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先生和曲小姐43、第四十三章
“只是對你。那之後, 再沒有人敢打我。”
二人沉默許久。
段然問:“宣嶼呢?沒來照顧你?”
“來了, 開始每天都來, 也算是盡心陪護, 後來她知道我把股份轉給了孝然, 跟我大吵一架,氣得走了,之後再沒來過。”
段然說:“你覺不覺得你這人挺混蛋的。”
宋庭略微苦澀地笑了笑, 想到什麼,猶豫了下, 終於開口:“孝然——”
“她現在很好。”
宋庭側臉瞧段然一眼:“那就好。”他說, “我做這些不是為了讓她原諒我,只是想減輕一些罪惡感, 其實她恨我也好,只要她能好好生活下去。”
段然說:“別自作多情。她不恨你, 她當你是不相干的人, 你是死是活,她都無所謂。”
宋庭一愣,和段然對視,竟有些茫然。
他埋下頭, 再次按亮了手機螢幕, 翻了翻, 最後定格在一張遠景照上。照片裡的人,正低著頭,專注地拉大提琴。
那時的孝然, 烏黑的長髮,純白的長裙,像個淑女,安安靜靜。
段然看著他的手指長久的按在那張照片上,然後,刪了。
宋庭放下了手機:“過去,我不確定孝然是不是愛我,直到我們分開。我看見她愛別人的樣子,才發現她從來沒有愛過我。”
“有些結局,就如一早就擺在眼前的棋局,無論怎麼走下一步,也是輸。”
段然當然知道宋庭在說什麼。
他再一次去看段然,目光期待:“我們還是兄弟嗎?”
段然認真地看了看他:“當然。我段然一生只有一個兄弟,不能因為他做過錯事,就否定他。”
下午的時候,起風了。宋庭覺得不太舒服,咳了幾聲,但不想進屋休息,他還有很多話想說。
“這輩子,我做了很多後悔的事,對奶奶,對孝然,甚至是宣嶼。”
“他們都曾是我最親近的人,我卻一個都對不起。”
宋庭慢慢地說著,他的鬍子颳得很乾淨,頭髮因為大病而剪短,瘦了太多,反而顯得眉目鋒利明朗。
臉龐開始陷下,眼睛裡卻有一種平心靜氣。
深黑的眼眸,正望向天空,好像望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過了會兒,他回過頭來,微微地笑了。
笑容沒了從前的世故和刻意,變得有一點意味深長。
“好像做了一個夢一樣。”他說,聲音低沉。
“醒過來的感覺如何?”段然問。
宋庭想了想:“前世今生。”
兩個人聊了很久,段然發現,宋庭的臉色越來越不好了。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宋庭出殯那天,來了很多人,宣嶼也來了,她哭得撕心裂肺,都喘不上氣了。
那一刻,段然透過她那張美麗的臉,看到一個女人在痛失心愛男人後,一顆搖搖欲墜的心。
宣嶼說,宋庭不信命,這些年,他比任何人都拼命,努力。到最後,還是抵不過命。
他死這一年,剛三十二。
段然依照宋庭生前遺願,把他的骨灰帶回了南充老家,埋在奶奶的墓邊。
他坐在坡上,看著墓碑上那張年輕的笑臉,想到他們第一次見面。
第一次見面,段然四歲,宋庭六歲,倆人因為一個鴿子蛋打了一架。
宋庭仗著身高優勢贏了,段然哭了一宿。
人生若只如初見。
若時光一直停留在那時多好。
宋庭死前,一直想見孝然一面。
孝然沒去看他,也沒流下一滴眼淚。兩個人之間,沒有愛,沒有恨,最終什麼都沒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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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然再見到宣嶼,已經是冬天。
她站在一條安靜的街道拐角,穿著灰色的羊絨大衣,深黑色緊腿牛仔褲,戴著墨鏡,手裡端著杯熱咖啡,正偏頭和誰講電話,表情嚴肅,剪短的黑髮與蒼白的臉色形成尖銳的對比。
她看見孝然的時候,表情凝固,匆忙說了兩句就掛掉電話,朝孝然走來。
宣嶼雙手放進大衣兜裡,從上到下打量孝然,她胖了點,頭髮還是剪得很短,露出兩邊的耳朵,既清爽又利落。
“我什麼都沒了,你滿意了吧?”宣嶼冷冷地哼出一聲,用嘲諷的語氣說。
孝然神色如常,露出平靜又疏遠的笑容:“怎麼會,你還有病。”
換作從前,宣嶼早就暴跳如雷,現在反而沒那麼急躁了,只是看著孝然的眼睛。
這個女人,從來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這麼多年了,她真是一點都沒變。
宣嶼挑挑眉毛,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臉色一沉道:“宋庭死了。”
“我知道。”
“他把在盛宣百分之十五的股份轉給了你。”宣嶼冷笑,“你樂瘋了吧?”
