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周天第四集 第一節 聖離宮（一）
聖離宮，明珠島。
明珠島南側臨岸，有一座佔地極廣的沙宮。
沙宮者，顧名思義，乃無一磚一瓦、一木一石，皆白色的砂礫所造之宮，但因流沙所造，無所依附，故而難壘高樓。兼之海風侵蝕厲害，流沙難聚，故白沙成塔皆只有三尺之高。
這一處沙宮中，白色的沙塔有近百座，除此之外再無他物，乾淨的如同南海上飄來的雲團，在陽光的照射下格外耀眼。沙宮外種植著成片的花圃，矮矮的萱草開著不同顏色的花朵，在海風中搖擺綻放，卻在這空曠之地又有些低調。
這是一處寧靜祥和的所在，沒有人間紛爭，沒有世情牽掛，所有的人間事到了這裡都變得風輕雲淡，都能夠做到忘卻放下，更遑論那些憂思。
花圃間的小徑上，天後任婧、景瀾閣主、玉無邪及一眾聖邪門門人緩緩走來。初升的太陽還有些紅暈，照在他們身上，在他們身後拉起長長的影子，鋪在了萱花叢中，分不清你的我的。
玉無邪望著這大片的花叢，只見萱草大約有常人一半身高的高度，花朵花色頗多，但花朵並不豔麗優美，一株株與林間雜草無異，用於栽植觀賞卻著實差了幾分，但被種植在這裡，想來應有不同的意義。
於是這萱草的來歷引起了他的一絲興趣，轉頭向身旁的任婧問到：“任師伯，這花名叫什麼？”
任婧答道：“這花名叫萱草，又名忘憂草。”
“忘憂草？”玉無邪聞言一呆，嘴巴微微張開，有那麼一絲驚訝。但見任婧點了點頭，已向他說明花名確鑿無誤，他遂低頭向花叢看去。這不起眼的矮草竟會有這等優雅的名字。“好名字！”他道了一聲，但心中卻有那麼一絲疑問：這花是否真的像它的名字一樣令人忘憂呢？
“這沙宮自有寓意。沙宮之中所葬的都是聖離宮的前輩門人。無論聖離宮的門人生前身在何方，只要她們願意，都可以死後將屍骨葬在沙宮內。既使那些犯過大錯、被逐出聖離宮的門人，只要她有悔悟之心，也是可以葬在這裡的。而在沙宮外種植萱草，是希望在忘憂草的陪伴下，她們能忘記人間所有的苦難和憂思吧。”任婧解釋到。
玉無邪點了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海風中的花香，腦海突然變得寧靜。他道：“任師伯所言甚是。但願這裡的前輩能在這熟悉的南方海國，真正能做到忘記憂愁，永獲安寧吧。”
景瀾閣主在一旁說到：“其實人一過世，什麼也沒有了，留下的憂思也是給活著的人。只有活著的人能夠放下憂思，這人間才真正是一片樂土。然而活著的人做不到，便寄望於死去的人，祈求他們能獲得安寧。”說到這裡，她停了一停，眉宇間透著淺淺傷懷，便在眾人的注視下抬頭望著廣闊無垠的藍天，悠悠道：“真正該忘憂的，應當是活著的人啊。”
玉無邪聞言低下了頭，思考著她這話的意思，而任婧卻如景瀾一般抬頭望著遠海長空，面容神色靜如平湖，不知在想些什麼。聖邪門眾人亦插不得話，等待著玉無邪發話。
花圃小徑一時安靜了下來，只有徐徐海風穿行人群之中，花香漪漪、衣襟瀾瀾。就在這一片安靜之中，曦陽紅暈漸漸退去，光輝大亮。
片刻後，玉無邪回過神來，望著任婧、景瀾二人道：“任師伯、景師伯，侄兒有一個請求，不知道二位能否答應？”
任婧、景瀾同時泛起狐疑，任婧問到：“不知賢侄有什麼請求呢？”
