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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記憶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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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記憶第4章

十三

這村落名字很怪,叫蛤蟆尿。

村落不大,統共百十戶人家,坐落在界山深處一個叫簸箕峪的山包包上。簸箕峪的山名地圖上是有的,蛤蟆尿的村名卻沒有。

吃過晚飯,楊皖育的心緒便煩躁不安了,他總覺著這地方不吉利,偌好的一個村落,為甚偏叫蛤蟆尿?難道好不容易才從陵城突出來的弟兄們又要泡到這攤尿裡不成?昨天上午九點多趕到趙圩子時,他原想按計劃在趙圩子住下來,休整一天,白雲森不容他多說,命令陸續到齊的部隊疾速往這裡撤,趙圩子只留下了一個收容隊。到了這裡,白雲森的影子便尋不著了,連吃晚飯時都沒見著他。白雲森先說去敦促修復電臺——電臺在突圍途中摔壞了,這他是知道的,後來,電臺沒修好,白雲森人也不見了。他真懷疑白雲森是不是掉在這攤尿裡溺死了。

做軍長的叔叔死了,一棵大樹倒了,未來的新22軍何去何從委實是個問題。昔日叔叔和白雲森的不和,他是清楚的,現在對白雲森的一舉一動,他不能不多個心眼。白雲森確實值得懷疑,他急於修復電臺,想向長官部和重慶稟報什麼?如果僅僅是急於表功,那倒無所謂,如果……他真不敢想下去。

看來,叔叔的死,並沒有消除他們之間的怨恨。突圍途中的事情,他已聽周浩說了。白雲森要遺棄的決不僅僅是叔叔的屍體,恐怕還有叔叔的一世英名。如斯,一場新的混亂就在所難免,而新22軍的兩千多號倖存者們再也經不起新的混亂了,他得向白雲森說明這一點。

山神廟裡燃著幾盞明亮的粗芯燈,煙蛾又在撲閃的火光中亂飛,他的臉膛被映得通亮,心裡卻陰陰的。那不祥的預感像廟門外沉沉的夜幕,總也撩撥不開。快九點的時候,他想起了表妹李蘭,叫李蘭到村落裡去找白雲森。

李蘭剛走,手槍營營長周浩便匆匆跑來了,他當即從周浩臉上看出了那不祥的徵兆。

果然,周浩進門便報喪:“楊副師長,怕要出事!”

“哦?”他心裡“咯噔”跳了一下。

“白雲森已和312師的幾個旅團長密商,說是軍長……”周浩的聲音壓得很低。

他明白了,揮揮手,讓廟堂裡的衛兵和閒雜人員退下。

“好!說吧!別躲躲閃閃的了!”

他在香案前的椅子坐卞來,也叫周浩坐下。

周浩不坐:“楊副師長,白雲森說咱軍長確是下過一道投降命令,他要把命令公之於眾。”

“聽誰說的。”

“方才312師劉團長說,您知道的,劉團長和我是一拜的弟兄,劉團長囑我小心,說是要出亂子。”

他怔了一下,苦苦一笑:“說軍長下令投降你信麼?”

周浩搖搖頭:“我不信,咱軍長不是那號人!”

“如果人家拿出什麼憑據呢,比如說,真的弄出了一紙投降命令?”

“那也不信!我只信咱軍長!命令能假造!我周浩鞍前馬後跟了軍長這麼多年,能不知道他麼?”

他真感動,站起來,握住周浩的手:“好兄弟,若是兩個師的旅團長們都像你這樣瞭解軍長,這亂子就出不了了!新22軍的軍旗就能打下去!”

周浩也動了感情,按著腰間的槍盒說;“我看姓白的沒安好心!這狗操的想踩著軍長往上爬,他對劉團長說過:從今開始新22軍不姓楊了!不姓楊姓啥?姓白麼?就衝著他這忘恩負義的德性,也配做軍長麼?*養的,我……”

他打了手勢,截斷了周浩的話頭:“別瞎說,情況還沒弄明白哩!”“還有啥不明白的?劉團長是我一拜的二哥,從不說假話,我看,為軍長,咱得敲掉這個姓白的!楊大哥,只要你點一下頭,我今夜就動手!”

他怔了一下突然變了臉,拍案喝道:都瞎扯些什麼!白師長即便真的想當軍長,也不犯死罪!沒有他,咱能突得出來麼?

“可……可是,他說軍長……”

周浩臉上的肌肉抽顫著,臉色很難看。

他重又握住周浩的手,長長嘆了口氣:“好兄弟!你對軍長的情義,我楊皖育知道!可軍長畢竟殉國了,新22軍的軍旗還要打下去!在這種情勢下,咱們不能再挑起一場流血內訌呀!”

周浩眼裡汪上了淚:“楊大哥,你……你心腸太軟了,內訌不是咱要挑的,是人家要挑的,你不動手,人家就要動手,日後只怕你這個副師長也要栽在人家手裡!人家連軍長的屍身都不要,還會要你麼!楊大哥,你三思!”

他扶著周浩的肩頭:“我想過了,新22軍能留下這點種,多虧了白師長,新22軍可以沒有我,卻不能沒有白雲森!”

周浩睜著血紅的眼睛瞪著他:“你……你再說一遍?你……你還姓楊麼?還是楊夢徵的親侄子麼?”

“周營長,不要放肆!”

“你說!”

他不說。

周浩怔了半天,突然陰陰地笑了起來:“或許軍長真的下過投降命令吧?”

這神態、這詰問把他激怒了,他抬手打了周浩一個耳光:“混賬!軍長願意投降當漢奸還會自殺麼?他是被逼死的!是為了你我,為了新22軍,被人家逼死的!”

周浩凝目低吼:“軍長為咱們而死,咱們又他媽的為軍長做了些啥?軍長死了,還要被人罵為漢奸,這他娘的有天理麼?”

他搖了搖頭,木然地張合著嘴唇:“白師長不會這樣做!不會的!我去和他說,他會聽的。這樣做對他、對大家都沒有好處,他是明白人。”

“如果他狗日的不聽呢?”

“那,我也做到仁至義盡了,真出了什麼事,我就管不了了。”

周浩臉一繃:“好!有你楊大哥這句話就行了!日後,誰做軍長我管不了,可誰他媽的敢敗壞楊夢徵軍長的名聲,老子用盒子槍和他說話!”

