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門兄弟（全3冊）洪門兄弟3：歸宿_第二十四章 恩斷義絕
紅梅別墅。
徐梅萍的喪事場面大得很，和她生前的神秘形成鮮明的對照。警察和青紅幫都派了諸多人手維持秩序，靈堂上，居然還有一大幫孝子賢孫在迎客。
林小健知道青紅幫的人會出面操辦，因為徐梅萍是幫會中人，這次可以說是為杜家而死，他也猜到錢敏德會回滬為表妹發喪，但他卻沒想到徐梅萍還有子女，看那群跪在地上的人，足有七八個，有的和死者年齡相仿，有的甚至要大，披麻戴孝，蔚為壯觀。
他剛走進大門，就有人上來不客氣地截住他，叫他滾出去——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青紅幫的人一定會懷疑他，因為昨天早上的風波因他而起，下午更有多人親眼目睹他上了梅萍的車。他被粗暴地推出靈堂，他看到阿強惡狠狠的目光。
面對這場由林小健引發的騷動，警察也如臨大敵地端槍吆喝起來。
林小健任他們推來搡去，他一直不還手，也不開口，只是執拗地注視著靈堂上的大幅畫像。他知道，無論說什麼做什麼，都永遠無法彌補愧疚。徐夫人已經死了，他不想她的靈魂再受到侵擾。他在門外深深地鞠著躬，默唸著：徐阿姨，對不起！
正待離去，有人高聲叫住了他，他看見了一年未見的錢敏德，他從別墅疾步走出，身後跟了一個披麻戴孝的中年男人，金絲眼鏡後的眼睛是紅的。兩人一前一後向他走來，同時停在他面前，中年人看了錢敏德一眼，先行開口，談吐儒雅：閣下就是林小健？
林小健悲痛得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
中年人伸出手，自我介紹：徐義民，徐家五子。在南京做律師。林先生請隨我來，家母生前有事情交代！
阿強欺上，憤然指斥：五公子，是他害了徐夫人，不能讓他進去！
徐五公子一介書生，應付不來這種場面，為難地望向錢敏德。錢敏德看也不看阿強，只向警察命令：誰在這裡擾亂秩序，指手畫腳，就給我轟出去！
徐梅萍的身份亦白亦黑，靈堂上也自有一番水火不容的姿態。
別墅樓上，徐五公子緩緩講述：小媽剛剛嫁入徐家的時候，是第五房。家父當時已經七十高齡，娶她不過半年就撒手西去。我才比她小兩歲，當時，家裡沒人叫過她媽，人人都唾棄她，視她為蛇蠍。我父親號稱上海鉅富，可其時家道已經開始中落。我們六兄弟四人未娶，還有一姐一妹未嫁。家中所剩家產只是一些爛賬目。眼看著債主們討債上門，弟弟妹妹只會哭，幾位姨娘都卷了細軟逃之夭夭，只有小媽留下來，她把我們幾個兄弟叫來，問我們相不相信她，她說大家如果都聽她的，她會讓我們徐家中興。我們兄弟六個，個個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聽了她的話真是喜出望外，這個時候，沒人會不信任她，因為徐家已經敗落，根本無利可圖。小媽很有辦法，黑白兩道都有朋友，她不出半年就堵上了父親留下的債務窟窿。我們兄弟姐妹該上學的上學，該嫁人的嫁人，該娶老婆的娶老婆，一家延續著父親生前的鼎盛，只有徐家人自己知道，這一切全拜小媽所賜，這中間花費了小媽多少心血。父親當年娶她只是因為她漂亮，可沒想到他暮年會有如此慧眼，為徐家娶進了一個救星。父親去世一年時，我們曾擔心小媽會嫁人，這樣她如果帶走全部財產我們也說不出什麼，小媽知道我們的擔心，她就召集我們，把一份公證給我們看，她說她既然得到了我們兄弟姐妹的信任，就會負責我們到底，她的全部收益都會拿出大半與我們兄弟平分，她一定會把徐家所有的孩子都風光娶嫁。自此，連我當時已經年近五十的長兄，也對繼母肅然起敬，帶頭叫她作小媽。
