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藝術【孤苦村】：十一
村長瞥眼仍在扇陰風點鬼火的男子，和表情跟隨男子語言不斷變化的老李，微微搖頭。
正因為這樣，自己才不會什麼都跟他說啊。村長乾脆閉上雙眼，眼不見為淨。
中年男人喋喋不休半天，見村長閉目養神，老李雖然面色難看，但也毫無動靜，不免有些意興闌珊。
“二老，時間不早了，小生就不打擾您們休息了。”他微微鞠躬，吹滅桌上的燭燈，負手走出地牢，似乎忘了來時的目的。那當然是不可能的。最重要的一頁，裡面記錄了正確驅使蜂蠅的方法，這是他夢寐以求多年而不得的，他絕不可能忘。
示意守衛的老人關上大門，男人露出勢在必得的笑。這最重要的一頁他能否得到，就看今晚了。接下來，他只需沏上一壺熱茶，在一個無人的地方自飲自酌，靜候佳音即可。
“今天的月色真美啊。”他感嘆道，儘管他並沒有抬頭望，天上也並沒有那一彎或一輪。
黑暗是壓抑的。即使中年男人已經離去，地牢內仍然不見有聲響。但寂靜終歸會被打破，正如黑暗終歸會被晨曦驅散。
“老張，你——”
“老李，你還記不記得，我這條老腿是怎麼跛的？”村長打斷道。
老李一愣：“怎會不記得，就是因為十二年前你操作失誤，被蜂蠅反噬才跛的。”他說完，隱隱感覺有些不對，但又說不清哪裡不對。在那間房子第一次被問也是，彷彿鏡面被霧氣蒙上，模糊不清，讓人無從窺見鏡中的景象。
“怎麼了？”他忍不住問。
“沒什麼。”村長閉上眼。“燈滅了，啥也看不見。休息吧，我累了。”
本來還想追究的老李聽到村長疲憊的聲音，喉結滾動，把憋了很久的問話咽回肚裡。
“嗯。”他低聲應道。
時間過去了多久，老李不知道。但他知道，說要休息的老張並沒有休息。老張不時扭動一下關節，痛得壓抑不住呻吟，卻又咬緊下唇，不讓自己發聲。但那股錐心蝕骨的痛哪是能抑制住的？身體的創痛只是引子，每每被牽扯，它都會把勾連心臟的彎鉤的鐵鏈繃得筆直。他滿身瘡痍，心也正遭受五馬分屍。
老李能明白摯友的痛楚。誤以為被摯友背叛，好容易想通，卻被最得意的弟子真正背叛，到現在還置身於迷霧中，無人為他解開真相，他又豈會好受？
或許是被第一次“背叛”嚴重衝擊，以致後來被徒弟親口宣告背叛時，除了震驚，他的內心沒有太多其他波動。
有時候，被現實打擊著，就漸漸麻木了。曾今如此，現在如此，未來未必不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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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想要安慰老張，但兩瓣厚唇幾經張合，他卻發不出什麼音。能說什麼？他從來不會說話。
意圖說話時喉嚨的吸氣聲暴露了他。
“想問什麼就說吧。”村長聲音低沉。“有些事情，也確實該告訴你了。”是他不好，有些事情隱瞞一時就算了，他居然想隱瞞一世。
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老李突然感到很憤怒。也許沒有來由，怒火從心底騰起，蹭蹭往上冒。“你夠了。”他的手腳開始顫抖。
“想瞞就瞞，瞞不住了就一臉故作大方地讓我問？張盛德，你是不是太看高你自己了。”
村長對老李的大發雷霆有些不知所措，結結巴巴地想要解釋，聲音卻被淹沒在老李的怒吼和鎖鏈的震盪聲中。
他乾脆閉上嘴，用沉默來應對老李的憤怒。
誰知，他的沉默反而讓老李心中的怒火燃得更加猛烈。“你什麼意思。不說話是吧，說不出話是吧？還想瞞我一輩子是吧！”
黑暗是最能引爆一個人的情緒的。哪怕只有一根苗子，哪怕再細微，它也能將之引爆。因為敏感。舉例來說，盲人雖目不能視，其餘五感卻往往比正常人靈敏得多，能感知到很多常人難以發現的細微之處。
老李從老張的聲音中聽到了傲慢。雖然只有絲微少許，但確切存在。那是一種凌駕的傲慢，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蔑視。回想往年的一幕幕，他確實永遠是上位者，自己永遠在他之下。但這不該是他傲慢的理由！
“唉。”村長重重嘆了口氣，幽幽道：“老李，你還記得我的腿是怎麼瘸的嗎。”
這句話仿若有神奇的魔力，澆滅了老李心中焚燒的怒火。哪怕是第三次，他仍然不知該如何回答。
“唉。睡吧，不早了。”村長又一次把眼睛閉上。現在再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黑暗最能引爆一個人的情緒，因為它會勾勒起許多不堪回首的往事。這些往事不會直接傳達給人，而是交付給潛意識。當敏感質變為過度敏感，就是九轉還魂丹，也會變成七日斷腸草、含笑半步癲。
老李呆呆愣愣地看向村長。雖然伸手不見五指，但他知道村長就在那——他能感知到村長的身形輪廓，能感知到村長已經閉眼，正在調理呼吸。他閉上嘴，也閉上眼。
蛙啼、蟲鳴，滴點颯颯，深夜的密林好不寂靜。細雨下得正酣，抹去大量存在的證明，卻讓鋪有厚厚一層枯葉的泥土愈發溼軟，只輕輕一點，就能留下清晰的足跡。
得益於優優的指路和早已將地圖背板進腦海，陳曦二人暫時甩掉了村民。但夜幕已至，他們手上沒有任何足以充當光源的東西，老人們反倒有好幾個手電。
嘁，大意了，應該搶也要搶一把過來的。陳曦心想。他的腿只經過簡單包紮，體力也沒有恢復，逃了這麼久，身體早已吃不消。
“陳曦哥哥，為什麼要逃啊。”優優喘著氣問。
“因為他們不是好人。”陳曦惡狠狠道。
優優對村裡其他老人瞭解不多。那些老人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對優優的出生極不歡迎，自然不大搭理她，連帶著還不讓村裡的小男孩跟她玩。村長看在眼裡，也不勉強，只能每天對優優進行疏導。可能在這個山村裡，願意跟優優交流玩耍的，除了村長和老李，只有被拐來的何佳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