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騎(全)十三將士歸玉門_144.散了嗎
144.散了嗎
雨收雲散。
兩人依舊相擁,不願稍動。
落日的紅光從樹縫間透過來,慢慢地移動。仙奴的手指捋著班超的頭髮,一路劃過脊椎的骨節,就像彈奏。
班超渾身一震,發現自己動不了了。班超提動內力並無障礙,知道是被月氏武功抑制了穴道之外的什麼氣輪業脈。班超這才領會到,這發生的歡愉,表面上自己是駕馭者,實際上卻是由仙奴主導的。
仙奴坐了起來,背向著班超。長髮上掛著許多晶瑩的雪,遮住了大半的身體,兩瓣柔肩露了出來,勻如山坡,經得起鹿的失足……仙奴在吹口哨,吹一支曲子,軟鞭卻像靈蛇一般扭動而上,鉤下了樹枝上的衣物。
仙奴先把皮袍蓋在班超的身上,然後自己開始穿衣梳頭結髮。那雙藍眸迷離,眼波映在雪上……班超想起自己與銅手硬拼受傷的那夜,也是這樣看著仙奴梳頭,看著那藍色的眼波把自己和周邊淹沒。
“你還是要走?”
仙奴嗯了一聲:“怕你搗亂,多休息一會兒就好。”回手撫了一下班超的臉。
班超雖然已經體驗前所未有的巔峰,落下時刻,卻發現還是不能消解那份一想就痛的屈辱。
“是不是不那樣,你就帶不出來戰象?這一切,都是為了我……是嗎?”
仙奴滿目柔情地看著班超,只是笑,輕嘆了一句:“值了。”不知是回答,還是指剛才的雲雨。
“別走。”這個心比天高的人哪,近乎在乞求。
仙奴把班超的上半身抱起,把班超的頭枕在自己的臂彎裡,用手指勾班超的鼻樑,還有睫毛,撲哧一聲笑起來:“小昭說你的睫毛可以架牙籤……班頭竟然能被我這樣撥弄。”
“你知道嗎?那時候,我一直在暗處看你。我夜裡常潛到北宮的蘭臺裡,去找阿爺感知到的漣漪鏡。我確定漣漪鏡就在石室裡,若要搜找出來,真不容易……可我發現你老在那兒,夜裡還不睡,看書,或走來走去……你好像還發現了我,叫我妖先生。”
“你……你就是妖先生?”班超驚奇道,他那時還真以為是什麼精怪呢。
“你有時會突然對我隱藏的地方,說一句,妖先生,別來無恙?嚇我一跳,你卻搖頭晃腦地走了。我那時夜夜都會看你……白天在遊冶臺遇著你,你老是睡覺,其實那些舞我是跳給你一個人看的……唉,你呀!”仙奴的指尖在班超的胸上畫圈,“你那麼驕傲,什麼都不以為意,你要是早點關注我,想著我,就像今日這樣不由分說地……要了我……就什麼都不一樣了。我哪會去做什麼聖女?”
仙奴將自己的臉貼在班超的臉上,不停地揉蹭。
“不過做了聖女後,我才理解你一些。阿爺說,你是做大事的人。我現在跟你一樣了,都不只是一個人活著,有許多擔負,就像欠了許多人似的……也不知這是幸運還是悲哀,是自由還是枷鎖……畢竟是自己選擇的,也算自由吧。”
“我們各自把
自己的事做好,才能更有力量,更得自由。”仙奴將班超扶靠在樹幹上,捧著臉親了一下,“你一定要變得強大起來,到時把我接走好不好?我若強大了,也不會借別人的力量,直接找你。”
仙奴站起身來,臉上的紅暈還沒有消散,單手纖指錯落,擺出火焰的手形,套住紅日:“願大光明神,保佑你我。”說罷頭也不回,穿林而出。
就像一個真正的女王。
山口的救援軍一直駐紮了五天,才開始上路,翻越艱險的天山。
二十六個被救援的人,恢復得很慢,但不得不開始顛簸的歸程。在救援軍的心目中,他們是奇蹟中的奇蹟,英雄中的英雄。
但這些英雄從來不會說他們最後經歷了什麼。在這場亙古未有的守城戰裡,他們的身心遭受了不可逆的、永久的傷害。沒有人知道他們最後是靠什麼活下來的,那或是他們永遠的秘密。
在路上,有些人正帶走這些秘密。這些倖存者,依舊在死亡。
或是他們的身體已經無法適應正常的飲食了,或是他們依靠希望撐到了獲救,氣一洩,人反而垮掉了。
每個人逝去,全軍都給予了盛大的致敬。
一百支響箭同時射向天空,聲音尖銳,像風中的哭聲。有士兵擂鼓三通,九百九十九記,綿綿不絕……
耿恭、齊歡、柳盆子等倖存者都被抬了出來,架在雪地上,雪裡依舊探出些不彎腰的枯草……班超等人站在他們身後,默默無語。
有兩名耿恭麾下的羽林衛也過世了。他們留在了回家的路上。
三十六騎,又弱兩個。
離敦煌郡的地界還有一天的路程,可是石堡倖存者,包括三十六騎裡的四人,就只剩下十三人了。
這十三人,能在明天踏上家國的土地。
入夜後的大帳裡,坐著幾個人。
班超,班昭,風廉的臉在炭火中明明滅滅。耿恭、齊歡、柳盆子也在,早就能隨意走動了,就是步履還是有些飄。他們之中齊歡內力精深,恢復得最好,雖然雄壯的肌肉不再,但骨架沉雄,依舊是條大漢。
齊歡作為醫者的本能,還在給耿恭揉著右臂。
“老齊,到底怎麼樣嗎?”耿恭道,“能恢復嗎?”
