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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聖無情

一九一...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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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聖無情一九一...黑衣人

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卻偏偏還是死了。

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類自己所能主宰的。

這也正是人類永恆的悲哀和痛苦。

×××

宮本藏木關起房門,上好栓。

然後他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木板床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樣。

屋子裡也陰暗潮溼如墳墓。

只不過他總算還活著,無論如何,活著總比死了的好。

老人為什麼總是要比年輕人怕死?其實他的生命明明已沒什麼值得留戀的,卻反而偏偏越是要留戀。

他年輕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死是件可怕的事。

床單上有種發了黴的味道,彷彿還帶著馬糞的臭氣,他忽然覺得要嘔吐。

其實他本就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他出生的那間屋子,幾乎比這裡還要臭。

等到他開始闖蕩江湖時,為了逃避仇家的追蹤,他甚至真的在馬糞堆裡躲藏過兩天一夜。

有一次和杜家兄弟在長白山中遇伏,被從關中去的三幫採參客圍剿,逃竄入荒山時,他們甚至喝過自己的尿。

這種艱苦的日子,現在他雖然已不習慣,卻還是可以忍受。

他要嘔吐,並不是因為這臭氣,而是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可恥。

一個男人看著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時,無論如何都不該逃的。

可是他當時實在太恐懼。

因為他以前也看過那種同樣的筆。

×××

筆鋒尖而鋒利,才三寸七分長,但卻已無疑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一種筆。

“這就是賀氏神筆。”

當年杜文龍手裡拿著這麼樣一支筆,眼睛裡閃動著興奮的光。

“你們來看看,這就是賀氏神筆!是賀文海親手送給我的。”

那時正是宮本藏木第一次看見這種筆,筆鋒上還有個“忍”字。

“這忍字,也是賀文海親手用另一柄刀劃上去的,他說他能活到現在,就因為他一直都很瞭解這個‘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將這個字轉送給我。”

當時他的確很接受賀文海的好意,杜文龍並不是個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還答應我,等我第二個兒子生出來的時候,可以送到他那裡去,他還說,這世上假如還有人能學會他的賀氏神筆,就一定是我的兒子。”

只可惜他的願望還沒有實現,就在臨死,因為他已忘記了賀文海送給他的那個“忍”字。

宮本藏木卻沒有忘記。

這件事他一直都記在心裡。

×××

天色已漸漸暗了。

宮本藏木凝視著已由灰白變為漆黑的窗戶,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覺。

他相信這是個很安全的地方。

從山上下來後,他並沒有在那邊的農村停著,就一直逃來這裡。

他在這裡停下來,只為連他自己都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陰暗破舊的客棧。

這裡非但沒有別的客人,連夥計都沒有,只有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在這裡死守著,因為他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宮本藏木忽然覺得有種兔死狐悲的傷感,看見了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

“我呢?我難道也已跟他一樣,也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他握緊雙拳,自己對自己冷笑。

這時破舊的窗戶外,忽然傳來一陣油蔥煮面的香氣,就彷彿比剛從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還香。

他全身都彷彿軟了,連手指都彷彿在發抖。飢餓,原來竟是件如此無法忍受的事。

在路上經過一家面攤子時,他本來想去吃碗麵的,但他剛走過去,就想起自己身上連一分錢都沒有。

三菱集團的主人,無論走到哪裡,本都不需要帶一分錢的。

就像是這時世上大多數豪富一樣,多年來他都已沒有帶錢的習慣,所以直到現在,他還沒有吃進一粒米。

他軟軟地站起來,才發覺自己的虛弱,飢餓竟已使得他幾乎不能再支援下去。

推開門,走過陰暗的小院,他總算找到了廚房。

那半聾半瞎的老頭,正將一大碗粗湯麵擺到桌上。

在昏暗的燭光下看來,麵湯的顏色就像是泥水,上面還飄著根發了黃的蔥葉。

可是在他看來,已是一頓很豐富的晚餐──在宮本藏木眼中看來竟也一樣。

他挺起胸膛走過去,大聲道:“這碗麵給我,你再煮一碗。”

直到現在,他說話的時候,還帶著種命令的口氣,只可惜現在已沒有人將他的話當作命令了。

老頭子看著他,很快地搖了搖頭。

宮本藏木皺眉道:“你聽不見?”

