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之戀——新羅篇第三十九章 母女重逢
水國春空，山城歲晚，無語相看一笑。
轉眼便到了瞻星臺的開工儀式，前幾日還因為此事熙熙熙攘攘的人群卻平靜了下來，皆是因為市集上突然出現的謠言。
聽說上天官渺依神女突然請得了神旨，說是今日不利出行，貴族們都不願意於今日出席本應當參與的開工儀式，一些膽小的百姓乾脆就閉門不出，而另一些心懷疑慮的人辰時便徘徊於東市之上，果然並未見到貴族們的車馬乘騎出現，便篤定了坊間傳言，心懷不甘地各自回家，只朝向那仁王洞的方向仰面張望。
只有一些身患病痛的百姓，還是抱著一絲希望由家人們摻扶著，步步艱辛地往仁王洞而去，更有一些多年無孕的婦人，心懷憧憬齋戒沐浴後結伴前往，希望能祈得子嗣。
德曼在一隊侍衛們森嚴的護衛之下，來到瞻星臺址，卻只見到稀稀拉拉的百姓，另外就是滿面尷尬的龍春與金舒玄兩名貴族，不由得深深皺起了眉頭。
早在三日之前就在各個市集張貼了告示，現如今卻是如此冷清之場面，這不得不讓德曼心存憂慮。
瘐信與閼川也是面面相覷，顯然也同樣沒有料到是這般場景。
但儀式還是要進行下去，德曼與了月川大師一個眼神，示意他主持儀式的開始。
雖然多數的百姓們並未參加今日的開工儀式，但百姓們包括各貴族的家奴卻還是對瞻星臺心生好奇，竊竊地議論著多有遺憾，如若不是懼怕渺依神女請得的神旨，倒是真想去看看傳說中的天皇神女德曼公主，還有那位於宮外的神堂究竟會是什麼樣子。
“公主殿下怎麼會將神堂建於宮外？”
“聽說好像不是神堂，是接受神啟的地方。”
“那還不就是神堂麼？”
兩名侍女細細碎碎的討論聲傳入窗外的柒宿耳中，讓他眉目陰沉輕輕一咳
房內一片寂靜，柒宿這才踱步而入，一眼便見到呆座在榻邊的昭火，依然是目光呆滯，她背上的箭傷已然痊癒，不過依然還是心結不解、思維模糊、口不能言、渾渾噩噩。
兩名侍女在屏角垂手而立，心中忐忑不已，直到聽見柒宿低沉的嗓音只讓她們好好侍候昭火，再看到那雙玄黑的武士靴消失在眼前，繼續默立了一陣才敢緩緩抬眸，松了一口氣。
“柒宿公也太嚴肅了，話不多，也從不見他笑，在這府上比以前在璽主跟前還要提心吊膽。”
“在璽主面前侍候，你敢這麼多話？”
“你說，這女子究竟是誰呀？看柒宿公對她這麼關心。”
“我怎麼知道，你還是別多事了。”
“唉！你知道嗎？今天德曼公主要去仁王洞舉行瞻星臺的動工儀式，聽說，邀請了很多貴族與百姓。”
兩名侍女見柒宿走開再次議論開來。
正在發呆的昭火猛然聽到德曼的名字，渾濁的眼睛裡突然閃過了一線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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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曼！剛才她們在說德曼麼？昭火茫然四顧，她們說的是自己的女兒德曼！猛的一陣心跳，昭火揪緊了自己的衣領，腦海之中，突然一片澄明。
她想了那場大火，她與德曼逃了出來，她們在沙漠中，然後是，沙塵暴昭火猛地站了起來，她想起來了，她全都想起來了！她一直以為德曼死於那場沙塵暴，但剛才那兩名侍女說的是誰？公主德曼？她的德曼！
兩名侍女並未注意昭火神情的突變，忙完手中的活兒便出了房間，其中一人轉瞬便託了碗藥進來，輕輕地說：“是柒宿公吩咐的，侍候您用藥。”
昭火看著她，目光中閃過一絲不忍，手卻抓緊了身後的銅鼎。