小媽正值英年，死於非命，我們都十分悲痛，除了大哥二哥年事已高，坐在靈堂，你剛才看到了，我們幾個兄弟都跪著。我們和小媽見面的機會不多，可她從來沒忘記過自己的承諾，她始終把我們當成自己的孩子，對我們照顧有加。抗戰後，家裡生意一度不好，她也很消沉，我們都拿出自己的全部積蓄來幫助她，我現在還記得小媽感動的樣子。小媽生性像男人，我們知道她有許多負面的傳聞，也曉得她的生意複雜，但她人真的很好，對我們也真的很好。
林小健靜靜地聽著這個繼子對徐梅萍的追憶，他想象不到她竟然有著這樣的一面，她照顧著和她本無血緣關係的徐家後代，對徐家而言，確是值得尊敬和讚美的一位繼母。
林老弟，小媽可能預感到了死亡，日前立下遺囑。遺囑上除了我們兄弟，其中還有你的名字。我們兄弟姐妹雖然不知你和小媽的關係，但她生前的意願我們是不會違背的。她給你留下南京的一處房產，這裡是房契和過戶證明。
一份封好的牛皮紙袋遞了過來，林小健站了起來，他無法接受這份遺產，他想了想，道：徐兄，你是律師，那就再幫我個忙，把它以徐阿姨的名義轉贈南京蔣山女中。
這是他匆忙當中能想出來的唯一辦法。
錢敏德一直站在窗前抽菸，此刻回過頭來，徐五公子為難地向他看了一眼，錢敏德點頭道：就照他說的辦！又命令道：問！
徐五公子趕緊道：聽說小媽臨死前，你曾坐過她的車，還在出事現場指認了她的遺骸，你如果知道些什麼，是不是能說出來，好讓小媽的冤魂早日安寧。
這問話的要是換作錢敏德，林小健肯定不予理睬，卻偏偏是這位儒雅的徐五公子，這位律師看來是深悉心理學，做了這許多鋪墊，一下子就把小健問得怔住了，錢敏德見他半天不語，知道自己是找對了人，遠遠發威道：林小健，阿萍死前都和你說過些什麼？你都知道些什麼？說出來！
林小健木然不語，錢敏德大喊：來人！
孫副官帶了一隊軍警跑進來，荷槍實彈，在門口站成一排。錢敏德向後退了退，發狠道：昨天，連警察都看出你有事情在隱瞞，你小子今天居然還敢送上門來，講！到底什麼人幹的？
分明是在逼訊了，徐五公子始料不及，站在那裡扶著眼鏡開始發抖。
林小健知道自己是自投羅網了，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反倒叫他輕鬆了許多，他直視錢敏德：告訴你，你敢聽嗎？這是一宗大陰謀，你不知道還好，知道了反而會害了你！
錢敏德十分惱怒：瞧不起我？
林小健冷笑：你錢特派員要是能被人瞧得起，三年前就不會屁滾尿流離開上海！你錢主任要是能被人瞧得起，兩年前就不會把我的行蹤告訴陳阿水！你是君子是小人，還用得著我說嗎？
錢敏德瘡疤被揭，暴跳如雷：好，你不說，你不說林小健我告訴你，邵曉星已經被警備司令部批捕！你不說，他會說！
林小健始料不及，愕然制止：不，這不關邵曉星的事！你弄錯了！
錢敏德哼了一聲：昨天早上你和姓邵的在這裡鬧事，你們……
沒等他說完，林小健已經掠過去一把揪住他，斷然喝道：錢敏德，你這個渾蛋！如果你敢再冤枉邵叔叔，我會叫你死得很難看！
伴隨著一陣上槍栓的聲音，徐五公子腿一軟，竟嚇得癱坐在地上。
錢敏德與林小健近距離對峙，面上肌肉連連跳動：林小健！你，你放手，我不想和你算舊賬，我只想知道是誰殺了阿萍！
林小健已經冷靜，瞬間想清前因後果，他唯一後悔的是跟著錢敏德上樓來。他是絕對不會說出真相的，不僅因為吳浩海是他的兄弟，阿倩是弟妹，更因為他是江湖中人，是根本不屑讓軍警解決任何事情的，他也不能和錢敏德就這樣對峙下去，那樣邵叔叔又勢必再度身陷囹圄。突然間，他剛強的心感到從未有過的絕望，他打定主意，慢慢放開錢敏德，有些疲憊道：是我，你抓我吧，我跟你去警備司令部自首！
