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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無不可對人言

應許之地(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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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無不可對人言應許之地(二十)

幾匹馬在山林裡悠閒的漫步,其中一對母子馬更是形影不離,它們的背上都有整套的馬鞍,烙印著裘家貨棧的標記。

臨時招募的搜救隊根據這些馬匹活動的痕跡,追溯腳印,很快在嘎子山背陰的後山坳裡,找到了倖存的兩個人。

被發現的時候,其中一個人已經全身冰冷僵硬,呼吸極其微弱,不過從穿著來看,倒是符合東家的描述,基本可以認定,就是裘家的表少爺——顏清歡。

他蜷身在一處枯朽的雲杉樹洞裡,嘴角微有血跡,而樹洞口,另一個昏迷的人,身體保持著張開的姿勢,遮擋在他身前,似乎是曾經竭力的用自己的身軀擋住了山裡朔朔如刀的寒風。

兩人都體溫低的驚人,裸露的皮膚上佈滿凍瘡。

眾人不敢耽擱,一半人留下繼續搜找,另一半人則快速調轉方向,先將兩個人運送回了延平。

回城時,天已經徹底黒透了。

在醫院的時候,有人認出被救回來的另一個人,是六盤橋警署的巡警秦小樂,連忙去找了他的家裡人,其後一陣兵荒馬亂的折騰,還驚動了他的乾爹親自出面,在醫院裡吵嚷了好一陣子,到底還是使了六個賭坊的壯漢,用自家門板將他抬出了教會醫院,送到了中醫診堂。

待他凍瘡結痂時,已經是三天以後了。

秦小樂臉上、手上,都纏著白色的紗布,左一圈又一繞,包得像足了端午的肉粽子。

“啪”的一聲脆響,唐迆直接打掉了秦小樂舉到腦門兒上的手爪子,斥責道:“大夫說了,不能抓,這時候抓破了,就破相了,回頭留了疤,看你還怎麼在外面招搖!”

“癢癢!”秦小樂委屈的看了一眼對方,難耐的比劃了一下,“太癢癢了,就像心尖上被人拿著根兒雞毛搔弄,這可真是要了命了,你就讓我撓一下,就撓一下!”

“不行!”唐迆面色不善,顯然是動了真氣,看著對方那副臊眉搭眼的樣子,恨鐵不成鋼的湊上來,不言不語的輕輕吹了兩下,“怎麼樣?好點兒沒有?”

“誒,誒,好多了。”秦小樂舒展的吐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用手肘碰了碰唐迆的胳膊,聊閒似的笑了笑,“糖糖!”

唐迆不待見他那副嘴臉,斂著眼睛側向一旁。

秦小樂沒皮沒臉的繼續換了個方向,碰了他一下,“糖糖,還生氣呢?這都幾天了?啊?來,給哥笑一個。”

唐迆拿著手裡的巾布出氣,用力的往炕上一擲,冷著臉說:“我不配生你的氣,我是你什麼人吶?你有什麼事,什麼時候和我商量過?命是你自己個兒的,你不當回事,可著勁兒的折騰,別人還能怎麼著?”

“嗨,你這怎麼還......”秦小樂小意哄了半天,這臉上就有點兒下不來了,訕訕的平躺回去,大字型伸展著四肢,望著頂棚,“你是我什麼人?你是我親弟弟啊,我都知道,讓你們著急了,你瞧瞧,真到了裉節兒上,還是你,老姨兒,乾爹心疼我,我都知道。”

唐迆眼睛一立,眼瞅著就要借題發揮再數落上一大通,秦小樂原本都做好了準備扯兩團棉花堵上耳朵眼兒,忽然房門一下被從外頭推開,風風火火的小銅錢卷著一身寒氣,就笑眯眯的闖了進來。

他咧著蛤蟆似的大嘴叉子,破鑼一般嚎道:“三九四九凍死狗,這天可真是冷啊,我自己喘氣兒都嫌扎肺管子,瞧瞧我這眉毛上掛的霜......誒,糖糖,廚房裡是不是坐著水呢?我怎麼聽見水壺響?”

“哦,是,我坐著一壺梨水呢,”唐迆忙站起來,又正色警告道,“佟乾,叫我大名!”

這字正腔圓的兩個字不帶任何含混腔調,砸得小銅錢一個趔趄,拱手作揖的求告,“唐祖宗,您老廚房看梨水去吧,小的這廂有禮了。”

唐迆來回看了看這兩個人,一摔門,撂著臉子去了廚房。

“哎喲我的媽呀,”小銅錢伸著舌頭做了個鬼臉兒,“這祖宗也不姓唐,還唐迆唐迆的這麼稀罕別人叫,這不是有病嘛。”

秦小樂覷著唐迆走遠了,支起上半身,朝向小銅錢,敷衍道:“他嫌棄的是自己的出身,嫌棄的是自己的行當,那個......”

