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霓裳六十八、 悠悠我心（下）

紫芝吃的亦是她自己做的那道同心生結脯，一嘗之下只覺得味道平平，勉強還能入口，“好吃”是萬萬談不上的。不過，畢竟是第一次下廚，這已經是她嘗試了一天之後最好的結果了。而且，畢竟這“永結同心”的寓意是極好的。想到這裡，她的心忽地一跳，面容上泛起的紅暈道出了她心底的微瀾。她側首偷偷看向李琦，只見他並無難以忍受的“痛苦”神色，唇角甚至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這才讓她稍覺心安。

他自幼所食皆是玉饌珍饈，向來是食不厭精，府中所用也皆是名廚。而現在，他卻始終只吃著紫芝的那兩道菜，彷彿人間美味盡在於此。燭影搖紅中，他清俊的容顏顯得格外溫暖。那散漫神情中的一抹專注，那剛硬稜角中的一抹柔和，尤為讓她心動。只看了一眼，她便再難移開目光，恍惚中，已不知今夕為何夕。

這一晚，二人皆早早地歇下了。夜半時分，窗外忽然風雨大作，紫芝亦被一陣雷聲驚醒。她雖素來不怕雷雨，但在睡夢中被這轟然巨響驟然驚醒，一顆心不免也突突地跳著。她用手輕撫著自己的心口，緩緩地睜開眼睛，發現李琦也已經醒來。

一道閃電從天空中驟然劈下，瞬間將晦暗的夜空照得亮如白晝，也將身邊之人的面容映得分外清晰。她與他原是這世間最親密的人，朝夕相對已有兩載，衾枕相伴亦是一年有餘。可是現在，在閃電的映照下，紫芝竟覺得枕畔的男子有幾分陌生。他的眉目依舊清朗，他的鬢髮依舊烏黑，他的容顏依舊俊美得讓人心生豔羨。就連他右頰處那一顆小小的黑痣，也依舊在那裡。只是，又似乎有什麼變得不同了呢？

幾日的疏離後，哪怕他們依舊是共枕而眠，但彼此的心裡，還是有些隔閡的吧？又是一聲驚雷，伴著冷風吹入重重羅帷，紫芝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李琦卻在這一刻攬她入懷，輕聲道：“別怕。”

紫芝閉上眼睛，安然而溫順地依偎在他懷中。她與他是這樣近，她彷彿能聽到他的心跳，也能感觸到他的鼻息。原來，這個人依舊是熟悉的。他的聲音依舊溫暖，他的懷抱依舊令她無比心安，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同。心中的陌生與隔閡瞬間消失。窗外大雨滂沱、電閃雷鳴，整個世界都在雷雨的淫威中顫抖。而她又何其有幸，能夠與他在一起，安享這一室的安寧與溫馨。

指尖輕輕撫過她的鎖骨，李琦輕嘆道：“你瘦了。”

紫芝睜開眼睛，微笑道：“就這幾天的工夫，哪裡就能瘦了呢？”

李琦笑而不語，只是抱緊了懷中的女子。傾盆的大雨敲擊著窗欞，噼裡啪啦地，總讓人覺得有些悽清。外面的聲音太大，兩人都睡不著，只是各自默默想著心事。良久，紫芝見他還睜著眼睛，便問道：“明天一早，你就要走了麼？”

“嗯。”李琦微微一笑，“你要不要折一根楊柳枝，到灞橋上送送我？”

紫芝也不答，只是笑嘆道：“春草碧色，春水淥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李琦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髮，笑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娘子能這樣說一說，我便滿足得很了。”

紫芝也笑了，又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不過應該不會太久。”李琦垂目注視著她，只見她眉眼盈盈處分明流露出些許眷戀，心中也是一暖。聽著窗外嘈雜的風聲雨聲，他忽而問道：“若是今晚沒被這雷聲吵醒，這些話，你是不是就不會問我了？”

“或許吧……”紫芝伸手摸了摸他散落枕邊的烏髮，笑道，“不過，當閨中風暖、陌上草薰之時，我一定會想起無極遼水、參雲雁山處的你。每個有月亮的晚上，我都會望著那輪照耀著你我的明月，想一想你正在做什麼。秋露如珠，秋月如珪，明月白露，光陰往來，與子之別，思心徘徊……”

窗外雨聲漸歇，房間內也慢慢地安靜下來，唯聞屋簷上滴落的點滴水聲。紫芝也不知自己是何時睡著的，一覺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天際的烏雲早已散去，破空而出的朝陽灑下耀眼的金光。陽光帶著春日裡的暖意透過窗紗，穿過重重羅帷將她喚醒。

昨夜她睡得格外好，連夢都不曾做。又或許，昨晚的一切就是一場杳如雲煙的瑰麗美夢，讓她悵惘，又讓她無比眷戀。而此時，身邊的男子也早已悄無聲息地離去。他寢衣的衣袖猶被她壓在身下，想來是怕驚醒她，便就脫在了那裡。紫芝將那寢衣抱在懷中，只覺有一縷幽遠的清芬縈繞不絕，熟悉得令她心安。這讓她恍然想起，昨夜他還說想讓她折柳送別。而此時，怕是他已經快出長安了吧？

心下微覺悵然，紫芝披衣起身，緩緩踱到了妝臺邊。才想對鏡挽發，卻見妝匣下壓著一張信箋，是他留給她的。開啟一看，裡面卻只有兩個端端正正的大字：“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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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角不覺泛起一絲笑意，可不知怎麼，紫芝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彷彿少了些什麼。天氣漸暖，白晝也日益長了起來。她第一次發覺，原來辰光竟能變得如此漫長。閒暇時她也讀過不少閨怨宮詞，從前只覺得詩中的女子太過可憐可笑，而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原來，思念真的能讓人黯然憔悴。

半個月之後，才又有李琦的信從安西送來。只一看到他的字跡，紫芝便覺無限欣喜。庭蕪春深，天高雲闊，她站在蔥蘢繁茂的合歡樹下展開信箋，看著他極為簡練的措辭和加蓋的私印，心裡想的卻是軍帳中一身戎裝的英武男子，一筆一筆地為她寫下：“安好，勿念。”

她沒有給他回信，只是親手編了一枚同心結，待信使下次來時幫她轉送到邊塞。同心結的兩側有用青色絲線織成的楊柳紋樣，卻是“纖纖折楊柳，持此寄情人”之意。

此後數月，李琦陸續有信送來，一開始只是報平安，後來漸漸開始談起邊塞的奇妙風物、心中的漫漫思緒。大漠瀚海，碧空長川，鷹翔九天，雪滿群山……紫芝坐在幽窗燭影之下，便彷彿也能看到這片雄奇江山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