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零45

申唯在任何公益活動現場最忌諱的一個問題就是“你對公益有什麼看法”。

——洗錢、逃稅。

“財富的第三次分配。”

這麼說也不全對。她的看法取決於她當時的心情。

還在大學那會，跑到窮山僻壤裡義教，翻出自己當初捐出去還寫著自己名字的書。

——合著脫貧是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沒有幾個十年都不會變好是吧？

無數的志願者曾走上這個講臺，到底量變什麼時候才能引起質變？

任何時代，出現太過統一的聲音都是危險的。就好像二戰時期以為馬奇諾防線無敵的法國人般，對現狀麻木，沉浸在過去的巨大成功中，對即將到來的毀滅性打擊視如敝屣。如果不親臨現場，很難真正知道到21世紀依然存在著生活艱難到如此地步的人。儘管公益一直噱頭傍身——獨立、主見、視野、成長。什麼走出自以為是的生活，遇見未知的自己那種漂亮的套路。每年還是能把情懷從塵封的棺材裡拖出來再消費一次。

最重要的作用不就是給簡歷加分，去外國研究難民問題呼籲世界和平維護婦女權益聽上去都比義教高大上得多。在此很應該自省三分鐘，然後死不悔改。

志願者這個詞生來就是帶有義無反顧的悲壯色彩的。

一向如此。

一個大學生能用幾個月的時間解決的問題，哪有資格被稱為問題。

無論選擇參與哪一種形式的公益，貢獻都是有限而微不足道，看不見成效的。

但選擇成為志願者本身就是一種勝利。

同理心的勝利。

青年的勝利。

「即使是最微弱的光，也是劃破黑暗的劍。」

·

人果然擅長感動自己，也許是沒人打算感動自己所以只能自給自足的緣故。

後來，申唯見證了公益組織貪汙腐敗、挪用災款、管理不當；目睹了國家斥巨資把各地區的廣大群眾培養成爭當貧困先鋒依賴外部援助不思進取的寄生蟲。

這並不會讓人完全喪失對慈善事業的信心，但這會消磨對公益的熱心。這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人不會永遠熱心，但永遠有義無反顧地貢獻自己的人在。

慈善的主體在於社會本身，準則是該時段的平均社會公德。公益事業多一個人少一個人能有多大區別？

——以及那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棵稻草。

「你只生活在自己美好的圈子裡，你根本不知道世界是怎樣的。」

「當我們每天浸泡在各種美麗、光鮮、快樂的資訊海洋裡的時候，誰他媽願意去再主動去看世界的黑暗和痛苦？」

存在即合理。這句話簡直就是最不負責的經典推脫名句。

嗯。毒品的存在真合理。人口販賣器官販賣都很合理。

快畢業那年沒有透過媒介，自己直接聯絡上了當地人——有點類似於Helpx？

趁著沒課，再來畢設和答辯也已經到了不是花時間就能做到更好的關口，索性就隨便放飛自我。對方也是個大學生，三年前走出家鄉考進大城市，幹練卻不詐巧。申唯當即敲板要過去做義教，很大程度就衝著對方的個人魅力——儘管一開始就暗下決心要去，但該問的情況細節該拿的安全保障一個也沒落下。

做公益是做公益，她可以拿錢去做公益——IVHQ，EASIEP。以後誰再說義工時免費勞動力廉價勞動力就跟誰急，明明就是倒貼勞動力。

——但她可不打算拿命去做公益。

後來的事就記不清了。人是會選擇性忘記一些懶得回想起來的東西的。一回想起來就會煩到太陽穴突然一抽，即使忘記了整件事的前因後果細枝末節，可那種感覺是忘不了的。

「當今世界是存在著奴隸制的，世界約有1000萬至2700萬人淪為奴隸。（2009年，國際勞工組織（ILO）報告）。

全球每年的跨國人口販賣達到80萬，其中受害者中80%是女性，50%是兒童（2007年，美國國務院）。

人口販運現已成為僅次於毒品和武器走私的全球第三大地下貿易，而且已成為組織分工細膩的國際犯罪。（2005年，根據國際刑警組織報告）

人口販賣運流網路遍佈全球，在全球124個國家中存在跨國人口販賣犯罪，目前已確定了至少510條販運路線。（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公室：《2014全球人口販運問題報告》）」

在那個交通閉塞手機不在服務區的地方，她從義教到兼任幫助被拐老人晚年團聚的志願者，一切都那麼順利成章自然而然。

村頭還是村尾的劉大媽王奶奶還是哪位七大姑八大姨病危，啊不，一直身體都不是很好，不過這次可能是真得撐不了多久了。

然後？還想要什麼然後？她的資料一早就上報登記了。資料不全，不記得雙親姓名，地址不詳。能找回家人的希望要多渺茫有多渺茫。當初立了個“一有訊息就通知你的”flag，所以現在都還沒等到通知。報紙也上過了。如有線索請聯絡xxx——沒下文了。

該做的都有人做過了，再深究就不是熱心助人而是自討苦吃了。

她又一次回想起那個觸感。那是一雙做農活的手，粗糙的紋路恍似脫水裂開的土黃色大地，厚繭是此起彼伏的山丘。申唯握著那雙勤勞的手，說著一些自己也不相信的不知道是在說給對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的安慰的客套話。對。就是那種說爛了的，被很多很多個人用很多很多相似或不同的詞語裝飾出來的沒什麼實質意義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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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老人看著她，好像她是唯一的救世主。

直到現在，申唯也還會時不時地感到被一道目光注視著。

嗯。她隱約好像還記得，她偶然看見書記家裡搖搖晃晃要倒不倒的那方桌子，好像就是用什麼檔案墊的桌角。好像村長和她聊著聊著的時候打翻了水杯順手抄起張紙就拿來擦桌子了。

總是還有那麼一絲希望苟存殘喘讓你不能完全死心甚至不惜孤擲一注和命運搶那角落一隅的選擇權。

——她精神不太正常，一會說自己49的一會說自己43年的。自從她孫子高燒燒死了之後就一直神經兮兮得，你今天跟她說話拿不準她第二天就把你這個人給忘了……

——她就算真能找到她家人，怕且她家人也早當她死了吧。她在這什麼都不用做我們伺候著她不好嗎？也不見得她家人就會樂意贍養她照顧個累贅，啊，我的意思是……

嘛。反正都到這關卡了。要是再找不到就只能在那邊見面了。找得到最好找不到也罷。總之努力找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