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宮小食光112、第 112 章
冬天, 周太皇太過了隆重千秋節。來初夏,死了。
說來也奇怪,當人還是個小孩子時候, 但凡提到“死”類字眼,大人們總是臉色一變,道:“呸呸呸, 童言無忌,不許再說。”可到了隨時要離暮,卻越發坦然,始給自己挑棺木, 備壽衣,選陪葬品。
因此當報喪宮人來到坤寧宮時,張羨齡有一瞬間茫然, 然很快清醒過來, 按照既定太皇太喪儀去處理諸項事務。
宮對於這件事,已有準備,壽材是早早得備好了,應周太皇太本人要求,棺木外畫牡丹彩漆,灑金粉, 簡直像一件藝術品。
事死事生, 周太皇太常用鳳冠、織錦衣裳、妝奩……都被一一收拾好, 以作陪葬物。除此外, 還有一整套太皇太鹵簿, 形形色色宮裝人傭,車馬、禮樂、傘扇皆備,與尋常使用並無區別, 只是縮小許多,很袖珍。
宮燈外都罩了一層青布,透出暗淡光。銅盆有紙扎金銀元寶和紙錢,折得很精美,然不管再怎麼精美,被火舌舔舐一遭,盡數灰飛煙滅,成了黑漆漆難看一團。
張羨齡捏著紙扎金元寶一角,飛快投入銅盆,火光小小一亮,將半邊臉照得橙黃。
常理告訴,有生必有死,何況是經歷過幾回喪事人,不至於哀慟過度,可心還是悶悶,有些難受。
更令張羨齡惶恐,是另一件事。依稀記得,按照原定軌跡,周太皇太於弘治十七離世,弘治十八,朱祐樘也會駕鶴去。
不會,心想,一定不會,朱秀榮與朱厚煒都好好地長到這麼大,朱祐樘也定然不會早亡。
安慰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可事與願違,越是要自己不去想,越是忍不住去想。初夏天氣本悶熱,身上罩著麻制孝衣使人更加心煩亂,跪在靈前,驚出了一身冷汗,渾身溼黏黏,不舒服。
好不容易捱到散去時辰,張羨齡立刻起身,動作著急,踩到裙襬,踉蹌了一下,好在梅香扶住了。
“娘娘跪久了,等緩緩起身才是。”梅香道。
張羨齡顧不得想其他事,急匆匆問:“萬歲爺在哪兒?”
“應該是在乾清宮罷。”
“咱們現在過去。”
“現在?”
“對,現在。”
走過一座又一座宮殿,張羨齡最提著裙襬,跑動起來。一心想見朱祐樘,其餘什麼都顧不得。
去乾清宮次數屈指可數,不大分得清面方向,因此進了殿,速度反降下來。
乾清宮內侍見中宮娘娘匆匆趕來,通傳去通傳,斟茶斟茶,一時間,有些人仰馬翻思。
兩扇紫檀雕花木門打,朱祐樘身影顯現,張羨齡當即放下手中茶盞,兩三步上前,執起他手。
察覺到他掌心溫度,張羨齡一顆惶惶不安心終於漸漸安定下來。
“怎麼了?”朱祐樘回握住手,低問。
張羨齡搖搖,眼眶微微紅:“事,是想看看你。”
“分才一個時辰呢,要是壽兒看到了,又得笑話你。”
朱祐樘牽著進屋,親手捧了一盞茶要喝。
半晌,張羨齡急促呼吸變得舒緩,朱祐樘問:
“你可是聽說了裕陵事?”
“什麼?”
張羨齡有些疑惑,裕陵是英廟老爺帝陵,也是周太皇太即將下葬處。這兩日已派人去將地下玄宮打,預備周太皇太棺木遷入墓室。
朱祐樘道:“我以你是聽說了這件事趕過來呢。”
張羨齡搖搖:“我並不知曉,是怎麼了?”
“一言難盡。”朱祐樘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英廟老爺與錢老娘娘因去早,所以棺槨一早安放在地宮內。英廟老爺棺槨置於中殿漢白玉石座,錢老娘娘棺槨則置於東配殿漢白玉石座,至於配殿,則是皇祖母預料,其中東配殿有甬道與中殿想通。”
“可方才,提前去地下玄宮準備人來回事,說東配殿與中殿間甬道被石磚封死了。”
張羨齡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那不是說,英廟老爺與錢老娘娘墓室間甬道被強行隔了?
