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宮小食光114、第114章
天邊一抹淡月痕, 照著早起趕路的他鄉客。
朱厚照身騎白馬,手持長鞭,賓士在猶帶白露的古道之上。在他身後, 還有兩騎隨從緊緊跟著, 馬蹄蹬蹬, 揚起紅塵萬千。
一路急行, 直到一塊刻有“宣府鎮”字樣的界碑映入眼簾,朱厚照方才叱吒一聲, 勒緊韁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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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宣府了,朱厚照抬眼打量著眼前的界碑, 心情很好。作為大明的軍事重鎮,宣府南屏京師,後控沙漠, 地位卓然。
三個月前, 爹爹提起選太子妃之事,朱厚照以一句“蒙古未滅, 何以家為”頂了回去。挨了一頓打之後, 爹爹丟給他一個任務, 要他白龍魚服去宣府一趟, 暗訪宣府軍制改革成效。
如今宣府已經近在眼前,朱厚照有一種迫不及待之感,像層層雲海中掩映著的朝陽,恨不能立刻躍出雲層,將日光灑照整個人世間。
宣府與京師之差別, 一如蘇東坡豪放詞風與李易安婉約詞風之差別,走在大街上,建築都顯得粗獷些, 裝飾品幾乎沒用,乍一眼看上去,幾乎分不清民居與軍營的界限何在。
很奇異的,朱厚照格外喜歡宣府這樣的氛圍,有一種魚入水的舒坦,就連迎面吹來夾雜著黃沙的風,他也覺得親切。
隨從勸道:“小爺不如先在驛站安置,再出來探查不遲。”
朱厚照笑了一笑,翻身下馬,將長鞭朝著隨從一拋:“你們先安頓好,我到街上逛逛去。”
他生來就是一副放誕不羈的性子,隨從不敢阻攔,只是連忙吩咐另一人去驛站打點,自己則忙不迭跟在朱厚照身後。
這可是皇太子,若是傷著半點,誰都沒法交代。
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太陽昇起來,照得人有些口渴。正是用早膳的時辰,忽然飄來一陣香氣,使人精神一振。
香氣拂鼻,朱厚照當即駐足,尋著那香氣前行,來到了一家小飯鋪。
小飯鋪店門門板已卸,一個長辮子少女手持大勺,立在灶前煮湯。晨曦透過滿是香氣的白煙,落在少女側臉,照見她臉上淡淡的白絨毛,水蜜桃一般美好。
少女的腳邊還趴著一隻黃狗,見有人來,很警惕的抬起狗頭。
也許是食物的香氣濃厚,朱厚照覺得肚餓,清了清嗓子,問:“有吃的麼?”
少女頭都不抬,吃力地攪動著灶上湯:“開飯鋪的,連吃的都沒有,我還開什麼門!現在只有羊雜粉,要不要?”
她的聲音很好聽,像黃鶯鳥兒,有種可愛的腔調。
朱厚照揀了一張離灶臺最近的桌子坐下,笑道:“要!”
時間還早,小飯鋪裡只有寥寥幾個客人,幹活的卻只有少女一人。
店裡簾子後傳來一個滄桑的中年男人聲音:“閨女,桶在哪兒?我挑水去。”
“你別忙。”少女放下大勺,快步過去掀開簾子,對著裡頭人說,“水我早就挑好了,你藥吃了麼?”
“吃了藥。”
“那就歇著,實在無聊編點草鞋好了。”
少女叮囑了兩句,又回到灶臺前,忙碌了一會兒,煮出兩碗粉,因空不得手,喊道:“勞駕,二位自己來端粉。”
隨從已經站起來,卻被朱厚照按了回去:“你坐著,我去。”
朱厚照大步流星走向灶臺,正要伸手去端,卻被少女打了一下手背,力度很輕很輕。
“你這樣端粉,非得燙手到碗砸了不可。”
少女抓起一旁的白色厚土布,遞給朱厚照:“喏,用這個墊著再端粉。”
朱厚照抬眸,瞧清了少女的臉,愣了一剎那,方才接過白色厚土布,悶頭端粉。低頭的時候,他的耳尖微微有些紅。
一海碗羊雜粉,羊肉、羊肚、羊肝都切得薄薄的,鮮味全浸入湯裡,香氣襲人。吃一口粉,喝一口羊湯,那滋味,美得很。
這般美味的羊雜粉在前,朱厚照方才的一點少年綺思全然沒有了,一心一意吃羊雜粉。
正喝湯呢,眼前的陽光被擋住,桌上擺了一小碗羊湯,忙活完的少女坐下,手託腮望著他,感嘆道:“你是外鄉人罷?吃東西的樣子——”
她歪一歪頭,一雙大眼睛烏溜溜地轉,似乎在思索一個恰當的形容詞。
想到了,她的眉眼立刻變作新月一般彎彎的:“你吃東西的樣子很可愛。”
朱厚照眨巴眨巴眼睛,這是除了孃親之外,第一次有人說他可愛。
他伸出一個大拇指:“不錯,有眼光。”
少女被他這反應逗得笑出了聲。
“喏,這羊肉湯送給你吃。”
黃狗在桌子底下繞來繞去,發出嚶嚶的聲音。
“知道了,小黃。”
和狗狗說話,少女的聲音特別溫柔,她挑了一塊碎羊骨頭,丟給黃狗。
在宣府的這些日子,只要朱厚照有空,清晨必定會到這家小飯鋪吃一碗羊雜粉。
一來二去,他和少女漸漸熟悉了。
少女姓劉,叫鳳姐。因為她那瘸了一條腿的爹爹叫劉良,也有人按照當地風俗,叫她“劉良女”。家裡還有一個在外頭鬼混,很久不曾歸家的哥哥。至於劉鳳姐的孃親,在生下劉鳳姐的時候,就去世了。
家裡無人撐腰,她生來又是個美人坯子,開門做生意,總有些噁心人說些噁心話,因此劉鳳姐便養成了一副潑辣的性子,哪個鳥人膽敢討她便宜,劉鳳姐就敢抄起菜刀回應。
說起這些往事,劉鳳姐的口吻很平淡,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生來就遇著這些破事,有什麼辦法?朝前看便是。”
劉鳳姐扭頭看朱厚照:“你呢?你爹孃都還好罷?”
