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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劍霜寒

157、各自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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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劍霜寒157、各自為戰

大戰開始前兩日, 軍營中越發戒備森嚴起來。

主帥帳內, 雲倚風正在往香爐裡新增花油, 此等風聲鶴唳的時刻,安神是不能再安了, 但讓空氣中泛些清淡的春日花香, 緊繃的大腦也能稍微鬆快些。季燕然依舊在看牆上的地宮陣門圖,雲倚風道:“地蜈蚣已推算多次, 確定陣門方位無誤,他鑽了一輩子的地底與陵墓,理應不會出錯。”

“我信他,也信你的判斷。”季燕然握過他的手,將人拉到自己身邊,“只是想起凌飛與玉嬸, 心中難免忐忑, 芙兒的身體怎麼樣了?”

“昨日梅前輩去看過,頭上撞傷已經好了許多,就是驚懼之症始終未減。”雲倚風道, “他們綁架芙兒與玉嬸, 只為充作人質威脅王爺, 所以一定會將她們的性命留到最後。相比而言,我倒是更擔心江大哥, 鬼刺手中巫蠱之術何其多,現在又證明謝含煙與他並無半分血緣關係,就越發不可能手下留情了, 總之王爺戰時,務必加倍小心。”

季燕然點頭:“我懂。”

“那我再去看看梅前輩那頭,再過兩天,怕是軍醫們又要忙起來了。”雲倚風問,“可還有其它事需要我去做?”

季燕然將臉湊過去。

雲倚風很配合,捏過他的下巴,仰頭在唇角親了親,道:“旗開得勝。”

“有雲兒這句話,”季燕然笑,“大梁定戰無不勝!”

梅竹松也正在忙著做最後的準備,玉麗城中的空房已經收拾停當,能同時容納數百名受傷將士。各種事情又多又雜亂,廚房裡的嬸子們將飯菜熱了兩三回,也不見眾人來吃,便正好逮著雲倚風告一狀,這樣哪行啊?可別仗還沒開始打,大夫們就先餓暈了過去。

“戰時大家都忙,多做些方便存放的包子饅頭吧,傷員的伙食也要準備好。”雲倚風叮囑幾句,又將托盤接到手中,親自送往醫館。梅竹松滿身狼狽,正在擦拭衣衫上的湯湯水水,說是剛才給芙兒看診時,她又發了驚懼症,歇斯底里地叫著,到處亂扔東西,險些傷了人。

“病情越來越嚴重了嗎?”

“查不出什麼,但就一直這麼瘋瘋癲癲的。”梅竹松道,“也有可能是被灌了巫毒蠱藥,不過王爺在審問雷三時,對方一直緊咬著牙關,是個硬骨頭。”

“雷三心知肚明,自己犯下的是滅門大罪,將來唯有死路一條,自不會配合我們。”雲倚風往屋內看了一眼,就見芙兒依舊坐在床邊,嘴裡念念叨叨的,頭髮散亂,模樣實在可憐,便叮囑下人要好生看顧,自己出去一趟,再回來時,懷中已多了個襁褓裡的小嬰兒,粉白可愛,正在吮著指頭。

聽到孩子“咿咿呀呀”的聲音,芙兒果然抬起頭,疾步走上前來,將兒子搶到了自己懷中,抱著不肯再鬆手了。

一旁的嬸子小聲感慨:“這女人一旦當了娘,可就滿心滿眼都是孩子了,雲門主不如就將小虎留在這裡吧,說不定芙兒多抱抱孩子,就能清醒過來,想起在雷三身邊的事情了。”

“也好。”雲倚風用手指逗逗孩子,“兩軍一旦開戰,城外勢必一片混亂,那芙兒與小虎就拜託嬸嬸了。”

嬸子答應下來,又將雲倚風送出臥房,回屋就見芙兒還抱著孩子,雙眼只痴痴看著,嘴中哼著搖籃曲,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任由旁人再怎麼叫,都不肯應聲了。

……

地宮深處,江凌飛也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看著上方那片斑斕變幻的琉璃床頂,表情木然。

謝含煙將他扶了起來:“凌飛。”

江凌飛眼珠轉了兩下,僵硬道:“母親。”

“馬上就要開戰了。”謝含煙看著他,“你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嗎?”