周浩說畢,靴跟響亮地一碰,向他敬了個禮。轉過身子,“咔嚓,咔嚓”,有聲有色地走了。

他目送著周浩的背影,直到他走出大門,走下了廟前的臺階,才緩緩轉過臉,去看看案上的油燈。

發現自己的柔弱是樁痛苦的事情,而這發現偏又來得太晚了,這更加劇了發現者的痛苦。叔叔活著的時候,他從沒感到自己無能。他的能力太大了路子太順了,二十二歲做團副,二十四歲做團長,二十八歲行一旅之令,三十四歲就穿上了少將軍裝,以副師長的名義,使著師長的權柄。新22軍上上下下,一片奉承之聲,好像他楊皖育夭生就是個將才,是天上的什麼星宿下凡似的,他被大樹底下的那幫猢猻們捧昏了頭,便真以為自己很了不得,少將副師長當得毫不羞愧。如今,大樹倒了,他得靠自身的力量在風雨中搏擊了,這才發現,自己是那麼不堪一擊;這才知道,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依附在叔叔這棵大樹上的。大樹倒下的時候,他的那部分生命也無可奈何地消失了。

細細回想一下,他還感到後怕,從陵城的軍部小白樓到現在置身的蛤蟆尿,他真不知道是怎麼走過來的。

那夜,雪鐵龍突然把他接到軍部,他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叔叔,看到了叔叔留下的投降命令。他驚呆了,本能地抗拒著這嚴酷的事實,既不相信叔叔會死,更不相信叔叔會下投降命令。有一瞬間,他懷疑是畢元奇和許洪寶害死了叔叔。後來,畢元奇拿出了一份令人沮喪的電報,說明了叔叔自斃的原委,他才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叔叔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為了城池和百姓,為了新22軍的五千殘部,完全可能下令投降。這樣做合乎他愛兵的本性,他與生俱存的一切原都是為了新22軍,自斃也是合乎情理的,他簽署了投降命令,自己又不願當漢奸,除了一死,別無出路。他的死實則透著一種獻身國難的悲壯,非但無可指責,而且令人肅然起敬。

然而,肅然的敬意剛剛升起,旋又在心頭消失了。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新22軍的未來——難道他真的得按叔叔的意願,投降當漢奸麼?他不能。311師的官兵們也不會答應。畢元奇和許洪寶的答案卻恰恰相反,他們手持叔叔的投降命令,軟硬兼施,逼他就範。他的柔弱在那一刻便顯現出來。他幾乎不敢做任何反抗設想,只無力地申辯了幾句,便認可了畢元奇恥辱的安排。當時,他最大膽的奢望只是:在接受改編之後,辭去偽職,躲到鄉下。

不曾想,畢元奇一夥的周密計劃竟被白雲森打亂了,白雲森竟然在決定新22軍命運的最後一瞬拔出了勃朗寧,果決扣響了扳機,改變了新22軍的前途。

當白雲森用槍威逼著畢元奇時,他還不相信這場反正會成功。他內心裡緊張得要死,臉面上卻不敢露出點滴聲色。這既透出了他的柔弱,也印證了他的聰明。後來,白雲森手中的勃朗寧一響,畢元奇、許洪寶一死,他馬上明白自己該站在什麼位置上了。他毫不遲疑地撲了上去,在勝利的一方壓上了決定性的砝碼。

這簡直是一場生命的豪賭。他衝著白雲森的一躍,是大膽而驚人的。倘若無此一躍,白雲森或許活不到今天,他和新22軍的倖存者們肯定要去當漢奸的。

然而,這一躍,也留下了今日的隱患。

他顯然不是白雲森的對手。白雲森的對手是叔叔,是畢元奇,而不是他。和白雲森相比,他的毛還嫩,如果馬上和白雲森攤牌,失敗的註定是他。聰明的選擇只能是忍讓,在忍讓中穩住陣腳,圖謀變化。他得忍辱負重,用真誠和情義打動白雲森鐵硬的心,使得他永遠忘掉叔叔的那張投降命令,維護住叔叔的一世英名。只要能做到這一點,他就獲得了大半的成功,未來的新22軍說不準還得姓楊。叔叔的名字意味著一種權威,一種力量,只要叔叔的招牌不被砸掉,一切就都可能產生變化。從陵城到這裡的一切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未來的歷史還將證明這一點。

他打定主意,馬上和白雲森談談,把新22軍交給他,讓他在滿足之中忘卻過去。

一掃臉上的沮喪和惶惑,他扶著落滿煙蛾子的香案站了起來,喚來了311師的兩個參謀,要他們再去找找白雲森。

十四

白雲森顯得很疲憊,眼窩發青,且陷下去許多,嘴唇乾裂泛白,像抹了層白灰。他在破椅子上一坐下,就把軍帽脫下來,放到了香案上。楊皖育注意到,他腦袋上的頭髮被軍帽箍出了一道溝,額頭上溼漉漉的。他一口氣喝了半茶缸水。喝罷,又抓起軍帽不停地扇風。楊皖育想,這幾小時,他一定忙得不輕,或許連水也沒顧得上喝。

“電臺修好了嗎?”他關切地問。

“沒有,這幫窩囊廢。一個個該槍斃!”

白雲森很惱火。

“李蘭呢?見到了麼?我讓她找你的。”

“見到了,在東坡上,我安排她和那個女記者歇下了。”

“那麼,咱們下一步咋辦?”

白雲森對著油燈的燈火,點燃了一支煙,美美地吸了一口:“我看,得在這兒休整一兩天,等電臺修好,和長官部取得聯系後,再確定下一步的行動,你看呢?”

他笑了笑:“我聽你的!”

白雲森心滿意足地噴了口煙,又問:“趙圩子的收容隊趕到了麼?”他搖搖頭。

白雲森拍了下膝頭:“該死,若是今夜他們還趕不上,咱們就得派人找一找了!說不準他們是迷了路。”

“也許吧!”

過了片刻,白雲森站了起來,在香案前踱著步:“皖育,明天,我想在這裡召集營以上的弟兄開個會,我想來想去,覺著這會得開一開。”

他本能地警覺起來,眼睛緊盯著白雲森掩在煙霧中的臉龐,似乎很隨便地道:“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麼?”

“是的,得商量一下!不管電臺修好修不好,能不能和長官部取得聯系,我們都要設法走出界山,向黃河西岸轉進。自然,陵城突圍的真相,也得和弟兄們講一下的。”

他的心吊緊了:“你的意思我不太明白,真相?什麼真相?兩千餘號弟兄衝出來了,新22軍的軍旗還在咱手中飄,這不就是真相麼?”

