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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記憶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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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記憶第2章

山頭上那片搖曳著枯葉的叢林被炮火摧毀了,一派蕭瑟的暗黃伴著枯葉的灰燼,伴著絲絲縷縷青煙,升上天空,化作了激戰後的寧靜和安謐。殘存的樹幹、樹枝在醒目的焦黑中胡亂倒著。叢林中的暗堡、工事變成了一片片悽然的廢墟,廢墟上橫七豎八鋪滿了陣亡者的屍體。太陽旗在山頭上飄,佔領了山頭的日本兵像螞蟻一樣四處蠕動著。深秋的夕陽在遙遠的天邊懸著,小山罩上了一層斑駁的金黃。

楊夢徵軍長站在九丈崖城防工事的暗堡裡,手持望遠鏡,對著小山看。從瞭望孔射進的陽光,撲灑在他肩頭和脊背上,粲然一片。他沒注意,背負著陽光換了個角度,把望遠鏡的焦距調了調,目光轉向了正對著九丈崖工事的山腰上。

暗堡挺大,像個寬敞的客廳,原是古炮臺改造的。堡頂,一根挨一根橫著許多粗大的圓木,圓木和圓木之間,扒著大扒釘。這是新22軍312師的前沿指揮所。眼下,聚在這個指揮所裡,除了軍長楊夢徵,還有312師師長白雲森和東線戰鬥部隊的幾個旅、團軍官。軍長巡視時帶來的軍部參謀處、副官處的七八個校級隨從軍官身邊,暗堡變得擁擠不堪。

白雲森師長和312師的幾個旅團長在默默抽菸,參謀處的軍官們有的用望遠鏡觀察對面失守的山頭,有的在攤開的作戰地圖上作記號,畫圈圈。

外面響著冷槍,鬧不清是什麼人打的。槍聲離暗堡不遠,大概是從這邊陣地上發出的。零星的槍聲,加劇了暗堡中令人心悸的沉鬱。

過了好長時間,楊夢徵把穿著黑布鞋的腳抬離了彈藥箱放到地上,轉過了身子。軍長的臉色很難看,像剛剛挨了一槍,兩隻臥在長眉毛下的渾眼珠陰沉沉的,發黑的牙齒咬著嘴唇。鋪在軍長肩一頭和脊背上的陽光移到了胸前,陽光中,許多塵埃無聲地亂飛亂撞。

楊夢徵笑了笑,把手中的望遠鏡遞給了身邊的一位高個子參謀:“怎麼啦?像他娘做了俘虜似的!我們腳下的城防工事還沒丟嘛!都哭喪著臉幹啥!”

488旅旅長郭士文大膽地向楊夢徵面前邁了一步,聲音沙啞地道:“軍長,兄弟該死!兄弟丟了饅頭丘!”

楊夢徵幾乎是很和藹地看了郭士文旅長一眼,手插到了腰間的皮帶上:“唔,是你把這個焦饅頭給我捧丟了?”

“只怕這個焦饅頭要噎死我們了!”

軍長身邊的那位高個子參謀接了句。

郭士文聽出了那參謀的話外之音,佈滿煙塵汙垢的狹長臉孔變了些顏色,怯怯地看了楊夢徵一眼,慌忙垂下腦袋。郭士文扣在腦袋上的軍帽揭開了一個口子,不知是被彈片劃開的,還是被什麼東西刮破的,一縷短而硬的黑髮露了出來。

“軍長,兄弟的488旅沒孬種!守饅頭丘的1097團全打光了,接防饅頭丘時,1097團只有四百多人,並……並沒有……”

站在瞭望孔前抽菸的白雲森師長掐滅了菸頭,迎著陽光和塵埃走到郭士文面前:“少說廢話!各團還不都一樣?487旅1095團連三百人都不到,也沒丟掉陣地!”

楊夢徵揮了揮手,示意白雲森不要再說了。

白雲森沒理會,聲調反而提高了:“郭士文,你丟了饅頭丘,這裡就要正面受敵,如此簡單的常識都不知道嗎?你怎麼敢擅自下令讓1097團撤下來?你不知道咱們軍長的脾氣嗎?”

軍長的脾氣,暗堡中的這些下屬軍官們都知道,軍長為了保存實力,可以抗命他的上峰,而軍長屬下的官們,是絕對不能違抗軍長的命令的。在新22軍,楊夢徵軍長的命令高於一切。從軍長一走進這個暗堡,東線的旅、團長們,都認定488旅的郭士文完了。早年軍長還是旅長時,和張大帥的人爭一個小火車站,守車站的營長擅自撤退,被楊夢徵當著全旅官兵的面斃了。民國十九年,軍長當了師長,跟馮煥章打蔣委員長,一個旅長小腿肚子鑽了個窟窿,就藉口撒丫子,也被楊夢徵處決了。

郭士文這一回怕也難逃厄運。

軍長盯著郭士文看了好一會兒,慢慢向他跟前走了幾步,擺脫了貼在胸前的陽光和塵埃,抑著濃重的鼻音問:“白師長講的後果你想過沒有?”

“想……想過。”

“那為啥還下這種命令?你是準備提著腦袋來見我嘍?”

“是……是的!”

楊夢徵一怔,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再說一遍?”

“卑職有罪,任軍長處裁。”

暗堡裡的空氣怪緊張的。

楊夢徵舉起手,猛劈下去:“押起來。”

兩個軍部手槍營的衛兵上來,扭住了郭士文。郭士文臉對著軍長,想說什麼,又沒說。

白雲森師長卻說話了:“軍長,郭旅長擅自下令棄守饅頭丘,罪不容赦。不過,據我所知,郭旅長的1097團的確是打光了,撤下來的只是個空番號。軍長,看在1097團四百多號殉國弟兄的分上,就饒了郭旅長這一回,讓他戴罪立功吧!”

楊夢徵捏著寬下巴,默不作聲,好像根本沒聽到白雲森的懇求。

白雲森看了郭士文一眼:“咋還不向軍長報告清楚!”

郭士文挾在兩個衛兵當中,脖子一扭:“我……我都說清了!”

“說清個屁!明知饅頭丘要失守了,為啥不派兵增援。”

郭士文眼裡滾出了淚,掩在蓬亂鬍鬚下的面部肌肉顫動著:“師長,你不知道我手頭有多少兵麼?1097團打光了,我再把1098團填進去,這九丈崖誰守?再說,1098團填進去,饅頭丘還是要丟!為了給488旅留個種我郭士文準備好了挨槍斃!要死。死我一個人好了。”

白雲森別過臉去,不說話了。

楊夢徵被震動了,愣愣地盯著郭士文看了半天,來回踱了幾步,揮揮手,示意手槍營的衛兵把郭士文放開。他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走到郭士文面前,手搭到郭士文的肩頭上:“饅頭丘棄守時,傷員撤下來了嗎?”

