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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世無雙

第七十五章 四品御史,兩個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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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世無雙第七十五章 四品御史,兩個耳光

晨昏難辨的宮城被這一場朝雨,沖洗去幾分陳舊。

身穿團龍蟒袍的佩劍少年沒有撐傘,瀟灑負手站在保和殿雕刻游龍的白玉石階下,不僅身前空無一人,身後的文武百官都像是提前商量過一樣,離著兩丈遠在他左右兩側按照各自官職品階列隊等候,偶爾有人抬頭看向那顯得有些孤零零的背影,嘴角多是帶著不屑的冷笑。

有週一朝,司天監還從未有過在承襲鎮國公爵位之前就位列百官之首的人,也從未有過穿黑色蟒袍的觀星樓主,陳無雙算是在朝堂內外兩度開先河,想不引起旁人注意都難,連御道兩側垂手肅立等著喊一嗓子宣百官上殿的小太監都忍不住多瞄他幾眼,近些日子以來另一個能如此備受矚目的,還是以同進士出身平步青雲的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

剛入仕就將出入朝天殿當做家常便飯的蕭靜嵐,同樣有佩劍上殿的恩寵殊榮,只不過這位十一品劍修在朝會上比首輔楊公更惜字如金,在旁人滿是打量意味的目光中多數時候低垂眼簾,似乎對朝會上的一切人和事都漠不關心,散朝之後更是少與同僚接觸,甚至同年登科的新貴裡八成都沒機會跟他搭上一句話,更別提藉著同年之誼結成共進退的想法。

靜默不語的百官中,一頭一尾都不肯在雨中撐傘,陳無雙是散出自身蓬勃劍意逼開身周雨點,而蕭靜嵐凝如山嶽的氣息則更勝一籌,凌虛境修士所在處方圓三尺,未見半點溼潤,這位有些懼內的員外郎臉色很平靜地看向少年背影,眼神深邃,古井不波。

雖說在朝會之前,百官有肅穆靜默於殿外恭候天子落座的規矩,但彰顯皇家威嚴的侍衛向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像先帝初登基不久時那樣,有官員鬧出大打出手的局面來,諸位大人們私下裡低聲交談幾句無傷大雅。

若不是天數使然大周氣運將盡,被民間讀書人讚譽為“中興之治”的景禎朝的確有盛世氣象,朝堂上人才濟濟,光有資格身穿絳紫官袍的人物就有近四十人,以保和殿大學士楊之清為首的兩殿四閣大學士,陳無雙或多或少都聽過這些人的名字,既無交情也無過節,不願旁生枝節。

很快,站在最前面的少年就聽到沙沙雨聲中開始有了刻意壓低聲音的交談,嘴角不知不覺掛起一絲了然於胸的不屑笑意,但凡從身後那些不知江湖深淺的人口中聽見自己名字,陳無雙就打算用腰間焦骨牡丹跟所謂的清流名士好好講一講道理,他並不介意在生平第一次上朝時,就讓飽讀詩書的大儒們見識見識,新任觀星樓主是怎麼一回事。

讓他有些失望的是,儘管身後的交談聲越來越嘈雜,可有那傳遍京都的一百七十六顆帶血門牙作為前車之鑑,深諳明哲保身之道的百官們似乎都把陳無雙三個字當成了不屑也不敢提及的禁忌,只是三三兩兩所談論的話題實在繞不開雍州、涼州,興許是偶爾說到南疆時會觸及一些關於陳仲平的不太美好記憶,大多匆匆一筆帶過,反倒陳家老公爺一再被人嘆息著說起。