“不,不對呀,老弟!”白雲森踱到香案的一頭,慢慢轉過身子:“這不是全部真相。新22軍的軍旗至今未倒,是因為有你我的反正,沒有你我,新22軍就不存在了,這一點你清楚。你叔叔楊夢徵的命令,你看過,命令現在還在我手上,你我都不能再把這個騙局遮掩下去了!”白雲森踱到他面前,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他的肩頭。

他將那隻手移開了,淡淡地道:“有這個必要嗎?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叔叔又死了,再翻舊賬,能給你我和新22軍帶來什麼好處呢?”

白雲森仰面長嘆道:“正義和良心比任何好處都寶貴哇!”

他心中卻道:好一個正義和良心!其實,誰不明白?這個滿口正義、良心的人,實則是很不講正義和良心的。他先是利用叔叔的死製造騙局,在達到目的之後,又在叔叔身上踏一腳。

他忘卻了自己給自己定下的忍讓原則,從椅子上立起來,反問道:“可當初你為啥要講假話呢?”

“這是突圍的需要!也是政治的需要!大局的需要!不客氣地講,你要學著點!”

他軟軟地在椅子上坐下了:“明白了,今天我算明白了!”

白雲森怔了片刻,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調門降了下來,手再次搭到他肩頭上:“皖育,我言重了,你別介意!我這絕不是衝著你來的!沒有你,就不會有咱們今個兒突圍的成功,也沒有我白某人的這條性命!這些,我都記著哩,永生永世也不會忘!可我眼裡容不得沙子,我不能不道一出真相!”

他挺難受,為叔叔,也為白雲森。

“白師長,你再想想,我求你再想想!這樣做對你我,對新22軍究竟有多少好處?宣佈軍長是叛將,長官部和重慶會怎麼看?倖存的弟兄們會怎麼看?”

“楊夢徵叛變,與你我弟兄們無涉,況且,我們又施行了反正,沒有背叛中央,重慶和長官部都不能加罪我們,至於軍中的弟兄……”

“軍中的弟兄們會相信嗎?假話是你說的,現在,你又來戳穿它,這,會不會造成混亂?釀發流血內訌?你也知道的,叔叔在軍中的威望是很高的,我們反正突圍,也不得不借重他的影響和名聲!”

白雲森激動地揮起了拳頭:“正因為如此,真相才必須公佈!一個叛將的陰魂不能老罩在新22軍隊伍中!”

他這才明白了白雲森的險惡用心:他急於公佈真相,並不是為了什麼正義和良心,而是為了搞臭叔叔,打碎關於叔叔的神話,建立自己的權威。怪不得叔叔生前對此人高看三分,也防範三分,此人確是不凡,確是個有點頭腦的政治家。他想到的,白雲森全想到了,他沒想到的,只怕白雲森也想到了。他真後悔:當初,他為啥不設法乘著混亂把叔叔簽署的命令毀了?現在,事情無法挽回了。

然而,這事關乎叔叔一生的榮辱,也關乎他日後的前程,他還是想竭盡全力爭一爭。

“白師長,你和叔叔的恩恩怨怨,我多少知道一些,你這樣做,也不能說沒有道理。可如今,他畢竟死了,新22軍眼下掌握在你手裡,新22軍現在不是我叔叔楊夢徵的了,今個兒是你白雲森的了,你總不希望弟兄們在你手裡發生一場火併吧?”他這話中隱含著忍讓的許諾,也夾雜著真實的威脅。

“我楊皖育是抗日軍人,為國家,為民族,我不能當漢奸,這你看到了。可我還是楊夢徵的親侄子呀,我也得維護一個長輩的名聲哇!我求你了,把那個命令忘掉吧!過去,我一切聽你的,往後,我……我還聽你的!”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白雲森呆呆在他面前立著,半晌沒做聲。

“咱新22軍沒有一萬五六千號兵馬了,再也經不起一場折騰了!白師長,你三思!”

白雲森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又沒說出來,鐵青的臉膛被燈火映得亮亮的,額頭上的汗珠緩緩向下流。

顯然,這事對白雲森也並不輕鬆。

沉默了好半天,白雲森才開口了:“皖育,沒有你,我在小白樓的會議廳就取義成仁了,新22軍的一切你來指揮!但是,事情真相必須披露!我不能看著一個背叛國家,背叛民族的罪人被打扮成英雄而受人敬仰!我,還有你,我們都不能欺騙歷史、欺騙後人啊!”

白雲森棋高一著,他楊皖育施之以情義,白雲森便毫不吝音地還之以情義,而且還抬出了歷史。“歷史是什麼東西!歷史不他媽的就是陰謀和暴力的私生子麼?”

敢這樣想,卻不敢這麼說,他怕激怒面前這位頑強的對手。這位對手曾經使無所不能的叔叔懼怕三分,曾經一槍擊碎畢元奇的周密陰謀,他得識點趣:“這麼說,你非這麼做不可了?”

白雲森點點頭:“不是我,而是我們!我們要一起這樣做!楊夢徵下令投降,是楊夢徵的事,與你有什麼關係!你參加了反正,還在反正中流了血,理應得到應有的榮耀!”

好惡毒!

他進一步看出了白雲森的狡詐,這傢伙拉扯著他,絕不是要他去分享什麼榮耀,而是要借他來穩住311師,穩住那些忠於叔叔的軍官,遏制住可能發生的混亂。看來,周浩的報告是準確的,為這場攤牌的會議,白雲森進行了周密的佈置。

他被耍了——被昨日的盟友、今日的對手輕而易舉地耍了。他羞怒難當,憋了好半天,才悶悶地道:“既然你鐵下心了,那你就獨自幹吧,我再說一遍:我是抗日軍人,還是楊夢徵的親侄子,讓我出來罵我的叔叔是漢奸,我不幹!”

白雲森陰陰地一笑,譏問道:“你就不怕在會上發生火併?”

他無力地申辯著:“真……真要發生火併,我也沒辦法!該……該說的,我都向你說了……”

白雲森手一揮:“好!就這樣吧!明天的會我負責!誰敢開槍,叫他衝我來!可你老弟必須到會,話由我白某人來說!”

