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天山第六十六章 危機【九】
早就聽墾區的老兵們說過，機槍手真正生氣時候就會埋頭幹活兒誰都不理，一個字不說。除非是營長和教導員給他下命令，不然他能一直這樣憋好久。
炊事班的老班長給小家夥兒說過個故事，有次不知是咋的，機槍手莫名就生氣了。那天本事休息日，大家都懶洋洋的，躺在普鋪板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困了就腦袋一歪，再睡一覺。反正也沒啥急事要做，夏天天氣熱，人人都脫的光溜溜的。
機槍手回到自己班所在的營房，耳朵根本聽不見戰友的聲音，蒐羅起左右人的軍裝褲子、外套、襯衣，甚至短褲和襪子，就一股腦的抱了出去。在自流井邊吭哧吭哧的洗了一個上午。
待中午開飯的時候，班裡的戰士們準備起床穿衣服吃飯，結果衣服全都是溼的！
剛洗完的衣服，饒是再大的太陽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曬乾！
最後沒辦法，只能由機槍手一碗一碗的把飯端進去。和舊時候的丫鬟伺候地主爺一樣，戰士們也享受了一把這樣的待遇！
這會兒小家夥兒看到機槍手又徑直鑽進了存放油料的“倉庫”裡認認真真檢查了起來。
他也不吭聲，反正已經知道機槍手有這麼個毛病，那就隨他去。
小家夥兒抬頭看到了對面的劉振華。
兩人之間隔著一片水域，但距離其實並不遠。
“營長！”
劉振華聞聲停下手裡的活兒，拄著鐵鍁回答道：
“怎麼啦？”
小家夥兒指了指地下的那堆長短不一的木頭說道：
“我等會過去！”
劉振華皺了皺眉。
他沒弄明白小家夥兒指著那堆木頭是要幹啥的。
不過也不用在意，小家夥兒不是那種偷奸耍滑的人，不會為了逃避勞動胡亂找藉口。於是大聲說了個好，便繼續幹活兒，不再理會。
小家夥兒得到了營長的許可，不緊不慢的從口袋裡掏出來兩團纏繞的整整齊齊的背包帶。
緊接著他就蹲下來，開始在這堆長短不一的木頭裡挑挑揀揀。
他把相對而言短小的都先撿出來，放在一旁。待這堆木頭大致分好類，小家夥兒把這些短小的集中起來，用背包帶綁成一捆。
然後再把其他較長的木頭圍繞在外圈，繼續捆紮。
等收緊了揹包繩後，這就成為了一捆圓筒狀的木頭。
做好後，小家夥兒拼命地揉著眼睛。剛才一滴汗珠子順著頭髮梢滴進了眼睛裡，刺的眼珠子生疼。
一隻大手排在了小家夥兒肩膀上：
“你看你，怎麼還哭鼻子呢！”
小家夥兒茫然的抬起頭，看到是機槍手，開口辯解道：
“排長，我沒有哭鼻子啊！”
但他的眼睛揉的血紅，還掛著淚痕，卻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機槍手有些手足無措的乾笑了兩聲，說道：
“好了好了……剛才是俺態度不太好。你……你別往心裡去！”
小家夥兒這才明白，原來這位大排長是以為自己剛才態度不好，說話太重了，導致他受了委屈，在這裡悄悄抹眼淚。
“排長，我真的沒有！剛才是汗珠子落眼睛裡了，殺的眼珠子不舒服就揉了揉……”
機槍手顯然是將信將疑。
但看到小家夥兒除了臉上掛著淚痕外，倒是沒有其他反應，便也就這樣了。
兩個大男人，在這樣的小事情上糾結的確也有點丟人。既然人小家夥兒都這樣說了，那機槍手便順著臺階下。
“對了，你咋還不過去？是不是想偷懶！”
機槍手看到劉振華獨自在對面揮鐵鍁幹活兒，厲聲問道。
“排長，你先別著急，看看這是啥！”
低頭一看，小家夥兒把剛才那堆木頭捆的整整齊齊，卻是氣不打一處來：
“讓你去棒營長幹活兒你不去，還在這玩起了木頭？”
機槍手說著右腳已經抬了起來，就要朝小家夥兒屁股上踢去。
“排長！這是幫你下水用的！”
小家夥兒一看自己再不說實話這頓收拾肯定是跑不了了……趕緊辯解道。
機槍手詫異的反問道：
“讓俺下水？可營長不讓啊……”