警察欲衝上來，孫副官卻不敢相信他會輕易束手
就擒，他太知道林小健的神通了，他喊道：都不要動，讓他先把武器交出來，他有飛刀！
林小健挑釁般地向他揚揚臉：讓你抓就抓，我保證不反抗！
錢敏德揚手制止，深深地看住林小健：不是邵曉星，也不是你！我知道兇手另有其人！想當年為了救你這位阿叔，你連警備司令部都敢闖。今天不過是讓你上下嘴皮一碰，說個真相出來。我就不明白，你有什麼難言之隱？
突然，有警察擠入，在錢敏德耳邊報：錢主任，杜文藩求見，他指名道姓要見林小健！
得到准許後，杜四公子隻身慢慢踱進來，他剛剛獲釋，臉色還有些灰敗，但眼神仍然銳利：錢將軍，我來拜祭令姐，聽說小林也在，我冒昧打斷你們一下，是想問他一件事情！
錢敏德瞪他一眼，示意孫副官讓手下撤槍，杜文藩也再不理睬他，只是負手直面林小健：小林，我說過山不轉水轉，我們還會見面的。你也說過要報答我，我相信你不會忘記。現在我只要你告訴我一件事，真相！
林小健當真覺出了什麼叫四面楚歌，他汗出如雨，拳頭攥到發白……
吳浩海肅立在虹橋機場，看著著名的美齡號停在停機坪上，雍容華貴的第一夫人走出機艙，他的局長正快步迎上去：母親，您來了！
本是尊敬的稱呼，吳浩海不知為什麼就聽出些絕望的味道。經濟改革越來越盛，一切行動都已停頓，局長這樣殷切地來恭迎繼母，大概真像林小健預言的那樣，他們很快就要鎩羽而歸了。
回城的路上，吳浩海一直被這個想法纏繞著，煩惱著。到了駐地，他被叫下車，直接上了另一部車，這是一部警車。他被直接送往警備司令部，在那裡，他見到了宣鐵吾，宣司令的辦公室裡，居然還站著一個面色陰鬱的錢敏德。
吳副隊長。宣鐵吾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你的朋友林小健牽扯在一宗刑事案件中，就是徐梅萍夫人遇刺案。錢將軍也蒞臨上海，希望你配合一下，趕緊問出口供來！
吳浩海緊張了大半天，竟然聽見這樣一樁好事，火騰地就起來了。他怒氣衝衝來到警備司令部的羈押室，看見房中並無看守，只有林小健一個人孤零零坐在椅上，顯得意氣消沉。
他上前一把拎起他：你搞什麼鬼！不好好在家裡讀書，怎麼又去招惹那個女人！
林小健震驚：浩海，你怎麼來了？
他們說，你承認殺了徐夫人。
林小健艱難搖著頭：我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不然，他們就要抓邵曉星！
那又怎麼樣！他們要抓就讓他們抓去，你清清白白又何苦要為他出這個頭！
林小健看著他，滿心的話說不出來，他知道，肯定會有人聽他們的交談，但他實在擔心吳浩海，就拉他坐在身邊，聲音壓得不能再低：浩海，我和你說，你要當心阿倩！
大哥，我是在問你的事，阿倩又怎麼了？吳浩海氣急敗壞地喊了出來。
林小健急得不行，牙咬得死死的，向他拼命搖頭示意。
吳浩海急不可耐，人像彈簧般跳起來：什麼？你到底要說什麼啊？
林小健一把拉住他：阿海，你鎮定點……
吳浩海從來就不是一個有城府的人，他已經忍不住大叫出來：到底怎麼回事？阿倩怎麼了？你，你們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呀？
林小健恨極，起身一把堵上他的嘴。
錢敏德已經帶人走進來，面色鐵青地看著這一對兄弟。
吳浩海推開他，還傻乎乎地大喊大叫：你到底想說什麼呀！
林小健絕望之至，抱頭坐下去……
吳浩海和警察進入茂名路公寓的剎那，竟然有一種解脫的感覺，因為他看見妻子還待在家中。在吳浩海看來，如果慕容倩真的與徐梅萍血案有關，一定會畏罪逃走，不會等著被人抓。
