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生第四十章 舊物
次日早上,陸賀成坐早班地鐵回到了市中心。她沒敢趕在高峰期擠地鐵,被擠到下不去倒是小事,最怕的是被擠到突然化型,那滿車廂的21世紀新人類就會看著她扒著車廂頂棚,然後咔咔地拍照。拍照也算了吧,最不講究的是開閃光燈的,他媽的。
上次被擠到化型之後,陸賀成就學會用噠噠了。北京堵車,但她也不著急,看師傅急眼了就跟師傅聊天兒。師傅跟她說,小姑娘家家的坐車要小心點兒,別哪天碰著了有那不講究的,偷了搶了奸了還是小事,就怕萬一命沒了呢。
陸賀成說:“嗯,謝謝師傅。”
不管怎麼想,對陸賀成圖謀不軌的司機是肯定打不過她的。她死不了是死不了,但人家師傅一片好心,謝是要謝的。
“這世道。”陸賀成說。師傅從後視鏡裡抬眼看了她一下,沒搭腔。他想:這個小丫頭。小小年紀的,哪曉得世道。
陸賀成想:瞅我幹什麼?小小年紀的,哪曉得世道。
陸賀成每次下車都要打個噴嚏。北京太乾了。
她離開荒地的時候,那裡的草開始枯萎發黃了,它們暴曬在陽光下,散發出乾燥成熟的清香。草叢裡碧綠的青島啤酒瓶碎片反射耀眼的金光。陸賀成長風衣的下襬不斷摩擦草棵頂端飽滿的籽粒。沒有人會來拾掇它們,它們自由生長,快樂地實現了自治。在土地、陽光和風之間,它們是世界上最自由的居民。
陸賀成展開筆記。
十分鐘以前,她在自家門口發現了一個快遞紙箱,收件人寫的陸賀成。她把紙箱子搬回屋裡,拿起沙發上的長刀把紙箱豁開,掏出放在最頂上的泡沫和塑膠氣袋,發現底下是一堆文具類的玩意兒們。
陸賀成拿起一個墨綠色薄皮記事本(封面的右下角有一個燙銀小苗圖樣),開啟翻了翻。前幾頁都是記的作業:
2月27日
英:課文背誦,m1u2單詞,練習冊。
數:學案,提升卷。
語:作文,背《觀滄海》。
帶拉花。
像這樣毫無營養的內容在幾頁之後突然變成了塗鴉。塗鴉都是風景畫,各種各樣的樹、山坡、樓道裡的暗影和光斑,畫得很抽象,陸賀成勉強能夠看懂。再往後翻過去,就是被撕掉一半的本子,裡面夾著長的寬的的紙條,上面寫著數學公式和英語單詞。最後幾頁的前面是空白,最後幾頁上全是和同學傳紙條的內容,亂七八糟地寫著,勉強能看清藍筆和藍黑筆寫的的兩種字跡。
藍黑:明天要交提升卷二?早上交嗎
藍:大概吧,看老師
藍黑:你寫完了嗎
藍:不行
藍黑:語文借你
藍:不行
藍黑:那第七題怎麼做啊
藍:我沒寫完呢
藍黑:有思路沒啊
藍:不知道 你套公式
藍黑:哪個啊
藍:圓錐體積
藍黑:哦好
這沒頭沒尾的,陸賀成想。翻回第一頁,她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初二三班 陸賀成”。
真不錯,她想,我還學過習呀。我還當過這樣的人。多少有點驚訝,不過還在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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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賀成繼續翻箱子。有相當一部分是線裝書,全都是《聊齋志異》之流,還塞著一些翻譯文學,什麼《金閣寺》和《霍亂時期的愛情》之類。書都掏淨之後裡面只剩一堆零碎的文具、手機和筆記本,還有一個卡通封面的塑膠小相本,裡面只塞了一張相片。這是在某個拍大頭貼的機器裡拍的,圖樣已經褪色發黃,顯得相片中右一穿姜黃色毛衣(毛衣已經褪色成了鵝黃色)的陸賀成的黑頭發更黑,臉色煞白。相片上除了她還有三個人,兩個女生靠在陸賀成左邊對著鏡頭笑,一個頭髮像乾草似的男孩子費力地擠進取景框裡來。她把相片從塑料薄膜裡抽出來,翻個兒,背面用油筆寫著“2007年7月攝”。
“哎呀。”陸賀成脫口而出。
“咕呱。”一隻綠油油的青蛙在陸賀成腦海深處叫了一聲。它肥美的輪廓和黑綠相間的花紋無比清晰,陽光在它身上灑下斑點。它的瞳仁是黑色的,眼睛凸出,肚皮雪白。它鳴叫的時候,白肚皮顫動了一下。
2007年7月攝。
大頭貼機器裡散發著主機過熱的焦糊味。
那只青蛙凝視著她。在草叢裡。草葉貼著它的肚皮。它的皮膚冰涼潤滑。
陸賀成放下照片,盤腿坐在地上,坐在那一堆雜書中央。這是什麼呢?這是證明還是譴責?這是我的照片嗎?
