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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甌春

76、第 7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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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甌春76、第 76 章

這世上敢打沈指揮使的人不多, 一旁的抱弦聽見主子一聲令下,壯膽上前了幾步, 但一想,又覺的不對勁,一時站住了, 回頭看了清圓一眼。

清圓咂了咂嘴, “叫人。”

沈潤挑起了眉毛。

抱弦立刻矮下去三分,縮著脖子道:“奴婢去給殿帥端茶。”然後便撂下清圓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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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圓氣得傻眼,但也知道這種口頭上的恫嚇根本嚇唬不了他, 看見抱弦落荒而逃,他甚至嘲諷地衝她笑了笑,“姑娘消消氣,我今兒是來向你提親的。”

既然提親, 那就有一說了, 她陰陽怪氣道:“殿帥走錯了, 這家姓陳, 不是姓穆, 殿帥要聘的穆二姑娘, 這裡可沒有。”言罷也不管他,踅身過來坐下, 自顧自提筆,把那個對子寫了下來。

沈潤站在邊上看,一面藉機解釋,語氣淡淡的, 淡得像外面飄拂的柳枝,“我眼高於頂,若是那麼輕易就去和別的姑娘下定,遇見你之前的二十五年,多少姑娘定不得?我以為你我是一樣的人,你應當很瞭解我,看來我高估你了。”

清圓鼓著腮幫子氣惱,一邊冷笑,“沈指揮使,就憑你這兩句話,這輩子都別想討我的歡心。”

他果然怔愣了,細想之下,打算推心置腹同她談一談,“我是心裡不痛快,你明明有我,還要去和李從心定親,於是情極生怨,假意和穆家姑娘定親,想氣你一回。原本打算撐上一兩日,等二老到了再告訴你實情,誰知千算萬算,算漏了芳純。”

清圓永遠很講義氣,從不出賣朋友,“不是芳純,是我自己看出來的。你以為那些伎倆,能瞞得住我?”

他便順著話頭子奉承,“姑娘說得是,我分明醜人多作怪,讓姑娘見笑了。”嘴裡說著,看她的筆尖在契約上方起起落落,總是下不得筆,便好心道,“你以前從沒寫過納貓契麼?”

清圓心裡暗暗痛快,面上還是漠然,瞥了他一眼道:“我沒養過貓,哪裡會寫這個!殿帥是大忙人,這種聘貓的事兒,你竟會麼?”

沈潤自然不會告訴她,為了討她喜歡,他連夜學了聘貓的所有流程,包括寫納貓兒契。家裡書房的紙簍子裡,寫廢的紙張裝了滿滿一簍子,現在別說那上下兩句對子信手拈來,就連契約中間的貓像,他也能畫得有模有樣。

譬如兄弟,就是在緊要關頭拿來利用的,沈潤道:“早前沈澈喜歡養貓,我替他畫過好幾張納貓契,到如今還記得。”邊說邊接了她手裡的筆,她起身讓開了,他便撩袍在她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清圓看他蘸墨,熟練地畫了個半圓,然後仔細勾勒,紙上貓的輪廓逐漸豐滿。那雙舞刀弄劍的手,握筆的時候全是文人模樣,他有清秀有力的手腕,拇指上的虎骨扳指是作拉弓之用的,這種兵戈之氣的東西,竟在他手上顯現出一種別樣靈巧的氣韻。

其實她還是不太瞭解他,這個人有太多不為人知的面孔,竟是要一層層地剝開,才能看見最核心的他。她如今不像以前那樣怕他了,以前當真的,說起沈指揮使,她心頭就發緊,那種感覺真不是喜歡和愛,是實實在在的恐懼。

他今天穿天青色的衣裳,肩頭稠密的錦羽暗紋,像池塘裡接天的蓮葉。他來提親,堵在她胸口的一團氣忽然就消了,原來她對他,真談不上記仇。清圓曉得,也許真到了人生轉折的時候,她該預備預備,嫁作人婦了。

悄悄看他的側臉,平靜溫暖,他專心致志做學問的樣子,多像私塾裡學畫的孩子。她拿團扇遮住半張臉,扇下無聲的笑他看不見,邊笑邊指點,“噯,你怎麼知道這貓長得這個模樣?”