“知道。”江凌飛微微垂下雙目,聲音低沉嘶啞,“為父親報仇,殺了季燕然,殺了所有人。”

“好孩子。”謝含煙將他抱進懷裡,輕輕拍著、嘆息著,“此戰之後,你便能見到自己的父親了,他是一位真正的英雄,還有玄翼軍數萬將士,所有人都在等著你。”

江凌飛微微握緊了拳頭:“是。”

牆上一排排明珠正幽幽發著亮,如一隻只橙黃色的獸瞳,密密麻麻嵌滿四方。

世界彷彿被顛倒了,天與地、晨與昏、善與惡。

逃不脫的注視,令人生出滿心焦躁,只想發狂衝出這地底魔窟,或是將自己牢牢裹進被子裡,再也不見外界混沌萬物。

但似乎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

江凌飛眉頭緊鎖。

究竟是什麼呢?

……

夜幕悄悄籠罩了整片玉麗城。

雲倚風在廚房裡煮了兩碗雞蛋打滷麵——全程都是在廚娘的教導下完成,所以沒糊鍋,沒燒房,鹹淡也正好。在這深夜微寒時,伴著昏黃燈燭一起熱騰騰放在桌上,倒也有幾分溫情脈脈、尋常人家過日子的恬淡溫馨。

營帳外有從西北帶來的親兵,是見識過羊肉湯威力的,於是擔心道:“明日就要開戰了,行不行啊,萬一真把咱王爺吃出點毛病……哎喲!”

“閉嘴吧你,還不能允許雲門主廚藝有點進步了?”

說話的聲音有些大,傳到帳篷裡頭,雲倚風表情明顯一僵,季燕然果斷拿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將那碗麵吃得乾乾淨淨,誇讚:“雲兒的廚藝越發精湛了。”

雲倚風撇嘴:“精湛在哪裡?”

蕭王殿下一本正經,答曰精湛在終於學會了打滷。

雲倚風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一邊收拾碗筷一邊道:“貧嘴。”

“我可是真心在誇你。”季燕然握住他的手,湊在嘴邊親了親,“明日我不能護著你了,謝含煙與野馬部族皆不是好對付的主,心思陰險狡詐,即便你百毒不侵,也不能太過魯莽輕敵,記沒記住?”

若換成其他人,嘆氣說自己不能護著風雨門門主,怕是會被當成笑談,畢竟武林之中,誰不知雲門主武功高強、難逢敵手呢?哪裡還需要別人保護。但非常明顯的,這個範圍一定不包括蕭王殿下,蕭王殿下嘛,不管是擔心雲門主受傷,還是擔心雲門主不會自己拿筷子吃飯,那都是小情人間的恩愛情趣,理所應當得很。比如說現在,就連雲倚風本人,都乖乖地“嗯”了一句,預設了這個“需要被保護”的弱者身份,以此來換取心上人更多體貼與情話,樂在其中。

杯盤撤下後,僕役換上了新的香茶。雲倚風捧著茶盞靠在季燕然懷中,算是一天中難得的清閒時刻,他換了一身淡青薄衫,墨髮披散,寬袖中露出一截細白如玉的手指,發呆出神時,長長的睫毛垂覆下來,腦中想著軍營中那許多紛雜事,沒多久便有睏意襲來,打著盹睡著了。

外頭又起了風,吹得一片樹葉沙沙。季燕然將他手中的茶杯輕輕抽走,剛打算抱回床上歇息,外頭卻有人急急來報,說是芙兒姑娘已經清醒過來,有要緊事要找雲門主細說。

睡是不能再睡了,雲倚風穿好外袍:“我去看看。”

季燕然道:“多加留意,速去速回。”

翠華一路風馳衝入玉麗城。客棧裡,芙兒正抱著孩子,滿臉焦急地來回踱著步,一聽到屋門響,便趕忙迎上前,先往外頭張望一圈,又小聲道:“雲門主,就你一個人吧?”

