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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聖母院

第十一卷_一、小紅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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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聖母院第十一卷_一、小紅鞋

第十一卷

一、小紅鞋

流浪乞丐們圍攻教堂時,愛斯梅拉達睡得正香。但是,不久,她就被教堂周圍越來越大的喧鬧聲和先於她醒來的山羊不安的叫聲吵醒了。她坐起來,仔細聽了聽,朝視窗看了看,她被亮光和喊聲嚇壞了,連忙奔出小屋去看個究竟。廣場上的可怕景象,那騷動著的幻影,那夜襲的混亂,那在黑暗中依稀可見的像一群青蛙跳來跳去的猙獰可怖的人群,那哇裡哇啦的叫聲,那猶如鬼火劃破沼澤地的茫茫霧靄,在這群黑影頭上跑來跑去的幾個紅紅的火把,這一切使她彷彿看到了群魔會的幽靈在同教堂的石頭妖魔進行著一場神秘的戰鬥。她從小就浸透了吉卜賽部落的迷信思想,因此,她第一個念頭就是以為無意中看到了那些專在夜間出沒興妖作怪的異類。於是,她嚇得趕緊回到屋裡,蜷縮在床上,請求她的陋床讓她做一個不像這樣可怕的噩夢。

然而,鬼怪引起的恐懼漸漸煙消雲散。她發現喧鬧聲越來越大,還有其他一些現實的跡象,她意識到包圍她的不是幽靈,而是人。於是,她的恐懼雖然沒有增加,卻改變了性質。她想,也許是民眾暴動,要把她從避難所裡搶出去。她想到又要失去生命,失去希望,失去她憧憬著將來能相見的弗比斯,想到自己那樣柔弱無力,無路可逃,無依無靠,孤立無援,被人遺棄……所有這些想法使她垂頭喪氣,意氣消沉。她跪下來,頭伏在床上,雙手合抱在頭頂上,惶惶不安,渾身哆嗦。她雖然是埃及人,是崇拜偶像的異教徒,但卻哭泣著祈求基督教仁慈的上帝饒恕她,祈求她的女主人聖母娘娘庇護她。一個什麼也不信的人,一生中有些時候也會相信附近寺廟所信奉的宗教。她像這樣匍匐了很久,其實,發抖的時間比祈禱的時間長。她感到憤怒群眾的氣息越來越近,嚇得渾身冰涼。她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這樣狂怒,不知道他們在策劃什麼、在幹什麼、在想什麼,但是,她預感到結局一定很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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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在焦慮不安,忽聽得有人朝她走來。她回過頭,看見兩個男人走進屋子,其中一個提著一盞燈,她輕輕叫了一聲。

“別害怕,”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是我。”

“誰?您?”她問。

“皮埃爾·格蘭古瓦。”

聽到這個名字,她放心了。她抬起眼睛一看,果然是詩人。但是,他身邊還有一個從頭到腳都矇住的黑衣人,她嚇得不敢說話了。

“呀!”格蘭古瓦用責備的口吻說,“加利都比您早認出我來。”

的確,那小山羊沒等格蘭古瓦自報姓名就認出他了。格蘭古瓦剛進屋,小山羊就靠到他的膝蓋上,親熱地蹭來蹭去,蹭得他一身白毛,因為它正在換毛期。格蘭古瓦也報之以親熱的愛撫。

“和您一起的是誰?”埃及姑娘低聲問。

“放心吧,”格蘭古瓦說,“是我的一個朋友。”

說完,哲學家把提燈放到地上,蹲下來,摟住加利,興奮地大聲說道:“啊!這是一個溫存可愛的動物,當然,引人注目的是它的清潔,而不是它的個頭。它機敏,靈巧,還像語法家那樣有學問。哦,我的加利,你沒有忘掉那些漂亮的戲法吧?能不能學一學雅克·夏莫呂的樣子?……”

黑衣人沒讓他說完。他走到格蘭古瓦身邊,粗暴地推推他的肩膀。格蘭古瓦站起身,說:“真的,我忘了,我們得趕快離開這裡。——不過,老師,您也不該這樣粗暴呀。——我親愛的孩子,美麗的姑娘,您和加利都有生命危險。他們要來抓您。我們是您的朋友,是來救您的。跟我們走吧。”

“真的嗎?”姑娘驚慌地大聲說。

“是真的。快走吧。”

“我很願意,”姑娘結結巴巴地說,“可是,您的朋友為什麼不說話?”