“全……全撤下來了!兄弟親自帶人上去搶下來的。連重傷員也……沒落下,共計四十八個,眼……眼下都轉進城……城了。”

軍長點點頭:“好!咱們新22軍沒有不顧傷兵自己逃命的孬種。這麼艱難,你還把四十多個傷兵搶下來了,我這個做軍長的謝你了!”

楊夢徵後退兩步,脫下帽子,舉著花白的腦袋,向郭士文鞠了個躬。

郭士文先是一怔,繼而,“撲通”跪下了:“軍長,楊大哥,你斃了我吧!”

軍長戴上帽子,伸手將郭士文拉了起來:

“先記在賬上吧!若是這九丈崖還打不好,我再和你一總算賬!就依著你們師長的話,給你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謝軍長!”

楊夢徵苦苦一笑:“好了,別說廢話了,那只焦饅頭讓他媽的日本人摟著吧,咱們現在要按老實腳下的九丈崖。甭讓它再滑跑了!”

暗堡裡的人們這才松了口氣。

軍長看著鋪在大桌上的軍用地圖:“白師長,談談你們東線的情況。”

白雲森走到軍長身邊。身子探到了地圖上,手在地圖上指點著:“軍長,以九丈崖為中心,我東線陣地連綿十七裡,石角頭、小季山幾個制高點還在我們手裡,喏,這裡!我312師現有作戰兵員一千八百餘,實則不到一個整編旅。而東線攻城之敵三倍於我。他們炮火猛烈,且有飛機助戰。如東線之敵全面進攻,除石角頭、小季山可據險扼守外,防線可能出現缺口。石角頭左翼是488旅,喏,就是咱們腳下的九丈崖,這裡兵力薄弱,極有可能被日軍突破。而日軍只要突破此地,即可長驅直入,拿下我們身後的陵城。”

楊夢徵用鉛筆敲打著地圖:“能不能從別的地方抽點兵力加強九丈崖的防禦?”

白雲森搖搖頭:“抽不出來!小季山右翼也危險,1094團只有五百多人。”

楊夢徵默然了,眉頭皺成了結,半晌,才咬著青紫的嘴唇,離開了地圖。“郭旅長!”

“到!”

楊夢徵用穿著布鞋的腳板頓了頓地:“這裡能守五天麼?”

郭士文咽了口唾沫。喉結動了一下,沒言語。

“問你話呢!九丈崖能不能守五天?”

“我……我不敢保證。”

“四天呢?”

郭士文還是搖頭。

“我……我只有三百多號人。”

“三天呢?”

郭士文幾乎要哭了:“軍……軍長,楊……楊大哥,您我兄弟一場,我……我又違抗了軍令,你……你還是斃了我吧!”

楊夢徵火了,抬手對著郭士文就是一記耳光,“啪啪”顫響灌滿了暗堡,幾乎壓住了外面零零星星的槍聲。

眾人又一次被軍長的狂怒驚住了。

軍長今天顯然是急眼了,在近三十年的軍旅生涯中,他大抵從未像此時此刻在這個暗堡裡這麼焦慮,這麼絕望,從徐州、武漢到豫南,幾場會戰打下來,一萬五千多人的一個軍,只剩下不到六千人,剛奉命開到這裡,又被兩萬三千多日偽軍包圍了。情況是十分嚴重的。新22軍危在旦夕,只要九丈崖一被突破,一切便全完了。暗堡裡的軍官們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然而,他們卻也同情郭士文旅長,御守九丈崖的重任放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他們也同樣擔不了,誰不清楚?九丈崖和饅頭丘一樣,勢在必失。

楊夢徵不管這些,手指戳著郭士文的額頭罵:“混蛋!孬種!白跟老子十幾年,老子叫你守,守三天!守不住,我操你祖宗!新22軍榮辱存亡,系此一戰!你他媽的不明白麼?”

郭士文慢慢抬起了頭:“是!軍長!我明白!488旅誓與九丈崖共存亡!”

楊夢徵的怒火平息了一些,長長嘆了口氣,拍了拍郭士文的肩頭:“好!這才像我六兄弟說的話!”

郭士文卻哭了:“楊大哥,為了你,為了咱新22軍,我打!打到底!可……可我不能保證守三天!我只保證488旅三百多號弟兄打光算數。”

楊夢徵搖搖頭,悽然一笑:“不行啊,老弟!我要你守住!不要你打光……”

偏在這時,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一個隨從參謀拿起電話,問了句什麼,馬上向楊夢徵軍長報告:“軍長,你的電話!”

“哪來的?”

“軍部,是畢副軍長。”

楊夢徵軍長來到桌前,接過話筒。

“對!是我……”軍長對著話筒講了半天。

誰也不知道電話裡講的是什麼。不過,軍長放下電話時,臉色更難看了,想來那電話不是報喜報捷。大家都想知道電話內容,可又都不敢問,都呆呆地盯著軍長看。

楊夢徵正了正軍帽,整了整衣襟,望著眾人平靜地說:“弟兄們,眼下的情勢,大家都清楚,你們說咋辦?”

眾軍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說話,最後,把眼光集中到了白雲森臉上。

白雲森道:“沒有軍長,哪有新22軍?我們聽軍長的!”

楊夢徵對著眾軍官點了點頭:“好!聽我的就好!你們聽我的,現在,我可要聽中央的,聽戰區長官部的。我再次請諸位記住,我們新22軍今個兒不是和張大帥、段合肥打,而是和日本人打。全國同胞們在看著我們,咱陵城二十二萬父老鄉親們在看著我們,咱們不能充孬種!”“是!”軍官們紛紛立正。楊夢徵想了想,又說:“我和諸位都是多年的袍澤弟兄了,我不瞞諸位,剛才畢副軍長在電話裡講:趕來救援我們的新81軍在醉河口被日軍攔住了,眼下正在激戰。暫79軍聯絡不上,重慶和戰區長官部電令我軍固守待援,或伺機突破西線,向暫79軍靠攏。情況就是這樣,只要我們能拼出吃奶的勁,守上三天,情勢也許會出現轉機,即便新81軍過不來,暫79軍是必能趕到的!我懇請諸位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守住東線!凡未經軍部許可,擅自棄守防線者,一律就地正法!”

“是!”又是紛紛的立正。

楊夢徵揮揮手,在一群隨從和衛兵的簇擁下,向暗堡麻包掩體外面走,走到拱形麻包的缺口,又站住了:“郭旅長!”

“有!”

“軍部手槍營撥兩個連給你,還是那句話,守三天!”

“軍長……”

“別說了,我不聽!”