他無可奈何地被白雲森按入了精心佈置好的陷阱,就像幾天前被畢元奇按進另一個陷阱一樣。這一回只怕沒有什麼人能幫他挽回頹局了。

他再一次覺察到了自己的柔弱無能。

接下來,白雲森又和他談起了下一步的西撤計劃和電臺修好後,須向長官部稟報的情況,快一點的時候,他才和白雲森一起在大廟臨時架起的木板床上和衣歇下。白雲森剝奪了他最後的一點機會,他連和手下的部屬見見面商量一下的可能都沒有了。

昏頭昏腦快睡著的時候,他想起了周浩。明晨要開的是營以上軍官會議。周浩是手槍營營長,他要到會的。如果周浩在會上拔出了槍,只怕這局面就無法收拾了,鬧不好,自己的性命也要搭上去。儘管他並沒有指使周浩如此行事,可周浩和他們楊家的關係,新22軍是人所共知的,只要周浩一拔槍,他就逃不脫干係了。

憂上加驚,這一夜他根本沒睡著。

十五

漸漸白亮起來的天光夾雜著溼漉漉的霧氣,從沒掩嚴的門縫裡,從屋簷的破洞下滲進了大廟,廟裡殘油將盡的燈火顯得黯然無色了。光和霧根本無法分辨,白生生,一片片,在汙濁的空氣中鼓盪,殘留在廟內的夜的陰影,一點點悄然遁去。拉開廟門一看,東方的日頭也被大霧吞噬了,四周白茫茫一片,彷彿一夜之間連那莽莽群山也化作霧氣升騰在天地間了。

好一場大霧!楊皖育站在被露水打溼的石臺上,悲哀地想,看來天意就是如此了,老天爺也在幫助白雲森。白雲森決定今天休整,山裡山外便起了一場大霧,日本人的飛機要想發現隱匿在霧中的新22軍更難了。決定未來的會議將在一片迷濛之中舉行,他自己也化作了這霧中的一團。他不開口講話,311師的部屬們就不會行動,而他若是奮起抗爭,這迷濛之中就會響起廝殺的槍聲。白雲森是做了準備的,他只能沉默,只能用沉默的白霧遮掩住一個個猙獰的面孔。然而,只要活下去,機會總還有。這一次是白雲森,下一次必定會是楊皖育。一場搏殺的勝負,決定不了一切天地的歸屬,既然天意決定白雲森屬於今天,那麼,他就選擇明天吧!

為了明天,他不能不提防周浩可能採取的行動。吃過早飯,他和白雲森商量了一下,派周浩帶手槍營二連的弟兄沿通往趙圩子的山路去尋找收容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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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雲森對這安排很滿意。

九點多鍾,營以上的軍官大部到齊了,大廟裡滾動著一片人頭。《新新日報》的女記者傅薇也被攙來了,手裡還拿著小本本和筆,似乎要記點什麼。他起先很驚詫,繼而便明白了:這是白雲森又一精心安排。白雲森顯然不僅僅想在軍界搞臭叔叔,也要在父老鄉親面前搞臭他。在陵城,白雲森一口答應帶上這個女記者,只怕就包藏著禍心。

大多數與會的軍官並不知道馬上要開的是什麼會。他們一個個輕鬆自在,大大咧咧,彼此開著玩笑,罵著粗話。不少人抽著煙,廟堂裡像著了火。

大門外是十幾個手槍營的衛兵,防備並不嚴密,與會者的佩槍也沒繳,這是和陵城的小白樓軍事會議不同的。由此也可以看出,白雲森對會議的成功胸有成竹。

快九點半的時候,白雲森宣佈開會,他把兩隻手舉起來,笑呵呵向下壓了壓,叫與會者們都找個地方坐下來。廟堂裡沒有幾把椅子,大夥兒便三個一夥,五個一堆,席地而坐。那女記者,白雲森倒是特別的照顧,他自己不坐,倒把一把椅子給了她。

他坐在白雲森旁邊,身體正對著大門,白雲森的面孔看不到,白雲森的話語卻字字句句聽得真切。

“弟兄們,憑著你們的勇氣,憑著你們不怕死的精神頭兒,咱新22軍從陵城墳坑裡突圍出來了!為此,我和楊副師長向你們致敬!”

白雲森兩腿一併,把手舉到了額前。

他也只好站起來,向弟兄們行禮。

“有你們,就有了咱新22軍。不要看咱今個兒只有兩千多號人,咱們的軍旗還在嘛,咱們的番號還在嘛,咱們還可以招兵買馬,完全建制,還會有一萬五的兵員!”

響起了一片掌聲。

“勝敗乃兵家常事,勝,不能驕;敗一,不能餒,更不能降!今日,本師長要向眾位揭穿一個事實:在陵城,在我新22軍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在民族需要我們握槍戰鬥的時候,有一個身居高位的將軍,竟下令讓我們投降!”

白雲森果真不凡,竟如此誠懇自然地把緊閉的天窗一下子捅亮了。廟堂裡靜了一陣子,繼而,嗡嗡吟吟的議論聲響了起來。白雲森叉腰立著,並不去制止。

484旅的一個副旅長跳起來喊:“這個將軍是誰,是不是長官部的混蛋?咱們過了黃河,就宰了這個龜孫!”

“對,宰了這個王八蛋!”

“宰了他!”

“宰了他!”

可怕的仇恨情緒被煽惑起來了。他仰起頭,冷眼瞥了瞥白雲森,一下子捕捉了白雲森臉上那掩飾不住的得意,儘管這得意一閃即逝。

白雲森又舉起了手,向下壓了壓:“諸位,這個將軍不在長官部,就在咱們新22軍!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我是一個,楊副師長是一個。我們昨晚商量了一下,覺著真相必須公佈。我說出來,諸位不要吃驚。這個下令投降的將軍就是我們的軍長楊夢徵。”

簡直像一鍋沸油裡澆了瓢水,會場亂了套。交頭接耳的議論變成了肆無忌憚的喧叫,311師的楊參謀長和幾個軍官從東牆角的一團中站了出來,怒目責問:“白師長,你說清楚,軍長會下這混賬命令麼?”

“你不說命令是畢元奇、許洪寶偽造的麼?”

“你他媽的安的什麼心?”

“說!不說清楚,老子和你沒完!”