沈潤抬起頭,不解地看她,“你要聘的,難道不是通引官家的貓?”

清圓斜了眼乜他,“世上只有通引官家養貓?”

他有些悵惘,“你果真要去聘別人家的貓了……既這麼,你要聘的貓長什麼模樣,我替你畫下來。”

她說不上來了,支支吾吾地催促,“哎呀,就這麼畫吧,橫豎貓都長得差不多。”

他說那不行,“回頭還要寫符咒,要是寫錯了,貓就養不住,會跑的。”

清圓愈發難堪了,一雙靈動的眼睛東瞧一眼,西瞧一眼,“就是這個,白底黑斑。”

他眼裡浮起笑,又牽了袖子蘸墨,曼聲吟誦起來:“一隻貓兒是黑斑,本在西方諸佛前,三藏帶歸家長養,護持經卷在民間……”

她終於心服口服了,“殿帥真叫我刮目相看,還懂養貓經。”

他的一手小楷寫得極漂亮,邊寫邊喃喃:“因為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逗你高興,這些年我不是在軍中,就是在衙門,沒怎麼和女孩兒打過交道。那天和聖人說起,聖人教了我這一招,說姑娘家除了愛胭脂水粉,就愛小狗小貓。”

清圓恍然大悟,“聖人果真見多識廣。”

他笑了笑,“像咱們帶兵打仗一樣,穩定軍心很重要。”

可是清圓又聽出了自相矛盾的地方,“那你才剛又說,是當年給二爺聘貓聘得多了,才熟知畫納貓契的方法。”

他也抱怨,“姑娘還不是明明他處無貓,在潤面前強裝有貓。”

清圓紅了臉,倒不是因他揭穿了她,反正一個說別處有貓,一個說別處有人,彼此彼此罷了。叫她心神一蕩的是他的自稱,從沈某到潤,單單這一個字,便充滿了性感纏綿的味道。

反正不討厭這個人,雖然他笨拙幼稚,但這樣也好,太嫻熟的男人油滑,她拿捏不住。只是有些不好意思,便垂著眼催促他快寫完,然後試探著問他,“你看什麼時候得閒,帶我去聘貓?”

他放下筆,語氣裡頗有一唱三嘆的婉轉:“聘貓事小,聘人事才大。姑娘,我今日是為什麼來的,你還記得麼?”

清圓的眼神又開始飄忽,“總要讓我想一想才好,你先帶我聘了貓再說。”

所以女人就是善於討價還價,他無可奈何,說也罷,拿鎮紙壓住了桌上的納貓契,自己起身走下木亭,慢悠悠往河邊的柳樹走去。

清圓站在露臺的一角看他,頎長的身影徜徉在水澤之間,揚手折柳的樣子,很有少年般的優雅純真。待折下柳條,朝她揚了揚手,“走吧,咱們上市集買魚去。”

清圓雀躍起來,姑娘家沒有可信可靠的人相伴不得出門,如今他在,彷彿去哪裡都不用怕了。她提著裙子下去,走得匆匆,他仍舊是那樣,含笑看著,讓她慢些,別摔了。

清圓嘀咕:“我走路從來不會摔著,你就不能盼著我點好!”一頭接過了柳條晃晃,“要預備魚做聘禮麼?”

他嗯了聲,“買鹽和魚,送到貓主家,再繳了納貓契式,就能把小貓帶走了。”

她不大明白:“為什麼要鹽?貓又不吃鹽……難道是為了辟邪麼?”

沈潤摸著下巴琢磨,“魚吃不完就醃起來,大概是醃魚用的吧!”