“只有我。”雲倚風反手關上門,“怎麼,姑娘想起了什麼?”

“是,我想起來了。”芙兒緊張地吞嚥了一下,“梅竹松,雲門主務必小心梅竹松。”

雲倚風萬分吃驚:“梅前輩?”

“我受困滇花城時,曾偷聽雷三說起過,要與此人聯手。”芙兒急急道,“西南多毒蟲,防蟲藥裡多一味少一味,都有可能變成斷命的引蟲藥,普通大夫是分辨不出的。”

“這可就不好辦了。”雲倚風憂慮,“明日就要開戰,防蟲香囊與傷藥早已送到諸將士手中,大家都卯足了勁要攻破敵軍,正是同仇敵愾、萬眾一心時,現在若突然下令又不打了,只怕有損士氣啊。”

“我不懂這些,只能將自己知道的都告訴雲門主。”芙兒眼眶通紅,“我也盼著王爺與門主能早日開戰,儘快攻破敵軍,救出我娘。她先前就不同意我遠嫁,是我相中了那惡賊,執意要來西南,才會連累了娘。”說著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雲倚風嘆了口氣,安慰:“我會盡力救出玉嬸,姑娘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還有孩子呢。”

芙兒點點頭,將懷中孩子抱得更緊了些,不住地低低哭著。雲倚風叫來嬸子,命她務必要將這母子二人照顧好,又哄著小虎睡下後,方才離開客棧。路過醫館時往裡看了一眼,就見梅竹松還在與眾軍醫商討救治傷員的事,桌上擺了不少藥草與瓶瓶罐罐,連窗外都飄著苦澀藥味。

他想了片刻,還是沒有推門進屋,只匆匆翻身上馬,一路回了城外軍營。

……

季燕然並未下令將戰事延後。

翌日清晨,待林間薄霧散盡後,進攻的號角也準時吹響了。

鳥雀蟲豸皆被驚飛,振動羽翅時,掃落枯葉無數,在風中迴旋飄著,似一隻只斑斕的蝶。大梁軍隊秩序井然,排出一字長蛇陣,手持寒光長刀鐵劍,將臘木林圍了個水洩不通,連半隻野獸也無法躥出。精銳先鋒隊一分為三,由雲倚風與其餘兩名副將率領,各自推著□□車,早早就已埋伏在了地宮三處入口。

“雲門主。”黃慶養好了胳膊,此番也隨眾人一起行動,小聲問他,“那地宮裡究竟藏著什麼玩意?”

“蛇蟲鼠蟻,瘴氣毒霧,機關暗器,還有最險惡的人心與算計。”雲倚風答道,“或許要比上回你在懸崖飛身救人時,還要兇險十倍,行動時務必小心。”

黃慶連連答應,握緊了火匣屏住呼吸,等著上頭傳來進攻指令。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約莫辰時,三枚信號彈帶著銳響鑽入長空,說明三支先鋒隊皆已就位。季燕然抬手下令,另一枚金色煙花登時於長空綻開,如湍急飛瀑九天紛揚,雲倚風沉聲命令:“行動!”

黃慶答應一句,“咔噠”一聲擦亮火匣,點燃了地上的引線。小小火花一路飛濺,在草叢中宛若快速遊動的金色靈蛇,□□味已然瀰漫開了。眾人掉頭撤離,各自尋了隱蔽處躲好,雲倚風眉峰緊皺,死死盯著前方,只求此戰能一切順利。因□□數量不少,為免傷及自己人,引線特意留了很長,金色的火光早已消失在視線中,四野俱寂靜,靜到黃慶心裡都開始沒底了,悄聲問:“該不會是中途熄了吧?不如我去看看。”

雲倚風單手壓住他的肩膀,喝令:“蹲好!”