“這——”格蘭古瓦說,“因為他的父母親性格孤僻,養成了他沉默寡言的習性。”

她只好相信這個解釋。格蘭古瓦拉起她的手,他的同伴從地上撿起燈,在前面帶路。由於恐懼,姑娘已經麻木了,暈頭轉向,所以身不由己地讓他們帶走了。小山羊一蹦一跳,跟在後頭。它因為又見到了格蘭古瓦,高興若狂,不時地把犄角伸到他的腿中間,弄得他磕磕絆絆,常常差點摔倒。

“這就是生活,”每次差點摔倒時,哲學家就說,“讓我們摔倒的常常是我們最好的朋友!”

他們很快下了鐘樓,穿過教堂。教堂裡黑咕隆咚,杳無人影,卻迴盪著喧鬧聲,形成了可怕的對照。出了紅門,他們來到後院。那裡也不見人影,議事司鐸們早已逃到主教府去做集體禱告了。院子裡空空蕩蕩,有幾個僕人惶恐不安地躲在黑暗的角落裡。格蘭古瓦一行向通往灘地的小門走去。黑衣人掏出鑰匙,開啟小門。讀者知道,灘地是老城區這邊的一塊狹長的河灘,四周有圍牆,在小島的東端、聖母院教堂的後面,屬聖母院教務會管轄。他們發現,那裡非常荒涼,喧鬧聲小多了,流浪乞丐的喊聲傳到那裡已變得模糊不清,不那麼刺耳了。灘地岸頭只種著一棵樹,順流刮來的寒風吹得樹葉沙沙響。但是,他們還沒有完全脫離險境。離他們最近的建築是主教府和教堂。主教府內顯然亂做一團。燈光在一個個視窗跳躍奔跑,劃破了黑沉沉的主教府,就像剛剛燒完了紙,留下一座由灰燼搭成的建築物,無數跳躍的火星在上面奔跑嬉戲。一旁是聖母院的兩座大鐘樓,矗立在長條形中殿上面,從背後看,它們的剪影清晰地顯露在前庭廣場那一大片紅光之中,猶如獨眼巨人大火爐裡的兩個大柴架。

夜色深沉的巴黎閃動著一小片火光,把巴黎的一部分呈現在人們眼前。這樣的背景,在倫勃朗的畫中可以看到。提燈的人徑直向灘地的尖角走去。那裡,在水邊,有一排釘了板條的被蟲蛀得腐爛不堪的籬笆,幾枝枯瘦的葡萄藤垂掛在籬笆上,猶如張開的手指頭。在籬笆的陰影裡,藏著一條小船。那人示意格蘭古瓦和他的女伴上船。山羊跟在他們後面。那人最後一個上來。他砍斷纜繩,用一根長篙把船撐離岸邊,然後,拿起兩隻槳,坐在船頭,用力向河中間搖去。塞納河的這一段水流湍急,他費了很大勁才劃離島尖。

格蘭古瓦上船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山羊放到他的膝蓋上。他坐在船尾。埃及姑娘對陌生人感到惶惑不安,就坐到詩人身邊,緊靠著他。

哲學家感到船開動了,就拍起手來,並在加利的兩隻犄角之間吻了吻。“啊!”他說,“我們四個終於得救了!”接著,他又擺出一副思想家深沉的神態,“要使偉大的行動獲得成功,有時候得靠運氣,有時候得耍計謀。”

小船慢慢划向右岸。姑娘心中暗暗害怕,偷偷觀察陌生人。那人小心翼翼地遮住燈光。他坐在船頭,黑暗中露出朦朧的身影,宛若一個幽靈。他把風帽壓得低低的,就像戴了假面具,每次划槳時,胳膊微微張開,寬大的黑袖子從胳膊上垂下來,好似蝙蝠的兩隻大翅膀。而且,到目前為止,他一直不言不語,無聲無息。船上,除了木槳來回搖動的咿呀聲和無數水波衝擊船身的刷刷聲外,再也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