小銅錢撇撇嘴,沒等他說完就接過話頭兒,“唱戲有什麼不好的,我要是長得像他那麼俊,有他那把好嗓子,我也臺上耍著去,不比現在這樣天天寒風裡頭吃土強?再者,小樂哥,你也別說他不喜歡自己的行當,我昨兒還聽說,紅豆班那邊準備挑幌子,唱新戲了呢,真要是嫌棄的要命,還能突然肯費這個心思?”

他就像個叫喚鳥,一嘰嘰喳喳起來就沒有個盡頭,秦小樂順嘴就想追問怎麼唐迆突然破天荒的對唱戲這事上心起來,話到嘴邊才發現不知不覺就被這混小子給帶跑偏了,抬腿使勁兒蹬了一腳他的屁股,低聲說:“快著點兒,別磨嘰了,一會兒他就回來了!那個,讓你去掃聽的事兒,怎麼著了?”

“哦哦,對,”小銅錢連忙湊過來,鬼祟的朝根本看不見的門外張望了一眼,才噓聲說:“我去了那教會醫院,裘家那表少爺,已經沒事了,聽說剛剛也接回家去了,就是......怎麼說的來著......哦,脫水,那個......”他使勁兒拍了一下自己腦袋,“電......解......質,對,電解質紊亂,你們倆其實都一樣的,就是他比你嚴重一些,至於凍傷,倒還好。”

秦小樂眉頭中間寫了個“川”字,“那個什麼質?是幹什麼的?”

小銅錢一縮脖子,“我哪兒知道,反正就是一紊亂了就會發神經,狂躁,昏迷,哦,也可能出現幻覺什麼的,那護士說的快,我也沒太聽明白。”他舔舔嘴唇,“小樂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你怎麼會跑嘎子山,去救那麼個人?”

秦小樂沒弄明白什麼質的事,根本沒留意小銅錢又說了什麼,凝神想了想,輕聲追問道:“你確定顏清歡沒有事了,是吧?”

小銅錢十分肯定的點了點頭。

秦小樂眼神猶豫了一下,“那......後來回來的人,有沒有找到......”

小銅錢臉色黯了黯,“沒有,搜找的人都回來了,說是沿著那附近,又發現了些馬匹和貨物,但貨棧裡出去的那些人,一個也沒找見,活著回來的,就你和姓顏的,裘老闆這回估計是要傷了元氣了,貨物好說,賠那麼些口子的人命,只怕要傾家蕩產了。”他聯想到自身,感慨了一下命運無常,隨即又好奇的問了一遍,“你怎麼就去了嘎子山?”

秦小樂聽見院子外頭傳來漸近的唐迆的腳步聲,藉故抿緊了嘴,躺了回去,裝作沒聽到的樣子。

小銅錢也聽見了外邊的動靜,識趣的閉上了嘴,又嬉皮笑臉的換了話題,去逗弄著走進來的唐迆了。

秦小樂腦袋放空......很好,他沒事了,就很好。

至於對方醒來之後,至今都沒有使人來自己這裡知會一聲,彷彿也並不顯得那麼重要了吧。

他摸了摸手腕子上的傷口,眼下已經結上了一條猙獰遒勁的傷疤......

梨水很清甜,熬煮的火候不淺,順著喉嚨浸潤進去,再被火炕熱烘烘的烤了一會兒,就著另外兩個人嘈雜的拌嘴聲,沒一會兒,就把他送進了一個幽深的夢裡。

夢裡有皚皚白雪,有枯枝昏鴉,有孱弱的人,帶著虛白的臉......他擋在樹洞口,唯一的祈願,就是能讓對方活下去。

除此之外的,大概都不重要了。

從小摔打慣了的人,區區凍傷,並不會成為鉗制活動能力的掣肘。

用睡覺哄走了老母雞似的唐迆,夜深人靜的後半夜,秦小樂眼珠子瞪得比狼還亮,矯健的身型爽利的爬起來,卸掉了手和臉上多餘的纏裹,活動了一下關節,藉著夜色,閃出門去,化進了濃重的夜色裡。

好幾天了,打從嘎子山上就在腦海中閃過的念頭,他耐著性子等了三天,等到滿六盤橋都知道了他凍傷臥床的訊息,也就是時候去謀求一個答案了。

此時已經宵禁。

街上一片寂靜,幾條街區走過去,別說人影,連個油燈的亮光都沒有,四周黑壓壓的一片。

秦小樂一身黑襖,貼著牆根兒,走得迅速而悄無聲息。

這個時候,他巡警的身份就帶來了極大的便捷——路面兒熟啊。

藉著王木匠家堆在房後頭的一垛子木料,他幾下便借力攀爬上了屋頂,往西邊踩著瓦片挪騰了幾趟房脊,手腳的動作更輕緩下來。

他蹲身下來,小心翼翼的掀開了兩片瓦當,掏出後腰的短刀,將底下的黑苫布捅開一條縫子,眯著眼睛往裡面窺望。

屋裡靜悄悄的,一片靜謐。

秦小樂拿起一片瓦,順手往院子正中間一撇。

很快,主屋的窗子裡,就亮起了一盞油燈,胡屠夫披著棉襖、趿拉著鞋走出來,在院子裡彎腰拾起瓦片,在手裡掂了掂,就抬頭往四下裡看。

秦小樂身子緊緊貼在房頂,輕易發現不了。

胡屠夫剛想吆喝一聲,就被老婆的河東獅吼給噎了回去,窩窩囊囊的說:“那個,可能是只夜貓子路過,給蹬下來的吧。”

他老婆聲如洪鐘的罵道:“誰知道是夜貓子還是狐狸精,隔著三千裡地,都知道你是個有縫兒的蛋,半夜往你這兒投奔呢!”

