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狙擊蝴蝶

4、第四次振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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狙擊蝴蝶4、第四次振翅

脫口而出的瞬間,岑矜就清楚,除去她的惻隱之心,這還是一場隨心所欲的發洩與豪賭,賭氣物件正是吳復。

他漠然置之的存在,要在她手裡獲得最高待遇。她無法自控地鑽牛角尖,並企圖藉此向她的丈夫示威。

來的這一路,對於要怎麼幫李霧這件事,岑矜並無頭緒。興許千里奔赴,到頭來只是看了眼這個可憐孩子,再塞給他一些現金。

可現在,她改變念頭,她要幫他到底。

客觀來看,她與少年的處境天差地別,可她就是覺得,他們拴在同一根繩上,同命運共呼吸,都是被吳復棄若敝履的人。李霧因她而連坐。

等他學成折桂,她內心的失衡才能被撥正,才能證明自己是最終贏家。

只是,無論出於什麼目的,岑矜的決定都是超出理性思考的。

別說是李姑姑,她自己都有些意外。

所以當中年女人驚詫瞪著她時,她完全沒去計較她誇張的反應。

李姑姑許久才回過神來,確認她意圖:“你是說,你今天來是要帶李霧去城裡讀書?”

岑矜頓了下,點頭。

“哈呀?”姑姑只覺得荒唐:“為什麼啊。”

岑矜的無名指在桌邊輕點著:“我是他的資助人,有這個義務。”

姑姑道:“那我還是他姑姑呢,他的監……”她一下想不起這個名詞,難免口吃:“監護人!”

岑矜說:“所以我在徵求你同意。”

“憑什麼啊,”女人的客氣反讓姑姑分貝上升:“我家小孩說給你就給你?你誰啊,不給學費了還想把小孩帶走,做夢呢,哪有這麼好的便宜買賣,我們李家好好一男孩,又不是殘廢,說跟你走就跟你走,想得美。”

岑矜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那我只能把李霧爺爺的卡要回來了。卡是我跟我先生特意開的,裡面的錢只用作他們祖孫的生活費跟學費,合同寫得一清二楚,資助李霧到考上大學,中途受助方如無特殊原因自行輟學,我有權利收回那張卡。”

姑姑臉漲紅:“合同在哪呢,光憑你說?”

岑矜略一思忖:“我今天出門急,沒有帶,但嚴村長那也有一份,應該就在村委。”

姑姑暗暗咬牙:“給你了我跟我兒子怎麼過。”

“之前怎麼過,之後也怎麼過,李霧不是從小就跟著你的,”岑矜盡力擺好語氣:“像你說的,他走了,家裡還能少口人吃穿用度。”

姑姑梗起脖子:“我侄年輕力壯,不該幫襯著點家裡?”

岑矜佩服起自己的耐心:“做什麼,做多少,也該有個度。你孩子都八歲了,還要他餵飯,有必要麼。”

姑姑重哼一聲:“我就曉得,這小子心機重的很,沒少跟你訴苦。”

岑矜失笑:“他手機都沒一個,怎麼跟我訴苦,”她唇角迅速撇下去:“我有眼睛,我看得見。”

李姑姑轉了轉眼珠,就是不鬆口:“讓我侄子白跟你走,不可能。”

岑矜睫羽微垂,旋即抬眼:“說吧,要多少錢。”

“這是錢的事嗎?!”

“不是錢的事是什麼事,”岑矜懶得再給她好臉色,直言不諱:“你但凡把李霧當親人,當自家孩子,也會支援他讀書,我們的資助金交掉學費綽綽有餘,不夠抵消他吃喝?你這個姑姑,就是想把他拴在家裡當狗一樣使喚,榨乾所有價值,學習在你看來一無是處,但對李霧而言,是唯一能出人頭地的機會。我看不慣好孩子這麼被糟蹋,想幫他一把,僅此而已。”

“你有什麼資格啊!”李姑姑徹底撕破臉,咋呼起來:“我不讓你弄得走嗎,搶孩子啊,仗著自己有幾個臭錢就來搶人家小孩啊!你算什麼東西!城裡人就這個素質?”

