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最初等你後來【番外篇之邱城、唐靜雲結局——櫻花雨】
上野公園的櫻花開的正好，和東京街頭初春的少男少女們一樣明媚。唐靜雲打量著潮男潮男嬉笑而過，幾年前剛到清華時的那種侷促感再次湧上來。她把書包緊了緊，往路邊靠了幾步。
“唐靜雲。”
身後一個低沉的男聲，試探性地小聲喊道。她轉過臉，一下子就愣在原地。碎發半掩眉梢，瘦削的骨相稜角分明，下巴尖尖。看似微笑，卻散發著濃烈的憂鬱。瞳孔依然那麼黑那麼深邃，但微風拂過的髮梢和濃密的睫毛織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網，徹底淪陷成黑暗森林中那一抹最化不開也解不斷的濃霧。邱城站在她面前，手插在鬆鬆垮垮的連帽衫兜裡，寬大的牛仔褲襯地他更加纖瘦了。看唐靜雲半分鐘沒作聲，邱城尷尬地只能再喊了一聲名字。
她這才回過神來。
“邱城，你瘦了。瘦，好多。”唐靜雲沒顧忌直接脫口而出。“不過，倒是挺像……”她本來想說“日本男生”，因為對比了東京街頭的男孩子，邱城和他們一樣，哦不，是更好看。但是又怕引起不悅，所以立刻轉移了話題。“好久不見，你現在怎麼樣？”
“挺好的。”
“適應了嗎？”
“嗯。”
“我昨天剛到，沒想到日本還挺暖和的……”
“嗯，是的。”
“……那個錢……你都收到的吧。”
“嗯，都收到了。”
“……剩下的我會繼續還的……”
“嗯，好……”
唐靜雲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和尷尬。她已經訕訕地在主動搭話，但邱城從頭到尾都迷離地用儘可能最少的字回覆。他們在路邊走著，邱城禮貌且客氣，至始至終都在微笑。可唐靜雲就是覺得，這個人，不是以前的邱城了。他好像一尊精緻的藝術品，精緻到沒有血液和氣息，終究成了個人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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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靜雲突然停了下來。邱城也跟著停下來。他們坐到路邊的長椅上，背靠著植物和花香。
“我這次來東京大學交流一年，人生地不熟的，就你一個老同學，可能還要麻煩你呢。”唐靜雲重新開啟了話匣子。
“好啊，你可以給我打電話。”邱城微笑禮貌地回答。
“另外就是……我……我想找一份兼職……”唐靜雲又侷促起來，“但我日語還不太行……有沒有華人的公司或者說中文的那種……”
邱城皺了皺眉，衝遠處望去。陽光下小小的晴空塔熠熠生輝。
氣氛再度冷卻。
唐靜雲尷尬地摳腳趾，正準備轉移話題。邱城半晌突然應道，
“我們家的酒店。”
說完，他依然看著遠方。
“這這這可不行！”唐靜雲立馬擺手，馬尾搖地亂七八糟，“我本來打工就是要還你們家的錢，這，我這不是變成空手套白狼嗎！”
“那我就沒辦法了。”
邱城微笑而禮貌地道，側顏雕塑般的硬朗和混沌迷惘的眸子對比鮮明。
唐靜雲垂下了眼簾。邱城第一次主動開口，“你不用有負擔，你畢竟是個清華外語系的學生。這一點別否認，否認就顯得自負了。”他想了想又道，“錢和這是兩碼事，你按勞分配應有報酬是天經地義。至於這份報酬你如何支配，那也是你的自由。我們家在淺草那邊一家酒店正在招實習生，離這裡也不太遠，如果你沒問題我一會就可以打電話。”
之後他又陷入了沉默。
那天晚上唐靜雲請邱城吃了一頓飯，這是唐靜雲這麼多年來吃過最貴的一頓飯。邱城本要結賬，但唐靜雲用尊嚴死死地按住了他，邱城就沒有爭執。走出餐廳時，春暖乍寒。但依然能聞得到淡淡的櫻花香。邱城要打車送唐靜雲回學校，她拒絕了。