胡屠夫苦著臉,撓了撓頭,又不敢回嘴,又心裡窩火,越覺得屋裡的潑婦可憎,越隱隱懷念起溫柔的黃妹子,踟躕了一下,往兒子房門外晃盪了過去。

他屈指敲了敲門,“兒子,睡了嗎?”

小胡從炕上爬起來,摸黑兒走到門邊上,卻沒有開門,含糊的說:“睡了,咋了,爹?”

“哦哦,沒啥事,就是鬧夜貓子,碎了塊瓦,白問問你,嚇沒嚇著。”

小胡還沒說話,胡老婆那邊的咆哮又響了起來,“還不滾回來!就那麼稀罕在外面野!”

胡屠夫身子都不自覺的跟著抖了抖,喃喃道:“沒事兒,兒子,那我回屋了,你也快睡吧,蓋好被子,啊,別著涼。”說著再不敢遲疑,轉身疾步回了屋裡,沒一會兒,就熄了燈。

小胡貼在門邊上,光著腳站在地上,也沒覺得涼,彎腰又從門縫兒裡謹慎的看了看,才返身摸回炕上,一扯被子......“額......”

他喉間一窒,被人攔腰騎在腰腹間,一雙有力的手便牢牢的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原本還在劇烈的踢打掙扎,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準備,瞳孔中寒光一閃,就從枕頭下面摸出了一把匕首,暗暗在手心裡抓牢了,剛要抬起,就聽上方傳來了一個耳熟的聲音......

秦小樂將他手部細微的動作清楚的看在眼裡,陰測測的低聲說:“黃大姐,又要動手了?”

小胡臉上的表情一瞬間異彩紛呈起來,但手腕卻軟下去,將匕首往枕頭下面掖了掖,驚慌失措的啞聲說:“是......是秦小哥嗎?天太黑,我、我沒看出來,你別和我開這種玩笑啊,我膽小,不經嚇,差點兒喊出來,驚著我爹媽。”

秦小樂伏身戲謔的看著他的臉,一挑眉頭,“你膽小?也是,你要是膽子大一些,何必這麼裝神弄鬼,藏頭露尾的,還弄個什麼假獵戶在前頭支應著,把我當成雜耍班子裡的猴兒了吧?嗯?跟著你設計好的套路,一步不差的演了個整出兒,嘿,小爺我的出場費可是不便宜,你要是瞧高興了,今兒這演出費用,是不是該給結一結了?”

小胡張了張嘴,一臉的錯愕,“你這說的什麼啊?你先撒開手,我喘不上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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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鬧,”秦小樂親暱的睨了他一眼,“別說喘不上氣了,你們就算沒有心,不是也能活些日子嗎?”

小胡頓了頓,眼神越來越冷,身體也不掙扎了,緩緩的咧開嘴,就露出裡面兩顆尖銳的獠牙來,梗著脖子朝秦小樂的方向使勁。

秦小樂也不和他硬拼,順勢向後跳開,坐在一旁的炕桌上,從脖子上扽下來一個黑色的荷包,甩著上頭的繩子,在小胡面前搖了搖。

荷包內裡瑩瑩的幽光一閃,在漆黑的屋內分外醒目。

小胡一怔,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卻繼續爬起來,意欲朝著秦小樂撲過來。

秦小樂一歪頭,吊兒郎當的說:“別怪我沒提醒你,嘎子山,剛收了個硬貨,就是用這玩意兒收的,收之前還和我顯擺呢,說是他用什麼雪謎城,幫肖虎收編了多少多少陰軍,嚯,那口氣,大得能吞山啊,結果怎麼著?還不是白給我的項鍊墜子添了抹顏色而已。”

小胡臉色徹底變了......這些他都知道......關鍵是,他更知道裘家馬隊先後兩撥人都丟在了城外頭,倒是秦小樂單槍匹馬的走了一趟,還帶了個人一起,全須全尾的回來了......

他實在不敢冒這個險。

他看著對方一副篤定的氣定神閒,不由得氣勢減弱,在無聲的對峙中逐漸委頓了下來,半晌懦聲問:“你、你要怎麼樣?”

秦小樂面色不改,心裡卻早都緊張的不成樣子了,他剛剛聲東擊西,從後窗悄無聲息的翻進來時,已經拿定了主意,今天一定要問出個結果來才算完,否則即使自己眼下沒事,只怕過了這陣風頭,以對方的行事作風,對自己這個“密切接觸者”,一定也是要找個原由徹底斬草除根的。

他是根雜草,倒還有些韌性,可顏清歡那身子骨兒,只怕是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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