楊夢徵手一甩,頭也不回地走了。

郭士文下意識地追著軍長背影跑了幾步,又站下了。他看著軍長和隨從們上了馬,看著軍長一行的馬隊衝上了回城的下坡山道。山道上蔚藍的空中已現出一輪滿月,白白的、淡淡的,像張失血的臉。西方天際燒著一片昏黃發紅的火,那片火把遙遠的群山和高渺的天空銜接在一起了。

他悵然若失地轉身往暗堡中的指揮所走,剛走進指揮所,對面饅頭丘山腰上的日軍炮兵開火了,九丈崖瀰漫在一片濃烈的硝煙中……

從九丈崖城防工事到陵城東門不過五六裡,全是寬闊的大道,道路兩旁立著挺拔高聳的鑽天楊。夏日裡,整個人行道都掩映在幽幽的綠蔭裡。現在卻不是夏日,蕭瑟的秋風吹落了滿樹青綠,稀疏枝頭上殘留的片片黃葉也飄飄欲飛,鋪滿了枯葉的路面上,也聽不到令人心醉的“得得”脆響了。

楊夢徵軍長心頭一陣陣酸楚。

看光景,他的新22軍要完。

這是他的軍隊呵!這新22軍是他一手締造的龐大家族,是他用槍炮和手腕炮製出的奇蹟。就像新22軍不能沒有他一樣,他也不能沒有新22軍。現今,落花流水春去也,慘烈的戰爭,把他和他的新22軍推到了陵城墓地。下一步他能做的只能是和屬下的殘兵部屬,把墓坑掘好一些,使後人能在茶餘飯後記起:歷史上曾有過一個顯赫一時的新22軍,曾有過一個叫楊夢徵的中將軍長。

那個叫楊夢徵的軍長二十九年前就是從陵城,從腳下這塊黃土地上起家的。

從宣統年間拉民團起家。到民國十九年參加蔣、馮、閻大戰。十六年間,槍真不知道究竟打了多少亂仗,信奉過多少主張和主義,耍過多少次滑頭。為了保存實力,為了不讓自己的袍澤兄弟送死,在漫長喧鬧的十六年中,他幾乎沒正正經經打過一次硬仗、惡仗。他不斷地倒戈、抗命,成了軍界人所共知的常敗將軍、倒戈將軍、滑頭將軍。可奇怪的是,那麼多血氣方剛的常勝將軍都倒下了,這個叫楊夢徵的將軍卻永遠不倒。而且,誰也不敢忽略他的存在。更令那些同行們驚訝的是:他的隊伍像塊無縫的鐵板,永遠散不了。有時候被打亂了,他的部下和士兵們臨時進了別人的部隊,可只要一知道楊夢徵在哪裡,馬上又投奔過去,根本不用任何人招呼。僅此一點,那些同樣耍槍桿子的將軍們就不能不佩服。湯恩伯司令曾私下說過:楊夢徵帶的是一支家族軍。李宗仁司令長官也說:新22軍是支扛著槍吃遍中國的武裝部落。

李長官的話帶著輕蔑的意思。這話傳到他耳朵裡後,他心裡挺不是滋味。那時,他還沒見過這位桂系的首腦人物。

民國二十六年四月,臺兒莊戰役眼看著要打響了,最高統帥部調新22軍開赴徐州,參加會戰。他去了,也真想好好教訓一下日本人,給家鄉的父老兄弟臉面上爭點光。不成想,整個5戰區的集團軍司令們卻都不願接收他,都怕他再像往昔那樣,槍一響就倒戈逃跑。因左右逢源的成功而積蓄了十六年的得意,在四月八號的那個早晨,在徐州北郊的一片樹林裡,驟然消失了……

第二天,李宗仁長官召見他,把新22軍直接劃歸戰區長官部指揮,讓他對那事不要計較。李長官懇切地告訴他:過去,咱們打的是內戰,你打過,我也打過,打輸了,打贏了,都沒意思。你耍滑頭,也能理解。舊事,咱們都別提了。今日是打日本人,作為中國軍人,如果再怯亂避戰,那就無顏以對四億五千萬國人了!他知道,他頻頻點頭。最後,拍著胸脯向李長官表示:新22軍絕對服從李長官調遣,一定打好。

民國二十六年四五月間的徐州,像個被炮火驅動的大碾盤。在短短四十天中,日軍先後投進了十幾個師團,總兵力達四十萬之巨;而中國軍隊也相繼調集了六十萬人參戰,分屬兩個東方民族的龐大武裝集團,瘋狂地推動著戰爭的碾磙,轟隆隆碾滅了一片片生命的群星。先是日軍在臺兒莊一線慘敗,兩萬餘人化作灰燼,繼爾是國軍的大崩潰,幾十萬人被困在古城徐州。

日軍推過來的碾磙也壓到了他的新22軍身上,三千多兄弟因此喪生碾下。而他硬是用那三千具血肉之軀阻住了碾磙向運河一線的滾動,確保了孫連仲第2集團軍的臺兒莊大捷。

他和他的新22軍第一次為國家、為民族打了一次硬仗。後來,當臺兒莊大捷的訊息傳到陵城,全城紳商廠學各界張燈結綵為之慶賀,還不遠千里組團前往徐州慰勞……

五月中旬撤出徐州之後,他率部隨魯南兵團退過了淮河,繼而又奉命開赴武漢,參加了武漢保衛戰。武漢失守,他輾轉北撤,到了豫南,在極艱難、極險惡的情況下,和日軍周旋了近十個月。民國三十年初,豫南、鄂北會戰開始,新22軍殲滅日軍一個聯隊,受到了最高統帥部通電嘉勉。楊夢徵的名字,從此和常敗將軍、倒戈將軍的恥辱稱號脫鉤了。陵城的父老兄弟們因此而認定,從陵城大地走出去的楊夢徵和新22軍天生就是保家衛國的英雄軍隊,楊夢徵軍長和新22軍的光榮,就是他們的光榮。

豫鄂會戰結束後,戰區長官部順乎情理地把新22軍調防陵城了。其時,陵城周圍四個縣,已丟了三個,戰區長官部為了向最高統帥部交賬,以陵城地區為新22軍的故鄉,地理條件熟,且受本地各界擁戴為由,令他率六千殘部就地休整,準備進行游擊戰,不料,剛剛開進陵城不到一週,從淪陷區湧出的日軍便開始了鐵壁合圍,硬將他和他的子弟兵困死在這座孤城裡了……

騎在馬上,望著不斷閃過的枯疏的樹幹,和鋪滿路面的敗枝凋葉,他真想哭。

如今,在反抗異族侵略者的戰爭中,他成名了——一萬多袍澤弟兄用性命鮮血,為他洗刷掉了常敗將軍、倒戈將軍的恥辱。然而,事情卻並不美妙。他有力量的時候,得不到尊敬,得到尊敬的時候,力量卻做為換取尊敬的代價,付給了無情的戰爭。