玉無邪並未直接回答她，而是低頭向腳邊的萱草看去，有那麼一會兒竟覺得這萱草在綠葉的襯托下也十分好看。隨後他抬頭平靜地道：“侄兒想採一束忘憂草送給母親，不知道師伯能否應允？”
任婧聞言一愣，以為他有所踟躕會是何等大事，卻不料是這等小事。便道：“賢侄有此心意，本宮自不會拒絕，想來姬師妹見到此花也是十分歡喜的。”
“多謝師伯。”玉無邪俯身折了一枝，小心握在手中，然後道：“請任師伯和景師伯為我帶路吧。”
眾人於是沿著小徑往前走去，很快便到了沙宮的圍牆外，圍牆上砌著一個月亮門，將沙宮和花圃連通起來。眾人從中穿過，來到這個供奉著聖離宮歷代先人英靈的地方。
一個白到耀眼、令人不能直視的沙塔世界。
沙塔之間的地上鋪著一層平坦白沙，走在上面，碎碎柔軟的感覺很是舒服。只是這白到令人不能直視的世界頗有一層涼意從下方傳來，似乎白沙之下掩埋著無數寒冰，寒氣上湧，聖邪門眾人不明所以，紛紛打了個寒顫，氣氛隱隱變得有些陰抑。
玉無邪走在其間，仔細打量著每一座沙塔的外形，發現無論是以前的閣主、無名弟子，還是嫁入其他門派、死後又葬到這裡的人，其斂藏屍身的沙塔都是一樣，只有塔身上的寥寥數字記載著沙塔主人的身份來歷，除此之外再無其它，就連一塊石碑也沒有。
彷彿死後真落得一身乾淨，人與人之別，也不過數字而已。
任婧和景瀾在一座沙塔前停下，道：“就是這裡了。姬師妹，我們來看望你了，還帶了一些人，你見到他們一定很高興。”
金霄閣綺仙姥之徒、聖邪門門主玉天馳夫人姬晚晴之墓。
沙塔之上果然同樣也只有寥寥數字。
玉無邪從上到下看了片刻，隨即上前將忘憂草放入塔中一層，又後退兩步，雙腿一彎，重重跪了下去。“母親，孩兒來看望您了……”
“夫人，屬下也來看望您了。”邪手、羿棠等人齊聲說道，朝著姬晚晴的沙塔拜了幾拜，隨後站到一旁，靜靜地看著玉無邪在塔前祭拜。然而他叩拜過後，竟不見說話，一直跪在那裡，靜靜地望著沙塔，彷彿要把它看個通透。
羿棠見狀，走到任婧和景瀾身邊，低聲道：“任宮主、景閣主，我看少門主一直不開口說話，只怕他是想單獨與夫人相處一會兒。依在下之見，此間事可暫且交給我們，就請任宮主和景閣主先去處理聖離宮的事務，待少門主祭拜完夫人後再去相擾二位。不知宮主閣主意下如何？”
【新章節更新遲緩的問題，在能換源的app上終於有了解決之道，這裏下載 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同時查看本書在多個站點的最新章節。】
任婧、景瀾沉吟片刻，任婧道：“既然如此，本宮便不再相陪了，你們安心祭拜姬師妹，不會有人前來打擾。玉賢侄，你有什麼事可差人往金霄殿尋本宮。”
玉無邪聞言，轉頭向她二人望去，道：“多謝師伯給予方便，侄兒記下了，請師伯自便就是，侄兒不便起身相送，就由邪手和羿棠代我相送吧。”
“不妨事。”任婧說到，在羿棠和邪手的陪同下先行出了沙宮。燕衎見狀，對玉無邪說到：“少門主，我們便也先出去了，有什麼吩咐，直接呼喚我們即可，我們就呆在沙宮外面。”語罷便與其餘人也悄悄出去了，片刻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一個人就這樣直直地跪著，靜靜地望著，默默地念著，似乎要把心事在心裡說個完遍，累了就跪坐著，渴了就抿下嘴唇，到最後即使眼中泛光，喉中也有哽咽，卻始終也沒有說上一個字，一個人時竟連話也不肯說了。