陳無雙抬起頭,正北不到兩百步就是保和殿,越過保和殿不足三千裡,就是那道二十三里長的城牆。

不知今日雍州是否也有陰雨連綿,師伯是否撐傘站在城牆上,往更北的地方默默遙望。

也不知雍州城郊的座座新墳前,是否有人在雨中敬酒。

見那一向在京都行事肆無忌憚的少年沒有任何反應,許是以為陳無雙在宮城中感受到壓力不敢太過囂張跋扈,交談聲居然逐漸壓住了雨聲,楊之清皺起眉頭,微微側身看向身負維護皇家威嚴之責的親軍侍衛,卻見全身披掛鎖子甲的人盡都目不斜視聽而不聞,立即心似明鏡,無奈用只有自己才能聽清楚的聲音嘆了口氣,“欺人太甚。”

“哼,劉大人所言,下官不敢苟同。老公爺陳伯庸僅憑麾下一萬之眾,就能擋住漠北妖族侵擾北境,可見司天監實乃我大周國之重器,鎮國公世襲罔替之爵位更是大周獨一無二的殊榮,況且陳家這一代並非沒有嫡親血脈,怎麼能輕易所託非人?”

說出這些話的人似乎情緒異常激憤,連官場上該有的規矩都不管不顧,生怕陳無雙聽不見一樣,最後“所託非人”四個字幾乎是聲嘶力竭喊出來的,楊之清眉頭皺得更緊,轉頭看去,那人不過四十餘歲年紀,穿著青色正四品官袍,是去年秋天才提拔起來的右僉都御史紀箴,算是御史臺裡手握實權的人物。

不等首輔楊公出聲呵斥,與紀箴爭論的另一人也冷哼著提高聲調,甩袖道:“紀大人休要斷章取義。劉某剛才所言,是說老公爺以年邁之身衛國戍邊,司天監如今損失慘重,更不可一日無主,觀星樓主的傳承並非陳家私事,豈能不經陛下首肯、朝堂商議而私下定論?且如今十萬大山中的兇獸面對中原百姓虎視眈眈,坐擁數十萬精兵的謝賊又窺測神州,今日朝會無論如何要議出觀星樓主歸屬,好為陛下分憂。至於陳家誰能擔此重任,想必在陳叔愚與禮部右侍郎二人之中,陛下已經心有所屬,劉某為人謹小慎微,哪有其他意思?”

二人看似爭得面紅耳赤,實際上陳無雙能聽出來是做戲,少年嗤之以鼻笑了聲,還以為能做到五品之上的官員個個城府深沉,想不到會用這種拙劣方式開場,孩子把戲,貽笑大方。

陳季淳輕輕哼了聲,壓低傘沿一言不發。

有紀御史和那位劉大人開了頭,陸續就有人出聲摻和進去,重臣中率先開口的是剛從兵部侍郎升任尚書不久的衛成靖,瞥了眼少年孤零零的背影,陰陽怪氣道:“紀大人,御史臺職責糾劾百官,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不假,也不要把外面聽到的風言風語帶到保和殿上才好,無雙公子若真如此不堪造就,豈能在北境城牆立下阻攔妖族進犯的大功?慧眼識珠如陛下,又怎會點他為新科探花?”

撐著傘的紀箴冷笑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陛下提拔衛尚書是慧眼識珠,抬舉蕭員外郎是另有深意,好事都被你們兵部佔了去,自然站著說話不腰疼。官職爵位乃大周朝堂之本,歷朝歷代每一份俸祿都是有德有才者居之,聖人說有德無才者可居高位,無才無德者可予恩賞,而有才無德者最不能任用,其才越高埋禍越深,下官也聽說過無雙公子一人一劍逼退妖族,陛下先賜爵越秀縣子,再賞探花郎出身,足矣。”

陳無雙臉上帶著和煦笑意轉過身,緩緩邁步走到這位正四品的僉都御史身前,紀箴故作鎮定昂首挺胸看著少年步步逼近,饒是他不信陳無雙敢在保和殿前當著百官無禮,沒有修為在身的文官還是難免呼吸變得急促,強忍住下意識就要往後退步的心驚,咬牙怒目圓睜,可惜色厲內荏終究還是在氣勢上落了下乘。

相距一步,聲息可聞。

陳無雙笑吟吟轉頭問道:“還請楊公為我解惑,我面前這位大人,是幾品官?”