他感到深深的愧疚,對腳下生他養他的土地,對倒臥在魯南山頭、徐州城下、武漢郊外、豫南村落的弟兄們。他不知道現在倖存的這兒千忠誠無畏的部下是否也要和他一起永遠沉睡在這座家鄉的古城?還有二十二萬敬他、愛他的和平居民。

戰爭的碾磙又壓過來了,當他看到東城門高大城堡上“抗日必勝”四個赤紅耀眼的大字的時候,不禁搖了搖頭,心想:抗日會勝利的,只是眼下這座孤城怕又要被戰爭的碾磙碾碎了。這裡將變為一片廢墟、一片焦土。而他和他的新22軍也將像流星一樣,以最後的亮光劃破長空,而後,永遠消失在漫長而黑暗的歷史夜空中,變為虛無飄渺的永恆。

他嘆了口氣,在城門衛兵們向他敬禮的時候,翻身下了馬。在自己的士兵面前,他是不能滿面陰雲的。他一掃滿臉沮喪之色,重又把一個中將軍長兼家長的威嚴寫到了皮肉鬆垮的臉上。

軍部副官長許洪寶在城門裡攔住他,筆直地立在他面前,向他報告:陵城市府和工商學各界聯合組織的抗敵大會,要請他去講演,會場在光明大戲院,市長、商會會長已在軍部小白樓恭候。

這是三天前就答應了的,他要去的。日軍大兵壓境,陵城父老還如此擁戴他。就衝這一點,他也得去,他可以對不起任何上峰長官,卻不能對不起陵城的父老兄弟。

他點了點頭。對許副官長交待了一下:

“打個電話給軍部,就說我直接到會場去了。請市長和商會的人不要等了。自動告訴畢副軍長,如有緊急軍情,如新81軍、暫79軍有新訊息,立即把電話打到會場來!噢,還有,令手槍營一、三連立即到九丈崖向488旅郭士文報到,二連和營長周浩留下!”

楊夢徵在一片近乎瘋狂的掌聲中走下了戲臺子。臺下的人們紛紛立起。靠後的人乾脆離開座位,順著兩邊的走道向前擠,有的青年學生站到了椅子上,會場秩序大亂。只能容納三百多人的戲院竟鬧哄哄像個大兵營。

副官長許洪寶害怕了,低聲對軍部手槍營營長周浩說了句什麼,周浩點點頭,拔出了駁殼槍,率領衛兵在軍長和與會者之間組成了一道人牆。

楊夢徵見狀挺惱火,令周浩撤掉人牆,把槍收起來。他在尚未平息的掌聲中,指著樓上包廂上懸著的條幅,對周浩說:“這是陵城新22軍的槍口,咋能對著自己的父老鄉親呢?看看橫幅上寫的什麼嘛!”

橫幅上的兩行大字是:

“勝利屬於新22軍!光榮屬於新22軍!”

周浩訥訥道:“我……我是怕萬一……”

“陵城沒有這樣的萬一!假使真是陵城的父老鄉親要我死,那必是我楊夢徵該死!”

副官長許洪寶走了過來:“會已經散了,這裡亂哄哄的,只怕……軍長還是從太平門出去回軍部吧!”

楊夢徵沒理自己的副官長,抬腿跨到了第一排座位的椅子上,雙手舉起,向下壓了壓。待掌聲平息下來。向眾人抱拳道:“本軍長再次向各界父老同胞致謝!本軍長代表新22軍全體弟兄向各界父老同胞致謝!”

話音剛落,第四排座位上,一個剪著短髮的姑娘站了起來,大聲問:“楊軍長,我是本城《新新日報》記者,我能向您提幾個問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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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陵城何時有了一張《新新日報》,不過,看那年輕的女記者身邊站著自己的外甥女李蘭,他覺著得允許女記者問點什麼。

女記者細眉大眼,挺漂亮。

他點了點頭。

“市面紛傳,說是本城已被日軍包圍,淪陷在即,還說,東郊饅頭丘已失守,九丈崖危在旦夕,不知屬實否?”

楊夢徵揮了揮手:“純系漢奸捏造!饅頭丘系我軍主動棄守,從總體戰略角度考慮,此丘無固守之必要!九丈崖有古炮臺,有加固了的國防工事,有一個旅防守,固若金湯!”

女記者追問:“東郊炮聲震天,其戰鬥慘烈可想而知,九丈崖真像軍長講的‘固若金湯’麼?”

楊夢徵有些火,臉面上卻沒露出來:“你是相信本軍長,還是信那些漢奸的謠言?”停頓了一下,又說,“若是本城真的危在旦夕,本軍長還能在這裡和父老鄉親們談天說地麼?”

會場上響起一片咂咂讚歎聲,繼而,不知誰先鼓起掌來,掌聲瞬時間又響成了一片。

掌聲平息下來之後,女記者頭髮一甩,又問:“我新22軍還有多少守城抗敵的兵力?”

楊夢徵微微一笑:“抱歉,這是軍事機密,陵城保衛戰結束之前,不能奉告。”

“請軍長談談本城保衛戰之前途?”

楊夢徵指了指包廂上懸著的橫幅:

“勝利屬於新22軍!”

這時,過道上的人叢中,不知是誰說話了,音調尖而細:“軍長不會再棄城而逃,做常敗將軍吧?”

全場譁然。

眾人都向發出那聲音的過道上看。

手槍營長周浩第二次拔出了駁殼槍。

楊夢徵一笑置之,侃侃談道:“民國二十六年以前,自家內戰,同室操戈。你打我,我打你,全無道理,正應了一句話:‘春秋無義戰’。本軍長知道它是不義之戰,為何非要打?為何非要勝?為何非要我陵城子弟去流血送死?本軍長認為,二十六年前之國內混戰,敗,不足恥;勝,不足武。二十六年七?七事變以後,本軍長和本軍長率屬的新22軍為民族、為國家拼命流血,是我同胞有目共睹的,本軍長不想在此誇耀!提這個問題的先生嘛,我不把你看做動搖軍心的漢奸,可我說,至少你沒有良心!我壯烈殉國的新22軍弟兄的在天之靈鐃不了你!”

女記者被感動了:“軍長!陵城民眾都知道,咱新22軍抗日英勇,軍長是咱陵城光榮的旗幟!”

“謝謝小姐!”

“請軍長談談,陵城之圍,何時可解?聽說中央和長官部已指令友軍馳援,可有此事?”

楊夢徵氣派非凡地把手一揮:“確有其事。我國軍三個軍已星夜兼程,趕來增援,援兵到,則城圍解。”

“如若這三個軍不能及時趕到呢?”