“要聽真話?”
“當然。”
“拉弓太多,後背的筋肉都迸裂了……只怕這輩子都不能挽強弓了。身體養好後,就是普通弓,一日也只能射三五箭吧?不然,胳膊就廢了……”
“就三五箭?”耿恭叫起來。
“慢慢加量,慢慢恢復……還能再多些。”
眾人都轉頭望向架在那裡的耿恭那把雕漆大弓,已經繃了新弦。
“知道嗎?”耿恭指著弓說,“我打小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日,做漢廷的射聲校尉,現在看來……是不可能啦。”
玉門關。
玉門關在雪原的盡頭,露出了一點點紫灰色的影子。
士兵們歡呼起來,那
是國門的象徵。
班超一騎馳了出來,轉個圈,逐個看了看馬上的妹妹、風廉、車上的耿恭、柳盆子……所有三十六騎中倖存的諸人。
“我要停步了。你們在此東歸,我還要西去。”班超道。
“什麼意思?二哥,你不回去?”班昭驚道。
“我此行任務未完,總要去做些了斷。”
耿恭道:“朝廷已經宣佈,所有西域的軍吏,都要撤回,哪還有什麼任務?”
“是呀,先帝的差,我們也交了呀。”班昭道,“你不會……還在想著神國吧?”
“神國在這裡,”班超笑著拍拍胸口,“就像你說的。”
“那我……也留下。”
“你不是早想回去嗎?去看看母親,看看大哥,還要照顧好你恭哥。”
“我哪用照顧?我也留下得了。”耿恭道。
“我是抗命不歸!你這病秧子留下礙事。”班超笑道,“回去養傷吧,你現在是大漢的英雄,舉國都在等著你回去,他們不會讓你留下的。這也是你耿家的榮耀。回去跟你三哥說,我有些經營西域的想法,也許無須朝廷出錢出人出糧……就靠我一個人,也能把西域拿回來。”
“瘋了吧?哪有這等事?”耿恭道,“你是不是被仙奴他爹忽悠糊塗了?還想著立不世之功,萬里封侯?”
忽聽見仙奴的名字,班超心裡刺了一下,笑道:“不是,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必須得做。我在西域還欠了好些人的……欠黎弇的,欠隼王的,欠莎車王的……都會給他們一個交代。”
“一個人,哪能這般想?”班昭還是想勸服二哥。
“我在夢裡,父親老跟我說一句話,說沒有真假,只有對錯。我一直不明白,現在好像有點理解了。真就是實在不虛的存在,老子說過,如果人只認實在的事,或許以後就會出現臣殺君,子殺父的情況……其實人之所以為人,並不是會識別真實,而是偏偏把好似虛無莫名的東西,當作對的。只有人能如此,做著許多無聊、無益的堅持,只因認為是對的。若不如此,我們真成了天地之間的芻狗了。真假無情,對錯是情……也不知解得對不對。”
齊歡覺得這個年輕的領袖,身上的氣質正悄悄改變,原本陰沉憂鬱的底色在消失,越發讓他欣賞和欽佩:“好,我還會回西域的,我會去天竺,到時或會找你。”
班超看著西方,眼裡盡是蒼茫,回身跟大家說:“我也欠大家的,我拉著你們受了這許多折磨,還有些人……不在了,我也要還上的。”
“那是,我看你怎麼還。”柳盆子道。
“你以後就是天下第一。”班超手又想去撫風廉的頭,卻見風廉再也不是稚嫩少年的模樣,手懸在那裡,收了回來。
“沒意思。”偏風廉這次沒有躲。
班超打馬而去,頭也不回。
西域自此將開啟一個完全屬於班超的時代,只是他沒有想到,他再看見玉門關的那一天,已是幾十年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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