:“家裡有內眷,喝了水就請出去。”

“那就把內眷請出來讓我看看。”李時珍這時才接言了。

海瑞停下了手中的鋤,慢慢轉過了身,目光一亮,一時愣在那裡。

李時珍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提起小桌上的瓷壺在另一只碗裡倒滿了水端了起來,笑著向他慢慢走去:“‘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海老爺,太陽都落山了,你在鋤什麼?”

“李先生!”海瑞這才扔掉了鋤頭,激動地迎了過去,彎腰長揖,接著雙手接過了李時珍遞來的水:“‘長安居大不易’,見這塊地空著,準備種點蔥蒜白菜。原想明天和王潤蓮一起去拜望先生,沒想到先生竟來了。”

“動若驚濤,不動如山。不愧叫海剛峰!”李時珍收了笑容,“太夫人呢?先領我拜見太夫人。”

“在。先生請到正屋坐。”答著便領李時珍向北面正屋走去,“母親,李先生來了!”

海母從東面臥房走了出來,望見李時珍,立刻顯出了百感交集:“我海門的貴人來了!汝賢,快請李太醫進屋!”

李時珍笑著先向海母長長一揖,卻依然站在門外:“剛峰兄,打桶水來。”

“不用了!李太醫就穿著鞋進來吧。”海母連忙說道。

李時珍已經在脫鞋了:“旁人的規矩可以不講,海太夫人的規矩可不能破。剛峰,快打水吧。”

海瑞急忙轉身奔到井邊,好在有一桶現成的水在,木勺也在桶中,一把提回到正屋門邊,舀起了一勺水。

李時珍提起了右腿褲腳,伸著腿讓海瑞將水淋了下來,將右腿邁進門檻,又提起了左腿褲腳,將腿伸在門外讓海瑞淋了下來。

兩條腿都洗了,李時珍面對海母:“太夫人請上座,受晚侄一禮。”

海母:“不用了,不用了。李太醫請坐就是。”

李時珍扶著海母到上面椅子前坐下了,退了一步,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海母立刻站起來:“汝賢,快還禮!”

海瑞已經來不及洗腳,跨進了門,在李時珍身旁對著他跪下了。

李時珍向海母磕了個頭,海瑞向李時珍端端正正也磕了個頭。

李時珍站起,又扶起了海瑞:“太夫人請坐。”

海母這才在中間椅子上坐下了,李時珍在海母右側的上首坐下了,海瑞這才也在李時珍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海母的目光一直就沒有離開過李時珍,這時更是怔怔地望著他,接著向他伸過去右手。

李時珍連忙伸過手讓海母握著,也深深地望著老人。

海母:“李太醫,老身這一把年紀從來沒有想求過誰,更沒有想到有哪個人會讓我望穿了眼。前年在江西興國,老身真想李太醫呀!”說到這裡,性情如此剛烈的海母眼中滴出了老淚。

海瑞連忙低了頭,眼睛也溼潤了。

李時珍黯然沉默了少頃,接言道:“小侄女的不幸和嫂夫人的病,譚綸在信裡給我提到過。為什麼會這樣?”

海母掏出布巾揩了揩眼:“那年三月,興國一個縣都缺水。聽說有個地方的大田主霸住了上面的水源,好些百姓的秧都插不下去。汝賢生著氣便自己去了,一去就是半個月。替百姓爭到了水,自己的女兒卻掉到門口的河裡淹了。還是好多百姓幫忙才從下游四五裡的地方撈上來,他媳婦看到阿囡當時就昏死了過去,動了胎氣,請了個郎中來,不管用,肚子裡的胎兒也跟著走了。那一夜老身守著一大兩小三個人哪!心想要是李太醫你在,怎麼也能替我海門保住了肚子裡那一個。都三年多了,他媳婦就這樣病著,一年三十幾兩銀子的俸祿,一多半給她吃了藥,人還是下不了地。看到海門這個樣子,老身真想眼一閉到地下去見汝賢的爹算了。可見到他爹我也沒法交代呀。”說著眼淚便斷線般流了下來。

海瑞一直低著頭,這時跪了下去:“千錯萬錯都是兒子不孝,母親若是這般想,兒子百死莫贖!”