“我守衛官兵將堅決抵抗!有我楊夢徵,就有陵城……”

剛說到這裡,副官長許洪寶跳上椅子,俯到楊夢徵耳邊低語了幾句。

楊夢徵再次向眾人抱了抱拳:“對不起!本軍長今晚還要宴請幾位重要客人,客人已到,不能奉陪了!抱歉!抱歉!”

楊夢徵跳下了椅子,在眾多副官、衛兵的簇擁和市政各界要員的陪同下,透過南太平門向戲院外面走。剛出太平門,女記者追了上來,不顧周浩的阻擋,攔住楊夢徵問:“軍長,我能到九丈崖前沿陣地上採訪嗎?”

楊夢徵面孔上毫無表情:“不行,本城戰況,軍部副官處每日向各界通報!你要採訪,就找許副官長!”

外甥女李蘭衝過去,站到了女記者身邊:“舅舅,你就……”

楊夢徵對外甥女也瞪起了眼睛:“不要跟著起鬨,快回去!”

楊夢徵邁著軍人的步子,頭都不回向停在舉人街路邊的雪鐵龍汽車走去。走到離汽車還有幾步的時候,從戲院正門出來了幾個商人模樣的老人,衝破警戒線,要往他跟前撲。手槍營的衛兵們拼命阻攔,但怕軍長責怪,不敢過分粗暴。幾個老人氣喘吁吁,大呼小叫,口口聲聲說要向軍長進言。

楊夢徵喝住衛兵們,讓幾個老人來到面前:“諸位先生有何見教?”一個戴瓜皮帽的老人上前拉住他的手說:“富貴!做了軍長就不認識我這老朽本家了!我是富仁呀!宣統年鬧匪時被綁過,後來,咱楊家拉民團……”

楊夢徵認出來了:“唔,是三哥。我正說著等軍務忙完了,到皮市街去看看咱楊家老少爺們兒,可你看,初來乍到,連營寨還沒扎牢實,就和日本人幹上了!”

“是嘍!是嘍!做中將了,忙哩!我到你們部去了三次都沒尋到你……”

“三哥,說吧,有啥事?還有你們諸位老先生。”

瓜皮帽本家道:“還不是為眼下打仗麼!老哥我求你了,你這仗能否搬到別處去打?咱陵城百姓子民盼星盼月似的盼你們,可你們一來,鬼子就來了,老六,這是咋搞的?”

另一個掛滿銀鬚的老頭也道:“將軍,你是咱陵城人,可不能在咱陵城裡開仗哇!這城裡可有二十幾萬生靈哇!我等幾個老朽行將就木,雖死亦不足惜,這城裡的青壯婦孺,走不脫,出不去,可咋辦呀?將軍,你積積德,行行好吧!可甭把咱陵城變成一片焦土死地哇!”

楊夢徵聽著,頻頻點頭:“二位所言挺好,挺好!我考慮,我要考慮!本軍長不會讓鬼子進城的,也不會把陵城變成焦土的!放心!你們放心!實在抱歉,我還有要務,失陪!失陪!”

說著,他鑽進了雪鐵龍。未待剛鑽進來的許洪寶關閉車門,馬上命令司機開車。

車一離開歡送的人群,他便問許洪寶:“畢副軍長剛才在電話裡講的什麼?”

許洪寶嘆了口氣,憂鬱地道:“孫真如的暫79軍昨日在距陵城八十二裡的章河鎮一帶附逆投敵了!姓孫的通電我軍,勸我們向圍城日軍投降,電文上講:只要我軍投降,日本軍方將在點編之後,允許我軍繼續駐守陵城!如果同意投降,可在今、明兩夜零點至五點之間打三顆紅色信號彈。圍城日偽軍見到信號彈,即停止進攻。據畢副軍長講,電文挺長。機要譯電收譯了一個半小時,主要內容就是我報告的這些。”

“新81軍現在情況如何?”

“依然在醉河一線和日軍激戰,五時二十分電稱:將儘快突破重圍,向我靠攏!”

“孫真如的暫79軍投敵,新81軍知道麼?”

“知道。重慶也知道了。六時二十八分,重慶電告我軍,宣佈暫79軍為叛軍,取消番號,令我繼續固守,在和新81軍會合之後,西渡黃河。開赴中原後方休整待命。長官部七時五分,也就是剛才,電令我軍伺機向黃泛區方向突圍,友軍將在黃泛區我軍指定地點予以接應。”

“混賬話!我們突得出去麼?”

“畢副軍長請您馬上回軍部!”

楊夢徵彷彿沒聽見似的,呆呆望著窗外。

汽車駛到貝通路大東酒樓門前時,他突然命令司機停車。雪鐵龍停下,手槍營長周浩的兩輛摩托車和一部軍用卡車也停了下來。

周浩跳下車鬥,跑到雪鐵龍車門前:“軍長,不是回軍部麼,為什麼停車?”

楊夢徵淡淡道:“請客!今天你做一次軍長,找一些弟兄把大東酒樓雅座全給我包下來,好好吃一頓,門口戒嚴,不準任何人出人。把牌子掛出來,扯上彩燈,寫上:中將軍長楊夢徵大宴嘉賓!十一時前不準散夥。”

“是!”

“要搞得像真的一樣!”

“明白。這帶出的兩個排,我留一個排護衛軍長吧!”

“不必!再說一遍,這是陵城!”

楊夢徵連雪鐵龍也甩下了,自己跳上了一輛摩托車,許洪寶跳上了另一輛,一路呼嘯,向位於陵城風景區的軍部小白樓急馳……

情況越來越壞,一頓豐盛的晚餐都被糟蹋了。從在餐桌前坐下來,到晚餐結束,離開餐桌,楊夢徵幾乎被電話和報告聲吵昏過去,一頓飯吃得極糊塗。東線九丈崖告急,西線在日軍強大炮火的攻擊下軍心浮動,311師副師長,楊夢徵的侄子楊皖育,請求退守城垣。城中機動團(實際不到三百人)十三個士兵化裝潛逃,被執法處抓獲,請示處置。半個小時前,在光明大戲院還慷慨激昂的總商會會長,現在卻低三下四地打電話來,懇請新22軍以二十二萬和平居民為重,以城池為重,設法和日偽軍講和。總商會答應為此支付八十萬元法幣的開拔費。城北礦業學院的大學生則要新22軍打下去,並宣稱要組織學生軍敢死隊前往東線協戰,懇請軍長應允。

他幾乎未經考慮,便接二連三發出了命令:從機動團抽調百餘人再次填人九丈崖。把侄子楊皖育臭罵了一通,令其311師� �守西線。十三個逃兵由執法處押赴前沿戴罪立功。對商會會長則嚴詞訓斥雲:本軍軍務,本城防務,任何人不得干預,蓄意擾亂軍心者,以通敵罪論處。對礦院大學生代表,他好言相勸,要他們協助軍政當局,維持市內秩序,救護傷員。為他們安全著想,他不允許他們組織敢死隊,擅自進入前沿陣地。晚飯吃完,命令釋出完,已是九點多鍾了,畢元奇副軍長、許洪寶副官長才滿面陰鬱在他面前坐下。

畢元奇把暫79軍孫真如的勸降電報遞給了他,同時,似乎很隨便地問了句:“看軍長的意思,我們是準備與陵城共存亡嘍?”

