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間行者二十七、李青陽
刺耳的汽笛聲傳來，身邊悄然又換了一副景象。
李青陽擦了擦仍在臉上肆意流淌的淚水，有些驚訝地環視著四周。
他此時正身處在一條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前方的行人聚在一起，似乎是在圍觀著什麼。
“這又是……哪裡？”
“爸爸……爸爸！”
在被那些人圍起來的中間，李青陽竟然聽到了自己女兒的呼喊。
被他刻意壓制的記憶一瞬間全部湧上心頭，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在一瞬間變得冰冷。
飛快地跑上前去，出現在李青陽面前的場景與深深地銘刻在他回憶中的那一幕別無二致。
他的妻子正癱倒在地上，白色的衣衫已完全被鮮血所染紅。
跪坐在一旁的小鹿緊緊地牽著母親的手，嬌小的臉龐上盡是晶瑩的淚水。
在他們二人的對面，是一個一臉驚惶的彪形大漢。
這大漢留著個幾近光頭的圓寸，穿著一件有些破破爛爛的皮夾克，一看就是一個有些兇悍的傢伙。
此時他正緊緊地抓著另一名男子的衣領，不肯讓對方離開。
看到李青陽過來，這大漢似是看到了救星一般，長舒了一口氣：“李青陽……你總算是來了。”
【目前用下來，聽書聲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語音合成引擎，超100種音色，更是支持離線朗讀的換源神器，huanyuanapp.org 換源App】
大漢還扯著那男子的衣領，喋喋不休地講著事情的緣由，李青陽直直地望著面色慘白的妻子，卻是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儘管如此，那段逐漸浮上來的回憶也已經讓他明白眼前究竟是發生了什麼。
眼前的這大漢喚作雷老虎，並不是自己的什麼朋友。
相反，對方還與自己有些仇怨。
此時的李青陽還沒有被疾病纏身，依然是一名奮鬥在一線的刑警。而雷老虎，卻是他在五年前親手送進去的殺人兇犯。
當時案件的情況本就複雜，在他的勸說下，對方算是進行了自首，最終判了十七年。
對方本來對自己並沒有多少怨氣，但這次不知道為什麼提前出獄後，竟是直直地衝著他來了。
事發之時，李青陽正在執勤，妻女還留在家屬大院中。雷老虎直接找上門來，朝著母女詢問李青陽的去向。
李青陽的妻子見對方來勢洶洶，怕是要尋釁報復，連忙帶著小鹿慌不擇路地逃了出去，卻被一輛闖紅燈的汽車直接撞上，現在還生死未卜。
“雷老虎！”
李青陽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妻子身邊，緊握著對方逐漸變得冰涼的手，淚水奪眶而出。
“老李啊……”溫婉的女人有些費力地抬起手來，替他擦了擦臉上的汗：“我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
帶著最後那個有些歉意的笑容，女人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你他媽真是個王八蛋！”
看著懷中女人那纖細而白皙的手臂無力地向下垂去，李青陽緊緊地握住了那隻手，對著雷老虎發出聲嘶力竭的嘶吼。
“你有事衝著我來啊，你找她們幹什麼？”
“我……我他媽又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打聽一下你在哪兒……我去你上班那裡，他們都說你調崗了……”
被他稱作雷老虎的男人也是一臉鐵青，抱著腦袋為自己發出了一聲無力的辯解。
“我抓你抓錯了嗎？你難道不是犯了事？”
“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麼出來的，但是能夠提前出獄，肯定是在裡面表現還不錯，怎麼還是一點道理都沒懂？”
李青陽顫抖著拿出手機，撥通了120：“喂，是市急救中心嗎？我的妻子受了重傷，請儘快派救護車來……我現在的位置是第三大道。對，請儘快派救護車來，情況真的很緊急。”
儘管已經經歷了一次，明知道希望不大，李青陽心中的僥倖還是督促著他盡力嘗試。
“道理？”雷老虎雖然也正心神不定，聽到這兩個字，還是像被踩著尾巴一樣嚎叫了起來：“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麼狗屁道理！”
“當初那起礦難是天災嗎？徹頭徹尾的人禍！”
“我那苦命的兄弟，明明早就覺得井下情況不對，多次上報，那個黑心工頭卻不管不問，還是硬逼著我們下井，他這才出的意外！”
“就因為他是老闆的小舅子，我兄弟就是白死了，他屁事都沒有！”
雷老虎越說越氣，一雙眼珠子幾乎都要瞪出來：“連上面發下來的撫恤金，那個王八蛋都要伸手！”
“我實在是看不下去，才幫著我那嫂子上門跟那個王八蛋理論，結果他不僅軟硬不吃，還用刀威脅她，說她要再不閉嘴，就得帶著她和我兄弟的孩子一起永遠閉嘴！”
“我兄弟大我幾歲，生前待我就如同親生的弟弟一樣，我難道要站在那裡看他的遺孀被人欺辱嗎？我上去奪刀、那小子要砍我，我和他一來一去，不知怎麼著就把那小子捅死了，是我犯了渾。”