楊之清沒有回頭多看,平靜道:“紀箴是御史臺右僉都御史,正四品,前途無量。”

陳無雙確實不認識這位在御史臺有一席之地的紀箴,也不清楚所謂右僉都御史除了風聞奏事糾察百官之外還有什麼旁的職責,但光憑他青色官袍胸前繡著的展翅雲雁,早就知道紀箴是正四品,故意有此一問,是想看楊公對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是什麼態度。

要是平日裡紀箴能得首輔楊公一句“前途無量”的評價,能高興的三五天夜不能寐,想盡一切辦法也要試著去攀保和殿大學士的關係,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真要是得了楊之清的青眼,就意味著前面多了一條康莊大道,能進六部任職,誰願意在得罪人的御史臺裡廝混?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楊之清的那句話,卻讓他心頭一涼,不可思議地看向首輔大人所在的方向,轉瞬又求助似的微微收斂目光,先是看向另一個身穿絳紫官袍也不回頭的人,再看向頂頭上司左都御史,執掌御史臺的那位大人眼神平靜,不悲不喜。

“你···”

陳無雙擺擺手打斷他,和聲道:“原來是紀大人。無雙這些年仗著司天監的名號,在京都城做下的荒唐事罄竹難書,不久之前還在白獅坊會仙樓出手,斷了二皇子殿下的隨身兵刃,只是想不起來何時何處得罪過紀大人,是在流香江上?還是玉龍衛副統領錢興掰的那一百七十六顆門牙裡,也有紀大人的子嗣?”

紀箴是宦海沉浮多年的人物,很快就鎮定下來,蔑然道:“探花郎這話小看了紀某,身為大周右僉都御史,紀箴剛才所言字字句句都是為大周謀,良藥苦口,未必對探花郎就沒有好處。既然提到那一百七十六顆門牙,紀某倒要問探花郎一句,從古至今還沒有人敢如此折辱讀書人,且不說你這般行徑有悖聖賢教誨、陳家祖訓,沒接任觀星樓主就敢如此,司天監真要是交到你手裡,我泱泱大周千萬讀書人,哪個還有出頭之日?”

平心而論,在數千年來君為臣綱的禮數潛移默化下,紀箴這番話不無道理,甚至連一些根本不打算在朝會上跳出來對少年發難的人,都連連點頭,當年十二品修為的大周太祖皇帝都對讀書人折節下交不敢怠慢,陳無雙憑什麼就敢在天子腳下放任錢興那種惡人,在崇文坊恃強行兇?

沒想到陳無雙非但沒有像預料之中那般惱羞成怒,反而擺出一副虛懷若谷的謙虛模樣,笑著點頭道:“確實,為了出我胸中一口惡氣,錢興做的事情有些過了,罪不在他而在我,陳無雙今日既然來上朝,就可以在保和殿上給諸公一個交代。”

少年人聲音本就清越,陳無雙也存了讓在場所有人都聽清的意思。

楊之清輕咦一聲,還是沒有回頭去看,眼角處卻多了幾分欣慰笑意,去年六月陳家老公爺和陳仲平逼他出京,原以為那柄據說事關大周氣運的卻邪劍才是此舉重中之重,眼下看來,陳無雙在江湖中數次死裡逃生逼出來的成長,遠比任何異寶都重要。

神情不變的陳家四爺,握著傘柄的手指好像放鬆了幾分,有風趁機吹斜了雨絲,眼眶竟覺得有些溼潤。

紀箴狐疑地看向陳無雙,十八九歲的少年人不可能比朝堂上修煉多年的老狐狸更藏得住情緒,企圖在陳無雙眼神裡找到些能判斷出用意的蛛絲馬跡,一抬頭看見他雙眼死寂沉沉,才突然想起來陳無雙是個雙目皆盲的瞎子,心裡頓時一跳,嘴上卻硬氣道:“給諸公一個交代?依紀某看,探花郎大好青春,聽說府上除了豔名冠京都的黃鶯兒伺候著,還在江湖上帶回來個如花似玉的女子,是東海孤舟島的劍修弟子?齊人之福,何必貪戀司天監···”

話還沒說完,就被陳無雙擺擺手打斷,玩味笑道:“要不是御史大人一口一個紀某自稱,公子爺還以為你姓李或是姓陳,司天監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御史臺的人出來指手畫腳了?”