他接過電報,反問了一句:“你說呢?”

“我?”畢元奇搖搖頭,苦苦一笑,什麼也沒說。

許洪寶也將幾張紅紅綠綠的紙片遞了上來:“軍長,這是剛才手槍營的弟兄在街上撿來的,不知是日軍飛機扔的,還是城內漢奸散發的,您看看,上面的意思和孫真如的電報內容相同。鬼子說:如果我新22軍不走暫79軍孫真如的路,他們明日就要用飛機轟炸陵城市區了。”

“逼我們投降?”

“是的,您看看。”

楊夢徵翻過來掉過去將電報和傳單看了幾遍,突然,從牛皮蒙面的軟椅上站起來,將電報和傳單揉成一團,扔進了身邊的廢紙堆裡。

“孫真如真他媽的混蛋!”

“是呵,早知如此,長官部不派他增援我們反好,眼下,他可要掉轉槍口打我們了!”

畢元奇的話中有話。

楊夢徵似乎沒聽出來,站起來在紅漆地板上踱著步:“情況確實嚴重,可突圍的希望麼,我看還是有的!新81軍不就在醉河附近麼?若是他們突破日軍阻隔,兼程馳援,不用三天,定能趕到本城。新81軍的趙錫恆,我是知道的,這傢伙是條惡狼,急起來又撕又咬,誰也阻不住的!還記得民國二十七年底在武漢麼?這傢伙被日本人圍了大半個月,最後還不是率部突出來了麼?”

畢元奇搖了搖頭:“問題是,陵城是否還能守上三天以上?今日下午六時以後,日軍一反常態,在東、西兩線同時發動夜戰,八架飛機對東線進行了輪番轟炸,我懷疑這其中必有用意。”

“用意很明顯,就是迫降麼!他們想在我部投降之後,集中兵力回師醉河,吃掉新81軍!新81軍不像我們這樣七零八落的,趙錫恆有兩個整師,一個獨立旅,總計怕有一萬五六千狼羔子哩!”

“軍長,難道除了等待新81軍,咱們就沒有別的路子可走了麼?咱們就不該做點其他準備麼?”

楊夢徵渾黃的眼珠一轉:“做投降的準備麼?”

投降這兩個字,只有軍長敢說,畢元奇見楊夢徵說出了這兩個字,便大膽地道:“是的!事關全軍六千多弟兄,不算投降,不過是改編。我們是不得已而為之,一俟形勢變化,我們還可棄暗投明麼,就像民國二十六年前那樣。”

楊夢徵搖搖頭:“我不能這樣做!這是陵城!許副官長、白師長,這裡三分之二的弟兄,都是陵城人,咱們和日本人拼了整三年,才拼出了新22軍的抗日英名,作為新22軍的軍長,我不能在自己父老兄弟面前做漢奸!”

畢元奇不好說話了,他不是陵城人,他已從楊夢徵的話語中聽出了責怪的意思。

副官長許洪寶卻道:“軍長!我們迫不得已這樣做,正是為了我陵城二十二萬父老鄉親!在光明大戲院門口,還有方才的電話裡,鄉親們講得還不明白麼?他們不願陵城變為一片焦土哇!他們也不願打呀!打輸了,城池遭殃,百姓遭殃,就是倖免於戰火的鄉親,在日本人統治下,日子也不好過。而若不打,我軍接受改編,不說陵城二十二萬百姓今日可免血火之災,日後,有我們的保護,日子也要好過得多。”

楊夢徵叉腰站著,不說話,天花板上懸下來的明亮吊燈,將他的臉孔映得通亮。

畢元奇嘆了口氣,接著許洪寶的話題又說:“夢徵大哥,我知道,作為抗日軍人,這樣做是恥辱的。您、我、許副官長和我們新22軍六千弟兄可以不走這條路,我們可以全體玉碎、盡忠國家。可如今城裡的二十二萬百姓撤不出去哇,我們沒有權力讓這二十二萬百姓陪我們玉碎呀!夢徵大哥,儘管我畢元奇不是陵城人,可我也和大哥您一樣,把陵城看做自己的家鄉,您如果覺著我說這樣的話是怯戰怕死,那兄弟現在就脫下這身少將軍裝,找根漢陽造到九丈崖前沿去……”

楊夢徵紅著眼圈拍了拍畢元奇圓圓的肩頭:“老三,別說了!大哥什麼時候說過你怕死?這事,咱們還是先擱一擱吧!至少,今夜鬼子不會破城!他們飛機呀、大炮呀,是嚇唬人的!還是等等新81軍的信兒再說!現在,咱們是不是先喝點什麼?”

許洪寶知道軍長的習慣,每到這種抉擇關頭,軍長是離不開酒的。軍長酒量和每一個豪飲的陵城人一樣,大得驚人,部屬們從未懷疑過軍長酒後的選擇——軍長酒後的選擇絕不會帶上酒味的。

幾樣簡單的拼盤和一瓶五糧液擺到了桌上,三人圍桌而坐,喝了起來。氣氛壓抑而沉悶,畢元奇一支接一支地抽菸,往日從不抽菸的許洪寶也抽了起來。只有楊夢徵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末日感和危亡感夾雜在菸酒的霧氣中,充斥著這間明亮的洋房。軍參謀長楊西嶺已在豫鄂會戰中殉國了,楊夢徵卻一再提到他,後來,眼圈都紅了。畢元奇和許洪寶都安慰楊夢徵說:就是楊參謀長活著,對目前新22軍的危難也拿不出更高明的主意。二人一致認為,除了接受改編,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看楊夢徵不作聲,畢元奇甚至提出:今夜就該把三顆意味著背叛和恥辱的紅色信號彈打出去,楊夢徵不同意。

一瓶酒喝到三分之一的時候,門口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機要譯電員趕來報告了:“楊軍長,畢副軍長,剛剛收到新81軍趙錫恆軍長急電,渡過醉河向我迂迴的新81軍309師、獨立旅和軍部被日軍壓回了醉河邊上,傷亡慘重,無法向我部靠攏,發報時已沿醉河西撤。尚未渡過醉河的該軍301師,在暫79軍孫真如勸誘下叛變附逆。電文尚未全部譯完。”

“什麼?”

