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無敵93、番外篇·芬丹【之一】
我成長於艾羅蘭的山林裡,祖祖輩輩,都是精靈獵手。
我的叔叔是一名秘箭手,且氣力過人,練就了一手“力場箭”的絕技。
我還記得童年的一天,我跟著母親和嬸嬸,在山林裡那條曲曲彎彎的小徑上一路走了很久,送同樣身為精靈獵手的父親,以及更出色的秘箭手叔叔,出征。
那一夜,我仰望天空,看見天空裡的月亮呈現一種奇異的血紅色。
母親說,第五次月全蝕已經降臨,來自於熔岩地獄的惡魔組成了浩浩蕩蕩的大軍,重新開始了進犯亞山的侵略。艾羅蘭與鄰國獅鷲帝國以及銀色城邦,結成了“灰色同盟”,共同抗擊惡魔的入侵。
父親和叔叔義無反顧地加入了艾羅蘭的軍隊,為了精靈的光榮與和諧而戰。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
我至今不知道,他們的鮮血灑在了亞山大地的哪一個角落裡。
從沒有人再來告訴過我們,父親和叔叔的任何訊息。只是當我成名之後,有一天,阿拉倫國王陛下忽然召見我,親手遞給我一張已經顯得有些老舊的榆木弓。弓上有火燒的痕跡,還有天長日久,已經滲入木頭深處的一塊塊暗黑色的陳舊血痕。
阿拉倫國王陛下對我說,那張弓,是我父親的遺物。當年,父親有幸在阿拉倫國王陛下——彼時國王陛下還不是國王,只是一名經驗豐富、威望崇高的資深遊俠——親率的軍隊轄下。
聽說國王陛下有個習慣,就是每次戰後必定派人收殮戰死疆場的將士遺體,並收集他們的遺物,以備日後訪求家屬並歸還。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接下那張弓,單膝跪地,右手覆在心口,向阿拉倫國王陛下深施一禮。
我想我以後一定要遵照國王陛下所說的一切來行事。不管他的命令是否會令人不解,只要是他的吩咐,我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後來曾經有人告訴我,那張弓雖然的確是我父親的遺物,但國王陛下收集起來的原因卻並不像我想的那樣。彼時,艾羅蘭面臨極大的困境,人手短缺,給養中斷,就連兵器都湊不夠數,有些將士,只能赤手空拳去和那些惡魔戰鬥——國王陛下下令收集陣亡將士的兵器,其實是為了發給那些仍然活著卻苦無兵器傍身的將士們使用。只不過機緣巧合,我年少成名,國王陛下細心詢問了我的家世背景,發覺我父親當年亦在他麾下戰鬥過,便命人細細訪查,終於找到那一張弓,拿來送給我。
還有人告訴我,其實當年,雖然經歷了第五次月全蝕,但灰色同盟才是首先發起進攻的一方。雖然惡魔也在熔岩地獄謝爾戈集結了重兵,但灰色同盟卻下手得更快,獅鷲帝國大軍甚至追趕不敵而潰退的惡魔軍隊到了地底深處,惡魔們的王國;而艾羅蘭和銀色城邦的部隊並未遵循同盟的誓言跟進,獅鷲帝國當時的國王亞歷克斯·格裡芬皇帝因此被殺。
我聽了之後,極端憤怒。頭腦裡又很混亂。這人告訴我的,完全是與我平日所聽到的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故事,我應該相信哪一個?