老頭子卻露出一嘴殘缺發黃的牙齒笑了,道:“我又不是聾子,怎麼會聽不見,只不過這碗麵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替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錢給我去買面。”

宮本藏木沉下了臉,道:“你這是什麼態度?像你這樣對客人,怎麼能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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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又笑了,道:“我本來就不是在做生意。”

宮本藏木道:“那你這店開著是幹什麼的?”

老頭子嘆了口氣,道:“什麼也不幹,只不過在這裡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麼會到這地方來?”

他連看都不再看宮本藏木一眼,忽然彎下腰,竟吐了幾口口水在麵碗裡,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個沒錢付賬的人,我看得出,那破屋子讓你白住兩天也沒關係,但這碗麵卻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宮本藏木怔住。

他怔在那裡,緊握著雙拳,幾乎忍不住想一拳將這老頭子胃裡的苦水打出來。

可是他忍住了。

他現在竟連怒氣都發作不出,只覺得滿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該大笑幾聲,還是該大哭一場。

縱橫一世的宮本藏木,難道竟會在這又髒又臭的廚房裡,為了一碗泥水般的粗湯麵,殺死一個半聾半瞎的老頭子?

他實在覺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這種笑卻實在比哭還哀痛。

×××

一陣風吹過,幾片枯葉在地上打著滾。

“我現在豈非也正如這落葉一樣,也正在爛泥中打滾?”

宮本藏木垂著頭,走過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他推開門的時候,月光也跟著照了進去,照在一個人的身上。

一個人幽靈般站在黑暗裡,門推開時,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著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紅色的短褡衫,配著條黑緞子上繡著火紅桃花的百褶湘裙。

宮本藏木的呼吸突然停頓。

他認得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來見他時,穿的就是這套衣裳。

就在那天晚上,他從她身上脫下了這套衣裳,佔有了她。

不管在哪裡,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他永遠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帶著淚,軟語央求他的臉,也忘不了這套衣裳,雖然這套衣裳她已有多年沒穿過了。

現在她怎麼會又穿上這套衣裳?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

莫非她還沒有死?

宮本藏木忍不住輕輕呼喚:“三娘,是你?”

沒有回答,沒有聲音。

只有風聲從門外吹進來,吹得她整個人飄飄蕩蕩的,就彷彿要乘風而去。

這個人竟好像既沒有血,也沒有肉,只不過有副空蕩蕩的軀殼而已。

也許連軀殼都沒有,只不過是她的鬼魂,她無論是死是活,都要來問問這個負心的人,問他為什麼要拋下她,只顧自己逃命?

宮本藏木的臉色已發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我對不起你,無論你是人是鬼,從今以後,我都不會再拋下你了。”

他開始說話的時候,人已慢慢地走過去,說到這裡,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這裡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過是個穿著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

宮本藏木的臉色已變了,正想翻身,一柄劍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劍鋒,已刺透了他的衣裳。

一個人從門後走出來。

宮本藏木沉聲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道:“我是個人,跟你一樣,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鋼,所以我若是你,我現在一定會老老實實地站著,連一動都不動。”

他的聲音尖銳而奇特,顯然不是他本來的聲音。他冷冷地接著道:“你當然也不願看見這柄劍從你胸膛裡刺出去的。”

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劍鋒,就似已將刺入了肉裡。

宮本藏木卻反而松了口氣,因為這是柄劍,不是刀,因為這個人也不是杜軍軍。

杜軍軍來的時候,縱然會在他背後出現,也絕不會改變聲音的。

這人又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亂想,因為你永遠也想不出我是誰的。”

宮本藏木道:“你怎知我是誰?”