小家夥兒趁熱打鐵，接著說道：“營長不讓你下水，是因為他擔心排長你的安全！現在你要有了這個，絕對能保證安全，那營長肯定也不會阻攔了啊！”
機槍手繞著這堆捆紮在一起的木頭左看右看，也沒看出個什麼所以然來。
無非是把自己蓋頂棚節約下來的木頭捆在一起罷了，還不如先前自己說紮成個小木筏呢！就這玩意兒能有什麼不一樣，還能幫自己一個不會水的旱鴨子泅渡到對過去？
“你小子別騙俺啊，俺雖然沒有營長聰明，可能也不如你靈光，但俺的見識可比你小子多多了！”
小家夥兒笑著說道：
“排長，這哪能呢！咋樣也不會騙你啊！不過有一點你也得承認！”
機槍手被他說的雲裡霧裡，摸著後腦勺反問道：
“承認啥啊？承認俺沒你靈光？”
小家夥兒擺著手回答道：
“我是說排長你是北方人，不會水！我是南方參的軍，從小就在水裡玩大的，水性再好不過了。這方年排長你的見識不如我，總得承認吧？”
機槍手點點頭。
他也是老黨員了，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這方面的小家夥兒也的確是比他更有經驗！
“所以，這木頭不能像你先前那樣做。得像我這樣！”
機槍手皺著眉頭問道：
“木頭總共就這麼大，換個捆法還能有變化？”
小家夥兒點頭說道：
“像排長你前面說的那樣，木頭在水裡根本拖不起來你的身子。但現在這樣，不但方便你抱住，更是比以前勁兒更大！”
他也說不出“浮力”這個詞，更不知道這樣的概念。按照自己在南方的經驗，勉強給機槍手解釋。
“這真的能行？”
“真的能行！排長你相信我！”
機槍手沉默了片刻，接著問道：
“好吧，就算是抱著這個俺下水可以不沉下去。但俺怎麼過去呢？俺這個旱鴨子雖然不怕水，但根本不會水啊！亂撲騰的話不是反而有危險？”
小家夥兒笑著說道：
“排長這你就不懂了。等你下了水，我在旁邊輕輕推著你，你就能朝前走！”
“就你這小胳膊……能推得動俺？”
小家夥兒沒奈何，只能再說道：
“排長，水裡和陸地上不一樣！現在咱倆站在這，我渾身的力氣都沒你一隻手的勁兒大！但是下了水，我能直接把你背起來，你信不？”
這事兒根本沒法驗證。
“行，俺信你！”
機槍手三下五除二就脫了衣服。
抱住捆紮的圓滾滾的木頭，“噗通”一下跳進了水中。
巨大的衝擊力，使得他的身子徑直沉了下去。
對面的劉振華看到這一幕，驚呼道：
“機槍手！小家夥兒，你幹啥？趕緊救人！”
話音剛落，就看到機槍手的腦袋從水裡冒了出來。
接著他胳膊一使勁，連帶著肩膀和胸膛都浮出了水面！
“哈哈，這個好使啊！營長俺這就來了！”
小家夥兒也已經脫了衣服下水，遊到機槍手旁邊說道：
“你看排長，我沒有騙你吧！”
機槍手咧嘴笑著說道：
“不錯不錯，你真厲害！”
“就是你剛才跳的太猛了……慢慢下水的話，就不會淹過去！”
機槍手不懈的說道：
“俺都耽誤那麼多時間了，哪還能慢慢的來？快，推著俺過去！”
小家夥兒答應一聲，雙腿使勁踩水的同時分出一隻左手推動機槍手抱住的木頭邊緣。
不一會兒，兩人就到了水淺處。
機槍手伸直了腳，已經能站住身形。
即便如此，他卻還是牢牢的抱住懷中的木頭。
“可以啦排長，咱們從這就能走過去了！”
機槍手點點頭，但卻沒有吭聲。
看得出，第一次下水他還是有點緊張的。
上岸後，機槍手從劉振華身旁拔出鐵鍁，埋頭就挖了起來。
劉振華剛好歇口氣喝水的功夫，對小家夥兒說道：
“你可以啊，挺能動腦子！”
小家夥兒不好意思的回答道：
“其實就是小時候這麼玩過……一開始都不會，但就這樣跟著大孩子，慢慢的就會了！”
他出生在蘇北，按照地裡劃分，處於長江三角洲流域，也是最為標準的水鄉。家家戶戶開門就是河，所以不會水的話，連出門都困難。
說起小家夥兒的老家，大家腦子裡浮現的第一個詞就是“富餘”。自古以來，那都是江南富足之地的核心區域。
在大體的格局上雖然是這樣劃分，可實際上卻不是如此。