她雖言語粗鄙,爭得面紅脖子粗,但在岑矜看來就是只虛張聲勢的紙老虎:“真搶我就不會坐這了。明天我聯絡律師過來,我們把之前的合同好好捋一下,要麼我預支部分錢,先把李霧帶走,要麼你按規矩來,把銀行卡退還給我。”

一聽“律師”相關字眼,姑姑心中大駭,氣焰頓時減褪大半,人慌得幾乎站起:“喊什麼律師,你還要跟我打官司?”

岑矜淡淡抿唇:“有必要的話,不是不可以。”

“我看沒什麼必要,”姑姑目光亂閃,半抬的臀部又牢牢貼回椅面:“我鄉下粗人,大字都不識一個,誰曉得會不會被坑。”

岑矜好整以暇:“那你說,怎麼處理。”

姑姑斜著眼琢磨片刻,瞅過來問:“就說你真把李霧帶去城裡了,你能給我娘倆多少,我侄子可才十七歲。”——她熟練的講價口吻與買賣牲口無異。

岑矜頓覺諷刺:“你要多少。”

姑姑想了想,不肯定道:“三萬?”

岑矜扯出譏哂,不置一詞。

姑姑頭皮發麻:“誰曉得他以後回不回來了。”

但願不會,岑矜在心裡為這個男孩祈禱,但血脈難斷,她只能折中回答:“看他自己意願。”

“啊——?那怎麼搞,就不管我們了?”姑姑扒起指頭:“真不管我們了不跟白送你一樣?我們修個新房子都不止這個錢。”

岑矜取出手機,不動聲色擱到桌上。

姑姑汗毛倒豎:“你什麼意思啊,要叫人?”

“找律師,或者程書記,”岑矜挑高手機,陳列選項:“程小姐應該還在值班,我可以讓她做個見證,你怎麼看。”

“你怎麼還威脅人呢,強盜啊。”

岑矜隨意瞟了眼螢幕,她已給足耐心:“快八點了,我還要回去。”

姑姑估摸著她家底足不好惹,不想硬碰硬,心思著先把眼前利益揣來兜裡,佯裝大方:“三萬就三萬吧,我們沒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我比不上你腦子靈光,這虧本事兒我也認了。”

岑矜微微一笑:“你知道就好。”

姑姑聽得牙根直犯癢癢,敢怒不敢言。

岑矜跟程立雪通上電話,簡單闡述兩句,就把手機遞給李姑姑,起身去找李霧。

房子的隔音效果並不好,她們在外頭說的話,李霧聽進去少說八成。

所以有些心不在焉,一道大題也只解了一半。

直到岑矜叩門,他才恍若夢醒地擱筆。

“可以進去嗎?”女人問。

李霧忙走過去給她開門。

視線剛一對上,岑矜就蹙起眉:“這麼暗,看得清字嗎?”

李霧說:“看得清。”

“說不定早近視了。”岑矜不信,嘀咕著,往裡走。

李霧跟在後面,目光晃過女人肩背。她身形瘦薄,卻有些清傲,像亭亭淨植的白荷,只可遠觀。

他自覺隔開大段距離。

李霧的數學講義攤放在一張矮桌上,桌前有只坑窪不平的木凳,這個高度,給四歲小孩練字塗鴉是合適的,但對李霧而言,就跟把樹木伐去枝椏根鬚再強行栽種到袖珍花盆裡無異。

岑矜坐了下去,撥開筆,低頭看他寫的字。

李霧耳根突地就紅了。

岑矜目光並未在卷面久留,轉而揚眸看他:“我想帶你去宜市唸書,你願意嗎?”

李霧不愛笑,眉間總輕易攢起陰雲,他嗓音發澀:“要給姑姑三萬塊錢是麼。”

“你都聽見了啊,”岑矜雙手挽膝,微微彎起嘴角:“不給怎麼辦呢,在這兒能好好上學是不可能的。三萬薄利就能把你賣了,這種姑姑你還想跟她待著啊。”

她態度親和講出的刻薄話,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實。

而她口中微不足道的金額,在他看來已是天文數字。

“宜中教育要比這裡好很多,我打算讓你去那邊寄讀,戶籍學籍都不用遷,省得麻煩,到時你就住校,學費生活費由我來出,你一心一意學習就行。我想,這也是你最期望的吧。”

講著講著,岑矜突地想笑。她發現自己一點也不像個合格的遊說家,更像是傳銷組織頭目,可她也不清楚怎樣才算恰如其分,畢竟這個少年看起來性情執拗卻也單一,不是那種無所顧忌馬上就能做出改變的人。

李霧聞聲不語,悄然立著,像一道單薄的長影。

“李霧?”岑矜凝視他片刻,試探叫了下:“不然你再考慮下,我過兩天再來?”