黃慶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呲牙道:“那萬一——”

話未說完,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便自前方傳來,音浪夾雜著滾滾熱浪,似無形巨手,打得周圍一片百年老樹連根飛起,砂礫與黑土裹滿腐臭腥味,漫漫布了滿天,那遮天蔽日的架勢啊,比西北最猛烈的沙塵風暴還要來勢洶洶,視線裡霎時只剩下一片昏黃,混混沌沌中,一塊巨大的石板先被衝到天上,又“咚”一下,直直插到了黃慶面前。

雲倚風道:“是地宮入口的石板。”

黃慶心臟狂跳,驚魂未定地想,這可太嚇人了。

與此同時,另兩聲“轟隆”也先後傳來。

三處地宮入口皆被炸開,硝煙散盡後,一股純黑色的粘膩岩漿湧出地宮,向著四面八方奔騰沖刷,黃慶看得目瞪口呆:“這是什麼鬼東西?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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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倚風答:“毒蟲。”

黃慶聞言更受驚了,再定睛一看,這才發現那黑色的、不斷扭曲的腥臊“水流”,竟是由一隻只銅錢大小的甲蟲組成的,數十萬只、數百萬只、數千萬只……看那源源不絕的架勢,他甚至懷疑,或許整片地宮都已經被這噁心玩意塞滿了。

“含好防蟲藥丸!”雲倚風下令,“先上樹暫避!”

口中藥丸芬芳甜膩,隨身攜帶的藥瓶開啟後,所溢位的氣味亦濃烈無比,且不說對付黑甲蟲有沒有用,至少蜷伏在樹幹上的爬蟲在聞到之後,一隻只逃得飛快,效果還是頗明顯的。眾人隱在茂密樹葉間,都在緊張地盯著那道暗黑色“洪水”,或者說成劇毒吞噬者也不為過,蟲群所經之處,不僅地上草葉會被啃食一空,就連粗壯的古木也接連倒地,甲蟲不斷攀上那些橫貫樹幹,遠觀起伏流淌,更似濃黑江水滔滔。

“雲門主。”有人心裡沒底,“咱們撤不撤?”萬一藏身大樹也被蟲群咬斷,所佩藥囊又無驅蟲之效,只怕是當真會被啃成白骨。

雲倚風道:“我去試試。”

黃慶被嚇了一跳:“這要怎麼試?”

雲倚風卻已飛掠下樹,腳尖刷刷踩過草葉,向著黑蟲湧來的方向迎去。

黃慶看著那翩然踏風的神仙身影,下巴都快被驚飛了,即便武功再強,可這數以萬計的蟲子要怎麼打?光是看著便頭皮發麻,恨不得衝進河裡洗上十七八回澡,更何況是雲門主那般雪白乾淨的人。

他緊張地握緊了手。

而在臘木林外,季燕然的手心也沁出了薄薄一層冷汗。林中方才傳來三聲巨響,說明□□已被順利引燃,卻遲遲沒有等來下一枚進攻的信號彈,便說明情況有異,自己暫時還不能率軍打入,可究竟是哪一種“異”呢?是地宮入口判斷失誤、是放置□□時出了問題、還是從地宮裡衝出來了軍隊、猛獸與毒蟲……種種皆有可能,種種皆令他百般憂心,偏偏又只能駐守原地,不能衝進去救心上人,幾經掙扎與焦慮,心似被牽在細細一根絲線上,連後背都溼透了。

雲倚風落在一棵樹上,地上甲蟲像是能嗅聞到鮮血氣息,紛紛摞疊著爬上粗壯枝幹,爭先恐後向他蠕來。雲倚風試著從袖中抖落一片藥粉,白色細雪覆上硬殼,那些黑蟲果然便停止了前行,片刻後,更是“噼噼啪啪”地落在地上,似見鬼般逃了。

