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霓裳六、 玉樹流光照後庭
靈曦生辰時，李隆基贈予她的禮物是晉代書法名家衛夫人的《名姬帖》。靈曦本就喜歡衛夫人字型，如此一來便將這將《名姬帖》奉為珍寶，也因此又燃起了習字的熱情。這日，靈曦晨起後便在房中習字，紫芝在一旁磨墨陪伴。茜紗窗下，執筆的靈曦姿態端雅秀美，幾縷陽光透進窗來，讓她的身影顯得愈加溫婉柔和。不過這一天，靈曦似乎是有心事，才寫了幾個字便沒了興趣，輕輕嘆了口氣，就把筆放到了一旁。
“公主寫累了麼？可要用些點心？”紫芝見狀問道。
靈曦輕輕搖頭，眨著眼睛盯著紫芝看了一會兒，才問道：“紫芝，你今年多大了？”
“過了今年春天，就十六了。”
“那你可有行過笄禮？我聽人說，十五歲之後行過笄禮的女孩子，就和從前不一樣了。”
靈曦澄淨的目光中帶著些許迷惘，紫芝看著她日益嬌俏秀美的面龐，謙遜的笑容中不覺也帶了些苦澀的味道，答道：“自然是沒有。大明宮中宮女無數，又會有誰記得一個小小宮女的年紀呢？公主想知道笄禮的事情，何不去問問宮裡的娘娘們，她們自是會為公主解答的。”
“不能問她們。”靈曦搖頭笑道，“她們在宮裡待久了，人都變得無趣得很，只知道說些討人歡喜的話來。我聽說，行過笄禮的女孩子就要準備嫁人了。我只是在想，以後，我會嫁給怎樣一個人。紫芝，你有想過嗎，以後你會嫁給誰？”
“入宮侍奉的宮女一生都不能出宮的，所以，紫芝又怎麼會想到這些呢？”紫芝微微苦笑，卻還是順著公主的意思問下去，“公主可曾想過，以後會嫁給誰？”
“當然。”靈曦顯然是很願意談這些，不過仔細想了想，卻發現自己除了父皇和幾個哥哥之外並沒接觸過任何男子，只得道：“我也說不出具體是誰，不過我想，琦哥哥那樣的人是所有女子都會喜歡的吧。我要嫁的人，一定要像琦哥哥那樣，俊朗秀逸，英氣勃發、才華橫溢。瑁哥哥那樣的也不錯啊，也很好看，而且又溫柔、又踏實。而且，我想要嫁的那個人一定要很自由很自由，要無拘無束的，而且要有能力讓我和他一樣自由……”
靈曦痴想著，不知不覺地便望著窗外飛過的大雁出了神。她的面龐純潔而秀雅，宛如三月的淡淡春意裡綻放出的第一枝白玉蘭。紫芝看著她，心中生出了太多的豔羨與傾慕。面前的太華公主與自己年紀差不多，卻是這宮中最尊貴女子之一。宮廷中繁瑣的規矩與森嚴的等級並沒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太多束縛的痕跡，反而，讓她的一舉一動之中都透露著高貴與清雅。她猶有些稚氣的面龐上總是帶著溫和的笑意，那笑意中的絲絲靈動氣息，讓她與同齡的宮嬪宮女們大不相同。那笑容中又是時而會有些落寞的，這樣的時候，她總是會捧起一卷書，也並不認真看，只是隨意地翻來翻去；或者，走到翠微宮的庭院中，仰望天空中燦爛的明月和星辰。
這樣美麗秀雅、靈動率真的女子，是任何人都會喜歡的吧。紫芝這樣想著，口中亦真誠地言道：“公主的願望，以後都會實現的。”
“我也這麼覺得，父皇是不會捨得拒絕我的要求的。”靈曦有些驕傲地微笑道，“那你呢？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子？像琦哥哥那樣的人，你喜歡嗎？”
紫芝的臉微微一紅，低頭道：“盛王殿下英俊風流，是世間少有的俊才，世間女子哪裡有不傾慕的？只是不敢妄想罷了。”
靈曦彷彿心情又變得極好，執起紫芝的手，溫和又鄭重地說道：“紫芝，你溫柔穩重，人又聰明，我喜歡你這樣的女孩子。所以，如果你有這樣的心願，我會幫你實現的。”
靈曦行笄禮的那一天，李隆基親自前來觀禮。咸宜公主與駙馬楊洄、壽王李瑁與王妃楊玉環、盛王李琦皆前來觀禮。**的妃嬪中也請了位份較高的梅妃江採蘋、秦淑儀等人。靈曦的長髮並不曾梳起，只是散散地垂在肩上，壽王妃楊玉環如約為之梳髮總髻。待宮人奏樂祝頌畢，有女官引靈曦入內殿更換衣裙，再由楊玉環為之加笄。