“不了,”他終於啟唇,這次堅定許多:“我會還你錢的。”

岑矜放下心來,笑了笑:“我知道,”她不太喜歡此刻氛圍,順勢打破:“有利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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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霧認真問:“多少。”

岑矜怔了下,負罪感叢生:“傻小子,開玩笑都聽不出來啊,用高考成績還就行。”

見少年又欲開口,岑矜打斷道:“還不趕緊收拾東西?”

李霧難得露出一些符合年紀的活躍神態,難以置信問:“現在麼?”

“當然了,”岑矜起身,環視四周:“這個地方我可不想再來第二次了。”

——

李霧寄人籬下,行李並不多,一袋都裝不滿,重量還比不上背後書包。

岑矜手裡剛好有五千元紙鈔,是她來前去銀行取的,本打算交給李霧,不想最後拿來當做定金堵他姑姑的碎嘴尖牙了。

中年女人喜笑顏開地點錢,匿滿泥垢的指甲被粉色紙幣襯得格外扎眼。

一個鐘頭後,在這片僅聞犬吠的山村靜夜裡,程立雪被迫擔任第三方見證人,將岑矜臨時寫下的合同一字一句宣讀給所有人聽。

輪到三人簽字按手印時,她想想還是不放心,叫她們暫停,而後給嚴村長打電話,徵詢他意見。

嚴村長有些意外,分別與岑矜,李姑姑,李霧通話。

一五一十瞭解原委後,這位基層幹部唯有無奈嘆息,破例准許了這件事。

剩餘的兩萬五,被岑矜直接從手機轉到姑姑賬上。

有程書記在一旁監督,李姑姑也安下了心,臨行前,她假模假樣叮嚀李霧幾句就回了家,走前還不忘酸他兩句,說他要過上好日子咯。

李霧只沉默聽著,再目送她離去。

耳根總算清淨,岑矜如經大赦,姿態鬆弛了些,她遠遠摁開後備箱,示意李霧放行李。

李霧猛地駐足,被忽而閃跳的炫麗尾燈晃花雙眼。

少年心頭頓時火辣辣的,他不起眼的書包,以及他手裡拎著的編織袋,對比之下都像一種褻瀆。

遲疑片刻,他小心把它們擺放在邊角處。

他回頭望向岑矜,問她可不可以等他一會,他想再去個地方。

岑矜把車鑰匙圈回手心:“哪?”

李霧說:“爺爺墓地。”

岑矜一頓,衝門昂昂下巴:“去吧,我就在這。”

岑矜進到駕駛座,看著少年轉身離開,他越走越快,最後變成跑,逐漸融進夜色。

岑矜徹底得到解放,她倦怠地打了個哈欠,舒展四肢,身上每塊肌肉都疲累到極點。

……

怕岑矜久等,李霧是奔回來的。

山間每條路,李霧都熟記於心,即使是不見五指的深夜,也能做到如履平地。

一來一回,不過十多分鍾。

拐進院內,岑矜的車仍停在那裡,好似荒原中一間瑩亮潔淨的雪屋。

李霧心莫名靜了,喘息都跟著放輕。

他步伐漸緩,走上前去。

車內閱讀燈亮著,光是暖色調,不過分亮,也不那麼黯然。女人靠著椅背,歪著頭,雙目微闔,她的睡顏在玻璃後顯得格外安恬,有如櫥窗裡無瑕的人偶。

李霧沒有敲窗,甚至都不再動,只站在外面,安靜地等。

風淌過,他注意到岑矜身側半敞的車窗。

少年走過去,背身停在那個空闊的豁口前,他望向遠方模糊蒼黑的山頭,幾近屏息,彷彿在呵護一盞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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