這人笑道:“我早就認得你,只不過從來也沒有想到,你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對不起人的時候,沈三娘若是沒有死,聽到你的話一定開心得很。”

宮本藏木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

這人道:“我什麼事都知道,所以無論什麼事你最好都不要瞞我。”

宮本藏木道:“這套衣裳是你從她包袱裡拿來的?”

這人冷笑,冷笑有時也是預設的意思。

宮本藏木心裡突然一陣刺痛,他沒有想到沈三娘還會偷偷地保藏著這套衣裳。

那天晚上的歡樂與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樣偷偷地保藏在心裡?

宮本藏木咬著牙,突然冷笑道:“裝神弄鬼,倒也可算是好主意,但你卻不該用這套衣裳的。”

這人道:“哦?”

宮本藏木道:“因為你這麼做已等於告訴了我,殺沈三娘的人就是你。”

他聲音中也充滿了仇恨,接著道:“你不但殺了她的人,還偷走了她的包袱……”

這人打斷了他的話,冷笑道:“你難道沒有殺過人?我的手段雖狠毒,至少還比你好些,我至少還沒有殺過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沒有用我兄弟的財產到山東去開工廠。”

宮本藏木的臉色又變了,江湖知道這秘密的人,至今還沒有幾個。

甚至連杜軍軍自己也許都不知道,他開創三菱重工用的錢,本是杜家的。

這人怎麼會知道?

宮本藏木突然覺得有種刀鋒般的寒意從腳底升起,嘎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這人悠然道:“我說過,我是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人,你現在總該已明白我不是唬你的。”

宮本藏木道:“你既然什麼都知道,還想要什麼?”

這人道:“也不想要什麼,只不過要你將你從別人手上奪過去的財產交出來而已。”

宮本藏木道:“你要,你就去拿吧!

這人冷笑道:“你也該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是你偷偷藏起來的珠寶。”

宮本藏木道:“珠寶?什麼珠寶?”

這人道:“昔年‘振華重工’獨霸武林,縱橫天下,聲勢猶在湘江老人的‘神風集團’之上,湘江老人死了後,還遺下一筆數字嚇人的財富,何況振華重工。”

宮本藏木道:“只可惜我並不是振華重工的人。”

這人冷冷道:“你當然不是,你只不過是謀害振華重工主人的兇手而已,你叫別人做你的幫兇,殺了杜文龍,卻一個人獨吞了他的財產,只可憐那些死在梅花庵外的人,真是死得冤枉呀……冤枉。”

宮本藏木連手足都已冰冷,他忽然發現這個人知道的實在太多了。

這人又厲聲說道:“那些人的孤寡遺孀,有的已衣食不繼,現在我正是替他們來跟你結清這筆賬!”

宮本藏木忽然冷笑道:“但你又怎麼知道死在梅花庵外的是些什麼人?”

這人沒有開口,手裡的劍竟似忽然抖了抖。

宮本藏木一字字道:“除了我之外,這世上本來只有一個人知道那些人是誰的,只有一個人……我從來未想到他會將這秘密告訴第二個人的。”

他的聲音冰冷惡毒,慢慢地接著道:“但你卻已是知道這秘密的第二個人了,你究竟是誰?”

這人只是冷笑。

宮本藏木繼續追問:“你究竟是誰?”

這人才冷笑著答道:“現在你也許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是誰了!”

宮本藏木冷冷道:“那麼你只怕也永遠不會知道那批寶藏在哪裡。”

這人似又怔住。

宮本藏木又道:“何況,你縱然不說,我也知道你是什麼人了,你若真的殺了我,我死後不出三天,就會有人將你們家的秘密說出來,讓天下武林中的人全都知道……杜家的後代當然也一定會知道。”

這人手裡的劍似乎又抖了抖,冷笑著道:“你若死了,還有誰能說出這秘密?”