就在前日，在高力士的一句“推長而立”的建議下，李隆基決定正式頒佈詔令，立皇三子忠王李璵為太子。一直以來抱有希望的李瑁自然會感到消沉與不滿，今日在眾人面前雖有刻意掩飾，卻還是有些心不在焉。因此，他自然也沒有發現，父親李隆基的目光，已經漸漸地越過了女兒靈曦，落在了楊玉環的身上。
不過，一旁的江採蘋卻看得清楚，李隆基屬於帝王的驕傲目光中絲毫不加掩飾的傾慕與讚賞。如此莊重而盛大的場合，眾女子自然都是身著盛裝。然而，並非所有人都適合這般濃重的色彩與妝容，就如江採蘋自己，顯然是淡妝素服的她更動人。濃豔而莊重的妝容掩蓋住了她平日裡超逸出塵的氣質，竟讓她顯得有些木然和壓抑了。
而站在靈曦身後的楊玉環則大不相同，肌骨瑩潤的她絲毫不會被華麗的衣裳和濃麗的妝容奪去動人的風采。在她面前，再閃耀的金飾和再剔透的玉石都會黯然失色，僅僅成了她的陪襯。沒有人會刻意留意她的錦衣華裳上繡的是怎樣精緻的紋樣，沒有人會注意到她的廣袖長裙是怎樣的飄逸曼妙，在眾人眼中看到的只是她此刻的鄭重與聖潔、莊嚴與溫柔。她的美並非只是眉眼間的俏麗嬌豔，也並非只是身姿的優雅曼妙，而是那樣一種直接衝擊到心中的感覺，那樣一種炫目容光，柔美寧和，卻擁有劃破蒼茫霧靄的力量。
楊玉環似是也感覺到了李隆基的注視，不禁略一回眸，唇間溫柔的笑意還沒有消散，在李隆基的視線中投下一個完美的側影。
看到二人目光相觸的那一刻，江採蘋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恐慌。這樣不似人間能夠存在的美，彷彿擁有奪取一切的力量，足以讓所有與之接觸的人都深陷其中。那麼自然，她也可以奪取自己的一切，只要她願意。
行笄禮之後，靈曦身邊的宮人們便開始為她整理行裝。雖說到了道觀中要著道家服飾，但靈曦還是命人把她心愛的衣衫首飾全都帶了去。除此之外，還有她平日裡用來消遣的書籍、樂器，寫字繪畫用的筆墨，廊簷上養著的雀兒，都要統統帶了去。李琦見她恨不得將整個翠微宮都搬了去，不禁笑道：“我去看過父皇為你修建的白鶴觀，在城外的月輪峰上，不但風景絕佳，白鶴觀中也是極盡華美舒適，你需要的東西應有盡有，不必把這些都搬去的。”
靈曦聽李琦如此說，心中也很高興，不過還是說道：“才不是呢。你知道嗎，不是所有東西都是新的好，而是要自己用得習慣才是好的。”
“是是是，公主所言極是。反正有這麼多人供你差遣，也夠用了。”李琦大笑，又問道：“服侍你的宮人們，你都打算帶誰一起去？”
靈曦看了看殿內侍立的宮女，想了想才道：“雲姝、紫芝跟著我去，其他做些雜事的小宮女，再隨便挑幾個便是。”
一旁的落桑見公主並不帶著自己一起出宮，倒是帶著這個新來了沒多久的紫芝，心中頓時覺得氣憤惱怒，面上卻不敢表現出來，只是低著頭，把所有情緒都掩藏在平靜的面容之下。
靈曦一直在觀察著落桑的表情，見她不動聲色，又含笑問道：“落桑，留著你在這兒為我照看著翠微宮，你看可好？可別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才是。”
落桑只能躬身答應，不敢露出絲毫不滿，心中亦不敢對靈曦有絲毫怨言，倒是對紫芝又多了幾分厭憎。
待李琦走後，雲姝才不解地問靈曦：“公主不是一直很喜歡落桑麼？這次怎麼唯獨不帶著她去？”
“倒是我以前看錯了她。”靈曦答道，“那天她到我這裡來，神秘兮兮地來告紫芝的狀，還以為我會為此嘉獎她。你是知道的，我最厭惡的就是這種背後講人是非的宮人，不過是有些機靈罷了，就到處炫耀自己的小聰明。我到觀中清修，可不想有這麼一個人整天在耳邊聒噪，擾了我的清靜。”
