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正義的夥伴75、神譴
戶籍課的地下隔離著不少被判定為對社會有極大危害的能力者。只是鮮有人知道, 在這座結構復雜的大型監牢之下,尚有一層永不能見光的籠中籠。
速水紫央就是在這裡再見到伊維斯的。
“已經正式對外宣稱我病逝了。”伊維斯坐在輪椅上, 素色的衣著一塵不染。他已經非常虛弱,語聲極輕, 不說話時看起來像極了一方了無生氣的陶瓷人偶。“雖然不是事實,但也只是時間早晚的事。不過……還算幸運,你來得及在我死前做決定。”
速水紫央把手裡的美國百合插回花瓶,目光從百合秀氣的花瓣上移至他身上。
伊維斯的姓氏在德語中是晚霞的意思,而相識以來她卻從未在他身上得見哪怕一星半點與那姓氏相符的豔麗色彩,哪怕論及己身生死時亦坦然極了。她想這也許是跟做醫生的見慣了生死一個道理,不像她即使失去過許多戰友, 還是麻木不起來。
她拄著柺杖坐回卵形隔離艙的病床上, 強迫自己不去看周圍冰冷的金屬器械。“畢竟大科學家研究了這塊凍肉這麼久,這樣也算有始有終。”
“說的也是。”伊維斯揚起一個一閃即逝的笑容。“感覺如何?”
速水紫央拍了拍傷腿。“沒有感覺,麻醉應該已經起效了。”說著重新調整姿勢躺好。
伊維斯有條不紊地整理著在她身上的導管、替她掛上入耳式耳機,然後按下了控制檯的按鈕。蒸騰著白色霧氣的艙蓋緩緩合上, 透過厚重的玻璃, 她看不清對方的面容。
她緩緩閉上了眼睛。
耳機傳來輪椅摩擦著地面的響聲。
她覺得有些恐慌,以至於再出聲時,聲音都嘶啞起來。“伊維斯……”
密封的隔離艙中,語聲像是在顱腔中迴響,空曠得讓人心悸。
“怎麼了?”
她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我後悔了,來之前應該再吃一粒安眠藥才對。”
除卻聲音中幾不可察的顫抖外, 她聽起來像是在閒聊的語氣竟讓人產生了錯覺,就好像時光倒流、她才剛從國長路研究所的隔離室醒來,而周圍只有一個會說德語的他能夠交流;無法接觸外界的日子漫長卻並不難熬,因為她恐懼著未知的時代、而他則已經習慣了牢籠的滋味。
“睡著的話,能力是無法啟用的。”伊維斯低聲說道。
她沉默片刻,回答道:“也對。”
儀器啟動時發出細小的滴滴聲;透明的導管被湧入的能量簇染成鮮明的紫,就像是經脈中的血液。
她感覺到體內的能量在藥物和器械的催化下舒緩地流動起來。
這種感覺很熟悉,跟當初她和石板感應時一模一樣。血液開始沸騰,身體被未知的力量牽引著;
然後從那天開始,她的時間停止了流動。
安靜的密封艙中只餘下她自己的呼吸聲。
她想要時間過得快一點,不要鈍刀子割肉、而是狠狠地痛一下就趕快過去;她又想讓時間過得慢一些,最好失去腹中另一個生命的時刻永遠不要來臨。
耳機內傳來伊維斯的嘆息聲。“能量強度提升中,檢查一下你的傷口。”
身邊有人聲讓她覺得好過了一些,可是另一種想要將這狼狽的姿態藏起的心情卻讓她覺得更加難堪。想要逃離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往上湧,儘管自己實在是無處可逃。
她抬手撫向心口的槍傷。
掌下的血肉正以一種奇妙的節奏起搏著;膝蓋的傷口亦是麻癢,又彷彿被注入了未知的力量,她知道傷口正以極快的速度癒合。
身周很快便被能量的光芒籠罩,如同一顆光蛹。
……永恆的意義是什麼?