他畢竟還年輕,無論多陰沉狡猾,也比不上宮本藏木這種老狐狸的。

這句話不但也有示弱之意,而且已無異承認他就是宮本藏木所想到的那個人了。

宮本藏木眼睛裡已發出了光,冷冷道:“我活著的時候,的確沒有人能說出這秘密。”

這人忍不住問道:“你死了反而有?”

宮本藏木道:“不錯。”

這人道:“你……你是不是留了一封信在一個人手裡?你若死了,他就會將這封信公開?”

宮本藏木淡淡道:“看來你倒也是個聰明人,居然也能想到這種法子。”

這人道:“我能想得到,但我卻不信。”

宮本藏木道:“哦?”

這人道:“因為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一個你信任的人,你能將那種秘密的信交給他?”

宮本藏木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訴你,那個人是誰,等你殺了我之後,就去殺他?”

這人不說話了。

宮本藏木淡淡笑道:“你用的這法子本來的確不錯,只可惜這種法子我三十年前就已用過了。”

這人沉默著,過了很久,也笑了笑,道:“你難道認為我會就這樣放了你?”

宮本藏木道:“你當然不會,但我們卻不妨來做個交易。”

這人道:“什麼交易?”

宮本藏木道:“你陪我去殺了杜軍軍,我帶你去找那寶藏,你替我保守秘密,我也絕不提起你一個字,我藏起的那批珠寶,也足夠你我兩個人用的,你說這交易公道不公道?”

這人沉默著,顯然已有些動心。

宮本藏木道:“何況,你也該知道,你的上一代,本是天下唯一能和我共同保守那秘密的人,因為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所以我們才能做出那種驚天動地的大事,現在我們的機會豈非比當年更好?”

這人遲疑著,緩緩道:“我可以答應你,只不過要先取寶藏,再殺杜軍軍。”

宮本藏木道:“行。”

這人道:“還有,在我們去取寶藏的時候,我還得點住你雙臂的穴道。”

宮本藏木道:“你難道還怕我對你出手?”

這人道:“我只問你答不答應?”

宮本藏木笑了笑,道:“也許,我既然能信任你的上一代,就也能同樣信任你。”

這人終於松了口氣,道:“我只點你左右雙肩的‘肩井’穴,讓你不能出手而已。”

他踏前一步,用本在捏著劍的的左手食中兩指,點向宮本藏木的右肩。這時候他當然不能不先將右手的劍垂下去一點,否則他的手指就點不到宮本藏木的肩頭。

只不過這也是一剎那間的事,他右手的劍一垂,左手已點了過去,他自信出手絕不比任何人慢。

但他卻還是不夠快。

也就在這剎那間,宮本藏木突然一側身,一個肘拳打在他右肋下,接著反手揮拳,痛擊他的面頰。

這人聽見自己肋骨折斷的聲音,人已被打得飛了出去。

他只覺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黑暗中還有無數金星在跳動。

可是他知道自己絕不能暈過去,十五年朝夕不斷的苦練,他不但學會了打人,也學會了捱打。

他身子落在地上時,突然用力一咬嘴唇,劇痛使得他總算還能保持清醒。

然後他的人已在地上滾了出去。

宮本藏木追出來時,只見他的手一揚,接著,就是黑光一閃!

黑光如閃電,是飛筆!