“這……這叫什麼事啊?難道說——”
望著朱祐樘,話雖然只說了一半,但兩人都明白話外。
朱祐樘緩緩點了點。
除了周太皇太,有人有理做這事,也有人敢做這種事。畢竟,當英廟老爺離世時,是留了話一定要與錢老娘娘同葬。
張羨齡簡直無語,錢老娘娘去世還是成化初事,難道在那個時候周太皇太暗自在地宮中動了手腳?這是何等執念啊?
靜默良久,張羨齡問道:“那……樘哥哥打算怎麼辦?”
按生前名分論,錢老娘娘乃是正宮皇,周太皇太只是貴妃,嫡庶一同附葬帝陵,已經是破例了,哪有把正宮皇和皇帝墓室堵死道理?
可是從情分上來講,照顧朱祐樘多是周太皇太,至於錢老娘娘與英廟老爺,朱祐樘都未曾見過。
朱祐樘再度嘆息了一,道:“我今算是明白了,皇祖母前何要千叮嚀萬囑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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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早料到了自己下葬時,地宮秘密也會一併浮現,所以才向朱祐樘討要一個保證。
皇祖母啊皇祖母,你倒是給孫兒出了個難題啊,朱祐樘心想。
又是沉默,許久許久,朱祐樘方才口:“叫陰陽家去看看,中殿與東配殿甬道能不能復通。若能,還是復通罷。皇祖母若要怪罪……”
“憑什麼怪罪。”張羨齡接話道,“不管怎樣,我都支援你。”
朱祐樘回眸望:“我對於你,也是此。”
說著,他又執起手,十指相扣。
陰陽家、監造帝陵工匠輪番下地宮勘探,都說不好拆掉中殿與東配殿間甬道。這一堵牆立在那,少說也有幾十載,再加上修牆工藝巧妙,若是擅自推除,恐傷著中殿乃至整個地下玄宮風水結構。
聽聞這個訊息,朱祐樘到奉先殿,在英廟老爺和錢老娘娘神牌前上了兩炷香,又去到奉慈殿,給剛剛移入周太皇太神牌上了一炷香。
正統間一切愛恨情仇,隨著裕陵地下玄宮徹底封閉,也一併淹在歲月塵埃。
夏天過去,秋天來臨,四季更迭,弘治十八歷掛在牆上。
看到這個份,張羨齡覺得心沉甸甸,讓梅香把坤寧宮歷都收了起來,報時只報月日,不報份。
以防萬一,發了急信要在外尋藥談允賢速速回宮。雖說太醫院太醫很多,但最信任還是談允賢。
四月一天,張羨齡醒來,發現朱祐樘還未醒。
一片陰霾停在心上,張羨齡推搡著朱祐樘,喚他名字:“樘哥哥?樘哥哥!”
朱祐樘睜眼,音有些低啞:“什麼時辰了……”
“管他什麼時辰!”張羨齡一骨碌坐直了,用額去貼他額,只覺微微有些燙。
著急道:“你發燒了!”
朱祐樘低咳了兩:“不要緊,那麼嚴重,應該可以去上朝。”
張羨齡心著急,什麼體面都不要了,扯著喉嚨疊高喊:“傳太醫,快傳太醫——”
太醫院院判劉文泰領著一眾太醫診脈,說是風寒,要仔細調理。
了方子,煎了藥,吃了,不見好,到五月,朱祐樘已經完全不視朝。
張羨齡坐在塌邊,直勾勾地看著臥床養病朱祐樘,生怕一個錯眼,他不好了。
朱祐樘從昏睡中醒來,嘶啞著喉嚨說:“到端午了麼?”
“是,今日是端午。”
“你吃粽子了麼?”
“吃不下。”
“吃一個。”
“不要。”
“笑笑……咳咳……”
張羨齡忙貼上前去,把痰盂遞過去。好一陣兒,朱祐樘方止了咳嗽。
他抬眸看向:“聽話,笑笑。”
宮人送來一茶盤粽子,張羨齡剝了一個,胡亂咬了兩口。
朱祐樘問:“是什麼餡?”