“後來你找上門來勸我自首，我想想也就認了，畢竟算是做了錯事。可後來，我在庭審上聽到了為我辯護的那個律師嘴裡那個‘防衛過當’這個道理後，也越發覺得我不應該算殺人犯。”
“他先對我嫂子動的手、先對我亮的刀子，我為什麼不能判一個防衛過當？”
“我只是砍了一個人渣，憑什麼要判我十七年？那個王八蛋仗著自己有點小權，爛屁眼的事沒少幹。他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拍手稱快，我憑什麼要關十七年？”
“我這次出來，去見了我的妻子。”
雷老虎的聲音變得低沉：“那個當初說要愛我一輩子的女人，帶著孩子改嫁給了我孩子的班主任。”
他笑的有些苦澀：“我見過那個男人。他確實比我實在。這些我都認了，可是為什麼那個混賬的家屬還能去欺負我兄弟的遺孀，把一個單親母親硬生生逼得精神失常了？”
“我嫂子已經說不出來什麼有條理的話了。她唯一跟我說清楚的，就是當年的案子有蹊蹺，多半是那邊人動了手腳，硬生生地給我判了快二十年。”
“這就是這個世上的道理嗎？我兄弟的屍骨現在還躺在那個小土包裡，可能都爛了。我明明是防衛過當，卻被對面愣生生地造成了殺人犯。直到現在，那個王八蛋那邊的人還能去欺負我嫂子。”
“這公平嗎？”雷老虎大聲地咆哮著：“李青陽，當初是你勸我自首的。是你告訴我，法律會給我一個公平的交代。”
“你告訴我，這到底公平不公平！”
“雷老虎……你如果對當初的結果不滿，在那個時候就可以再度上訴。甚至現在上訴，也不遲。”
李青陽痛苦地搖了搖頭：“不管怎樣，我們都應該交給法律去評判。你跑來找我，又有什麼用呢？”
“法律？我早就不敢信這玩意兒了。”
雷老虎有些嘲諷地望著他：“你現在準備把我交給法律嗎？”
他瞪了那個肇事司機一眼，那個矮小猥瑣的中年男人為他兇狠的眼神所懾，打了個哆嗦。
“如果按照法律來的話，我的責任不可能比這個傢伙大吧？畢竟，如果不是這個王八蛋闖紅燈，你……你的老婆也不會有事。”
“即使這樣，你也要把我交給法律嗎？我直說了，這次畢竟是我過錯在先，哪怕你過來把我打死，我也不會還手的。”
“我現在，比起法律，還是願意相信拳頭。”
“你說的沒錯。”在雷老虎無比驚訝地眼神中，李青陽掏出隨身帶著的手銬，將他銬了起來：“我要把你……交給法律。”
他掏出手機，又撥通了另外三個數字：“我是李青陽，這邊有一起車禍發生……請求支援。我在第三大道。”
“嘿……你還真是。”
雷老虎的表情有些複雜：“這次我也是個王八蛋。”
“我在一年前，就查出來得了肝癌，晚期。”
雷老虎不知從哪兒掏出了一根煙，臉上露出了些許傷感：“出於人道主義，我得以保外就醫。”
“當然，基本上是治不好了。”
“我本來只是想給你這個傢伙來上兩拳之後，就滾回監獄等死的。”
“我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對不住了，李警官。”
李青陽沒有理他，只是默默地看著自己的妻子。
“媽媽……媽媽……”小鹿跪在媽媽身邊，不斷地呼喊著。
小姑娘不斷地搖動著已經不會回應她的母親，頭髮上鮮紅的蝴蝶結在李青陽的視野中不斷地跳動。
伴著他眼中逐漸蔓延的水汽，視線變得無比模糊。
過了五分鐘，李青陽的同事先來到了現場。
李青陽將雷老虎交付給了一臉驚疑的對方，無力地擺了擺手。
又過了十分鐘，救護車拉著急促的笛聲來了。
……
三天後。
“小鹿，怎麼還不理爸爸呀？”李青陽有些無奈地敲著女兒房間的門：“爸爸帶你去遊樂園玩好不好？”
小鹿沒有回應。
李青陽將耳朵貼在門上，裡面隱隱地傳來小女孩傷心的啜泣聲。
他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一股酸楚湧上心頭。
回頭望去，現在的廚房變得格外安靜。
平時的這個時候，妻子應該已經在裡面忙活起來了。
李青陽走到茶几前坐下，看到了身前垃圾桶中的作文紙。
那是小鹿上個週末的語文作業。
李青陽慢慢地將那張紙抽出來，看清了上面的標題。
《我有一個警察爸爸》。
男人默默地低下頭，半晌無聲。
四周突然又陷入了黑暗，無數道觸手包圍了過來。
【你後悔嗎？】
【如果給你再來一次機會，你還會成為一名警察嗎？】
【如果給你再來一次機會，你還會去勸雷老虎自首嗎？】
【如果給你再來一次機會，你還會放過他嗎？】
“說什麼鬼話啊。”
李青陽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我剛剛不就已經做過一次選擇了嗎？”
“我不知道你是個什麼玩意兒，也不知道你再讓我看一遍這些事情有什麼用意。”
“我雖然很感激你讓我能夠再次見到我的妻子——雖然只有那麼一會兒。”
說到這裡，光頭男人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
他的內心很顯然不像表面上那樣毫無波動：“但是，我也很厭惡你給我再做一次這個選擇的所謂‘機會’。”
“雖然我後來也只是一個疾病纏身的廢物，也早已脫下了那身制服，但有一件事是從來沒有改變過的。”
“法律和正義，就是我的最高信仰。”
“或許你不知道吧。我妻子曾經說過，她最喜歡的，就是我穿警服的樣子。”
在四周逐漸消散的濃霧中，李青陽抬起頭來，一臉堅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