“賀氏神筆,無堅不摧!”賀氏神筆的威名,至今仍足以令江湖中人魂飛魄散。

這雖然不是賀文海的小筆,卻也已震散了宮本藏木的魂魄。

他竟不敢伸手去接,閃避的動作也因恐懼而變得慢了些。

黑光一閃而沒,已釘在他肩上。

×××

這也是小筆。

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絕沒有任何人的筆能比得上賀氏神筆!就正如天上的星光雖亮,卻絕沒有任何一顆星的光芒能比得上明月。

這支筆若是賀氏神筆,宮本藏木的動作縱然再快十倍,也是一樣閃避不開。

因為賀氏神筆已不僅是一支筆,而是一種神聖的象徵,一種神奇的力量。

沒有人能避開賀氏神筆,只因每個人自己本身先已決定這一筆是避不開的。

這種想法也正如每個人都知道,天降的災禍是誰都無法避免的一樣。

×××

黑光一閃,他的人已滾出院子,翻身躍起。

宮本藏木只看見一條穿著黑衣的人影一閃,就沒入了黑暗裡。

他咬了咬牙,拔出肩上的筆,追了出去。

他相信這個人一定逃不遠的,無論誰挨了他兩拳之後,都一定逃不遠的。

夜,夜色深沉。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著他蒼白的臉,也照著他雪白的刀!

杜軍軍靜靜地站在月光下,前面是一片荒林,後面是一片荒山。

他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著這無邊無際的荒涼黑暗,似已脫離了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也似已遺忘了他。

他身無分文、飢餓、寒冷而疲倦。

他無處可去,因為他雖然有家,卻不能回去。

他的情人被他親手埋葬,他想替她復仇,卻連殺她的人是誰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一個仇人是宮本藏木,但卻又不知道應該到哪裡去尋找?

南宮洪將他當作朋友,但他非但拒絕接受,而且還要逃避。

可是除了南宮洪外,就再也沒有一個人將他當作朋友,他就算死在路上,只怕也沒有人會理睬。

世界雖然大,卻似已沒有容納他這麼樣一個人的地方。

他活在這世界,已像是多餘的。

可是他又偏偏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又怎麼樣呢?應該往哪條路走?應該到哪裡去?

他不知道。

他甚至連今天晚上該到哪裡去都不知道,甚至連一家最陰暗破舊的客棧,他都不敢走進去,因為他身上已連一分錢都沒有。

──難道就這樣在這裡站著,等著天亮?

但天亮後又怎麼樣呢?

×××

杜軍軍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心裡忽然覺得說不出的空虛恐懼。

以前他至少還有個人可想,思念縱然痛苦,至少還有個人值得他思念.但現在呢?

現在他還有什麼?還剩下什麼?他心裡只覺得空空蕩蕩的,甚至連那種刻骨銘心的仇恨,都變得很遙遠,很虛幻了。

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他咬著牙,勉強控制著自己,這裡雖然沒有人看見,他還是不願讓眼淚流下來。

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一個人從黑暗的荒林中飛奔了出來。

一個滿面鮮血的黑衣人。

他就像是在被惡鬼追趕著似的,連前面的人都看不見,幾乎撞在杜軍軍身上。

等到他看見杜軍軍時,已無法回頭了,他那張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臉,突然又因驚懼而變形。

杜軍軍倒並不覺得奇怪,無論誰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還會有個人像他這樣子站在這裡的。

他甚至連看都懶得多看這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卻在吃驚地看著他,一步步向後退,退了幾步,忽然道:“你就是杜軍軍?”

杜軍軍也不禁覺得很意外,道:“你是誰?怎麼會認得我?”

黑衣人沒有回答這句話,卻指著身後的荒林,道:“宮本藏木就在後面,你……你快去殺了他!”

杜軍軍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似弓弦般繃緊。

他歷盡艱苦,走得腳底都生了老繭,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蹤,竟被這個陌生的夜行人說了出來,他實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立刻接著又道:“我跟你素不相識,為什麼要騙你?你至少總該過去看看,那對你總不會有什麼損失。”

杜軍軍沒有再問。

不管這黑衣人是誰,他的確沒有說這種謊話的理由,何況他縱然說謊又如何?

—個人若已根本一無所有,又還怕損失什麼?