這驅蟲藥是有效的。雲倚風心裡一喜,原想就此撤離,卻又怕判斷不準確,影響到戰事。索性咬牙往下一躍,雙手撐在地上,整個人都蹲在了無邊蟲海中。

黑色甲蟲遇到此障礙物,第一反應便是攀登越過,只是帶著倒刺的前爪剛勾住那雪白輕紗,還沒爬上兩步,便覺得迎面飄來一股甜膩香,燻得渾身無力,稀裡糊塗掉在地上,肚腹朝天,再也翻不過身了。

藥的確是好東西,只可惜沒多帶一些。雲倚風站起來,拂袖掃落身上零星幾隻黑蟲,順手點燃了信號彈。而幾乎是同一時間,在另兩處地宮入口,先鋒隊也發現了這黑蟲懼怕香囊,信號彈拖著長尾沒入長空,號角與金鼓聲再度響起,臘木林外,季燕然一顆心落回胸腔,龍吟出鞘,指揮道:“殺!”

“殺!”大梁數萬將士齊聲怒吼,呼喊震天。

地宮內,玉英已換好戰甲,回頭見鷓鴣還站在原地,便不解地問:“首領為何還不行動?”

鷓鴣道:“此戰我們必不能贏。”

玉英卻不贊同他的說法:“那要看如何才算‘贏’了,若一路攻入王城,坐上龍椅算贏,那我們贏的機會的確微乎其微。但若殺了季燕然、殺光這支西南軍隊便能贏,我們也未必就會輸。”

鷓鴣看著她:“地宮修建時,便留有暗道,通往懷花鎮。”

玉英聞言一愣,不可思議道:“首領想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鷓鴣並未否認,“我一向就不贊成魚死網破。”

“當初是盧將軍救了我們!”玉英聲音拔高幾分。

鷓鴣有些煩躁:“當初你我佔山為王,過得並不落魄,無需誰來拯救。”

玉英繼續質問:“那你這麼多年來,為何還要幫著姐姐?”

鷓鴣啞然不答,只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玉英想了片刻,道:“我明白了。”

“你能明白什麼!”鷓鴣無端就惱怒起來,抬手將她推到一邊,拔腿想離開,卻反被一把扯住手腕。玉英語調尖銳:“你只想借盧將軍的名號,借姐姐在朝中的關係,霸佔謝家多年來積攢的鉅額財富,用來擴建地宮,用來招兵買馬籌建軍隊,好替自己爭奪皇位,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鷓鴣面色赤紅,重重給了她一個耳光:“瘋婦!”

玉英滾落臺階,捂著半邊臉叫嚷:“你對得起盧將軍嗎!”

“我只求能對得起自己。”鷓鴣冷冷應一句,“當年謝家賣國謀得的金銀,我並未全部取盡,仍留了數萬黃金埋在舊地,也算對得起謝含煙了,她若腦子清醒,就該拿了錢財,隱姓埋名去海外過富貴日子,再也別做什麼天下大亂、為夫報仇的春秋美夢。”

玉英聽完這番貪生怕死的小人言語,輕蔑啐了一口:“呸,我竟嫁了你這麼個窩囊廢!”

“少拿大帽子壓我!”鷓鴣越發羞惱,蹲下狠狠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從一開始,心中便只有那威風凜凜的盧將軍,怕是早就恨不得自己爬到他床上去了吧?”

玉英受此言語侮辱,氣得抬手欲摑他,外頭卻有人來稟,說是大梁軍隊已經攻進臘木林了。

“下令迎戰!”她從地上爬起來。

鷓鴣提醒她:“你手裡只有五千人。”

“拼盡最後一口氣,哪怕死了,也總算不負將軍昔年恩情。”玉英挎上長刀,冷冷看他一眼,“你便儘管跑吧,往北是大梁,往南諸國也都與大梁交好,我倒要看看你頂著這張亂臣賊子的面孔,能躲到哪裡去!”