尤其是蘇北，因為靠近山東的關係，受到儒家文化影響嚴重，所以自古以來就重文抑輕商。人文情懷更加貼近於傳統思想，加之近代以來戰爭不斷，更是影響了當地的民生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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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家距離徐州有多遠啊！”
劉振華一邊幹活兒一邊和小家夥閒聊。
那地方他知道的不多，除了南京、蘇州，就只剩下一個徐州。
尤其是抗戰時期，在那裡打響了著名的徐州戰役。其中臺兒莊大捷，殲滅敵人一萬餘人。
即使到最後還是以徐州淪陷作為結局，但這樣輝煌的戰果有利的打擊了侵略者的野心，更提升了國民抗戰到底的決心和精氣神，對最後戰爭的勝利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
“離得不遠！營長，我給你說……當時我在家都能聽到炮聲！半夜啊那可是，往徐州方向看，半邊天都是紅的。通紅通紅的……像是被血染了再打上去個手電筒一樣！”
劉振華嘆了口氣。
這次戰役他雖然沒有參加，但也能體會到當時戰場上的慘烈程度！不說別的，連他所帶領的部隊跳出反掃蕩的一個包圍圈都會損失慘重，戰鬥減員和非戰鬥減員累計起來能達到五成左右！
像是小家夥兒的老家所在地，那可是真刀真槍的和鬼子正面硬碰硬啊，沒有一點捷徑可走。日後解放戰爭時，那裡也算是主戰場之一，而且蘇北人民還對革命的成功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我參軍前不識字，沒學過文化，但那邊人人都知道渡江戰役！“
小家夥兒說的頗為自豪。
49年4月21日至6月1日，解放軍對反動勢力發動了一場關係到全域性勝利的戰略性戰役。
百萬雄師集結在長江沿岸，超過1800公里的戰線上。水戰、灘戰、攻堅戰等等戰法相結合，對後勤保障是一個極大的挑戰！
而小家夥兒的老家，蘇北地區的人民在：“一切為了前線，一切為了勝利”的號召下，貓著額槍林彈雨，流血流汗。克服了重重困難，全力以赴，支援前線！
說起這些小家夥兒就激動不已，話也多了起來。
往常和營長單獨說話，還有些緊張。這會兒一興奮，舌頭都不打卷兒，話一串一串的往外冒！
“當時我們那成立了個蘇北支前司令部！村裡連大姑娘小媳婦都去了，齊上陣！我剛好加入了司令部下屬的兩個直屬民管處之之一，保障對傷員的轉運工作。”
小家夥兒記得當時光是一個傷員轉運總站就有超過100命激動幹部，以及大小船隻700餘艘。後來因為糧餉上人手更加缺乏，他又被編入了隨軍糧食總站。
劉振華對這場戰役還沒有瞭解到如此具體的地步，頓時也來了興趣：
“糧食總站啥規模啊？”
小家夥兒回答道：
“一線隨軍總站就有兩個，下屬有35個分站。還有兩個二線不及總站，下面好像是……好像是14個分站！另外還有六個團專門負責渡江運量，內部河流還有十幾個團的兵力，具體我記不清了……”
劉振華把水壺遞給小家夥兒，看著他滿頭的汗讓他喝口水，緩口氣。
小家夥兒水喝到嘴裡，急匆匆的咽下去，差點噎住，然後接著說道：
“當時我算是支前民工裡的優秀先進！還要給發糧食表揚呢！”
劉振華問道：
“那你咋沒趁勢直接參軍？我聽說當時有不少支前模範都直接參軍，參加了後來京杭國道的長途追擊戰，還有的直接去解放了上海！”
小家夥兒的臉色一下黯淡了下來。
又喝了一口水，將水壺蓋子使勁擰好後，臉上才僵硬的扯出來一抹笑意：
“哈哈，現在參軍不是也挺好嘛！來了新疆碰上營長你，我能學不少東西！”
說罷，卻是又拿起鐵鍁玩命的幹了起來，似是要將心裡翻湧出來的某種情緒重新平復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