杜軍軍慢慢地轉過身,然後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

黑衣人再也沒有想到這殘廢憔悴的少年,身法竟如此輕健,行動竟如此迅速。

他目中又現出憂慮之色,忽然大聲道:“宮本藏木不但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他無論說我什麼話,你都千萬不能相信。”

他本就是個思慮很周密的人,顯然生怕杜軍軍聽了宮本藏木的話,再回頭來追他。

他絕未想到這句話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錯誤。

這句話剛說完,杜軍軍竟又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蒼白的臉上,帶著種奇特而可怕的表情,瞪著他一字字道:“你說宮本藏木是你的什麼人?”

他那雙冷漠疲倦的眼睛裡,現在也突然變得刀鋒般銳利。

黑衣人被這雙眼睛瞪著,竟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道:“我說他是……是我的仇人!”

仇人……人!

宮本藏木看著他,整個人都似已變成了塊木頭。

“每次他說到‘人’這個字的時候,舌頭總好像卷不過來,總帶著點‘能’字的聲音……”

沈三娘說的話,就像是一聲聲轟雷閃電般,在敲擊著他的耳鼓。

他蒼白的臉,突然變得火焰般燃燒了起來。全身也在不停地發抖。

只有那隻手,那只握刀的手,還是穩定的。

他已將全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這只手上──蒼白的手.....黑衣人吃驚地看著他,忍不住道:“你……你難道還不相信我的話?”

杜軍軍彷彿根本沒有聽見他的話,突然轉頭,面向著東方跪下。

黑衣人怔住,他實在猜不透這奇特的少年,究竟在幹什麼。

冷清清的月光,照在杜軍軍臉上,他目中似已有了淚光,喃喃低語著:“我總算已找到了你的仇人,你在九泉之下已可瞑目了。”

黑衣人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卻突然覺得有種詭秘而不祥的預兆,竟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後退,準備一走了之。

可是杜軍軍卻忽然又已到了他面前,冷冷道:“你的筆呢?”

黑衣人怔了怔,道:“什麼筆?”

杜軍軍道:“飛筆。”

黑衣人目中突然露出種說不出的恐懼之色,失聲道:“我哪有什麼飛筆?”

杜軍軍咬著牙,瞪著他,道:“我本該現在就一刀殺了你的,只不過我還有話要問你!”

杜軍軍的聲音也已嘶啞,厲聲道:“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做那種事?為什麼要害小翠?你究竟是什麼人?”

黑衣人道:“你……你說的話我根本完全不懂,我根本不認識你。”

杜軍軍狂怒、顫抖,但那只握刀的手卻還是穩定如鐵石。

突然間,刀已出鞘!

×××

刀光如閃電般揮出,黑衣人卻已經倒下,滾出了兩丈。

刀光一閃,他的人就已先倒下。

他對這柄刀的出手,不但早已防備,而且竟好像早已準備了很多法子,來閃避這一刀。

這一刀出手,鋒銳凌厲,勢不可當,天下本沒有人能招架。

可是他居然能避開了這一刀。

刀光閃起,人先倒下──在他這種情況下,幾乎已沒有更好的法子能閃避這一刀。

這種法子絕不是倉猝間所能用得出的,為了閃避這一刀,他必定已準備了很久。

他身子翻出,手已揮起。

他終於也已出手。

只聽“叮”的一聲,火星四濺,兩道閃電般的亮光一觸,飛筆落下。

黑衣人再一滾,已滾上了山坡,突然覺得肋下一陣劇痛,剛才被宮本藏木肘拳擊中的地方,現在就像有柄錐子在刺著。

他想再提氣,已提不起。

刀光又一閃,冰涼的刀鋒,已到了他的咽喉。

這凌厲風發,銳不可當的一刀,竟已在這一剎那間,突然停頓。握刀的這一隻手,已將力量完全控制自如。

刀鋒只不過將黑衣人咽喉上的皮肉,割破了一道血口。

杜軍軍怒盯著他,厲聲道:“我問你的話,你說不說?”