楊夢徵被驚呆了,塑像般地立著,高大的身軀不禁微微搖晃起來,彷彿腳下的大地都不牢實了。完了,最後一線希望也化為烏有了。

過了好半天,楊夢徵才無力地揮了揮手,讓譯電員出去,重又在桌前坐下,傻了似的。低著花白的腦袋,眼光直直地看著桌上的酒瓶發呆。

“夢徵大哥。”

“軍長!”

畢元奇和許洪寶怯怯地叫。楊夢徵似乎被叫醒了,仰起頭,兩隻手顫巍巍地按著桌沿,慢慢站了起來,口中訥訥道:“讓我想想!你……你們都讓我想想……”

他搖搖晃晃離開了桌子,走出了大門,踏著沉重的腳步上了樓。許洪寶望著楊夢徵的背影,想出門去追,畢元奇默默將他攔住了。

“我……我再去勸勸軍長!”

畢元奇難過地別過臉:“不用了,去準備信號彈吧!”

電話鈴偏又響了,東線再次告急。畢元奇自作主張,把城內機動團最後二百餘人全部派了上去。放下電話,畢元奇看了看腕子上的手錶,見手錶的指標已指到了“十”字上,心中一陣悲涼:也許兩小時或三小時之後,陵城保衛戰就要以新22軍恥辱的投降而告終了。他走到窗前,望著夜空下炮聲隆隆的東郊,兩行渾濁的淚水滴到了窗臺上……

十點四十五分,李蘭闖進了軍長的臥室,發現這個做軍長的舅舅陰沉著臉,趴在大辦公桌上寫著什麼。她一進門,舅舅就把手中的派克筆放下了,把鋪在桌上的幾張寫滿了字的紙草草疊了疊塞進了抽屜裡。她以為舅舅在起草作戰命令、安民告示之類的文稿,便沒疑心,只隨便說了句:“舅,都這麼晚了?還寫個啥?趕明兒讓姜師爺寫不行?”

往日,新22軍的重要文告大都出自姜師爺之手。姜師爺是晚清的秀才,從楊夢徵做旅長時,就跟楊夢徵做幕僚了。

楊夢徵笑笑說:“師爺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眼下的事又這麼多,這麼急,光指望他哪成呢?”

李蘭拍手叫道:“那,我給舅舅薦個女秀才,準保比姜師爺高強百倍!舅,就是今晚你見過的那個《新新日報》記者,叫傅薇。她呀,在上海上過大學堂。”

楊夢徵揮揮手,打斷了李蘭的話頭:“好了,蘭子,別提那個女秀才了,舅舅現在沒心思招兵買馬!來,坐下我和你談點正經事!”

“你不聽我的話,我也不聽你的正經事!人家傅薇對你敬著哩!甭看她說話尖辣,心裡可是向著咱新22軍的!會一散,她就寫文章了,明日《新新日報》要登的!”

“我也沒說她不好嘛!”

“那,你為啥不準她到東郊前線探訪?舅,你就讓她去吧,再給她派兩個手槍營的衛兵!昨個兒,我都和周浩說過了,他說,只要你一吐口,莫說兩個,十個他也派!”

楊夢徵嘆了一口氣:“好吧,別攪了,這事明天——咱們明天再談,好不好?”

“明天你準保讓她去?”

楊夢徵點了點頭,又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椅子,要李蘭坐下。

李蘭坐下了。直到這時,她都沒發現舅舅在這夜的表現有什麼異樣。自從隨陵城慰勞團到了徐州之後,三年中,她一直跟在舅舅身邊,親眼見著舅舅在一場場惡戰中擺脫厄運,渡過難關。舅舅簡直像個神,好像無所不能,軍中的官兵敬著舅舅,她也敬著舅舅,她從未想到過把死亡和無所不能的舅舅連在一起。她大意了。

舅舅顯得很疲憊:“蘭子,自打民國二十七年五月到徐州,你跟著舅舅南南北北跑了快三年了,勸也勸不走你。甩也甩不掉你,真叫我沒辦法。如今,你也二十大幾了,也該成個家了。我知道你這三年也不都是衝著我這做舅舅來的。你對白雲森師長的意思我明白,往日我阻攔你,是因為……”

她垂著頭,擺弄著衣襟,怪難堪的。

“過去的事都甭提了,眼下看來,白師長還是挺好的,47歲,妻兒老小都死於國難,若是你沒意見,我替你過世的母親做主,答應你和白師長的這段姻緣,也不枉你跟我跑了一場!”

她過了好半天,才抬起頭:“白……白師長大……大概還不知道我……我有這個意思!”

楊夢徵搖搖頭:“白師長是新22軍最明白的人,你的意思他會不知道?笑話了!”

過後,楊夢徵又嘮嘮叨叨向外甥女講了白雲森一大堆好話,說白雲森如何有頭腦,有主見,如何靠得住,說是嫁給白雲森,他這個做舅舅的就是死也能放心瞑目了。

舅舅明白地提到死,她也沒注意。她根本沒想到舅舅在安排她婚事時,也安排了自己和新22軍的喪事。

她告退的時候,大約是十一點多鍾,出門正撞上手槍營營長周浩趕來向楊夢徵報告。

周浩清楚地記得,他跨進軍長臥室大門的時候,是十一點二十分,這是不會錯的,從位於貝通路口的大東酒樓到軍部小白樓,雪鐵龍開了十五分鍾。他是嚴格按照軍長的命令,十一點整撤除警戒返回軍部的。下了車,他在軍部大院裡見到了許副官長,打個招呼,說了幾句話,而後便進了小白樓門廳,上了三樓。他知道,在這激戰之夜,軍長是不會在零點以前睡覺的。

果然,軍長正在落地窗前站著,他一聲報告,軍長緩緩轉過了身子:“回來了?”

“哎!”

他走進屋子,笑嘻嘻地道:“軍長,替你吃飽喝足了。”

軍長點點頭:“好!回去睡吧!”

他轉身要出門時,軍長又叫住了他:“回來!”

“軍長,還有事?”

軍長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取出一把勃朗寧手槍:“浩子,你往日盡偷老子的手槍玩,今天用不著偷偷摸摸的了,老子送你一把!”

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望著軍長摔在桌上的槍不敢拿,眨著小眼睛笑道:“軍長,您又逗我了?我啥……啥時偷過您的槍玩?您可甭聽許副官長瞎說!這傢伙說話靠不住哩!那一次……”

軍長苦苦一笑:“不想要是不是?不要,我可收起來了,以後,別後悔!”

“哎,軍長!別……別!軍……軍長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開玩笑,衝著你小子今天替我吃得好,本軍長獎你的!”