宮女見她並沒有坐下身子，只得將藥放在桌上，想過來扶她，趁著宮女轉身那一剎那，昭火深吸一口氣，高舉銅鼎
前往仁王洞的一路之上，因為渺依不利於出行的“神旨”，簡直就可以用荒無人煙來形容了，因此即使是有那麼一位身著侍女服飾，髮髻散亂而蒼白，步伐凌亂而倉促的中年女子一路飛奔，也不會引起注意與猜疑。
昭火用銅鼎砸暈了侍女，並穿上了她的服飾偷跑出了柒宿的住府，腦海之中只有那侍女所說的話，她說德曼在仁王洞！
一路之上，那些曾經被遺忘的記憶愈漸清晰，那個晴朗的夏夜，黑幕之上繁星密佈，王后在神堂之中產下了雙生公主
她懷抱著德曼偷偷逃出了王宮，那個小小的嬰兒在自己的懷中柔弱無骨，可是她有燦若星辰的美麗眼睛，她讓一貫膽小而慌張的自己逐漸篤定，要遵從陛下之命，帶著她遠遠離開，要讓她健康快樂的成長，成為一個普通人過著平凡的生活。
那是她的德曼。
昭火氣喘吁吁熱汗滿額，她抬眸看到不遠處稀疏的人群以及嚴謹肅立的侍衛們，依稀還有一個殷紅的身影，難道那便是她的德曼？
昭火用盡全身的最後一絲力氣，接近人群。
越來越清晰了，那個身著金繡深緋雲映牡丹曳地宮裝，燦若朝霞顧盼生輝的美麗身影，那張眉清目秀英氣勃勃變得更加美好的面孔，目光一如少年時候的堅決強硬，還是她的那個無論身處何境依然樂觀堅強的女兒，是德曼！
剎時間熱淚盈眶，昭火顫抖著身子向德曼靠近，卻被侍衛們冰冷地阻擋，她已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再也無法推開這阻擋，她順勢跪倒在地，她看著近在咫尺卻無法接近的德曼，她滿心焦急又無可奈何。
她想要大喊一聲，她想要喊出女兒的名字，可是她的喉嚨依然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只能嘶啞著嗚咽，她看到德曼已經站起了身子，她準備離開了，她的女兒！
緊緊地咬著牙，捏緊拳頭，昭火重新站起了身子。
“德曼！”
終於，她喊出了聲
卻是淚落如雨。
儀式結束後，德曼正準備轉身而去，卻忽然聽到人群之中傳出的聲音，驀然回眸——
依稀只看到一名女子正與侍衛們推搡，無法看清那女子的容貌，但是分明沒錯，那是母親的聲音，是母親！
德曼步伐倉惶，正想接近
“公主殿下！”瘐信擋在德曼的身前，今日是德曼回宮後第一次出宮參與祭祀，他所有的心思都在德曼的安全之上，神經崩得筆直，當然不願德曼以身犯險。
可是德曼卻沒有放棄，她的視線越過瘐信的肩頭投往那模糊的身影，朱唇顫抖著，篤定地說：“瘐信，讓開吧。那有可能是”
是我的母親！
而瘐信也忽然想起上次竹方所說之話，難道奶孃還活在人世？
德曼步伐緩慢而沉重，略提著華麗而輕柔的裙襬，逐漸看清了那個正與侍衛們爭執的瘦弱女子，雖然已經是鬢染霜華，但那溫柔的眼神親切的神情絲毫未變，那是自己的母親！
而昭火此時也看見了德曼，她放棄了與侍衛們的爭執而是呆怔在原地，直到德曼來到了她的面前並且握住了她冰冷而微顫的雙手，她輕聲呼喚著自己並且與自己深情相擁。
昭火才敢相信這一切都不是夢境，她的女兒還活在人世並且就在眼前！
人群之中有了輕聲的議論，一頂碩大的竹笠之下，兩道銳利的眼神在看到倆母女深情相擁的畫面後，輕輕地轉身。那頎長的身影在淡出人群之後再度回頭，文努嘴角微抿，目光卻變得深遂。
是的，德曼公主正是開陽星，是那個孩子！
在看到昭火的第一眼文努就認出了她，那名在雙陰誕生之日，也是在北斗七星變為八星之日，抱著公主出逃的宮女！
往事歷歷在目。
那個盛夏晴朗的夜晚，就連晚風還帶著一絲細微的炙熱，岳父居柒夫心事重重地交給自己一封書信，讓自己親手交給真平王。