紀箴被他嗆了一句,臉色微變道:“司天監是大周的司天監!”

“有句話,公子爺本想等上了保和殿之後再問問諸位,這個機會我等了好一陣子,想不到有人比我性子還急,也罷,在這裡說也是一樣,我猜陛下能聽得到。紀大人,司天監是大周的司天監,那你可知道,自我師伯帶人接管北境城牆以來,漠北有多少妖族前來進犯?司天監死在城牆底下的,又有多少忠魂?”

陳無雙本就沒指望旁人接話,話音剛落就自問自答道:“黑鐵山崖聚攏近十萬妖族,那些半人半獸的雜碎日夜盯著城牆,以往雍州二十萬邊軍看見都打怵的場面,卻被司天監擋下來,你們這些家中捧經書笑看城外凍死骨的貴人們,以為那道城牆真就固若金湯?三月十三那場慘勝,朝堂上只看見一個勝字,誰看見前面那個慘字?司天監苦心培養出來的二十四劍侍中,十一位年輕劍修命喪城牆之外,玉龍衛折損近半,若不是有三千楚州撼山營將士及時馳援,從那一天起,大周就沒了司天監,也沒了整個雍州!”

少年呼出一口氣,不知是不是他四境修為已經能以情緒影響天象,宮城裡的雨似乎又大了些。

遠處,蕭靜嵐抬頭看著雨勢,眼神複雜。

陳無雙忽而一笑,搖搖頭自嘲道:“清談誤國也好,紙上談兵也罷,諸公啊,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何必跟你們爭口舌之利,我師父可不是這麼教我的,司天監講道理的方式,你們興許都忘了。”

說著攤開手掌,突然揮手重重打了面前的紀箴一個耳光,脆響如雷。

誰都沒想到陳無雙真敢動手,在保和殿前痛打一位僉都御史,一時之間所有人都楞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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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箴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打懵,臉上感覺不到疼痛,只一陣一陣發麻,一手捂著臉頰,另一手顫抖指著陳無雙,眼神驚恐道:“你···你···”

少年冷笑道:“紀大人總該聽說過不少我的事情,公子爺連皇子都敢打,區區一個正四品御史,你狗日的算個什麼東西?”

說罷,反手又是一個耳光,比前一個更脆生。

兔死狐悲,這兩個耳光如同打在文武百官臉上,除少數幾人無動於衷之外,保和殿外很快就群情激奮,恨不得將陳無雙生吞活剝,帶刀侍衛們下意識圍上來,卻被楊之清冷冰冰一個眼神逼退,笑話,沒接到陛下明確旨意之前,誰敢不給首輔大人面子?

“剛才你那些話,公子爺聽著很不順耳,要是放在江湖上,少說能值左右開弓一千三百多個耳光。可惜終究是同朝為官,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兩個耳光意思到了就成,其餘的就欠個人情,我脾氣不太好,御史大人最好莫再開口討要剩下的那些。”

陳無雙扯著紀箴的官袍擦了擦手,轉身邁步,無人敢攔。

好在此時,平公公的聲音在殿中響起,隨即由如釋重負的小太監依次扯著嗓子揚聲大喊。

“陛下有旨,宣,百官上殿!”

楊之清整了整身上官袍,等陳無雙踏上臺階,才悠然舉步跟上。

上個月的大朝會,兵部尚書邱介彰在保和殿前石階上吐出一口鮮血。

這個月的大朝會,觀星樓主陳無雙在保和殿外廣場上散出一身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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