“很近的，我走回去，也看看東京。”唐靜雲擺手連忙拒絕。然後她頓了頓，彷彿欲言又止。邱城看出了，於是本想轉身又留了下來等她開口。
“邱城，我……我真的……我不知道怎麼說……我覺得，謝謝這兩個字都不能表達你對我的恩情……”唐靜雲垂下臉，又局促不安起來。“如果不是你，五年前我恐怕就已經死了。是你和你媽媽給了我新生……而且還陰差陽錯地讓我這重生的人竟然考上了清華……現在我來這裡，我其實本來不想麻煩你的……但是你又……”
“沒關係的，舉手之勞。”夜色的車水馬龍與流光溢彩，讓邱城的微笑更夢幻和精緻了。他趕緊打斷，最怕應付這種場面，“我剛剛都說了好多次啦，中國人在異國他鄉本就應該互相幫助，何況還是老同學。你不要有負擔。”為了安慰更加局促不安的唐靜雲，邱城頓了頓又補了幾句安慰。
唐靜雲不說話了，抿嘴拼命點頭。於是，邱城禮貌地重新微笑著準備轉身。他想，話題到這裡，應該結束了。
可沒想到在回頭的一瞬間，他立刻就定在了原地。雙腳仿若施咒一樣，黏在地上。那微笑也在這刻變成了僵硬的肌肉抽搐，表情擰巴。
兩年多了，這個名字已經在邱城的世界消失兩年多了。邱城想，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再聽到這個名字或者和這個名字的故事了。
畢竟，世界那麼大，死生不復相見，不難。
可是只兩年，這個名字就如做夢一般，竟然在東京街頭的春日之夜重新囂張跋扈地衝進了他的心裡，把精緻、禮貌和尊嚴擊潰地稀巴爛。
“那個！李林立找過你！”
就在邱城轉身瞬間，唐靜雲始料未及地對著邱城的背影大聲喊道。
“你辦退學走的那天，她找過你。我想她應該是聽到我們的對話了，或者其他什麼原因才沒有出現。但是！”
唐靜雲有點急了，“她一定，一定找過你。我想她可能，那天就躲在一個地方，默默看著你，看著你那樣離開了……”
唐靜雲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細弱。邱城至始至終都閉著眼，仰頭對著天空。他在這段話裡，深呼吸，再深呼吸，反覆再反覆，去平復瞬間崩塌掉的平靜。
直到唐靜雲說完這段話，邱城才慢慢轉身。此刻的他強忍住了情緒，再次回到了那張精緻且微笑的表情。
唐靜雲停了停繼續道，“我其實也不確定你想不想知道，或者知道了會不會生氣，但是我必須要說。我是同學聚會時無意中從莫彤和崔大龍口中聽說這件事情的，但大家要麼沒有你的聯繫方式，要麼有也不敢告訴你。但我覺得我得說。老天爺安排我今天到東京見到了你，我就覺得冥冥之中註定我來做皇帝新裝的小孩。因為，因為你是我的恩人！而且，如果當時李林立是因為聽到了我說的那些話才……”
唐靜雲又突然垂下了眼簾侷促地拉緊了書包帶子，看到邱城想要打斷她的意思又趕忙搶白，“邱城，你怨我也行，生氣也行，你現在不想聽立刻掉頭就走都行，但是我得說……我不能讓我的恩人一輩子都矇在鼓裡……”
“知道了，又怎樣呢？”
邱城終於打斷了她，但始終保持微笑，不過看得出嘴角微微顫抖。
“你要是知道了真相，再怎麼決定那都是你的事情。但是你不知道真相就這樣……我……你是我的恩人……我命都是你邱城的，所以我必須要告訴你！”
唐靜雲顫抖著說完了。
爾後，兩個人都相對無言，微微顫抖著。
氣氛再度冷卻。
櫻花微醺。
眼眶微潤。
一分鐘後，邱城笑笑，轉身。
竟沒回應唐靜雲一句話。
徹底消失在東京街頭的流光溢彩裡。
我在秦佳的床上重新躺下，臉朝裡揹著她戴上耳機，企圖用音樂來隔離更多的問題和複雜的思緒。
……
那一場感情就像一陣風過林
吹落一地落英一瓣碎的心
聽到你訊息想起那一個春季
有天我們結伴去看櫻花雨
純淨絢麗如雲霞滿地爛漫春光裡
美好東西逃不過凋零
握緊的手臂眼眶淚迷離