鷓鴣眼睜睜看著她離開,暗自咬牙罵一句,匆匆向著另一個方向逃去。

而在玉麗城中,蛛兒也不知從何處聽說了今日開戰的訊息,一直在尖叫著要去公子身邊伺候,嚷了半個時辰不見歇。看守實在被吵得頭皮發麻,便拿了塊手巾,進屋想將這瘋婦的嘴堵上,誰料對方卻早有準備,一頭撞上看守肚腹,令他踉蹌跌倒在地,又趁機將鎖鏈鑰匙一把扯到手中,待其餘人聽到動靜趕來幫忙時,蛛兒已經像猿猴一般,躥上房頂消失了。

……

正如先前季燕然的推測,在雷三叛軍被攻破後,地宮中所剩人馬,一共不足五千。如此可憐巴巴的數量,若正面迎戰,只怕還不夠給大梁將士塞牙縫,所以玉英與謝含煙二人早早就做好安排,令大軍分散隱藏於密林各處,似毒蛇一般,靜靜等待著龐然於自己數倍的獵物。

梁軍的包圍圈正在漸漸縮小。

飛霜蛟頗通靈性,又跟隨季燕然征戰沙場多年,早已練出了一身戒備與警惕。初次來這幽深密林,它走得並不快,途經一片蓬亂草叢時,更是刻意放緩步伐,先用前蹄試著踩了踩。

“砰砰”兩下鈍音,聲音不對,觸感也不對。

季燕然勒緊馬韁,示意眾人暫時後撤,一旁的護衛搬來幾塊巨石,卯足了勁向著草叢砸去。

薄薄一層草皮應聲塌陷,地上赫然出現了一處巨大陷阱,裡頭掛滿毒刺荊棘。與此同時,數百根鐵錨更似一場倒下雷雨,飛速自坑內同時彈出,夾裹著雷霆萬鈞之力,交錯射向四面八方。眾人雖已有準備,早早就舉起了盾牌防禦,可寒鐵相撞的巨大聲響,也震得手臂與心窩一起發麻了。

“王爺小心!”有人又在身後疾呼。

風被利刃層層破開,季燕然耳根一動,手中長劍已先一步出鞘,金龍長尾凌空一甩,將猙獰火流箭打落在地。躲在樹上的叛軍見勢不妙,扯住藤蔓想要學猿猴蕩走,卻哪裡還能脫身。一排大梁弓箭手拉滿弓弦,頃刻便射殺了這批偷襲者。

副將檢查過後,稟道:“不到一百人。”

“對方手中早已無兵可用,不會正面與大梁交手,只敢這樣暗中偷襲。”季燕然道,“接下來的路途,怕是會更加暗器叢生,吩咐下去,令大軍多加留意吧。”

……

地宮內,江凌飛正在仔細擦拭著鬼首劍。他的雙目是暗紅色的,幾縷碎髮垂下額頭,擋住了直勾勾的視線。謝含煙已下令解除了他的禁錮,手腕上被銀鏈勒出的傷口還未痊癒,一經活動,又淋淋漓漓滴下了許多鮮血,落滿白色衣衫。

“少爺。”管家恭恭敬敬道,“你該出發了。”

“被關在哪裡?”江凌飛站起來。

管家被問得一愣,沒明白過來他的意思:“誰關在哪裡?”

“……”江凌飛頭腦混亂,像是有一把小錘正在細細砸過每一處,痛得整個人都木了,方才喃喃憋出一句,“人質。”

他只記得自己要救人,卻忘了具體要救誰。便一把扯住管家的領口,狂躁逼問:“人質在哪裡?”