太陽漸漸升高，陽光也熱烈起來，海風在太陽的炙烤下也變得有些乾燥，從白沙下傳來的寒氣已經消失，白色沙塔也似乎有些通透，其上細小沙粒看得他雙眼發暈。
他捧起一把細沙，爾後指隙微開，細沙緩緩漏下，隨即似想起什麼似的，就在沙塔下方，他挖出了一個小洞，然後伸手入懷，取出一物，雙手合十扣在掌心，人也跪直起來，閉目垂首，神情專注而平靜，低聲誦唸幾句，有那麼片刻功夫，隨後將手中物放進了洞中。
一塊紫玉。
那一塊陪伴自己成長，突然失蹤卻又突然出現，最後揭露自己身世的紫玉。那一塊還沾滿了自己體溫的紫玉。
他最後望了一眼，撫沙埋上，然後抬起頭來望向沙塔，迎著紫色萱花，突然咧開嘴笑了。那笑容燦爛修明，彷彿一名孩童玩耍於百花園時，捕捉到一夏的青蝶。他笑的毫無芥蒂，為這只屬於兩人之間的、為人所不知的秘密。
他笑得開懷，卻在下一瞬，身子一歪，竟載倒在地上……
明珠島，金霄殿。
大殿內，天後任婧正在處理宮內事務，忽聞殿外響起一陣嘈雜腳步聲，不禁皺起眉頭向殿外望去。
一道熟悉身影在門人的帶領下走了進來，正是聖邪門羿棠長老。他神情急切，似有意外之變發生。難道有人觸動了島上禁制？任婧不禁想到，但此事當不應該啊，自己已經派門人帶領他們了，當不會出此岔子。除非他們別有圖謀，故意而為。想到這些她臉色漸漸沉了下來，卻還是決定先看看他們發生了什麼狀況再應對吧。
羿棠來到她面前，道：“任宮主不好了，我家少門主傷心過度，暈倒在沙宮內了。”
任婧聞言先是松了口氣，之後又驚而站起，不敢相信地道：“玉師侄怎麼會暈倒？難道他竟然跪到了現在，體力不支之下才累暈過去的嗎？”
羿棠回到：“整整一日少門主滴水未進，又被太陽暴曬，他雖是年輕修行之人，但傷心欲絕、精神恍惚之下亦難支撐。少門主現下昏迷，口中一直在喊一個人的名字，眾人都擔心他被曬地神智不清了。”
“哦？喊一個人的名字，是誰？”任婧問到。
“少門主一直在喊‘玥姨’，屬下猜測應是任宮主和姬夫人的同門師妹連玥姑娘。”
“連師妹？”任婧眉頭皺的更緊，而疑惑更重。玉無邪來到聖離宮已有兩日功夫，期間未曾提及連玥，而自己也未通知連玥關於玉無邪前來拜會之事。三十年前的事在連玥心中留下了莫大陰影，以致她對舊事產生了覆變之念，而自己與她的關係也因此險些決裂，所幸她後來避世而居，心性修為漸漸平淡，亦看淡了過往，兩人的關係這才恢復如初。
她沉默了片刻，嘆了一聲，道：“除此之外，玉師侄可還說其它的了？”
羿棠回到：“少門主並沒有說其它的。屬下隱隱猜測可能是聖左使對他有所交代，著他向任宮主打聽一下連玥的訊息，卻不想咋祭奠夫人時發生這等尷尬之事，還請任宮主想想辦法。”
任婧擺了擺手，道：“無妨，羿長老且先去照看玉賢侄，餘下之事待本宮安排好了便告知你們。”
羿棠稽首拜道：“那就多謝任宮主了，屬下這便去了，請——”
偌大金霄殿再次只剩下任婧一人，顯得空曠而寂寥。她怔怔望著殿外，心裡有些踟躕，一個人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卻分明是在對另一個人說話，“連師妹，你可不要怪我啊……”幽幽的聲音飄蕩開來，夾雜著莫名的愁緒。她整了下衣冠，走出金霄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