雲姝亦道：“我幾次見她欺負紫芝，見紫芝也並不言語，也就沒去管，不想她竟如此不知進退。待公主回宮後，也不要她在殿內服侍了吧，打發到外面做些雜事也就罷了。”
落桑回到自己房中之後，愈發覺得滿腔的怒氣無處發洩。自從上次聽說紫芝的書是盛王所贈後，她便處處留了心，後來又發現紫芝每夜睡前都會偷偷拿出一張詩箋來反覆地看，神色之溫柔有別於平時。落桑雖讀書不多，但也能看出那是男子的字跡，便尋了機會到公主面前告發紫芝對盛王有私情。本以為公主會發怒，繼而懲罰紫芝，就算不取了她的性命，也會把她趕出殿外。沒想到公主竟只是平靜地聽著，不發一言，非但沒有發怒，唇間竟還似含了一絲溫柔笑意。直到她絮絮地說完，也只是說了一句：“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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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桑見紫芝不在房中，便開始拿紫芝的東西洩憤。開啟紫芝的箱子，把紫芝的東西全都倒在了地上，一件一件地翻著，希望再找出什麼證據來，但翻了半晌，卻什麼都沒找到。落桑一時間更加惱怒，便取了自己的剪刀，將紫芝的衣衫一件件地剪了起來。
“姐姐這是在做什麼？”
落桑聽見身後傳來紫芝惱怒得有些顫抖的聲音，不過她絲毫沒有感到愧疚與恐懼，施施然地轉過身，冷然道：“紫芝妹妹如今深得公主歡心，我可要恭喜你了。你馬上就要隨公主啟程去月輪峰了，見你東西還沒有收拾，我便幫你整理整理。你可真是好福氣啊，身為宮女，居然還有出宮開開眼界的機會。我六歲入宮，如今已經是十一年了，外面的世界我連一絲模糊的印象都沒有了。我知道，外面有山川，有江河，有喧鬧的街市，有川流不息的車馬人群，但是，我這輩子可能都見不到了。我時常在想，人生怎麼就這麼長，把我死死地鎖在這宮裡，吃穿不愁，卻沒有半點快樂和自由。所以，紫芝，我討厭你、憎恨你！是你搶走了我的東西，強佔了我的位置，要是沒有你，公主怎麼會疏遠我？”
說到這裡，落桑已經開始嚶嚶地哭了起來，扔掉了手中的剪刀和衣衫，看起來甚是可憐。紫芝壓制住了自己的怒氣，卻也沒有心思去憐憫面前這個一直欺凌自己的人，只是淡淡地說：“昨天公主讀《左氏春秋傳》，我在一旁陪侍。公主讀的是隱公元年那一段，書中講的是鄭莊公的弟弟共叔段仰仗母親的寵愛，不守禮制，張揚跋扈，大臣祭仲勸諫莊公，要他懲治共叔段。可莊公卻只說了一句話，讓祭仲姑且靜觀其變。今天，我就把鄭莊公的這句話送給姐姐，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落桑並未曾讀過這些書，有些疑惑地問道：“什麼話？”
紫芝嫣然一笑，似是有些懊悔地道：“我忘了，姐姐整日裡忙著刺繡賺銀子，哪裡讀過這些？是我多言了，姐姐莫怪，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吧。”
說著，紫芝不再理會雙眼紅腫著氣得發抖的落桑，一件一件地拾起地上自己的東西，默默地整理前往月輪峰的行裝。看著自己僅有的那麼幾件心愛的漂亮衣裙都被落桑剪壞，紫芝難免覺得可惜與不悅。她突然想起李琦那日在翠微宮外對她說的話，眼前又浮現出了他的明亮笑容。
紫芝低下頭，眉目間的笑意漸漸驅走了原來的憤怒，她對心底珍藏著的那個他無聲地說：“殿下，你看，現在我開始聽你的話了。我的心裡，不再有強烈的怨憤，不再在心中積壓著激烈的情緒。哪怕是這樣不講道理的人，我也可以淡然面對了。我會直視生活給我的所有磨難與考驗，不再逃避，不再自卑。你知道嗎，只要想起你，我就什麼都不怕了，真的什麼都不怕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