可是，他很快失望了，慕容倩只一抬頭，就嚇住了他，那是一張毫無血色的面孔，眼神完全失卻了神采。妻子，已經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很快，警察在公寓裡搜出三具屍體，是用人和那兩個保鏢。
此時的慕容倩，目光呆滯，這兩天內發生的事，已經摧毀了她的心智，她現在的狀態，幾近白痴。
阿倩，你在嘉陵公司都做過些什麼？你告訴我，說你是清白的，你不要不說話！吳浩海沉不住氣了，搖著她的肩膀拼命地喊。
慕容倩被他搖來搖去，沉默得像一個死人。
告訴我，是不是孔家那些人給你下的圈套。我堂堂黨國軍人，不要老婆替我背黑鍋！
慕容倩還是一言不發。
為首的警察看不下去，走過來：吳隊長，這就是你太太吧？我們得帶她走了。
吳浩海一把拽起妻子：快告訴我！你也不說，阿健也不說，只瞞我一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見這個名字，慕容倩微微一震，終於肯正視丈夫，問的卻是：他……在哪兒？
吳浩海莫名其妙：誰？你說誰？
慕容倩突然聲音變大：林小健！他在哪兒？
吳浩海也不傻，一聽此言，頓時血衝上頭，一個重重的耳光掄了過去：渾蛋！你毀了阿健！他差一點去替你坐牢！
慕容倩癱在沙發上，披頭散髮，嘴角溢位血來，也無感覺。從放走林小健的那一刻起，她就料到自己的下場——青紅幫知道真相，不會放過她；孔令俊知道她放走知情者，也決不會輕饒了她；如果她敢說出真相，那只會引火燒身。吳浩海還在耳邊咆哮著發問，她只當不聞，腦中浮現的是另一雙眼睛，一雙清亮的眼睛，那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男人，他痛惜地望著她，說：你有什麼苦衷大家會幫你！
慕容倩突然笑了，她知道這個時候誰也幫不了她，她死定了！
她抬起手，亮出早晨用來殺人的那柄手槍，頂上丈夫的太陽穴，她樣子很奇怪，她還在笑，笑容迷惘：讓他們全出去，去找林小健！不然我就殺了你！
吳浩海知道她在徐梅萍身邊長大，應該會些功夫，但還是不敢相信她會向他開槍，他還沒說話，昨天受傷的頭上又挨了重重的一下。
慕容倩幹淨利落地擊昏了丈夫，槍口又頂上吳浩海的頭。
半小時後，林小健被從警備司令部緊急接過來。
茂名路公寓的電梯口已經圍得水洩不通，他穿過大批的軍警，穿過如林的槍支，在門口見到了裡面的情形。慕容倩的槍口下，吳浩海耷拉著頭坐在沙發上，臉上有血。林小健怎麼也想象不到，事態竟然演變到這種程度，只知悔之晚矣。他甩開拉著他的警察衝進去，高聲喝止：阿倩，快放開浩海！
慕容倩已經看見了他，精神好像煥發了許多，笑容竟變得燦爛：林大哥，你終於來了！哈哈！
門外的警察大喊大叫：不許過去，就在那裡講，當心吳長官！
林小健根本不聽，他認定這位弟妹的精神已然失常，他雙手下壓，儘量把聲音放輕：阿倩，警察是我叫來的，不關阿海的事，你先放開他，好嗎？
慕容倩孩子氣地一笑，把吳浩海頂得更緊：不好！我知道警察是他叫來的，他是黨國軍人嘛，擅長大義滅親！
林小健吼了起來：你放開他，你的事情他一點都不知道，你有什麼怨恨通通衝我來！
慕容倩抖了一下，清醒了些，苦笑著喃喃道：知道或不知道，又有什麼分別？我註定是一枚被丟棄的棋子。
吳浩海這時也被林小健吼醒，想清楚欲起身，慕容倩手上加力，收緊手槍扳機的骨節聲清晰地響在他耳邊。吳浩海自覺大限將至，絕望地閉上眼睛，林小健雙手飛刀齊出，他只不過是在發射憤怒，他知道，刀永遠沒有槍快，吳浩海完了！
兩道白光伴著嗡嗡的聲音破空而至，槍聲卻沒有響起，慕容倩眼睛驀然睜大，撲通一聲跌回沙發。
吳浩海幾步搶出，仍不相信自己會死裡逃生，止不住全身顫抖，和林小健對視的眼中全是餘悸。