當時王后正在生產，真平王看上去焦躁不已，只草草流覽了那封信卻並沒有什麼特別，文努看出他只是憂心著王后，不便耽擱匆匆辭宮。
卻在回府時發現岳父已經與世長辭，竟然是中毒的症狀。
正是驚疑惶惑之間，忽然見到天幕之上一如往日陣形規整的北斗七星，第二顆開陽星突然璀璨耀眼、光芒萬丈，短暫的爍光之後開陽星忽然分裂出了一顆嶄新的更為耀眼的新星，耳邊忽然響起了真興王駕崩之日，自己在太行山上卜得的預言——“真興王逝帝星殞落，美室將天下無敵，而北斗七星變成八星之日，正是美室之剋星降生之時！”
於是再次入宮，卻見新羅宮內戒備森嚴草木皆兵！
略經思索文努偷入神堂，正遇真平王六神無主之時，於是在文努的掩護之下，昭火抱著剛剛出生的德曼逃離了新羅王宮，卻又再遭到了柒宿的追殺，多虧文努及時趕到救下昭火與德曼，擺脫了柒宿的追殺。
文努起初的想法，是想暫時將昭火與德曼送去杭州，安置在一個商人的住處，他拜託昭火一定要將德曼養大，不僅如此，還要教育她成為成就大業之人，因為她是開陽星！
當時的毗曇還小，正是蹣跚學步之時，可是看見還是嬰兒的德曼，卻上前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額頭，帶著童真的笑顏。
是註定的緣份的麼？毗曇也覺得德曼可憐吧，喜歡那個孩子麼？她將來可是要成為他妻子的人。
聽文努如此說，昭火大驚，怎麼可以？毗曇不是美室之子嗎？怎麼可以！
因此到達杭州後，趁文努回新羅處理其他事宜的時機，昭火帶著德曼悄悄離開了。
便是二十多年轉眼而過，但是如今，大家也都回到了彼此的位置呀。
文努輕輕一笑，既然如此，是否也到了自己回宮的時機？
——
月色清涼如水，綺羅殿內已經陷入了靜謐，德曼仿若回到了幼年時候，哭著鬧著要與昭火同榻，伏在母親的肩頭竊竊私語，說著說著陷入了夢境。
正如此時。
見德曼已經睡熟昭火才輕輕離開了德曼的身邊，能與女兒像這般重逢已經是上天垂憐，但是既然已經回宮，她便永遠都還是宮女。
輕輕步出綺羅殿，踏著月色緩緩而行，昭火四顧著清薄銀光之下的簷牙高啄，這是她如此熟悉卻又生疏的宮廷，曾經沒有想過自己會離開，後來又沒有想過自己會歸來，紅廊之上懸掛的琉璃宮燈依然輝煌而璀璨，更遠之處的蒼耳峰依然是朦朧而深沉的輪廓。只是時光飛逝恍如一夢，怎能讓人不心懷感嘆。
卻看到牆角的暗影之下，轉出了柒宿挺拔而有些僵硬的身影。
突如奇來的一陣慌亂，昭火往後小退了一步，不由得讓柒宿心內一疼眉目漸沉，依然還是如此麼？在她的心目中，他還是如此可怕。
稍稍平靜之後，昭火才鼓氣勇氣抬起了頭，第一次，正視柒宿的眼睛。
慢慢地，慢慢地靠近他。
柒宿心中一陣激動，緊緊抓住昭火的雙手：“我們走吧，離開這裡，離開徐羅伐！”
“怎麼可以離開呢？”昭火慢慢地掙託了柒宿的掌握：“這麼多年來，對你的照顧雖然應當感激，可是你不是清楚嗎？我是陛下的侍女，怎麼能跟你離開？”
“公主已經回宮恢復了身份，你的使命已經完成，就不能為自己著想一下麼？”柒宿急道。
“正是為自己著想，才要留在宮內呀，怎麼可以離開德曼，這些你不瞭解麼？”昭火語帶柔弱，卻是堅決滿目。
柒宿苦笑，原來不管自己無論付出多少，還是使終無法打動她的心。
心一硬，牙一咬，避開她的目光：“既然如此，你要記住，從今以後我們依然還是各為其主，還是仇人而已。”說完，已經沒有勇氣在面對昭火，步履倉促地離開。
而昭火也只是目送著柒宿的背影，漸漸融入夜色之中，心內除了歉疚，並無多餘的情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