楊參謀長已拔出了槍。那些聚在楊參謀長身邊的反叛者們也紛紛拔槍。

情況不妙,白雲森的親信、312師的劉參謀長率著十幾個效忠白雲森的軍官們,衝到香案前,把他和白雲森團團圍住了。

情勢一下子很難判斷,鬧不清究竟有多少人相信白雲森的話,有多少人懷疑白雲森的話;更鬧不清究竟是過世的軍長叔叔的影響大,還是白雲森的魔力大。但有一點是清楚的:新22軍確有相當一批軍官和周浩一樣是容不得任何人汙辱他們的軍長的。

他既驚喜,又害怕。

白雲森大約也怕了,他故作鎮靜地站在那裡,搭在腰間槍套上的手微微抖顫,似乎還沒拿定拔不拔槍的主意。他緊抿的嘴角抽顫得厲害,他從白雲森腋下斜望過去,能看到他泛白的嘴唇灰鵝似地動。

心中驟然掠過一線希望,或許今天並不屬於白雲森,而屬於他?或許他過高地估計了白雲森的力量和影響?

會議已經開炸了,那就只好讓它炸掉了!反正應該承擔罪責的不是他楊皖育。直到現在,他還沒說一句話呢!白雲森無可選擇了,他卻有從容的選擇餘地。如若白雲森控制了局勢,他可以選擇白雲森,倘或另外的力量壓垮了白雲森,他自然是那股力量的領袖。

真後悔,會場上少了周浩……

沒料到,偏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候,那個女記者清亮的嗓音響了起來。他看到那女人站到椅子上,揮起了白哲而纖弱的手臂:“弟兄們,住手!放下槍!都放下槍!你們都是抗日軍人,都是咱陵城子弟,你們的槍口怎麼能對著自家弟兄呢?你們有什麼話不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我……我代表陵城父老鄉親們求你們了,你們都放下槍吧!放下槍吧!我求你們了,求你們了……”

沒想到,一個女人的話語竟有這麼大的影響力,一隻只握槍的手在粗魯的咒罵聲中縮回去了。他真失望,真想把那個臭女人從椅子上揪下來揍一頓。媽的,這*,一口一個陵城,一口一個父老鄉親,硬把弟兄們的心叫軟了。

白雲森抓住了這有利的時機,率先取出槍摔到香案上:“傅小姐說得對,和自家兄弟講話是不能用槍的!今日這個會,不是小白樓的會,用不著槍,弟兄們若是還願意聽我白雲森把話講完,就把槍都交了吧!不交,這會就甭開了!312師的弟兄們先來交!”

312師的軍官們把槍交了,楊參謀長和311師的人們也一個個把槍交了,衛兵們把槍全提到了廟堂對面。

那女記者站在椅子上哭了,一連聲地說:“謝謝!謝謝你們!陵城的父老鄉親謝謝你們!”

他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別過了臉。

會議繼續進行。

白雲森重新恢復了信心,手扶著香案,接著說:“我說楊夢徵下令投降,不是沒有根據的,我剛才說了,楊副師長知道內情,你們當中參加過小白樓會議的旅團長們也清楚,沒有楊副師長和我,新22軍今日就是汪逆的和平建國軍了!諸位不明內情,我不怪罪,可若是知道了楊夢徵通敵,還要和他站在一道,那就該與通敵者同罪了!諸位請看,這就是楊夢徵通敵的確證!這是他親手擬就的投降命令!”

白雲森從口袋裡掏出了命令,攤開撫平,冷酷無情地展示著。幾十雙眼睛盯到紙片上。

“諸位可以傳著看看,我們可以擁戴一個抗日的軍長,卻不能為一個叛變的將軍火併流血!”

話剛落音,311師的一個麻臉團長衝了上來:“我看看!”

白雲森把命令給了他,不料,那麻臉團長根本沒看,三下兩下把命令撕了,邊撕邊罵:“姓白的,你狗日的真不是玩意!說軍長殉國的是你,說他通敵的還是你,你狗日的想蒙咱爺們,沒門,沒門!爺們……”

白雲森氣瘋了,本能地去摸槍,手插到腰間才發現,槍已交了出去。他把摸槍的手抬了起來,對門外的衛兵喝道:“來人,給我把這個混蛋抓起來!”

衝進來幾個衛兵,把麻臉團長扭住了!麻臉團長大罵:“*養的白雲森!弟兄們不會信你的話的!你狗日的去當漢奸,軍長也不會去當漢奸!你……你……你今日不殺了老子,老子就得和你算清這個賬!”

衛兵硬將麻臉團長拖出了廟堂。

白雲森又下了一道命令:“手槍營守住門一口,不許任何人隨便進出,誰敢擾亂會議,通通抓起來!”

白雲森奇跡般地控制了局面。

312師的劉參謀長把被撕壞的命令撿了起來,放到了香案上,拼成一塊,白雲森又指著它說:“誰不相信我的話,就到前面來看看證據!我再說一遍,楊夢徵叛變是確鑿的,我們不能為這事火併流血!”隨後,白雲森轉過身子,低聲對他交待了一句:“皖育你和劉參謀長先掌握一下會場,我去去就來!”

他很驚詫,鬧不清白雲森又要玩什麼花招。他站起來,想拉住白雲森問個明白,不料,白雲森卻三腳兩步走出了大門。這時候,一些軍官們湧到香案前看命令,他撇開他們,警覺地盯著白雲森向門口走了兩步,眼見著白雲森的背影急速消失在臺階下。

怕要出事。

485旅副旅長趙傻子向他發問:“楊副師長,白師長說,你是知曉內情的,我們想聽你說說!”

“噢!可以!可以!”

肯定要出事!

他又向前走了兩步,焦灼的目光再次捕捉到了白雲森浮動在薄霧中的腦袋,那只腦袋搖搖晃晃沿著臺階向山下滾。

“軍長的命令會不會是畢元奇偽造的?”

“這個……唔……這個麼,我想,你們心裡應該清楚!”

那個搖晃的腦袋不動了。

他走到門口,扶著門框看見白雲森在撒尿,這才放了心。

恰在這時,不知從哪裡冒出了一個提駁殼槍的人,從臺階一側靠近了白雲森。

他突然覺著那身影很熟悉。

是周浩!他差點兒叫出來。

幾乎沒容他做出任何反應,周浩手中的槍便響了,那只懸在半空中的驕傲的腦袋跌落了。在那腦袋跌落的同時,周浩的聲音飄了過來:“姓白的,這是你教我的:一切為了軍長!”

聲音隱隱約約,十分恍惚。

他不知喊了句什麼,率先衝出了廟門,廟堂裡的軍官們也隨即衝了出來。

楊參謀長下了一道什麼命令,衛兵們衝著周浩開了槍,子彈在石頭上打出了一縷縷白煙。

卻沒擊中周浩。周浩跳到一棵大樹後面,駁殼槍對著他和他身後的軍官 們:“別過來!”