他也沒料到軍長會自殺,一點也沒想到愛玩手槍的軍長把心愛的勃朗寧送給他,是在默默和他訣別。他十六歲投奔軍長,先是跟軍長當勤務兵,後來進手槍營,由衛兵、班長、排長、連長,一直到今天,當了營長。他曾三次豁出性命保護過軍長。兩次是對付刺客,一次是對付日軍飛機投下的*,為此,他膀子上吃過一槍,大腿上的肉被*掀去了一塊。

他以為軍長又發了洋財:“軍長,八成你又弄到新玩意了吧?”

軍長罵兒子似的罵他:“是的!你他媽的什麼時候再來偷?小心老子敲斷你的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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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玩著到手的勃朗寧,心滿意足地道:“軍長,哪能呢?咱可不敢貪心不足!有這勃朗寧,也夠玩一陣子的了,咱哪能再去偷軍長的新傢伙!軍長,過去我也沒偷過!你什麼時候發現槍少過?”

“好了!甭說了,回去玩你的吧!小心他媽的走火!”

“是!”他一個立正,向軍長敬了個禮,動作利索,姿勢也挺漂亮。姜師爺在快十二點的時候,聽到了走廊上的腳步聲。腳步聲沉重而凝緩,在寒意漸進的秋夜裡顯得很響。姜師爺那刻兒也沒歇下,正坐在太師椅上看書,聽得腳步聲響到門前,摘下老花眼鏡,向門口走,剛走到門口,楊夢徵便進來了。

“老師爺還沒歇覺?”

“沒歇,揣摩著你得來,候著你呢!”

楊夢徵在姜師爺對面坐下了,指著書案上一本發黃的線裝書,不經意地問:“又是哪個朝代的古董?”

姜師爺拿起書,遞到楊夢徵手上。

“算不得古董,前朝王秀楚的《揚州十日記》,不知軍長可曾看過?”楊夢徵看了看書面,隨手翻了翻,把書還給了一老師爺:“揚州我沒去過,倒是聽說過。有一首詩講過揚州的,‘煙花三月下揚州’,是不是?說是那裡美色如雲哩!”

姜師爺拍打著手上的書:“王秀楚的這本《揚州十日記》,卻不是談煙花,談美色的,軍長莫搞錯了!”

“哦?那是談什麼?”

“一清朝順治年間,大明傾覆,清兵一路南下,攻至揚州。明臣史可法,不負前朝聖恩,親率揚州全城軍民人等,與異族滿人浴血苦戰。後滿人在順治二年四月破揚州,縱火燒城,屠戮十日,致一城軍民血流成河,冤魂飄飛,是為史稱之‘揚州十日’也!”

楊夢徵一驚:“噢,這事早年似乎是聽說過的!”

姜師爺拉動著枯黃的麵皮,苦苦一笑:“同在順治二年,離‘揚州十日’不過三日餘,清兵越江而下,抵嘉定。嘉定侯恫曾,亦乃忠勇之士也,率義兵義民拼死抵擋。殊不料,天命難違,兵敗城破,兩萬生靈塗炭城中。十數日後,城外葛隆、外岡二鎮又起義兵,欲報前仇,旋敗,復遭清兵殺戮,此謂二屠。第三次乃朱瑛率屬的義兵又敗,嘉定城再破,清兵血洗城池。”

楊夢徵呆呆地看著姜師爺,默不作聲。

“後人嘆雲:史可法、侯峒曾、朱瑛實乃大明之魂,然三位其志可嘉,其法則不可效也。大勢去時,風掃殘葉,大丈夫豈能為一人榮辱,而置一城生靈於不顧呢?自然,話說回來,當時的南明小朝廷也實是昏得可以。史可法拒清兵於揚州城下之際,他們不予策應,徒使可法孤臣抗敵,最終落得兵敗身亡,百姓遭殃。後人便道:可法等臣將若不抵死抗拒,那‘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或許都不會有的!”

楊夢徵聽罷,慢慢站了起來:“老師爺,時辰不早了,您……您老歇著吧,我……我告辭了。”

姜師爺撫須嘆道:“唉!老朽胡言亂語,老弟切不可太認真的!哦,先不忙走吧,殺上一盤如何?”

楊夢徵搖搖頭:“大敵當前,城池危在旦夕,沒那個心思了!我馬上要和畢副軍長商討一下軍情!”

其實,已沒什麼可以商討的了,為了二十二萬和平居民,為了這座古老的城池,新22軍除了向日軍投降,別無出路。他明白,畢元奇也明白,因此,他完全沒必要再多費口舌向畢元奇解釋什麼了——這位副軍長比他明白得還早些。

他把擬好的投降命令從辦公桌的抽屜裡取出來,遞給了畢元奇:“看看吧,同意就簽字!”

畢元奇看罷,愣愣地盯著他:“決定了?”

“決定了。”

“是不是把團以上的軍官召來開個會再定呢?這事畢竟關係重大呵!”

“不必了!正因為關係重大,才不能開會,才不能讓他們沾邊。在這個命令上簽字的只能是你我,日後重慶方面追究下來,我們承擔責任好啦!”

畢元奇明白了楊夢徵的良苦用心,長長嘆了口氣:“夢徵大哥,這責任可不小哇,鬧不好要掉腦袋的!69軍軍長石友三去年十二月就被重慶方面處了死刑……”

楊夢徵陰陰地道:“那我們只好做石友三第二、第三嘍!”

“我的意思是說,是不是再和312師的白雲森和311師的楊皖育商量一下呢?這麼大的事,我們總得聽聽他們的意見才是。皖育是你的侄兒,咱們不說了,至少白師長那裡……”

楊夢徵火了:“我已經說過了不能和他們商量!這不是他媽的升官發財,是賣國當漢奸呵!你我身為一軍之長,陷進去是沒有辦法。我們怎能再把別人往裡拖呢?投降是你和許副官長最先提出來的。你若不敢擔肩胛,咱們就打下去吧,我楊夢徵已打定主意把這副老骨頭葬在陵城了!”

畢元奇無奈,思慮了好半天,才摸過楊夢徵的派克筆,在投降命令上籤了字。

畢元奇總歸還是條漢子,楊夢徵接過畢元奇遞過的派克筆時,緊緊握住了畢元奇的手:“元奇兄,新22軍交給你了,一切由你來安排吧!改編之後,不願留下的弟兄,一律發足路費讓他們走,千萬不要難為他們。”

“我明白。”

“去吧,我要歇歇,我太累了,太……太累了……”

他未待畢元奇離開房間,就頹然倒在辦公桌的椅子上了……

是夜零時四十五分,中國國民革命軍新22軍中將軍長楊夢徵飲彈自斃。零時四十七分三顆紅色信號彈升上了天空。一時十五分,陵城東西線日軍停止了炮擊,全城一片死寂。

恥辱的和平開始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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