“我以靈魂發誓!”格蘭古瓦突然喊道,“我們像貓頭鷹那樣輕鬆愉快,可是,卻像畢達哥拉斯派的哲學家或像魚兒那樣沉默不語。帕斯克-上帝!朋友們,我真想有人跟我說說話。——人的聲音在人的耳朵裡就是音樂。這話不是我說的,是亞歷山大城的狄迪穆斯說的,真是至理名言!——當然,亞歷山大城的狄迪穆斯不是平庸的哲學家。——同我說句話吧,美麗的姑娘!我求求您,同我說句話。——對了,您從前特別喜歡撅嘴,那動作很滑稽。您現在還常做嗎?朋友,您知道嗎?高等法院對避難所有司法權,您在聖母院那間小屋裡多麼危險。唉!那真是小蜂鳥在鱷魚嘴裡築巢呀!——老師,月亮又出來了。——但願我們不被發現!——我們救小姐,這是做了件好事,可是,被他們抓到,他們會以國王的名義把我們全絞死的。唉!人做的事都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解釋。同樣一件事,發生在我身上會受到譴責,可發生在您身上就會受到讚揚。讚美愷撒的人卻指責卡蒂利納。老師,您說對不對?您說這個哲理怎麼樣?我天生就具備哲學的才能,正如蜜蜂天生懂幾何學一樣。——嘿!誰都不理我。你們兩人的脾氣真叫人受不了!我只好自言自語了。這就是我們悲劇中所說的獨白。——帕斯克-上帝!——我告訴你們,我剛才見到了路易十一,這句粗話是從他那裡學來的。——真是帕斯克-上帝!他們怎麼還在老城大吼大叫。——路易十一是一個既難看又可惡的老國王。他全身裹在皮衣服裡。他還欠著我婚禮讚歌的賞錢呢,就算今天夜裡沒有絞死我,也不能完全抵消呀。不過,我要是被絞死了,也就不能討債了。——他對有能力的人是很吝嗇的。他應該好好讀一讀薩爾維安·德·科隆的《駁吝嗇》,一共有四卷。一點不假!國王對待文人極其狹隘,甚至非常殘酷,非常野蠻。他是一塊海綿,專從人民身上吸取血汗錢。他的積蓄就像生了病的脾臟,腫了自己,卻瘦了身體其他部位。因此,人民對時世艱難的抱怨,轉變成了對國王的不滿。在這個溫良而虔誠的國王統治下,絞刑架因為絞的人太多而快要折斷了,斷頭臺由於沾滿了鮮血正在腐爛,監獄就像塞得太滿的肚子就要撐破。國王一隻手搜刮,另一只手絞死人。他是鹽稅夫人和刑臺先生的代理人。王公貴人被剝奪爵位,平民百姓備受壓榨。這個國王實在太過分了。我可不喜歡他。老師,您呢?”

黑衣人任詩人嘮嘮叨叨,喋喋不休,他自己繼續同激流搏鬥。激流使小船轉了方向,船頭朝向老城,船尾朝向聖母島,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聖路易島。

“對了,老師,”格蘭古瓦突然又問,“我們穿過狂怒的乞丐隊伍到達前庭廣場的時候,您注意到那個可憐的小鬼了嗎?就是被您的聾子扔到列王長廊的欄杆上砸破腦袋的那個。我的視力不好,沒認出是誰。您知道那可能是誰嗎?”

陌生人不作回答。但他突然停止划槳,兩隻胳膊像斷了似的耷拉下來,腦袋垂到胸前。愛斯梅拉達聽見他抽搐地嘆了口氣,她打了個寒噤。她聽到過這樣的嘆息。小船因無人划槳,順水漂了一會兒。但是,黑衣人終於振作起來,拿起槳,又開始逆流而上。他繞過聖母島,朝乾草港碼頭劃去。

“啊!”格蘭古瓦說,“前面就是巴博府了。——老師,您看那一片黑壓壓的屋頂,尖脊妙不可言。就在那邊,在一堆又低又沉又亂又髒的烏雲下,擠在雲堆裡的月亮就像破了殼的蛋黃流散開來。——那是一座漂亮的公館。裡面有一座小教堂,頂上有一個小穹隆,雕刻精美華麗。在穹隆上面,您可以看見精刻細鏤的鐘樓。還有一座可愛的花園,裡面有一個池塘,一座鳥棚,一個回聲廊,一個槌球場,一片曲徑縱橫的樹林,一座飼養野獸的房舍,還有幾條綠蔭掩映深受維納斯喜愛的幽徑。還有一棵外號叫‘好色之徒’的大樹,因為它曾是某個臭名遠揚的公主和一位風流倜儻、才氣橫溢的元帥幽會的地方。——唉!我們這些可憐的哲學家與一個元帥相比,簡直就像盧浮宮花園裡的一畦白菜或蘿蔔。不過,這有什麼關係?不管對於大人物還是對於我們,生活總是有好有壞,痛苦總是伴隨著歡樂,正如古詩中揚抑抑格旁邊總有揚揚格一樣。——老師,我應該給您講一講巴博府的故事。結局很慘。那是一三一九年的事,菲利普五世統治時期,他是法國在位時間最長的國王。這個故事的教訓是,*的誘惑是有害的、危險的。我們儘量不要把眼睛盯著鄰居的妻子,不管我們的官能對她的姿色多麼敏感。未婚私通是一種極其*的思想。通姦是對別人*的好奇……咦!那邊的喧鬧聲怎麼更大了?”