——能夠讓溢位的時間迴流、倒轉時間的沙漏,直至時間回溯在她得到這力量的那一天。
這意味著她永遠不會產生任何“變化”。
一旦身體內發生的“變化”超過了界限,能量就會將強行將時間鎖住、然後開始“倒帶”。
這力量可以治癒傷口、戰勝死亡,亦或是……收割本該被正常孕育出的新生命。
藥物讓她暫時失去痛覺,卻仍能清晰地感覺到小腹處漸漸湧起的推擠感。難以言喻的恐懼開始在四肢百骸中流動,這是從未有過的、就連與亡友訣別時都未曾體驗過的恐懼。
她知道自己正在失去重要的東西,但卻無力阻止。
寒意侵蝕著身體,神思也恍惚起來。都說溫水煮青蛙,她反而是泡在一汪冷水裡,意識到死到臨頭時早就成了浮水中的冰。
眼眶的酸楚化作了潮熱。淚珠湧出眼角、緩緩滑下。似乎是被這液體燙了一下,她眼簾一顫,睜開雙眼。
她眨了一下眼,讓眼眶內殘留的液體順著淚痕全部湧出,重又闔眼。
體能的能量流速加快,一陣一陣地衝擊著小腹,排斥著本不該屬於這具擁有停滯時間的軀殼的組織。她開始反胃,想回憶些什麼來轉移注意力、以減輕對體內翻攪著的異常感覺的強烈牴觸。
心臟每跳一次,負罪感就又多了一分。喉嚨變得乾澀,自臆想的土壤中漫出名為窒息感的荊棘,刺入血肉,疼得讓人幾欲發狂。
她想起在戰場上像麥稈一樣被收割的生命,可沒有哪一次對死亡的目睹像這一次這樣讓人痛到刻入骨髓的程度——
因為被殺死的是自己的孩子。
她剋制著想要尖叫、想要離開這裡的衝動,對自己說這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就算不這麼做,當體內的胎兒生長到一定程度,就會被這具身體內所謂的“永恆”排斥出去。
按在心臟上的手指神經性地收緊、指甲刺入皮膚,而被刺破的細小傷口又快速地癒合。
小腹的墜脹感強烈起來,有什麼東西正在被一寸寸剝離。就像野獸的爪,在內臟中翻攪、將內裡一併掏空。
身下有熱流汩汩湧出。
她捂住小腹的手緩緩下移、指尖感覺到到腿間黏膩的血液,僅存的自持在這一刻坍塌了。
她挪動了一下手臂、想拔掉阻礙行動的導管坐起來。耳機裡伊維斯的聲音如隔雲端聽不真切,她滿腦子都是想看看正發生著什麼的念頭。
只是這樣稍微動一動,身體就被驟然來襲的、巨大的空虛感給擊垮了。
【生命是母親的骨與血;你看不見它,因它太過幼小。直至它慢慢成長、離開母體,牙牙學語、蹣跚學步……】
【將來你也會成為母親。你將哺育他,愛護他,教養他。】
【我的孩子一定會像父親你一樣,是個強者!】
【你認為強者的意義是什麼?】
【他可以不具備使人屈服的暴力,但必須擁有寬宥的美德和堅定的信仰。】
那麼……又該如何寬宥自己的原罪?
【德累斯頓石板的力量是神蹟,將會使人得到幸福。】
【就算成為怪物也好,也想要得到那力量,想要復仇。】
其實神蹟……只不過是付出慘痛的代價、換取本不屬於你的東西而已。
不是神蹟,而是……
神譴。
下肢早已麻木,感覺不到手指在腿上輕刮的觸感。她翻過掌心、垂下頭。她想看清自己到底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卻被淚水模糊了視線,使得眼前所見不過是一汪瀲灩的紅而已。
它本該有眺望陽光的眼、擁抱愛人的手、立於世間的足。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結束了。
……
怦怦。
心臟驟然加劇的鼓動讓周防尊的腳步有了一絲遲疑。
eden明面上是貿易公司,實際上是一夥每天都吞吐大量軍火的黑幫事務所的洗錢工具而已。突入大廈內部的過程非常順利,可線索卻在終於追查到槍支源頭時中斷了。
他意興闌珊地走出對方的頭目所在的房間,返回二樓;轉頭朝下望去,對上了已經站在大廈入口恭候多時的青王的視線。老對頭帶領著一群劍士,嘴角一如既往地噙著一抹平淡而疏離的笑,臉上的神情自信極了。他拔出鞘中劍,青色的光網延展開來。
周防踩上欄杆、朝下跳去。長腿一曲作為緩衝,赤王再度站直身體時,體內充沛的力量已怒吼著化作赤色陽炎向宗像攻去。
火為人帶來溫暖,亦可是焚燬一切的高溫。周防莫名的心煩意亂在這種熟悉的溫度中得到了些許緩解——他已經快被體內臨近崩潰的力量給逼瘋了。自從十束死後,纏繞著他的噩夢變本加厲,而只有在這樣肆無忌憚地催動力量去破壞、去燃燒的時候,他才覺得這雙手實實在在地抓住了自由。
可惜對常人來說唾手可得的自由對他來說是罌粟,迎接他的也只是死局而已。
不是沒有不捨。
但也已經足夠了……
他想起昨天早上最後一次跟速水紫央吵架的情景,越發煩躁起來。
天空中現出兩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一把光耀璀璨、屬於青之王;一把殘破腐朽,屬於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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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聽到以前聽著的時候總是嗤之以鼻的宗像的宣言——“以劍制劍,我的大義沒有陰霾”,不由在心裡慢慢描繪出一個從火光之中走出、就為了搶救一隻破爛晶核的女人的形象來。
然後他沒什麼表情地聽完宗像不急不躁地說完他所違反的法典和即將要逮捕他的決定,繼而伸出雙手、在宗像波瀾不驚的盯視中答道:“沒意見。”
……
拘捕赤王之後,淡島世理一回到車上就心神不寧地開始撥速水紫央的終端。接電話的是伊維斯,沒等她開口,就率先輕聲道:“失禮了,不過她現在還在休息中。”
淡島調整了一下呼吸,這才艱難地問道:“……怎麼樣了?”
“已經結束了。”對方答道。
淡島回頭看向關押著赤王的車,不知該如何接話。
另一頭的車廂內,周防看著終端液晶幕屏上顯示對方終端佔線中的字樣,眉頭越蹙越深。他很有耐心地再撥了一次,因為雙手都被銬起、這個動作有些艱難。一旁的宗像對此視而不見,而是拈著拼圖的零片沉思著。
這一次接通了,卻等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人接。
就在周防想要再打一次的時候,終端傳來她的聲音。
男人擰了擰插在終端上的耳機線,沉聲問道:“在哪裡?”
她隔了一會兒才答道:“醫院。”
王權者驟然繃直了脊背,眯起眼。
“……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