管家心中駭然,不懂為何蠱蟲已入腦,江凌飛卻還是沒將舊事忘完全,便連聲哄他:“少爺先去殺了季燕然吧,人質、人質在他手中,咳。”

“殺了季燕然。”江凌飛跟著念了一句,“救人質。”

管家被勒得喘不過氣,費力道:“對,殺了季燕然。”

江凌飛鬆開手,大步向外走去。

管家跌坐在地,驚魂未定粗喘幾口,剛想要撐著站起來,卻覺得脖頸處兀地一涼。

世界突然飛速旋轉了起來。

又或者說,是自己的腦袋飛速旋轉了起來。

一顆頭顱孤零零蕩起在空中,雙目圓瞪,噴濺出大片黑紅血漿與腦髓,將四周牆壁染得一片紅白淋漓。江凌飛漠然看著那無頭殘屍,單手合劍回鞘,許久,嘴裡含含糊糊說了一句,我不喜歡你說的話。

想不明原因,就是單純地,不喜歡。

……

鷓鴣此時已順著地道,獨自跑出了幾里地。他當初之所以願意收留落難的謝含煙,一是因為玉英從中相勸,二來,則是為了財富與權勢,他貪慕大梁王都的繁華,不甘心一輩子住在瘴氣山林中,也打探到謝家傾塌後,朝廷並未在謝府搜出太多值錢珍寶,那失蹤的大筆銀子去了何處?唯一的知情人,怕是只有謝含煙。

而後來事情的發展,果然如他所料,謝含煙說出了藏寶地,野馬部族的勢力也在一步步擴張著。勾結朝臣、安插暗線、一步步瓦解李家的勢力,雙方看起來目的一致,但鷓鴣卻清楚地知道,自己最想做、或者說是唯一想做的,絕不是替盧廣原報仇,而是登基稱帝——反正那兩個瘋婦也不願要江山,自己便正好佔了寶座,好好享一享萬里繁華。

只是想法雖美,現實卻不盡如人意。大梁的天子並不昏庸,無論怎麼挑撥,都未曾對遠在西北的季燕然真正下手;而季燕然也一門心思忠君愛國,即便手握重兵,亦無半分謀逆篡位的想法。兩人生生將“兄友弟恭”四個字詮釋了個淋漓盡致,倒顯得旁人像跳樑小醜一般。

鷓鴣罵了一句髒話,也不知是在罵朝廷,還是在罵那兩個一心想要報仇的無知婦人。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當皇帝是沒指望了,不過幸好,自己早已在外藏了錢財與人馬,隨時都能乘船出海,去別國過逍遙日子。地道盡頭是塊機關石板,他先趴在上頭聽了許久,確定外頭並無兵戈相交聲,方才奮力一推,整個人鑽了出去。

玄鐵籠從天而降,“砰”一聲,將他嚴嚴實實罩在了裡頭。

鷓鴣大驚失色,看著周圍一圈兵馬:“你們……”

地蜈蚣嘿嘿笑著,圍著他轉了好幾圈,得意道:“爺爺我鑽了一輩子地宮,還算不出你這處門?就知道守在這裡,定能逮到好貨,來人,將他給我抬回去!”

正好拿來向蕭王殿下與雲門主邀功,或許還能換個朝廷御賜的“盜聖”名號,嘖嘖,光宗耀祖啊。

想一想便渾身爽快。

美哉美哉。

……

玉英騎在馬上,穿一件鮮紅披風,似一條赤腹毒蛇,雙手握緊利刃,向著季燕然殺去。梁軍一路包抄圍剿,野馬部族五千騎兵早已被衝得七零八落,只剩不到幾十人護在她身邊,做著明知無用的垂死掙扎。季燕然側身一躲,以劍鞘將她擊落在地,問道:“謝含煙呢?”

“姐姐已經走了。”玉英擦去嘴角鮮血,嘲諷地看著他,“此時怕早已乘船出了海,你休想帶著她去向皇帝邀功!”

“凌飛與玉嬸呢!”季燕然繼續問。

聽到這兩個名字,玉英笑容越發古怪,輕飄飄道,都死了,即便沒死,也快死了。

“你休想救任何人,也壓根就沒本事救任何人!”她怨毒地詛咒著,“所有與你親近的人,都得死!”