張羨齡蹙著眉,又咬了一口粽子:“是鹹蛋黃肉粽。”
“很好。”他眉間有淡淡笑,“是你喜歡。”
“我最喜歡,是你趕緊好起來,陪我一起吃粽子。”
張羨齡想哭,卻不敢落淚,怕兆不好,因此努力把眼睛睜大,也仰高。
朱祐樘長長久久地望著,朝伸出一隻手。
張羨齡立刻把手搭過去,緊緊握住。
朱祐樘緩緩道:“成化二十三二月初八,你我成婚。弘治四九月二十四日,你生下壽兒,一晃,這麼多都過去了。”
“別說了。”張羨齡哽咽道,“別說了。”
“笑笑……”
張羨齡索性抬起手,把兩隻耳朵捂住,直截了當用行動表達了自己思。
朱祐樘啞然失笑,想口說話,然口是一串咳嗽。
張羨齡忙倒了一杯水:“喝點水。”
喝了水,朱祐樘緩過來,向張羨齡道:“我是怕萬一。”
“有萬一。”張羨齡斬釘截鐵道,“你會好起來,別忘了,咱們可是有白首約,你若負約,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要見你!”
“你聽到?”
朱祐樘沉默地看著,半晌,道:“我努力。”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聽到外梅香通傳:“娘娘可在?”
“在。”
張羨齡拿手背快速擦了一下眼睛,向朱祐樘惡狠狠地道:“你給我撐著,會好。”
話音方落,逃似得逃了出去。
梅香喚,是因談允賢回來了。
許久不見,談允賢黑了許多,皮膚不復往日白皙,一雙眼眸卻越發明亮。
張羨齡一見,抱著哭了一場:“允賢,茹女醫——”
“臣知道。”談允賢摟住,“不說這個,娘娘急著喚我回來,是了萬歲爺病罷?”
“是。”張羨齡抬起,“你跟我來。”
談允賢診脈,退到外間,又看了近日來萬歲爺所吃藥,思慮良久,才與張羨齡道:“萬歲爺這風寒,是來勢洶洶。”
“你可有什麼法子?”張羨齡急道,“太醫院那群人治了這麼久,萬歲爺一點好轉跡象都有!我有時候都想跟他們發火。他們得藥到底有有問題?”
“有問題,只是都是守中法。”
張羨齡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你既然說是守中法,那一定有別法子,是不是。”
談允賢咬唇道:“臣也不知,這法子管不管用。在外尋藥這段時間,臣尋出一種新藥方,名曰達原飲,專治瘟熱疫毒邪。”
“前可有治癒例子。”
“有,只是到底是新藥方,臣也不敢打包票。”
張羨齡思索片刻,道:“你將藥房寫下來,我帶著你去太醫院對峙。”
拿著達原飲藥方,問了太醫,又緊急在宮外尋找同症用藥,證實確有藥效。
太醫院院判劉文泰卻不肯點,又說這藥方不成熟,又說接到聖旨,不敢換藥。
張羨齡知道,他是怕擔責任。
冷笑一:“萬歲爺已經昏迷了,何給你聖旨?你只管換藥,所有責任我擔,若無效,我自然給萬歲爺陪葬。”
“現在,換藥!”
換藥前兩天,朱祐樘仍是寒少熱多,時久不退。
張羨齡衣不解帶收在御塌旁,困了,趴在塌邊睡,睡得很淺,確保一有動靜,隨時可以醒過來。
趴在塌邊睡,做了許多破碎夢,全是和朱祐樘有關。
他溫柔地喚“笑笑”,一又一。
張羨齡做著這些夢,滿臉淚痕。
“笑笑?”
他不好起來,何會笑。張羨齡心悵然若失。緩緩睜眼,還聽見有人喚他“笑笑”。
愣了一愣,回過神來,猛然抬起。
滿殿盛夏陽光,一股風將紗簾輕輕睡起,朱祐樘倚著繡枕,眉眼含笑,朝伸出一隻手:“你醒了,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