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負韶華第一百零五章:人不為己
布政使大人很少和底下百姓打交道,這回一接觸才知道中間的難。
如果你不肯強權壓人,如果你還秉承良知為上。那你就知道和著眼眼前的人談話有多難。當然,齊船頭和周船頭算不得只著眼眼前的人,可布政使大人看著他們毫不讓步、沒得商量的強硬模樣,實在也是頭疼。
“既然你們能提出這個條件,想來也清楚他們犯的究竟是什麼事。販私鹽這樣的大案,整個朝堂都得震動。如今人犯已經押到京城,我一個小小的三品官,哪有本事左右他們的生死?”
布政使大人嘆口氣,臉上全是無奈:“我若先答應你們,讓你們先幹活,最後辦不成你們也沒辦法拿我怎麼樣。可咱們這樣沒意思,你們若真想幫周家、王家也不能硬撐著不運軍資。皇帝要因此吃了敗仗,一打聽你們不運的原因,罪過不還得安在周、王兩家頭上?”
齊船頭和周船頭相互看了一眼,兩個人眼中都是失望。
他們領周韶華和王文的情,記他們的恩,所以願意為他們出一份力。更重要的是他們缺錢,齊船頭的妻子抑鬱瘋癲,因為滑胎身體還嚴重受損,沒有大量的銀子供著基本就沒了活路。
周船頭情況稍好一些,可上有二老下有七八個小,就靠著他一個人進項嚼用。以前有周韶華體恤,偷偷幫張家將東西捎回來掙了銀子分給大夥兒。現在他們兩家出事,張家那邊也斷了供給。
他們從碼頭上出來,走海貨倒也能多掙點,可風來闖浪裡奔,真怕一股浪潮打來就再也回不了家。
所以,他們想趁著機會再將周韶華他們都救出來,只要他們出來了,總得想辦法在揚州謀職。憑周、王兩家少爺的腦袋,總能帶著他們多掙些銀子。
“我沒法子保證周、王兩家平安無事,但能保證竭盡全力去保他們平安。”布政使大人嘆一口氣,看著他們瞬間充滿希望的眼接著道:“他們最後怎麼罰,一是看聖上的心意;二是看現有法典可有法外開恩的特例。”
“皇上說了都還不算?”
兩人一臉不可思議,惹得布政使無奈一笑,解釋道:“天子犯法也和庶民同罪,又怎麼可能因為聖上一句話就能廢掉法典規定?便是他肯,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也不肯啊!況且周家政敵中還有一個都御史,他們的專職便是監察。皇帝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他們便該進言勸諫。”
“那也不過勸諫嘛……”
“是啊,勸諫!可你能頂住全家人一死想勸嗎?法典明文記載,周、王兩家還知法犯法,皇帝又如何肯為了他們破例?”
現場又是一陣靜默。
齊船頭更蹲在地上一口接一口猛抽旱菸:周韶華要救不回來,他還能去指望誰?沒有周家人幫著照顧他妻子,族親幫著照看兩天都已經很不耐煩。長此以往,他的活路又在哪裡?
“這天下可真不公平!周韶華和王妍、王文這樣一心為民的人都不得善終。果然好人是做不得!”
“可不就是!他們若不管北方鄉親死活,不管揚州經濟繁華還是凋落。他們現在還是揚州城數一數二的公子、小姐。現在呢,階下囚!”
齊船頭在臺階上使勁磕著菸嘴,神色絕望又憤憤不平:“這才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呢!”
布政使倒一直都清楚周韶華的人品,當時著手查他也清楚他販私鹽的初衷,該是為北方鄉親供鹽。可北方的事情有朝廷操心,朝廷原本也已經派了人來調查運河運鹽的可能性。
他認同周、王兩家一心為民的心,卻不贊同齊船頭他們的觀點。
“周韶華他們可算不得人不為己,是他們做事的方法不對。若……”
他話還沒有說完,齊船頭已經激動得站了起來:“什麼方法,換你你有什麼方法?山東、山西派兵剿匪後就沒了動靜,因為他們根本就沒多餘的鹽再給北邊。朝廷倒是派了官員調查大運河運鹽的事,可大半個月過去了,朝廷可說怎麼運了?北邊的人是為了口鹽搶劫、殺人開始暴亂而來,南邊有鹽是沒人往那邊運。若不是實在等不得了,誰願意拿生家性命去做事?”
齊船頭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越發是覺得氣怒難平。
他心裡還藏著很多話,可涉及自身終究難以啟齒。其實連販私鹽的事情都說了,又還有什麼好避諱?