他揮揮手,讓身後的軍官們停下,獨自一人向臺階下走。他看見白雲森歪在一棵酸棗樹下,胸口已中了一槍。

“周浩,你……你怎麼能……”

“站住,你要過來,老子也敲了你!”

“你……你敢!你敢開……開槍!”

他邊走邊訥訥地說,內心卻希望周浩把槍口掉過去。

周浩真善解人意,真是好樣的!他把槍口對準了白雲森。

他看見白雲森掙扎著想爬起來,耳裡飛進了白雲森絕望的喊聲:“周浩,你……你錯了!我……我白雲森內心無……愧!歷……歷史將證明!”

周浩手裡的槍又連續爆響了,伴著子彈射出的,還有他惡毒的咒罵:“去你媽的歷史吧!歷史是*!”

白雲森身中數彈,爛泥似的癱倒了,倒在一片鋪著敗草腐葉的山地上。地上很溼,那是他臨死前撒的尿。尿臊味、血腥味和硝煙味混雜在一起,烘托出了一個鐵血英雄的真切死亡。

死亡的製造者瘋狂大笑著,仰天長嘯:“軍長!姓白的王八蛋死了!死了!我替你把這事說清了!軍長……軍長……我的軍長……”

周浩將槍一扔,跪下了……

誰也沒料到,會議竟以這樣的結局而告終,誰也沒想到周浩會在執行任務的途中溜回山神廟,鬧出這一幕,連楊皖育也沒想到。而沒死在陵城的白雲森因為一泡尿在這裡了卻了悲壯的一生,更屬荒唐。時也。命也。

其時其命,使白雲森精心佈置的一切破產了,下令押走周浩之後,楊皖育把那張已拼接起來的命令再次撕碎。紙片在空中飄舞的時候,他對身後那群不知所措的軍官們說:“誰也沒看到軍長下過這個命令,我想,軍長不會下這種命令的,白師長猜錯了!可我們不能怪他,誰也不能怪他!沒有他,我們突不出陵城!好……好了,散了吧!”

他彎下腰,親自將白雲森的屍體抬到了臺階上,慢慢放手,又用抖顫的手抹下了他尚未合攏的眼皮。

十六

周浩被關押在簸箕峪南山腰上的一個小石屋裡,這是手槍營二連鄭連長告訴他的。鄭連長跪在他面前哭,求他看在周浩對軍長一片忠心的情分上,救周浩一命。他想了半天,一句話沒說,揮揮手,叫鄭連長退下。

中午,他叫伙伕殺了雞,炒了幾樣菜,送給周浩,自己也提著一瓶酒過去了。

他在石屋裡一坐下,周浩就哭了,淚水直往酒碗裡滴:“楊大哥,讓你作難了!可……可我他媽的沒辦法!軍長對我周浩恩重如山,我不能對不起軍長哇!”

“知道!我都知道!來,喝一碗,我替叔叔謝你了!”

周浩順從地喝了一大口。

“楊大哥,你們要殺我是不是?”

他搖搖頭:“沒,沒那事?”

周浩臉上掛著淚珠笑了:“我知道你要保我的!我知道!白雲森死了,新22軍你當家,你要保我還保不下麼?”

“保得下!自然是保得下的!”

他似乎挺有信心。

“啥時放我?”

“得等等,得和劉參謀長和312師的幾個人商量定,要不,反壞事!”

周浩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咱們不能把他們全收拾了麼?這幫人都他媽的只認白雲森,不認軍長,咱們遲早總得下手的!”

他嘆了口氣:“老弟,不能這麼說呀!咱新22軍是抗日的武裝,要打鬼子,不能這麼內訌哇!來,喝酒,說點別的!”

自然而然談起了軍長。

“楊大哥,我和軍長的緣分,軍長和你說過麼!”

“啥緣分?”

“民國八年春裡,咱軍長在陵城獨立團當團長的時候,每天早晨練過功,就到我家開的飯鋪喝辣湯。那當兒,我才十歲,我給軍長盛湯、端湯……”

“噢,這我知道的,你家那飯鋪在皮市街西頭,正對著盛記洋油店,對麼?”

“對,我也見過你,有時軍長喝湯也帶你來,那年你也不過十五、六歲吧?正上洋學堂,也喜好練武,穿著燈籠褲,扎著綢板帶,胸脯兒一挺一挺的,眼珠子盡往天上翻。”

他酸楚地笑了:“是麼?我記不起了!”

周浩蹲到了凳子上:“我可都記著哩!軍長喝完湯,就用膠粘的手拍我的腦瓜,誇我機靈,說是要帶我去當兵!我娘說:好兒不當兵。軍長也不惱,軍長說:好兒得當兵,無兵不能護國。”

“我倒忘了,你是哪年跟上我叔叔的?”

“嘿!軍長當真沒和你說過我的事麼?你想想,獨立團是民國九年秋裡開拔到安徽去的,當時,我就要跟軍長走的,軍長打量了我半天,說:‘來,掏出*給我看看。’”

“你掏了?”

“掏了。軍長一看,說:‘喲!還沒扎毛麼,啥時扎了毛再來找我!’我又哭又鬧,軍長就給我買了串糖葫蘆。軍長走後,有一年春上,我瞞著爹孃,揣著兩塊袁大頭顛了,找了十個月,才在山東地界找到了軍長。”

“那是哪一年?”

“民國十五年嘛!那當兒咱軍長扯著馮玉祥國民軍的旗號,已升旅長嘍!”

“那年,我還沒到叔叔的旗下吃糧哩!我是民國十六年來的。”

“噢,那你就不知道了。我找到了旅部,把門的不讓我進,把我疑成叫花子了。我硬要進,一個衛兵就用*子砸我。我急了,大叫:你們狗日的不讓我進,就替我稟報楊旅長,就說陵城週記飯鋪有人奔他來了!扎毛了,要當兵!”

“有趣!我叔叔還記得扎毛不扎毛的事麼?”

“記得,當然記得!軍長正喝酒,當下喚我進來,上下看了看,拍了拍我的腦瓜:‘好小子,有骨氣,我要了!’打那以後,我就跟了軍長,一直到今天。軍長對我仁義,我對軍長也得仁義,要不,還算個人麼?”

“那……那是!來,喝,把……把這碗幹了!”

“幹!幹!”

“好!再……再滿上!”

他不忍再和周浩談下去,只一味勸酒,待周浩喝得在凳子上蹲不住了,才說:“打死了白師長,新22軍你……你不能呆了,你得走!”