她走進衛生間,開啟燈,撐著洗手檯邊緣把臉湊到鏡子前去。現在的自己和照片裡的有什麼不一樣嗎?都是黑色長髮。長髮?
陸賀成從冰涼的洗手檯抬起手來,摸摸自己垂到鎖骨的短髮。絨密的黑髮拂過她的指節,拂過她所有的疑竇和猶豫。得去問問明白人了。
“我的頭髮是怎麼回事?”陸賀成問。
“什麼頭髮?”林升一歪腦袋。
他歪腦袋的時候好像一隻巨型虎皮鸚鵡。
“我原先頭髮很長。”陸賀成說。
“剪了唄。”虎皮鸚鵡把瓜子皮吐在左手掌心,右手又往嘴裡塞了一顆瓜子。呸,咔。
陸賀成別過頭去嘆了口氣。她坐靠在沙發扶手上,雙手抱胸,從林升的方向看,垂落的黑髮擋住了她的側臉。
“怎麼?“鸚鵡又吐瓜子皮,磕瓜子。呸,咔。
“那一箱子東西是你給我寄的吧?”陸賀成轉回臉來,讓鸚鵡能夠找到她的眼睛。
“是啊。你怎麼發現的?”呸,咔。
“我他媽…你說我怎麼發現的?”陸賀成一個白眼翻到了南天門去,“他媽的我在這邊認識幾個人?”
“有點兒道理。”呸。“你想起來點什麼了嗎?”
“我?”我也很想所有東西爭先恐後地像衝向水母的兇猛翻車魚一樣呼嚕嚕衝到我腦子裡呀。我也想像漂浮在太空裡觀察隕石那樣看著自己的人生短片在四周環繞著無序播放啊。我也很失望啊,這樣一無所知地活著。
“對。”
“沒有。”陸賀成說。
“不要緊,我們還有時間。”林升探身把瓜子和瓜子皮放在桌案上,從紅木太師椅中站起來,準備送她走。
“哎哎哎,你坐下,”陸賀成下巴一揚,躺在沙發上,“說不完不走,你看著辦。”
“你問。”鸚鵡在桌邊抱著胳膊站定。陸賀成看著他袖口明晃晃的金線。
陸賀成沒有料想到他的順從,於是愣了一下,從兜裡掏出那張相片,兩指夾著飛給鸚鵡。鸚鵡劈手接住,反過來一看,眨眨眼睛:“我不知道你們還有這樣的照片。”
“那你就不該把它寄給我。這上面除了我都是什麼人?”陸賀成用左手手掌撐起臉頰,手肘陷在沙發靠墊裡,盯著鸚鵡看。
“哇。”鸚鵡笑了一下,看了看照片,又看看撐著腮幫的陸賀成,“真的?你真忘了?”
“廢話那麼多。快講。”陸賀成感覺腮幫被手掌懟得有點痛,就換了個姿勢仰著。又覺得仰著不好,又把腿縮在沙發上盤腿坐著。
“這三個是你之前的朋友。是你來這邊之前的朋友。你不認識他們,但他們應該還認識你。你們現在,呃,怎麼講,反目成仇了。”鸚鵡在一句話裡皺了兩次眉頭。
“扯謊。”陸賀成響亮地說。
“我講的都是真話。”鸚鵡抬起一雙豆眼望著陸賀成。
“放屁。”陸賀成的聲音愈加響亮了。
“你不信就罷了,莫要誣衊好人。”鸚鵡又皺眉頭。
“倉房管事的差事真是麻煩你了,不好意思。我從今往後再不補你的缺。”陸賀成擺擺手,從沙發上站起來,向鸚鵡攤開一隻手掌,“相片還我,我走了。”
“不用客氣…”
“沒跟你客氣。”陸賀成把相片揣進褲兜裡,“再見。”
“再見。”鸚鵡說。
陸賀成踏出屋外之後,鸚鵡踱回桌旁,坐在太師椅中。那太師椅的紅木扶手好像鳥籠上方的竹圈,扣除了一切自由。他拎起桌上的煙槍,填上菸葉,投了火,吧嗒吧嗒地抽起來。
第二天,大主管林升收到訊息,倉房管事不見了。
大家好 懶到發光的作者在肝文學論文的時候不堪壓力開始寫稿 居然寫完了一章更新
他娘的人類真是奇妙
祝我不掛科 祝我哪科都不掛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