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生第四十九章 重逢

“不願？什麼不願？”陸賀成嘟囔，“你看我哪裡有不願？”

“那你要見她嗎？”監兵蹙著眉頭問。

“你都找到她了，那我沒道理不見啊。”陸賀成說完，沉思似地望著水泥地。水泥地上的花紋全是亂的，還有幾行小小的貓爪印。她突然從沉思中抬起頭來，對監兵說：“她穿著什麼？”

“一件T恤，一條長褲。”監兵回答。

“紅色的？”她追問。

“不是，黑的。”監兵答。

“這樣啊。”陸賀成又低頭去看水泥地。

“快去吧，她等很久了。”監兵催促。他其實心裡也沒底，不知道這兩個火藥桶見了，其中一個會不會爆炸。他也明白，讓這兩人相見實屬短兵相接：之前在那個陸賀成還活著的時候，她倆打得可兇了。原先那個陸賀成曾經跟誰都打得很兇，包括女媧。

陸賀成遲疑數秒，轉身進門。她擰開金屬圓把手，走進那扇光澤已經完全褪盡的木門裡。監兵在後頭憂心忡忡地望著她。進門前的這幾秒是陸賀成幻象最盛的幾秒——她想象了無數的趙華翎，像站在鏡陣前望著一個趙華翎的時候鏡子突然碎成了數片，在碎片無比緩慢地下落時她已經看到了無數不同的趙華翎在碎片裡閃爍。每一個曾經在她夢裡出現過的趙華翎都在她餘光裡劃過，好像她進入了錯綜複雜、不近人情的夢境，夢中閃爍的細節遠遠超過這顆大腦的認知負載。

當屋內窗戶的光映入陸賀成的眼簾，一切有關這個人的回憶如雪花般片片落倒在她肩上頭頂，轉瞬即融，而那些交錯的場景給她眼裡的這一幕披上了回憶的暖光。她剋制不住地想微笑，她察覺自己嘴角弧度的變化，眼睛也彎了，立刻像是有笑聲衝口而出。而她進了門來，瞥了趙華翎一眼，卻不敢多看她。黑色的T恤沒錯，麻花辮，好像辮子兩側還有閃爍的碩大銀耳環；下著一條寬鬆的灰色運動褲，腳上穿一雙白色板鞋。沒看清她的表情，陸賀成急著找地方坐下，發現這地方髒得不適合坐，只好走到窗邊，離趙華翎一米遠。她感覺趙華翎打量著她，她抬眼看看趙華翎。趙華翎兩瓣玫瑰色的厚唇毫無表情地撅著，把她的那一點微笑也嚇得無影無蹤。

她和趙華翎對視著。趙華翎的眉毛細了，更挑了，眼睛比記憶裡更小，兩頰上分佈著雀斑。確實有兩個碩大的銀耳環；除此之外還有兩個右側的耳骨釘。她留了單側的劉海，眼白清澈。乍一看起來，她過得比我好很多，陸賀成想。

“你瘦了。”趙華翎開口了。

“嗯。”陸賀成回答。

“你活了。”趙華翎笑一笑。但她的眼睛沒有笑，還有點思慮，有點探求；她的唇繃起來，亮亮的。

“我活了。”陸賀成垂下眼睛，看著自己的腳尖，又轉頭看看窗外。她開始抿嘴，開始一下一下地假笑，把手揣進兜裡又拿出來。她似乎有很多可說的，但此時提起又未免為時過早；也不知道這個趙華翎是不是她之前見過的那一個，如果是，那麼趙華翎絕不會給她時間聽她講這些有的沒的，不冷不熱的事情。趙華翎擅長直截了當的說教，不管什麼時候，不管什麼情況；她總是在最最緊張的時候把最最緊張的事情拿出來講，把陸賀成脆弱的神經當成磨刀石，霍霍霍，霍霍霍。

陸賀成在心底默默地吸了口冷氣，覺得各式各樣的小動作在老朋友面前太不體面，想給自己壯壯膽子，於是咳嗽了一聲。 趙華翎露齒而笑，說：“很久沒見面，多少有點緊張。沒關係，我不會催你作業，放鬆點。”陸賀成擠出一個迅速消失的微笑，手心攥緊的汗被悶進了指縫裡。