兩個人在一起,兩個腦子得合起來才夠用,彷彿總是不清醒,糊里糊塗的。清圓得了一個新玩伴,這會兒把抱弦忘在腦後了,忙著去請長輩示下,扭扭捏捏問:“祖母,我這會子能出去一趟麼?殿帥說,要帶我去聘狸奴。”

陳老太太是打心眼裡的歡喜,見他們好,實在別無所求了,連連點頭說可以,復向沈潤笑道:“殿帥,雲芽便託付你了。眼見著天要黑,你們在外頭吃了飯再回來吧。”

沈潤道是,“老太太叫我守雅吧,總是叫官稱,太不親近了。”

老太爺在旁邊拍手,“這個名字好,一聽就是方正齊楚的君子。令尊不愧是宰相出身,果然生得好兒子,取得好名字。”

陳老太太笑著啐他,“整日間胡諏!”一面替清圓抿了頭,叫人拿錢袋子來,仔細替她掛在腰上,“在外頭不許胡鬧,要聽人家的話,記著了?”

老太太眼裡,姑娘還是孩子,跟著沈潤出去,便像孩子跟了大人,千萬要叮囑兩句才好。還有錢袋子,老太太自有她的用意,沒有定親之前不用人家一個銅子兒,這是作為姑娘的氣節,將來好與不好,也不落人口實,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軟。

清圓噯了聲,“知道了。”

他們出了門,抱弦正要跟上去,老太太輕扯了下她的袖子,把她留下了。

老太爺不解,“怎麼不叫人跟著?天都要黑了。”

老太太嫌他老糊塗,“謝家把人送到指揮使府,那兩夜在一個院子裡頭住著,要出岔子早出了,還等到這會子?我瞧沈潤真不錯,如今這年月,有權有勢還這麼敬重姑娘的人不多了,我不管他外頭名聲多不好,只要對咱們雲芽實心,他就是好孩子。”

老人家善意的期盼就這麼簡單,可老太爺還是不大放心,“我遠遠跟著吧,萬一有事,也好照應。”

老太太給他潑冷水,“你這把老骨頭,真要有點什麼,當劈柴燒都不夠使。”眼見老太爺要發作,忙道,“好了好了,今晚準你吃酒。先說好,就吃兩盅。”

老太爺聽了便回頭喊:“來人,快把我那大套杯拿來……”

那廂清圓同沈潤往集市上去,幽州有早集晚集,早集更熱鬧些,晚集除了鋪面開著,只有幾個零星小販出攤兒,但雞鴨魚肉倒是一應俱全。

清圓十指不沾陽春水,大家子小姐沒來過這種地方,連走路都不大自在。沈潤瞧了她一眼,笑道:“這地方汙水多,你挑個乾淨的地方呆著,我去買來就是了。”

她說不必,提著裙裾,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後。夏日裡蚊蠅多,她拿團扇拍拂著,輕聲道:“殿帥來過集市麼,倒像熟門熟道的。”

她的想象中,他應當是高坐公衙發號施令的主兒,離市井生活很遠。沈潤在她面前並不晦言,“充軍的十年裡,我什麼都幹過,上陣殺過敵,也當過夥頭軍。你知道夥頭軍麼,給全軍做飯,鍋鏟大得像鍬一樣,一口鍋能裝下三個你。”他笑著說,落日餘暉下露出一排齊整的牙,“後來在聖人跟前做侍中,又進殿前司,偵緝起案子來,比這髒臭的地方多了,該蹚還是得蹚過去。”

清圓嘆息:“你果然吃過很多苦。”心底一處隱隱牽痛起來,就算時隔多年,還是憐惜當年的他。

他倒不以為意,“早些吃過苦,以後便只剩享福了,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哪一天不像過節似的!”他一說好話,她便赧然,她難為情時候的樣子有點呆呆的,尤其可愛。他心頭盪漾起來,回頭道,“地上不乾淨,怕弄髒了姑娘的鞋,我背你好麼?”