海母拿著布巾又揩了眼淚:“我不想再聽這樣的話。你是朝廷的人,家裡人死絕了也不幹你的事。”

海瑞哪裡還敢答話,立刻磕下頭去。

海母接著說道:“李太醫,有些話,我當著他那些做官的朋友一句也不會說,你是個不想當官的人,我只跟你說。一個人如鐵了心想當個好名聲的官就不應該娶妻生子,更不應該有父母在。有父母也不會盡孝,海瑞就是這樣,不孝的人!”

這話一出,李時珍都失驚了,望著跪趴在地上的海瑞,想了想,不得不接言了:“太夫人,你老這句話晚侄可不敢認同。忠臣出於孝門。家裡遇的那些不幸,剛峰兄當時也是為了百姓。”

海母望著李時珍:“我何必當著李太醫說自己的兒子。”說到這裡她望向了跪在地上的海瑞:“你問問他,當面百般孝順的樣子,什麼時候把我這個阿母把這個家放在心裡。就說今天,一個多月的旅途,我也七十多的人了,媳婦還病在車裡,他全然不顧,一進京就惹出了事,這也是為了百姓?剛搬到這個地方,我且不說,媳婦連床都下不了,門外就被錦衣衛的人圍了,他當我這個老太婆瞎了眼什麼都不知道!”說完這番話她閉上了眼,一聲也不再吭。

“太夫人這話我看責備的是。”李時珍也不盡是為了安慰海母,望著海瑞,“剛峰兄,孔子說齊家然後治國平天下。畢竟高堂老母在,你又是這麼個小官,有些事雖然食肉者鄙未能遠謀,可你也謀不了許多。盡忠朝廷,還是先從孝字做起吧。”

海瑞誠懇地答道:“李先生教誨的是。”

“朋友有規勸之義,談不上什麼教誨。”李時珍轉望向海母,“太夫人也不要再難過,我來就是為嫂夫人看病的,天佑忠孝之門,我盡力再讓海門添個嗣才好。”

海母這才又睜開了眼,感激地望著李時珍:“或許是汝賢為百姓做了些事,上天才會派李太醫這樣的貴人來幫我海家,老身也不是說個謝字就能報答。汝賢,再給李太醫磕個頭吧。”

“不可!”李時珍連忙站起扶住了海瑞,“起來,領我給嫂夫人診脈去。”

海瑞被他扶著,那頭還是磕了下去,這才站起。

海母也扶著椅子站起了:“李太醫,汝賢陪你去,老身就不去了。”

李時珍:“太夫人安坐就是,診完脈我再來跟你老慢慢說。”

海母:“快陪李太醫去吧。”

“是。”海瑞低頭答著,“李先生請。”

一旁領著,海瑞陪李時珍走出了正屋。

海母想了想,轉身向東邊臥房走去。一會兒,手裡拿著一塊小布包著的東西走出了宅門,向兩邊望去。

西口和東口的幾個錦衣衛也都似看不看地望向了她。

海母歷來中氣便足,望向西邊的錦衣衛:“你們有誰過來一下。”

便是剛才跟李時珍答話的那個中年錦衣衛,對那年輕的錦衣衛:“你守著,我去看看。”說著便向海母走來。

海母望著他:“幫我買點東西,願不願意?”

那中年錦衣衛怔了一下:“買什麼,老人家請說。”

海母開啟了那塊小布帕露出了裡面的一吊銅錢:“家裡來了大夫,這點錢看能不能買壺酒買點熟菜。”

那中年錦衣衛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那吊銅錢:“老人家回家等著,我替你買。”拿著錢轉身向胡同口走去。

天已經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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