黑衣人終於嘆了口氣,道:“好,我說,我跟你並沒有仇恨,我恨的是宮本藏木,我殺了那個女人,只因為她也是宮本藏木的女兒。”

宮本藏木的身子突又僵硬,突然大吼,怒道:“你說謊!”

黑衣人道:“我沒有說謊,但是知道這件事的人實在不多……”

他喘息著,看著杜軍軍。

杜軍軍的身子又開始發抖,抖得更劇烈。

黑衣人接著道:“她和宮本慧子並不是同母所生的,她母親本是關中採參客的妻子,隨著她丈夫出關採參時,被宮本藏木姦汙強佔了,所以那批參客一直將宮本藏木恨之入骨。有一次在長白山中,出動了一百三十多個人,等著伏擊宮本藏木,為的就是這段仇恨,那一次血戰中,杜大俠杜老前輩也在的。”

那一次血戰本是武林中極有名的戰役,杜軍軍幼年也曾聽他母親說起過。

──這黑衣人說的難道竟是真的?

杜軍軍只覺全身的血管裡,都彷彿有火焰燃燒了起來。

黑衣人看著他,又道:“小翠暗中一直是在為宮本藏木刺探訊息的,這一點想必你也知道,她出賣了沈三娘,也出賣了花滿天,始終效忠於宮本藏木,正因為她已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宮本藏木,她母親臨死前已將這秘密告訴了他。”

他嘆息著,慢慢地接著道:“血濃於水,這一點本是誰都不能怪她的,我殺她,只不過是因為要向宮本藏木報復。”

杜軍軍額上的冷汗已雨點般流下。

黑衣人道:“你也是宮本藏木的仇人,你難道會為了替她女兒復仇而殺我?”

杜軍軍嘶聲道:“我還是不信,沒有人肯要自己的親生女兒,到蕭別離那裡去。”

黑衣人冷冷道:“的確沒有人能做得出這種事,只不過,宮本藏木根本就不是人。”

他突然咬緊牙,嘶聲大呼:“他根本就是個畜生,是個野獸!”

杜軍軍滿頭冷汗,全身發抖,整個人已虛脫崩潰。

他魂牽夢縈,生死難忘的情人,難道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兒?

他不敢相信,卻已不能不信。

他突然覺得嘴角肌肉開始抽搐,那可恨又可怕的病魔,彷彿又一次向他突襲。

他的心沉了下去。

黑衣人看著他,目中露出了滿意之色,冷冷道:“我的話已經說完了,你若還要殺我,就動手吧。”

杜軍軍咬著牙,沒有開口。

他已不能開口,不敢開口,他必須用盡全身力量,集中全部精神,來對抗那可怕的病魔。

他只要一開口,就可能立刻要倒下去,像一隻被人用鞭子抽打著的野狗般倒下去。

黑衣人的眼睛亮了,他已感覺到自己咽喉上的刀鋒在漸漸軟弱,漸漸下垂……

只不過刀還在杜軍軍手裡,可怕的手,可怕的刀,可怕的人!

黑衣人突然用盡全身力氣,從刀鋒下滾出,手腳並用,就像是野獸般竄上了荒山,百忙中還反手發出了一支筆。

可是他卻連看都不敢回頭去看一眼,現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遠離這柄可怕的刀,走得越遠越好。

他所說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事,也只有一個目的──他要活下去。

有些人只為了要活下去,本就會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的。

他當然想不到,他在匆忙中發出的那一筆,竟沒有落空。

這一筆已刺入杜軍軍的胸膛!

×××

鮮血沿著冰冷的筆鋒沁出時,杜軍軍就倒了下去。倒在冰冷潮溼的地上。

一彎冷清清的上弦月,已沒人荒山後。

大地更加黑暗了,倒下去的人,是不是還能站起來呢?

這黑衣人究竟是誰?

他知道的事為什麼有如此多?

他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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