孝然說:“你真是病入膏肓。”
宣嶼看著孝然,半晌,輕輕嗤笑一聲:“別裝清高了,你不稀罕,怎麼還恬不知恥收下了呢?”
孝然笑了起來。
“誰說我不稀罕,我挺稀罕的,錢吶,人為什麼跟錢過不去?賣了還能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買幾套房,說起來,我還想謝謝他。”
宣嶼有片刻的遲疑,認識孝然這麼久,一直覺得跟她之間,至少做到勢均力敵。
但是她在那雙漆黑,複雜的,意味深長又帶著一點輕佻的眼睛裡發現,她最後還是擊敗了自己。
“謝謝。”這兩個字,實在蒼白又可笑。
那個時候她終於明白,欲言又止,是種什麼樣的心情。
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對自己,苦笑。
孝然說:“你沒事了吧,我要走了。”
“孝然。”宣嶼叫住了她,她摘下了墨鏡,默了片刻,然後突兀地笑了一聲,“其實我們都是傻子,我們這樣做沒有任何意義。”
孝然問:“我們是誰?”
宣嶼說:“我,還有宋庭。”
孝然眼裡泛起冷笑。
l城的冬天,冷的徹骨。下過兩場雪後,地面都被凍得僵硬。
宣嶼抬起眼睛來,曾經明亮又自信的眼眸此刻一片絕望和茫然。
“我爸不在了,宋庭也不在了,剩下我自己,我隨時活在失去一切的恐懼之中,我時刻被無數兇狠的念頭纏繞著,威脅著,無數雙眼睛躲在隱秘的地方監視我,無數陰謀家正盤算著要挾我談這樣那樣的條件,就連在公司,那些人表面迎合,卻在背後對我投以陰冷的目光,說著風涼話。一句話說錯我就會被巨大的車輪碾得粉身碎骨,每天下班他們對我說再見的時候,我都害怕,我會不會像我爸一樣,或者像宋庭一樣突然死掉了,我每一天都過得膽戰心驚,每一天都好像世界末日一樣漫長。孝然,這樣的我,已經快要被逼瘋了。”
“這些日子,我總是想到宋庭,一個人倒下去太容易了,即使現代醫學再昌明,也有解不開的難題。”說到這裡,她終於還是忍不住,聲音帶了一點顫抖,“他昏迷很多天,常常喃喃自語,嘴裡唸叨著什麼,誰都聽不清楚。”
宣嶼說著,像一個委屈的孩子一樣,聲音裡好像有了哽咽的味道。
“一瞬間,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骨髓,血液,神經,在他離開的那晚,突然間全部失去。現在我才明白你那句話,人活著,做好自己就行了。真的,當一個人身心俱疲,自顧不暇,哪還有力氣去管別人過得好不好,快不快活?——真快啊,毀掉一個人,比什麼都快。”
孝然只是安靜地看著她,一句話沒說。
“我什麼都沒有了,你還好好的,真是諷刺。”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跟你說這些,可能只是想找人說說話,又不知道找誰。孝然,我以前總說你沒有朋友,說你活該,其實,我比你孤獨,比你活該。
“其實這樣挺好。”
“我們兩個,各自開始各自的人生,這輩子,能不見,就不見了吧。”
孝然彎了彎嘴角,極淡地笑了一笑:“隨便。”
她說完了,轉開臉準備走開,那一瞬,孝然隱約看見,身後的那雙眼睛裡,有微微的淚光閃動。
她一個人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很久。
這條路彷彿沒有盡頭,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
她突然抬頭望天,夜空有濃重的黑,隱隱約約,還可以看見流動的雲。
彷彿經歷過暴風雨但最終平靜下來,整個人有種懶洋洋的安定,但這安定也像是沉入最深的海底,突然間只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宣嶼的話猶在耳邊。
她並不同情宣嶼。
也不同情宋庭。
那是他們的命。無論曾經如何強大,強大到不可一世,強大到敢於摧毀別人的命運,最後也不得不向自己的命運妥協。
這時,手機突然響起來。
孝然按亮了螢幕,顯示有一條微信,是佩妍發來的。
孝然開啟,她的表情微微地凝住了。是一張照片,她結婚了,潔白的婚紗和精緻的新娘妝,表情平靜幸福。
新郎,竟然是馬中州。
孝然想起成澤的話,她說陳楚說馬中州有了一個女朋友,每天送飯送菜,盡心照顧——
竟然是佩妍麼?
過了會兒,佩妍發來一段語音,只有短短幾秒鐘。她的嗓音微微哽咽,很低,但每一個字咬得很清楚:“孝然,謝謝你。還有,對不起,希望你和段然幸福。”
只有這一句話。
孝然回了句祝福的話過去,但被拒收了。
孝然恍惚了下,眼前忽然閃過那張溫柔的,無辜的,又帶一點軟弱笑容的臉。
她知道,佩妍發這條訊息來,是想跟過去告別,她要重新開始新的生活了。孝然也知道,從今以後,她們不會再見了。
一別兩寬,卻是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