朱厚照道:“都好,我爹是一個秀才,我娘性子和氣,家中還有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對了,我的生辰是弘治四年九月……”
不等他朱厚照完,劉鳳姐端起碗就走,惱火道:“誰要知道你生辰八字啊!”
看著她的背影,朱厚照大笑起來。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長長久久在宣府住下來,可夜裡錦衣衛暗中送來的奏本一到,他便從這幻想中清醒。
他留在宣府的日子已經很久了,爹爹來信催他回去。
放下信箋,朱厚照望著煤油燈發呆。
回去是要回去的,可是……他想帶一個人回去。
對燈獨坐,朱厚照越想越煩心,索性起身推開窗,讓夜風進來。
漆黑的夜色裡,有星星點點的螢火蟲在飛舞,明滅如星。
夜深人靜,忙碌了一整日的劉鳳姐將門栓上,打了水梳洗。
才散了頭發,忽然聽見有人叩門。這裡民風粗獷,一般人叫門,都是用手掌砰砰砰地敲門,這樣斯斯文文叩門的,劉鳳姐只認得一個,她抬起頭,瞧見銅鏡裡兩眼含笑的自己,微微一怔,為何聽到叩門聲,她臉上就有笑意呢?
真煩人。
門外那個煩人的聲音響起:“鳳姐,你睡了不曾。”
劉鳳姐慢吞吞的去開門:“大半夜不睡覺,作甚?”
“邀你看流螢。”
朱厚照左手右手分別提了一個布袋,等劉鳳姐出來,他便將布袋鬆開。
一剎那間,屏疑神火照,簾似夜珠明,漫天流螢,美得驚心動魄。
兩人都沒有說話,靜靜看著螢火蟲漸漸飛遠,像飄在夜空中的銀河。
許久許久,天地間重歸寂靜。
“這螢火蟲哪兒來的?”劉鳳姐問。
“我親手抓的。”朱厚照拉起衣袖,向她撒嬌,“為了抓螢火蟲,我給蚊子做了一頓好飯呢!”
“癢不癢?”
“有點。”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聽見屋裡劉良喊話:“閨女,是誰啊?”
劉鳳姐頓了一下,才回道:“是鄰家女小彩,之前東西落在咱們這兒了。”
“那趕緊找給人家,這麼晚了。”
“知道啦。”
劉鳳姐與朱厚照對視一眼,無聲無息的笑起來。
朱厚照把聲音壓得低低的:“那……我走了。”
“等一等。”
劉鳳姐轉身進屋,很快,拿出了一盒藥膏。
“回去拿這個抹一抹。”
朱厚照回屋後,抱著那藥膏睡了一夜。
臨行那一日,朱厚照一如往常點了一碗羊雜粉。
人很多,劉鳳姐在灶臺、桌子、櫃檯之間穿梭,像只小蝴蝶。
吃完羊雜粉,朱厚照卻久久未動。
等到吃早膳的人一個一個散去,劉鳳姐在他對面坐下,倒了杯水喝:“怎麼?今天不用去做訓練麼?”
她一直以為他是一個叫朱壽低階武官。
朱厚照撫了撫她肩上的一絲落髮,道“鳳姐,我要回家去了。”
劉鳳姐手中的粗陶杯懸在半空中,好一會兒,才放下。
“幾時走?”
“明日。”
她點了點頭,面無表情道:“祝君一路順風。”
說著,劉鳳姐起身就要走,然而朱厚照卻拉住她的衣袖。
“我……待我稟明爹孃,你可願隨我一起回家去?”
劉鳳姐回頭看他,眸色複雜。說實話,以她家裡的條件,要嫁一個武官,實在是高攀了。
“我不做妾的。”
朱厚照很認真地同她說:“是朱壽唯一的夫人。”
“你說話作數麼?”劉鳳姐輕聲問。
朱厚照沉默了下來。
劉鳳姐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笑了一笑,轉身離去。
第二天清晨,朱厚照常常坐的那個位置空了下來。
劉鳳姐望著空蕩蕩的椅子,只覺自己的心裡也空了一塊。
忙碌了一整日,到傍晚,有一個面熟的武官進門,交給了劉鳳姐一個木匣。
“這是小爺留給姑娘的,他說,此去若能說服爹孃,他日便以此為信物來接。”
夜深人靜,劉鳳姐坐在屋前,仰觀天上的星星。
這麼多顆星,到底哪一顆是牽牛星,哪一顆是織女星呢?
她將木匣打開,裡面是一支鑲嵌五色寶石金鳳釵,這釵越貴重,她的心便越發沉甸甸的。
劉鳳姐輕輕嘆了一聲。
算了,明日太陽升起,又是新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