季燕然皺眉:“這無緣無故的恨意,也是盧將軍教你的?”

玉英勃然大怒:“你也配提盧將軍?”

“有你們這群……所謂故人,為心中偏拗執念,不惜攪得天下大亂,也不知盧將軍若泉下有知,心裡會是何滋味。”季燕然暗自搖頭,命下屬將她套上枷鎖,送往玉麗城中暫押,自己則是繼續率軍前行,趕去與雲倚風會和。

地宮入口,黃慶心癢難耐:“非得等到王爺率軍前來,咱們才能打進去?”

“地宮裡八成藏著高手,中原武林第一。”雲倚風道,“切不可輕舉妄動。”

中原武林第一,那也差不多就是天下第一了。黃慶又問:“那能打得過嗎?”

雲倚風答:“說不好。”

說不好,是因為江凌飛目前狀態未知,若他尚且清醒,自是一切好說,可若已深中蠱毒,成了謝含煙操縱下的殺人傀儡,那只怕雙方難免會有一場惡戰。除此之外,還有那“深入心脈,一運功便會危及性命”的血蟲,也不知鬼刺有沒有替江凌飛解除。種種不確定因素堆在一起,令這場對決變得越發不可捉摸,雲倚風實在太瞭解季燕然的性格,只怕他在殊死決戰時仍會百般小心,只求能將江凌飛救下來,可那是一等一的高手,稍有不慎,便……

雲倚風心裡暗自揪起,實在太緊張,連帶著大腦也暈眩起來,剛想去人少處透透氣,卻被黃慶一把按住肩膀:“有人!”

的確有人,還是個大熟人。鬼鬼祟祟的黑影從遠處跑來,懷中抱了個大陶罐,裹一身黑袍,像是一隻佝僂卻靈活的老猩猩。

兩枚瑩白玉珠自樹下急速飛出,“噹啷”一聲,將那大陶罐打了個稀碎。五顏六色的蛇蟲鼠蟻從裡頭鑽出來,向著四面八方的草叢爬去了。鬼刺手忙腳亂想要抓回,卻顯然只能徒勞,便帶著滔天怒意抬頭:“誰!”

“久未見面,徒弟自然要送師父一份禮物。”雲倚風靠在樹上,上下打量他,“怎麼,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打算帶著細軟跑路?”

鬼刺死死盯著雲倚風,見昔日那蒼白憔悴的面龐,已變得十分精神奕奕,便也顧不得其它了,張口便問:“是血靈芝將你治好的嗎?”

雲倚風乾脆利落答曰,不是。

“不可能!”鬼刺尖銳地叫出聲,討人嫌的程度,與蛛兒倒是十成十相似。

雲倚風雙手叉腰,眉梢一挑:“生病的是我,我說不是就不是。”

鬼刺撲上前來,尖尖指甲扯住他的衣領:“你胡說!”

雲倚風態度很好:“我沒有,當真不是血靈之。”

長得好看的人,只要態度真誠些,那便扯什麼都有人信。風雨門門主更是深諳此道,他做出一副良善純真的面孔來,倒是讓鬼刺跟著糊塗了,急忙追問:“那你是吃了什麼藥?”

雲倚風耐心答他:“木瓜削片加核桃陳皮,製成蜜餞,口渴時便喝一碗,三個月便痊癒了。”

鬼刺一愣:“就這些?”

雲倚風點頭:“對,就這些。”

“木瓜,核桃、陳皮,”鬼刺在腦海中飛速想著,“木瓜,核桃,陳皮……”

不可能,不可能啊。他焦慮地想了許久,覺得心臟都被蟲啃空了,難受得歇斯底里,直到餘光瞥見雲倚風的表情,方才明白過來,惱羞成怒道:“你敢騙我!”

雲倚風腳下一錯,躲開了迎面躥來的幾條小蛇,單手拔劍出鞘,嘖嘖道:“多日未見,迷蹤島的手段倒是一如既往,髒得讓人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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