但是憤怒到了極點,大約往往能夠奇異地冷靜下來吧。我想我就是憤怒到了極點。
我冷靜地問他叫什麼,為什麼要來告訴我這些。
那個人笑了笑,沒有回答我第二個問題,只說,他曾是艾羅蘭最偉大的聖人、龍騎士蒂耶魯年輕時忠實的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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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鄂加。
然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就彷彿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後來,記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成了艾羅蘭精靈遊俠的標竿。
那個時候,我不過剛剛成年,年少氣盛。但我已經懂得,有些事情,在這動盪的世間裡,假如要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最好自己就懂得捨棄。
比如年少時的那種銳氣。比如年少時的那種感情用事。比如不切實際的奢望。
沉潛和穩重才能造就一個人。我每戰必身先士卒,奮勇無畏。我吃過很多甚至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苦,我深知如果要為艾羅蘭做更大的貢獻,就須得先做出更大的犧牲。因此我馳騁疆場,轉戰南北,在艱苦中如同修行一般磨礪自己的各項能力,從來不叫一聲苦,從來不把自己的任何情緒形諸於色。
很快,我成為艾羅蘭的第一重臣。
能夠為艾羅蘭、為維護這得來不易的和諧而貢獻自己的一切,才是身為一個精靈最應該做的事情。
阿拉倫國王陛下開始放心地把很多重責大任交給我,比如出使鄰國的塔倫嘉德宮廷,比如率領艾羅蘭全部的軍隊,比如帶著新進的遊俠們出任務,培養他們,好早日獨當一面,為國效力。
我做這一切都遊刃有餘。
直到,有一天,獅鷲帝國的考德威爾領主率軍前來求援,乞求艾羅蘭的庇護。
我照例受召參加這次會面。考德威爾領主與我從前也是在獅鷲帝國打過交道的,我對他並不陌生,對獅鷲帝國的現狀也並不陌生。
只是,我沒有想到,在場的,居然還有一位陌生的精靈少女。
她有著一頭豐盈的酒紅色長髮,一部分在腦後挽成一個大大的髻。臉上畫著與她的紅髮顏色相同的蜜蜂翅膀描紅,身上穿著一襲與她的紅髮顏色亦是完全相同的細吊帶長裙,雖然比一般精靈族人的衣服都長上許多,卻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纖細的身形。
她態度看似恭謹地侍立在一旁,臉微微低垂著,然而那雙精靈慧黠的大眼睛卻骨碌碌地轉著,將場中一切盡收於心。
她和一般精靈族人似乎不太一樣,和我所熟識的那些精靈遊俠更是迥然不同。
精靈們都愛美,喜歡用美麗的飾物認真裝扮自己。即使是男人也是如此。然而此刻俏生生站在那裡的那名精靈少女,裝束卻極為簡單。額間一道以細細的絲線串起的長翅蜜蜂狀額飾,豐盈的紅髮間簡單地點綴著幾顆圓滾滾的珍珠,右臂上戴著一個圖案簡單的金色臂環,卻愈發映襯得她肌膚白皙,近乎透明。
我知道她也在偷偷打量著我。那兩道視線其實毫不掩飾地落在我臉上,灼灼地掃視我的全身,令我頗不自在。
我並不擅長與女子相處。我想這個毛病是從年少時,自從明白父親再也回不來之後,母親終日不斷的眼淚中養成的。
後來我也出來從軍。艾羅蘭的軍隊裡女子甚多,比如花仙子,花妖。女性遊俠也不算少。
最後,還是一個德魯伊長老教會我一招。他告訴我,只要把那些女子都看作是男子就行了。歸根結底,女子來參軍,目的和男子一樣,也都是為了保護艾羅蘭的榮耀與和諧麼。
我覺得這個方法很好。
阿拉倫國王開始指派一些年輕沒有經驗的遊俠到我手下,跟著我一道出任務,磨鍊意志,積累經驗。其中自然也有女子,比如,出身於劍舞者的安雯。
我按照以前那位德魯伊長老教我的方法來做,果然感覺自然得多。我盡心指導著國王陛下派到我手下的每一個人。好在,一直以來都很順利。
可是,這一次,國王陛下卻把這個精靈少女指派給了我,同樣的任務,卻莫名地令我內心深處微微有些排斥。
我並不想帶著她一起出任務。這個念頭使我心驚。
阿拉倫國王陛下對我來說,近似於亦父亦師,我怎麼會不願意接下他給我的任務?