突然，林小健臉色一變，吳浩海回頭，又看見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居然再度舉起了槍，動作緩慢猶疑，像是吃不準這槍應該開向哪個人。聞聲湧入的警察全狼狽地搶趴在地面，林小健和吳浩海同時撲上去奪槍，小健先一步搶到，將槍踢了出去，吳浩海半空接槍在手，咒罵著狠狠一槍，竟然不響，再扣扳機，還是沒響，他傻了。
林小健上來奪槍在手，抽出彈夾，裡面竟然空空如也！
吳浩海一把拉起妻子的頭髮，狀近瘋狂；林小健上來推開他，扶住慕容倩。
為什麼逼我出刀？
慕容倩長髮披面，容顏慘淡，嘴角仍保持著一絲淡笑：為了你！你是天下最笨的男人……
林小健目瞪口呆，慢慢鬆手。
慕容倩身子向下滑去，聲音飄忽斷續：我……本來是梅姐的人，命中註定，遇上了你，她……她不讓我跟你，我好恨……
林小健臉劇烈地抽搐起來：不！你是阿海的妻子，你是我弟妹！
我嫁他是為了你！慕容倩眼睛中已經呈現死亡的灰光，她竭盡全力：你……愛我嗎？……
林小健靈魂出竅，吳浩海憤怒已極的目光和慕容倩乞求的眼神交織面前，他大腦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識地擎住她伸來的一隻手，熱熱的液體隨即濺上來。
慕容倩用另一只手拔出了沒頸的蝶刀，鮮血箭一般怒射而出，她迅速萎縮下去。到了生命最後的時刻，她並不會在意林小健說愛或不愛，她只想聽一句真話。可她不惜用生命要討到的話，卻是林小健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口的。
啊！吳浩海將沙發連同慕容倩一同踹翻在地，拼命地踢著，野獸一般地嘶喊著。
林小健奮力將他拖離屍體：阿海冷靜些！人都死了，不要這樣！
吳浩海真瘋了，他掙了幾下沒掙過，提膝重重地撞向林小健，他用了十成的力氣，林小健一聲痛叫，放手連退幾步，煞白了臉說不出話來，腰也彎了下來。
吳浩海張臂暴吼：滾！我沒你這個兄弟，你給我滾！
林小健一言不發，轉身踉蹌出門。
警察見嫌犯已死，全撤了出去。公寓中只剩下吳浩海一個人，他瘋狂地摔著、砸著，他用靴子踢向一切觸及的東西，他把這個華麗的家砸個了稀巴爛，直到筋疲力盡，才坐上地板。
警察被他關在門外，陪伴他的只有一具無聲無息的屍體。他摸索著爬過去，用手摸著她的身體、她的臉，他看見她仍沒有瞑目，但卻不是為了他。
吳浩海哀哀地哭出來，他愛她，他曾以為娶到她是一生最大的幸福，時至今日，他才知道，她的經歷如此複雜怪異，她的心思又是如此神秘莫測。她不光毀了這個家，毀了他，到死都在欺騙他，她分明只想見林小健最後一面，分明只想死在林小健手上，她根本就沒把他當作一個人。
可他只愛過這一個女人！
淡水路。
知了聲聒噪著夏末烈日的毒火，戡建大隊的樓上樓下，聚集著垂頭喪氣的隊員們，有的哭有的愁，也有的大白天就喝起酒來。吳浩海的門緊閉著，裡面煙霧繚繞，菸缸內，菸蒂已經堆成小山。
一群便衣敲開了門，來到吳浩海面前，為首者態度還算和善，口氣卻很強硬：吳副隊長，我是南京保密局駐上海第四組組長姜琛，你妻子慕容倩涉嫌殺人，已經立案。作為重要崗位的軍人和黨員，你也要接受內部調查，現在請交出佩槍和證件。
吳浩海知道必經這一關，連日來腦中灌鉛，早已經失去運轉能力，他從腰上取下手槍，又掏出證件，放上桌子，他覺得自己一點力量都沒有了，沙啞著喉嚨道：我只有一個要求，我要上徐州前線，我是軍人，要死在戰場上！