周船頭看高位上的布政使大人一眼,嘆了口氣接著道:“你們只看到去年冬天的軍需準時運過去了,卻沒看到是怎麼運過去的。為了能運過去,韶華和王文都做了些什麼。你們只看到他為了百姓販私鹽,卻沒看到他為了揚州乃至整過國家都耗費了多少心力,冒了多少險。”
說道這裡的時候,周船頭也開始有些激動。他靠著門柱緩了好一會兒,心情才重新平靜下來。見布政使大人想要說話,周船頭率先進了內室,將一大摞本子拿出來遞到布政使大人面前。
“受韶華託付,每趟船裝多少軍資多少商貨;每艘船裝貨位置、數量對行船的不同影響我都詳細記了。還特別留意過載商貨過程中遇到的各種情況,及應對辦法。”
看布政使大人一頁頁翻得認真,周船頭又接著道:“路上事多又雜,我多少次不想費功夫寫這勞什子東西。韶華得知後苦口婆心找我談了很久,也就那時候我才知道他在做大運河商運可能性的調查。”
布政使翻頁的手頓在原位,神色也僵硬起來:“這事,不是有人在查嗎?他……”
“是有人在查,可官員查到現在有結論了嗎?若真等著他的結果,鎮壓北方老百姓起義的仗都該打完了。”周船頭輕嗤一聲,表情語氣都諷刺得很:“當初整個碼頭的船頭船工,都用各種手段抗議月奉太少。衙門也在牽頭處理,最後結果呢?若不是韶華販貨掙了銀子分下去,去年的軍需怎麼可能按時運過去?”
“當時的情況大人就算沒見也該聽說過。商人船工哪個有條活路,若不是周韶華和王文兩位大人鋌而走險,聖上現在才缺物資?他們今年開春就別想有糧草支援徵韃靼。”
“他們千難萬難的從絕境中刨出條路,到最後卻被說辦事的方式不對。這話,草民聽著也實在心寒。”
布政使啞口無言,好半天才道:“我竟不知道還有這些內情。”
周、王兩家被錦衣衛帶走之後,他嚴格的查過他們兩家的家財。沒查到正當途徑外的餘銀時,他還只以為是他們賬做得高明,錢藏得隱秘。可沒想到竟是全分給了碼頭上的勞力。
“韶華親自經歷過揚州兩次蕭條,太清楚大運河對揚州商業的重要。他時常興致勃勃的和我說實現大運河商運後的盛世景象,時常和我說事成了船工的俸祿、福利能跟著翻番,朝廷稅收翻番還減少出項。我聽得多了,也當這是利國利民的天大好事,卻沒想到沒等實現他們先進了大獄。”
布政使頭一次聽說周韶華這些計劃,他想起京中傳的周知府和周韶華上書大運河商運一事,想起好友來信核查時他嗤之以鼻回說‘不過是為了脫罪尋的理由’,如今,他面紅耳赤。
他扣著本子沉默良久,而後語氣鄭重的道:“既然的周韶華實際論證過可行,本官查實後定全力幫助促成此事。”
齊船頭和周船頭眼裡才重新燃起希望,他們不約而同問道:“如此,韶華他們該能平安了吧!”
“還是先前的話,本官這點品級沒法子護住他們。真想救人,咱們得先幫著陛下拿下韃靼。揚州在這事上立了汗馬功勞,往後在朝堂上說話也有底氣。”
兩位船頭認這個理,沒再多想就答應下來:“大人實心,草民也不敢拿架子。您踏踏實實等著來貨,時辰一到我們哥倆就揚帆發船,便是豁出命也按時將東西送到北平。”
“四天到北平,你們有幾成把握?”
“不到兩成!”齊船頭實事求是道:“河上的狀況沒人說得清,萬一再遇到點風浪,七八天到不了也是常事。若一切順遂,我等不眠不休使出全力,四天也緊,五天倒有幾成把握。”
看布政使一張臉又全是愁雲,齊船頭又道:“大人就放心吧,整個揚州沒人比我倆更瞭解運河行船,便是遇到點小問題都能順利化解了。四天要到不了,那邊再多等半天我們也該能到。”
半天也就一頓飯的事,久經沙場的陛下肯定能想出克服的法子。
布政使只得以不妨礙大局來自我開解:“那你們先準備著,物資到了碼頭你們便立馬發船,片刻都不要耽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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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放心!”
回衙門的路上,布政使大人心情複雜、感觸良多。親身經歷過了才能體諒周韶華他們當時的不容易:若不是販私鹽弄來了銀子,周韶華也真要拿那幫船工沒法子。
瞭解了前因後果,他決定要幫他們一把:“你們為著家國踏出了那麼艱難的一步,後頭的路,本官陪你們一起走。”
布政使大人回去便進了書房,字斟句酌的給京中好友寫了書信,讓他多照顧著周、王兩家人,同時也求他開始佈局,等聖上得勝歸來便好開大運河商運的議題。
他沒想到的是,沒等好友回信應承,他自己便先遇到了麻煩:因為時間緊,內閣大臣決定先從揚州糧商手裡拿糧食運往前線,隨後就將庫裡的糧食放出來還給他們。
原本就倒個手的簡單事,為家國安穩商戶也理應同意。可出人意料的是他們就不答應,尤其是張家,直接閉門謝客,連商鋪大門都直接鎖得死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