可是這個名叫黛蕾爾的紅髮少女,年紀輕輕就闖出了“蜂群女王”的名號,還長著一雙太聰明慧黠的明亮眼睛……
卻讓人意外地感到某種危險。
我不敢接近,不敢深究,不敢承認自己的直覺竟然是這樣。我是艾羅蘭的大英雄,我應該是從來不曾遲疑,不曾畏懼,不曾忐忑……
可是那位德魯伊長老的法子,這一次卻沒法奏效。
這讓我心慌。
我沒法子把她真的當作男子來看待。
我給她派怎樣的任務,她都有本事給我打個折扣,又完成得很好。她絕對不會按照一般人會用的方式來完成任務,她總是智計百出,機巧不斷。就連她說的話,也比一般人難懂得多。我從來不能從她的言行裡猜出她內心深處究竟在想些什麼。
她不是男子,也不是一般的女子。
她在我眼裡,是一間彷彿房門大敞,坦坦蕩蕩,但當你走過去卻發現根本看不清楚屋裡究竟有些什麼的房子。
她總是肆意妄為,事情卻從來沒有出格過。這種不可控制、不可捉摸的感覺令我心煩意亂,令我擔憂著不知什麼時候她會終於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
她在我眼裡愈來愈成為一個難解的謎。
我終於忍無可忍,幾次訓誡,甚至在丹拉德把她關了禁閉。
但是她又讓我大大意外了一次。
門外的戰舞者,每次換班的時候都會來向我報告近況。於是我知道,幾乎全丹拉德的人都去她的禁閉室外慰問過了。盛況空前。
我至今仍然記得,當我推開那間破舊的小木屋的房門,躲過她故意佈置的幾根綁著刺兒果的長藤偷襲之後,看到的那幅景象。
破敗簡陋的小屋子裡,四處漏風的房頂上的空隙裡,居然掛滿了一根根虯結的長藤,其上插滿樹葉和鮮花,垂掛下來,清風吹動,如同一幅美麗至極的天然鮮花簾幕,在傍晚的清澈風裡帶起一陣沁人心脾的幽幽香氣。
我走遍艾羅蘭的千山萬水,卻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麗的景象。一時間,這景象震懾我的心神,我大大地愣住了。
只是,她給我的意外只不過是個開始。
我派她去守衛要塞,她不但給我浪費箭枝,而且夜間還無視我的警告以及國王陛下的諄諄教誨,化裝偷跑出城去越境撿拾箭枝,簡直無法無天!
那晚,我一時心血來潮,巡視的時候暗中注意了一下她的房間,見她的房間黑燈瞎火毫無動靜,反而起了疑心,去檢視時,才發現她已經偷溜到城外去了。
我大為氣惱,匆匆趕去,將她捉個正著。
以為她會辯解,會掙扎,卻不料她的反應根本異於常人。
她先是漫天丟擲一些全無聯絡,卻令我難以回答的問題,然後在我真正著惱的時候,又突如其來緊緊抱住我的腰。
然後,她哭了。
我原以為女人的淚水都像母親那樣的哀悽或軟弱,我以為我已經看多了那樣的哭泣,再也不會為之動容分毫。
然而眼望著那個平日裡那樣活力十足生機勃勃的女子,忽然顯現出我從沒想到過的一面,那種啜泣輕而壓抑,彷彿要在突如其來的軟弱裡勉強挺直她自己細瘦的背脊,她的雙肩在破舊農婦裝的掩蓋之下仍然單薄卻頑強,那種純粹而可笑的細小堅持,令人迷惑。
這樣的哭泣,不像軟弱,反而像是一種慷慨的分享。彷彿只有她深深信任的人,才能夠看得到她最脆弱又最努力的時候。
這種不在我預期之中的淚水,出乎意料地滾燙,彷彿要燒穿我胸口的肌膚,一直燒灼到我的心上,使我的胸膛裡的一切熊熊燃燒,化為灰燼。
即使在哭泣的時候也不忘記為難我的這個人,令我心煩意亂。有種不可解的情緒在胸口掙扎叫囂,似乎正要凝結成形。
我不敢再往下想。也不能再往下想。
黛蕾爾,你是我人生迄今為止所遇見的最大難題,然而我只有咬牙面對,及早完成這個漫長而折磨人的任務,才能夠擺脫掉這些困擾,重回往日的清靜。
但在任務完成之前,我要怎樣才能避開這些從來沒有遇見過的困擾呢?
呵!西萊納女神在上,假如這就是我人生所能遇見的最艱難的試煉,那麼我很想知道,我的解脫之日到底是什麼時候。
希望那一天及早到來。
不然,我有種模糊的擔心,怕自己會輸掉,這場不見硝煙的試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