陸賀成感覺這個人她不很熟悉。像一個默默無聞的信眾面對自己的神明，她看看趙華翎，又看看窗外頭藍得晃眼的天空，片片長雲像曬開的棉絮，攤開了掛在半空。她想起進門時那個愚蠢的、意義不明的微笑，那背後模糊的喜悅和慶幸，不禁赧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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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華翎一直看著窗外，遙遙望著遠處。側顏中眼白佔了一大半，看起來兇悍而不近人情。她盯著某個虛空，盯著遠遠的記憶裡邊某個本應當在場的人。這樣不禮貌，陸賀成想，但趙華翎看起來不在乎。她不在乎面子上的事兒，這是一些重大事件留下的後遺症。

她說話了。“老虎說你是另外一邊來的。這怎麼說呢？”

陸賀成講相聲一樣講起來了，把一身緊張抖落在語調的抑揚頓挫裡頭：“嗐，還不清楚呢。現在我連自己之前都幹過啥事都不清楚，醒來就被分到林升手底下幹活兒去了。他給我個箱子，裡邊兒有張照片兒，看完內個我就跑出來了；瞎晃盪的時候，好傢伙，被那個傢伙（朝門口抬下巴）一巴掌呼暈了扔到茶館兒裡頭去問了一通，然後他就把你找來了。”說完一聳肩。

趙華翎露齒而笑，虎牙被照得亮晶晶。她說：“那你是被老虎埋伏了唄？”

陸賀成癟著嘴木訥地點點頭。

“他怎麼跟你說的？”趙華翎眼裡邊閃起來一點好奇。

“他呀…他一上來就開始問我是哪個，為什麼要裝陸賀成。”陸賀成瞥了一眼趙華翎，拿不準是要笑還是該哭喪著臉；要麼聳起眉毛？我不知道，先這樣講吧，木訥一點，不露聲色。

“那你是裝的嗎？”趙華翎偏過頭問。她的銀耳環衝著陸賀成搖擺，銀光點點。

“我不知道。”陸賀成老老實實說。她不想撒謊，也知道這時候不能撒謊；儘管撒謊可以節省不少麻煩，但她想對這個女人攤開肚皮。這是一個試探，一個訊號；也許能夠彌補一些前人留下的遺憾。

趙華翎閉眼笑了一下，嘴角的弧度幾不可查。氣氛此時卻突然輕鬆起來，像一個被暴露的間諜偷偷離開時的宴會，一下子變得像一攤亂鞋帶、一個剛剛離開皮膚的鴨絨枕，空氣在膨脹、在一層層漸次開放，這時一切爆炸成一陣大笑，震得窗玻璃直顫。

“是不是說我壞話呢？”監兵從門外探出頭來，在大笑的餘波裡一頭霧水。

趙華翎的的銀耳環在光下晃動，像兩個閃亮的日暈。她擺擺手，說：“太久沒見了，覺得好笑。”

“可不是嗎，”陸賀成對著監兵一呲鼻子，說，“你還問我是不是真的，你可別跟我來這套。”

“好嘛！合著你倆是合一塊兒來顛噠我的！”監兵也喊了起來，大大地不忿。

又一陣爆笑。

陸賀成笑完了看看他倆的臉，轉向窗外。夏日裡灰白色的天空蓋在土黃色的大地上，天與地的邊緣上有哪些不高的樓，一眼都能望盡。天與地無限地延伸出去，延伸到北邊去，延伸進皚皚的白雪裡去。此時他們的過去近如咫尺，近到好像1937年的雪片還掛在他們身上。

趙華翎看著陸賀成說：“你來了。”

監兵愣了一愣，看看眼前對視著的兩個人，說：“來了就好。”

很久沒有更新，閒話裡面少說兩句，大三了特別特別忙，沒什麼時間寫。暑假沒寫是因為心情不好和太忙了，心情不好是因為家裡的小貓咪去世了。

就這樣，祝大家新年快樂，2021健康平安，一切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