周浩眼睛充血,舌頭有點發直:“走!上……上哪去?”

“隨便!回陵城老家也行,到重慶、北平也罷,反正不能留在軍中!”

“行!我……我聽你的!你楊……楊大哥有難處,我……我知道,我不……不拖累你,啥……啥時走?”

他起身走到門口,對門外的衛兵使了個眼色,衛兵會意地退避了。他回到桌前,掏出一疊現鈔放在桌上:“現在就走,這些錢帶上,一脫身就買套便衣換上,明白麼?”

“明……明白!”

“快!別磨蹭了,被劉參謀長他們知道,你就走不脫了!”

“噢!噢!”周浩手忙腳亂地把錢裝好,又往懷裡揣了兩個幹鏌。“那……那我走了!”

“廢話,不走在這兒等死?一直向前跑,別回頭!”

周浩衝出門,跑了兩步,又在院中站住,轉身跪下了:“楊大哥,保……保重!”

他衝到周浩面前,拖起了他:“快走!”

周浩跌跌撞撞出了院門,沿著滿是枯葉的坡道往山下跑,跑了不過十七、八步樣子,他拔出手槍,瞄準了周浩寬厚的背脊。槍在手中爆響了,一陣淡藍的煙霧在他面前升騰起來,煙霧前方一個有情有義的漢子倒下了。

手槍落在了地上,兩滴混濁的淚珠從他眼眶裡滾了出來……

他沒有辦法。劉參謀長和312師的眾多官兵堅持要處決周浩,就連311師的一些忠於楊夢徵的旅團長們也認為周浩身為軍部手槍營營長向代軍長開槍,罪不容赦。他們這些當官的日後還要帶兵,他們擔心周浩不殺,保不準某一天他們也會吃哪個部下一槍。他要那些軍官部屬,要新22軍,就得這麼做,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十七

兩個墓坑掘好了,躺在棺木中的楊夢徵和白雲森被同時下葬了,簸箕峪平緩的山坡上聳起了兩座新墳。無數支型號口徑不同的槍舉過了頭頂,火紅的空中驟然爆響了一片悲涼而*的槍聲。山風嗚咽,黃葉紛飛,肅立在秋日山野上的新22軍的倖存者們,隆重埋葬了他們的長官,也埋葬了一段他們並不知曉的歷史。楊皖育站在墳前想,歷史真是個說不清的東西,歷史的程序是在黑暗的密室中被大人物們決定的,芸芸眾生們無法改變它,他們只擔當實踐它、推進它、或埋藏它的責任,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未來也許還是這樣。然而,作為大人物們卻註定要被他們埋葬,就像眼下剛剛完成的埋葬一樣,這真是悲哀。

夕陽在遠方一座叫不出名的山頭上懸著,熾黃一團熱烈火爆,把平緩的山坡映襯得壯闊輝煌,使葬禮蒙上了奢侈的色彩,兩千多名士兵像黑壓壓一片樹樁,參差不齊地肅立著,覆蓋了半個山坡。士兵們頭髮蓬亂,滿臉汙垢,衣衫拖拖掛掛,已不像訓練有素的軍人。他們一個個臉膛疲憊不堪,一雙雙眼睛迷惘而固執,他們的傷口還在流血,記憶似乎還留在激戰的陵城。他們埋葬了新22軍的兩個締造者,卻無法埋葬心中的疑團和血火紛飛的記憶。

他卻要使他們忘記。陵城的投降令不應該再被任何人提起,它根本不存在,那個叫楊夢徵的中將軍長,過去是抗日英雄,未來還將是抗日英雄。而白雲森在經過今日的顯赫之後,將永遠銷聲匿跡。他死於毫無意義又毫無道理的成見報復。真正拯救了新22軍的是他楊皖育,而不是白雲森,懷疑這一點的人將被清除。既然周浩為他奪得了這個權力,他就得充分利用它。

想起周浩他就難過。周浩不但是為叔叔,也是為他而死的。他那忠義而英勇的槍聲不僅維護了叔叔的一世英名,也喚起了他的自信,改變了他對自身力量的估價。周浩駁殼槍裡射出的子彈打倒了他的對手,也打掉了他身上致命的柔弱,使得他此刻能夠如此有力地挺立在兩個死者和眾多生者面前。

他今生今世也不能記憶他。

然而,他卻不能為他舉行這麼隆重的葬禮,不能把他的名字刻在石碑上,還得違心地罵他,宣佈他的忠義為叛逆。

是他親手打死了他。是他,不是別人。

昏黃的陽光在眼前晃,像燃著一片火,凋零的枯葉在腳下滾,山風一陣緊似一陣,他軍裝的衣襟被風鼓了起來,呼啦啦地飄。

緩緩轉過身子,他抬起頭,把臉孔正對著他的士兵們,是的,現在這些士兵們是他的!他的!新22軍依然姓楊。他覺得,他得對他們講幾句什麼。

他四下望了望,把託在手中的軍帽戴到頭上,扶正。抬腿踏到了一塊隆起的山石上,旁邊的衛兵扶了他一把,他爬上了山石。

對著火紅的夕陽,對著夕陽下那由沒戴軍帽的黑壓壓的腦袋構成的不規則的隊伍,對著那些握著大刀片、老套筒、漢陽造、中正式的一個個冷峻的面孔,他舉起了手。

“弟兄們,我感謝你們,我替為國捐軀的叔叔楊夢徵軍長,替白雲森師長感謝你們!如今,他們不能言語了,不能帶你們衝鋒陷陣打鬼子了,他們和這座青山,和這片荒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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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不下去了,眼睛有些發溼。

山風的喧叫填補了哀傷造出的音響空白。

他鎮定了一下情緒,換了個話題:“我……我總覺著咱軍長沒死:就是在一銑銑往墓坑裡填土的時候,我還覺著他沒死,他活著!還活著!看看你們手中的傢伙吧!喏,大刀片,老套筒,漢陽造……不要看它們老掉了牙,它是軍長一生的心血呀!過去,大夥兒都說:沒有軍長就沒有新22軍,這話不錯,可現今,軍長不在了,咱新22軍還得幹下去!因為軍長的心血還在!他就在咱每個弟兄的懷裡,在咱每個弟兄的肩頭,在咱永遠不落的軍旗上!”