我會把你的申請轉呈青幹總局。吳隊長，據我所知這個案件與你無關。我們也只是例行公事而已。戡建剛剛解散，蔣局長日前已回南京，他對你還是信任的，你的前途大好，不要悲觀。這裡老兄勸你一句，你是黨國軍人，應該維護國家利益，知道什麼不該說，什麼不該做。順便告訴你，錢敏德主任利用職權之便為表姐大查命案，還逼死了知情人的性命，他現在有些麻煩。為了避嫌，你少和他來往，要配合我們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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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浩海現在真的顧不上這些，只道：我想快些上前線！
不要急！另外，我還想問吳隊長一件事，這個案子還有個知情者叫林小健，據稱與您私交甚好，是這樣嗎？
不，我和他沒關係！
那您知道他去了哪裡嗎？
不知道！
他和錢主任有什麼過從嗎？
沒有……
保密局官員的嘴角，浮現出一絲陰冷的笑意。他滿意這個答覆，或者說，他要的就是這個答覆。
黃渡路一間小旅店。
房東太太向夥計努努嘴，示意他去叫108室那個客人，客人來了三四天了，天天房門緊閉。憲兵每天例行查房，她跟著探頭看過兩次，每次都見他蜷縮在床上，遞證件也是有氣無力的樣子。年紀輕輕，臉色蠟黃，不是煙鬼就是病癆，要不然就是個失魂落魄的，一直不見他出門，不好的聯想就多出來，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多的是存了自殺念頭的人，真的叫她碰上一個，太晦氣！
夥計小心翼翼地拍門，叫著：林先生，林先生。
夥計堅持敲了五六分鍾，終於有了回應，那是一個乾澀沙啞的聲音，聽了讓人心直往下沉：什麼事？
先生，外邊天氣晴好，出來透透氣吧！夥計向後看了一眼，老闆娘已經站到了身後，向他使勁點頭。
不要你管！聲音粗暴斷然。
夥計縮了一下頭，老闆娘聽出這人還活著，放心地走開。
水龍頭上方的鏡子裡，林小健厭惡地看著自己，下巴是尖的，滿眼紅絲，鬍子和頭髮亂長著。他的眼睛下移，開始盯住右手，那上面有三根是凝血的，他舉著，左手狠狠一割，鋒利的蝶刀劃過指肚下方的筋腱，快意的一陣疼痛，他將手伸入水池，早就旋開的自來水沖走了血。
他再見不得血，哪怕是自己的。
就這樣一天一刀，已經割到第四刀，還剩下拇指，等割完第五刀，他想他就再也不能自如地使用飛刀，他從來沒有這樣子痛恨自己的本領。連心的疼痛過後，痛感神經和右手一起麻木，心也麻木起來。他用毛巾纏住手，搖搖晃晃躺回床上，閉上眼睛，悔恨和孤獨再度包圍了他，折磨著他。繼失去義父和蔣芸姍，他再次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視的朋友。
他不知道，那昔日的友情到哪裡去追回？那榮辱與共的兄弟是否就這樣恩斷義絕？他真的弄不懂，到底是什麼折斷了他們堅如鋼鐵的友情？他只知道在夢中，反覆出現一地水銀碎片，每一片都對映著他們過去的影子，每一片都有一個女人淋漓的鮮血！從噩夢中醒來，眼前晃動的全是吳浩海，他快樂地宣佈他娶了老婆，他哭著說我想死你了阿健你不要走……
林小健知道，他欠下了一筆永遠無法償還的心債，至死都無法償還……
等他從痛苦中掙扎出來，他已經在興盛旅館陰暗的客房裡，足足封閉了十天。他再次尋到淡水路那幢花園洋房，早已人去樓空，那場聲勢浩大的改革，已經成為一段虎頭蛇尾的故事，任人評說。他又找到吳浩海的公寓，那裡也已被查封，他撕開封條闖進去，在一片狼藉之中，找到了自己的書。
他抱著那些書，撫摸著，欲哭無淚，那無疑是他唯一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