我們怕愛情也在最美時離去
……
耳機裡是高宇凡前幾天給我推薦的清華學長的沙啞聲線，原本我是嘲笑的，可在此刻寧靜的深夜，眼淚不知道怎麼又不爭氣地滾出來，鼻子也塞住了。我不自覺撫摸起手機上掛著的皮卡丘玩偶。我不敢作聲，怕秦佳嘲笑我，於是就任憑它們滑落，打溼了枕頭，打著我的心。
幾個月前唐靜雲把它交到我手裡時，它還保持著四年前一塵不染的模樣。邱城是在秋葉原的一家小店裡把它從貨架上取下來的。還是高中生的他並沒有錢買昂貴的手辦作為禮物，可是他猜我會喜歡。所以他看到它就笑了。回國前一晚邱城一直輾轉反側。對著這個可愛的大眼睛皮卡丘，他不知道要說些什麼才能表達心意。於是他反反覆覆按著皮卡丘的肚子，錄好了又抹去又錄，直到最後也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可沒想到的是，就算自己說明白了，也並沒有用。這只皮卡丘就這樣在2007年的初夏漂洋過海來到我身邊，只擦肩而過停留了不到短短的一分鐘，就又回到了海的那一邊，爾後被死死地封存在了黑暗裡。
而我，卻連它的面都未曾相見。
直到四年之後，我在清華園櫻花飄離的熙攘人群裡，在唐靜雲的目光裡，在我顫抖的雙手裡，終於見到了它。它還是那樣笑著，一點沒變地笑著，用大眼睛單純又炙熱地看著我。
“周總，哦，就是邱城媽媽，整理遺物時發現的。”唐靜雲眼圈微紅，但努力保持平靜地道，“因為是送你的，但沒有你的聯繫方式，所以寄給了我，請我轉交給你。”
她哽咽了，良久補充道，“我們都覺得……這，應該是邱城生前的願望……”
我見到它時，雙眼一片黑，世界瞬間傾塌。明媚的眼光和春日的溫暖都瞬間化為了陰冷的冰窖，我彷彿墜入了冰湖裡無底深淵。我強硬著，扶住身邊一棵櫻花樹，拼命地深呼吸，壓抑著翻滾的眼淚，之後，才可以用盡全身力氣問道。
“你們，怎麼知道是給我的……”
唐靜雲沒有作聲，眼眶已經通紅，哽咽著她說不來話。半晌，她伸出手，輕輕地按下了皮卡丘胖嘟嘟的肚皮。
邱城那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略帶嘶啞，微微壓著音量，還帶著緊張、羞澀的十八歲的聲音，就從裡面傳了出來。
“李林立，我
……對不起……”
許多年後，我特地從東京轉車去了一趟仙台，又從仙台顛簸著去了松島。去松島的遊客依然不多，因為大家都說多年前地震已經讓這個千年島嶼消失了。不過我堅持過去，一艘輕舟，一個人。島很小，很靜。那一天天氣很好，就和多年前一樣的好。這片海如湖一樣靜，陽光下白光閃閃。我閉上眼睛，心想22歲的邱城大抵也是被這份古老的寧靜吸引才會來這裡寫生的吧。
日頭傾斜的時候，我走到了海邊。海水漲潮了，呼啦啦的，一遍遍地往上翻滾。夕陽紅彤彤的，溫柔和這海風一般，也和那天一般，久久地不願落下。我從衣兜裡掏出那只從未離身的皮卡丘，暖暖的光把它毛茸茸的身軀鍍上光暈。我舉起它，它就懸在空中，依然用大眼睛單純又炙熱地看著我笑。
我站在沒過小腿的海里，迎著光又一次輕輕捏下皮卡丘的肚子。
“李林立，我……對不起……”
又一次。
“李林立，我……對不起……”
又一次。
“李林立，我……對不起……”
再一次。
“李林立，我……對不起……”
海鳥咕咕嘎嘎地飛過。海浪很快湮沒了這微弱的聲音。
我笑了。
我慢慢地走進海里，逆著洶湧上漲的潮水，一點點地走進海里。然後，我，用盡全身力氣，衝著夕陽的方向對著太平洋最無邊無際的浪潮，歇斯底里地喊道：
“邱城……
對不起……”
滿天飛花雨櫻若雪飄零
恍若明媚春天裡牽手相依
漫天飛花雨翩翩落滿地
今天溫暖陽光裡你躺在誰懷裡
看那今天櫻花彼時影畫都飄逝了
生命就是盛大離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