他的嗓音嘶啞了。

“今天,我們在這裡埋葬了軍長,明天,我們還要從這裡開拔,向河西轉進。或許還有一些惡仗要打,可軍長和咱同在,軍長在天之靈護佑著咱,咱一定能勝利!一定能勝利!”“勝利……勝利……勝利……”山谷曠野迴盪著他自豪而驕傲的聲音。他的話說完了,渾身的力氣似乎也用完了,兩條腿綿軟不堪。他離開山石時,312師劉參謀長又跳了上去,向士兵們釋出輕裝整頓,安置傷員,向河西轉進的命令。劉參謀長是個極明白的人,白雲森一死,他便意識到了什麼,幾小時後,便放棄了對白雲森的信仰。

對此,他很滿意,況且又在用人之際,他只能對這位參謀長的合作態度表示信任。他很清楚,憑他楊皖育是無法把這兩千餘殘部帶過黃河的。

清洗是日後的事,現在不行。

不知什麼時候,《新新日報》的女記者傅薇和表妹李蘭站到了他身邊。傅薇面色陰冷,眼珠亂轉,鬧不清在想什麼。李蘭披散著滿頭亂髮,滿臉淚痕,精神恍惚。他知道這兩個女人都為白雲森悲痛欲絕。他只裝沒看見,也沒多費口舌去安慰她們,她們是自找的。

這兩個女人也得儘快打發掉,尤其是那個女記者,她參加了上午的會議,小本本上不知瞎寫了些什麼,更不知道白雲森背地裡向她說了些什麼……

正胡亂地想著,傅薇說話了,聲音不大,卻很陰:“楊副師長,把楊將軍和白師長葬在這同一座山上合適麼?”

他扭過頭:“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怕他們在地下拼起來?”

他壓住心中的惱怒,冷冷反問:“他們為什麼要拼?”

“為生前的宿怨呀!”

“他們生前沒有宿怨!他們一起舉義,一起抗日,又一起為國捐軀了!”

“那麼,如何解釋上午的會議呢?如何解釋那眾說紛紜的命令呢?白師長臨終前說了一句:歷史將證明……歷史將證明什麼?”

他轉過臉,盯著那可惡的女人:“什麼也證明不了,你應該忘掉那場會議!忘掉那個命令!這一切都不存在!不是麼?歷史只記著結局。”

“那麼,過程呢?產生某種結局總有一個過程。”

“過程,什麼過程?誰會去追究?過程會被忘記。”

“那麼,請問,真理、正義和良心何在?”

他的心被觸痛了,手一揮:“你還有完沒完?你真認為新22軍有投降一說?告訴你:沒有!沒有!”

“我只是隨便問問,別發火。”

這口吻帶著譏諷,他更火了,粗暴地扭過傅薇的肩頭,手指著那默立在山坡上的衣衫檻褸的士兵:“小姐,看看他們,好好給我看看他們!他們哪個人身上沒有真理、正義和良心?他們為國家而戰,為民族而戰,身上帶著傷,軍裝上滲著血,誰敢說他們沒有良心?他們就是真理、正義和良心的實證!”

劉參謀長的話聲給蓋住了,許多士兵向他們看。

他瞪了傅薇一眼,閉上了嘴。

劉參謀長繼續講了幾句什麼,跳下山石,詢問了一下他的意見,宣佈解散。

山坡上的人頭開始湧動。

他也準備下山回去了。

然而,那可惡的女人還不放過他,惡毒的聲音又陰風似的刮了過來,直往他耳裡鑽:“楊副師長,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無論楊夢徵軍長、白雲森師長和你們這些將領們幹了些什麼,新22軍的士兵們都是無愧於民族和國家的?對嗎?對此,我並無疑意。我想搞清楚的正是:你們這些將領究竟幹了些什麼?”

他再也忍不住了,猛然拔出手槍:“混賬,我斃了你!”

傅薇一匪,輕蔑地笑了:“噢,可以結束了。我明白了,你的槍決定歷史,也決定真理。”

槍在他手中抖,抖得厲害。

“殺……殺人了!又……又要殺人了!怎……怎麼會這……這樣?快……快來人呀!殺……殺人嘍!”站在傅薇一側的李蘭望著他手上的槍尖叫起來,搖搖晃晃幾乎站不住了。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表妹的神色不對頭,她的眼光發直,嘴角掛著長長的口水,腳下的一隻鞋子掉了,褲腿也溼了半截。

他心中一沉,把槍收回去,走到李蘭面前:“別怕,蘭妹!別怕,誰也沒殺人!”

“是……是你殺人!你殺了白雲森,我知道!都……都知道!”李蘭向他身上撲,溼漉漉的手在他脖子上抓了一下。

他耐著性子,儘量和氣地解釋:“我沒殺人。白師長不是我殺的,是周浩殺的。周浩被處決了,來,走吧!跟我回去,別鬧,別鬧了!”李蘭完全喪失了理智,又伸手在他臉上抓了一把,他被激怒了,抬手打了她一個耳光,對身邊的衛兵道:“混蛋!把她捆起來,抬到山下去!那個臭女人也給我弄走!”

衛兵們扭住了李蘭和傅薇,硬將她們拖走了。

這時,電臺臺長老田一頭大汗趕來報告,說是電臺修好了。他想了一下,沒和劉參謀長商量就口述了一份電文:“向重慶和長官部發報,電文如下:歷經七日慘烈血戰,我新22軍成功突破敵軍重圍,目前,全軍兩師四旅六千七百人已轉進界山,休整待命。此役斃敵逾兩千,不,三千,擊落敵機三架。我中將軍長楊夢徵、少將副軍長畢元奇、312師少將師長白雲森。壯烈殉國。”

臺長不解,吞吞吐吐地問:“畢元奇也……壯烈殉國?”

他點了點頭:“壯烈殉國。”

臺長敬了個禮走了,他轉身問劉參謀長:“這樣講行麼?”

劉參謀長咧了咧嘴:“只能這樣講。”

他滿意地笑了,一時間幾乎忘記了自己剛剛主持了一個隆重悲哀的葬禮,忘記了自己是置身在兩個死者的墓地上。他伸手從背後拍了拍劉參謀的肩頭,抬腿往山下走。

山下,參加葬禮的士兵們在四處散開,滿山遍野響著雜沓的腳步聲。山風的叫囂被淹沒了,夕陽落在遠山背後,夜的巨幃正慢慢落下。陵城悲劇的最後一幕在千古永存的野山宣佈終場。

明天一切將會重新開始。

他將擁有屬於明天的那輪輝煌的太陽。

這就是歷史將要證明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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