清圓說不好,“我自己能走,要你背什麼。”嘴上說著,跟在他身後,踏著他的足跡慢慢前行。

他看見了,步子便愈發邁得小些,那大腳印裡剛好裝進她的,彼此都不說破,心裡愈發柔軟。

賣魚的攤子在前頭,大魚盆裡五六尾鯉魚遊曳,年邁的攤主點頭哈腰,“客人要幾尾?都是潛江裡打上來的,肉質又鮮又緊實。”

聘貓大約只要一尾就夠了,沈潤卻說要兩尾,“好事成雙。”

清圓掏荷包付魚錢,他也不爭,拿柳枝穿好了魚又去買了兩包鹽,帶她穿過長街,往通引官所在的坊院去。

嚴復早在門前等候了,見指揮使帶著四姑娘,搖著廣袖翩翩而來,忙迎出門叉手作揖,“殿帥,家下老貓生了五隻,早前您來看的那只,如今倒不如底下小的好看了。”

沈潤輕咳了一聲,不大願意讓清圓知道自己曾親自登門相看過,嘴裡只管敷衍,“恭喜恭喜,貴府上人丁興旺。”

滿臉絡腮鬍的嚴復,笑起來莫名顯得厚道,忙還了一禮,“同喜同喜……”

他們男人打交道,嚴復的夫人便上前迎接清圓,因這位是丈夫上憲的意中人,接待起來自是十二萬分的盛情。

“姑娘蒞臨家下,真令鄙宅蓬蓽生輝。天兒還熱著呢,姑娘快些進屋,我命人預備了冰雪荔枝膏,姑娘且用一盞。”

清圓笑道:“我冒昧登門,還請夫人不要見怪。只因聽殿帥說了,貴府上的貓生得好看,我才央他帶我來討要的。”

嚴夫人是個熱絡的小婦人,邊把人往裡間引,邊道:“不知哪一只有這樣造化呢!如今這窩將有兩個月了,這麼大的已是很好養活的了。姑娘不知道,這貓兒是半年前到我們家的,來了就不走了,可不是有緣?後來看它肚子日漸大了,才知道懷了小貓,我專門請了穩婆給它接生,一氣兒生了五隻,盡是白底黑花的。”

來認貓,自然說的都是貓言貓語,清圓心裡著急想見貓,可又不好催促,只得耐著性子在堂上安坐受款待。

還是沈潤更直接,“我們過會子還有要事,就先見一見正主吧。”說著把魚和鹽呈上去,“請家主笑納。”

嚴復接了東西交給下人,命丫頭把文書壓在佛龕前,笑道:“殿帥真是太客氣了,一隻貓,值什麼……”

沈潤說要的,又掏出一串小魚幹,說這是孝敬老貓的。一行人鑽進柴房,在一個角落裡找到擠作一團的貓崽子,其中一隻就是嚴復說的,渾身都是白的,只有臉頰上生了圓圓的兩塊黑斑,看上去像擦了兩塊胭脂,又虎頭虎腦胖大可愛,清圓一眼便看上了,輕輕地嗟嘆著:“哎呀,這個多好看呀!”

嚴復是糙人,拎著貓的後脖子提溜起來,宏聲說:“姑娘喜歡這個就帶回去吧,它是墊窩兒1,我只當養不活的,沒想到後來越長越好,都越過前頭大的去了。”

清圓笑著問沈潤,“你說這只好不好?”

沈潤說好,“貓隨主人,仔細養著,將來必定更好。”

他意有所指,她聽得明白,可不是嗎,既有他在,這墊窩兒自不會比人差。

貓聘成了,嚴家預備了裝貓的草籠子,小貓雖羸弱,反抗的精神不小,尖尖的爪子不留神會抓破皮肉,但裝在籠子裡倒乖巧。清圓透過縫隙看這貓兒,連它眨一眨眼都覺得心要化了,從嚴家辭出來,走兩步便要彎腰。

沈潤把草籠子提得高些,讓她看個痛快,待她看完了抬手擊掌,也不知從哪裡竄出來兩個班直,壓著刀垂首待命。

沈潤將草籠子遞給他們,吩咐先送到陳府上,對清圓道:“老太太說的,不叫咱們回去吃飯,我帶你上前頭胭脂河畔去吧,那裡吃的玩的一應都有,咱們也去走走看看?”

夕陽已經落下去了,唯餘昏暗的天光。清圓還記得初次見他時,也是這樣時分,天色朦朧,人也朦朧。

他向她伸出手,她猶豫了下,把手遞了過去。長袖掩住一切,只覺他的掌心溫暖柔軟,牽住了,就像繫住了一輩子似的。

作者有話要說:  1墊窩兒:最後出生的一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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