聖母院周圍的喧鬧聲的確越來越大了。他們側耳細聽,清楚地聽到了歡呼勝利的喊聲。突然,在聖母院的各個樓層,在鐘樓上,在廊臺上,在扶壁拱架下,亮起了無數火把,火光下,士兵們的頭盔閃閃發亮。人們舉著火把似乎在尋找什麼。不久,這三個逃跑者清楚地聽見遠處在喊:“埃及女人!女巫婆!絞死埃及女人!”

可憐的埃及姑娘低下頭,用手捂住臉,陌生人拼命向河岸劃去。然而,我們的哲學家在思考著什麼。他緊緊摟住山羊,把身子輕輕地從埃及姑娘身邊挪開,可是,埃及姑娘卻越來越緊地靠在他身上,彷彿這是她唯一剩下的避難所。格蘭古瓦的確左右為難。他想,按照現行的法律,小山羊被抓住後也要被絞死,那樣就太可惜了,可憐的加利!他又想,身後像這樣拖著兩個囚犯,被似乎太累贅。不過,好在他的同伴巴不得能夠照顧埃及姑娘。他就像《伊利亞特》中的朱庇特,思想鬥爭十分激烈,在埃及姑娘和小山羊之間來回掂量,含著眼淚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嘴裡喃喃自語:“我可沒有辦法同時救你們兩個呀。”

小船劇烈搖晃了一下,他們知道靠岸了。老城仍然充滿著不祥的喊聲。陌生人站起來,走到埃及姑娘身邊,想扶她上岸。她把他推開,去拽住格蘭古瓦的衣袖。可是,格蘭古瓦忙著照顧山羊,有意無意地把姑娘推開了。於是,她只好自己跳上岸。她心中惶恐不安,不知道該做什麼,往哪裡去。她呆呆地望著河水。過了一會兒,等她回過神來,就只剩下她自己和陌生人待在岸邊了。看樣子,格蘭古瓦利用上岸的機會,帶著山羊悄悄溜進水上穀倉街那堆房屋中了。

可憐的姑娘發現就她自己同那個人在一起,不由得渾身顫抖。她想說話,想喊叫,想呼喚格蘭古瓦,可她的舌頭動彈不了,一個音也發不出來。忽然,她感到陌生人的手抓住了她的手。那隻手冰涼冰涼的,卻非常有勁。姑娘牙齒直打戰,臉色變得比照著她的月光還要慘白。那人默不做聲,拉著她的手大步地向河灘廣場走去。在這瞬間,她朦朦朧朧意識到,命運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她無可奈何,只得聽憑他拖著拉著。他是在走,而她卻在跑。這一段河堤是上坡,可她卻覺得在走下坡。她環顧四周,不見一個行人。沿河馬路極其荒涼。她聽不到聲音,感覺不到人在活動,只有老城仍然火光衝天,人聲嘈雜,與她僅隔一條河汊,但那傳來的聲音中混雜著她的名字和要求處死她的呼聲。巴黎的其餘部分以一團團黑影鋪展在她的周圍。

然而,陌生人依然一聲不吭,拉著她大步往前走。她怎麼也想不起來從前是不是走過這些地方。經過一個有燈光的視窗時,她拼力掙扎,突然站住,高喊“救命”。那屋子裡的市民開啟窗戶,穿著襯衣拿著燈出現在視窗,睡眼惺忪地望了望沿河街,嘀咕了幾句,但她聽不見說的是什麼。接著,百葉窗又關上了。最後的一線希望熄滅了。

黑衣人仍然一言不發,緊緊抓著她的手繼續趕路,並且走得更快。她不再反抗,心如死灰地跟在他後頭。有幾次,她強打精神問他是誰,由於一路奔跑,加之路面不平,說話上氣不接下氣。他始終不回答。他們像這樣沿著河岸來到了一個相當大的廣場。那是河灘廣場。月光朦朧,依稀可見廣場中央矗立著一個黑十字架似的東西,那是絞刑架。她認出是絞刑架,知道自己在河灘廣場上了。那人停下來,轉過身,掀開風帽。

“啊!”姑娘一下驚呆了,結結巴巴地說,“我早就猜到是他。”

正是神甫。他看上去就像是自己的鬼魂,那是月光的作用。在這樣朦朧的月光下,看什麼都像是幽靈。

“聽著——”他對她說,聲音陰鬱,她打了個寒噤,她已很久沒有聽到這個聲音了。他接著往下說,斷斷續續,氣喘吁吁,說明他內心極度不安:“聽著。我們在這裡。我有話要對你說。這裡是河灘廣場。這裡是終點。命運把你給了我,把我給了你。我將決定你的生命,你將決定我的靈魂。我們面前是廣場和黑夜,在廣場和黑夜的那邊,什麼也看不見。所以,你得聽我說。我要告訴你……先得說清楚,不要給我提起你的弗比斯。(他在說這話的時候,就像一個站不住的人來回走動,走到哪就把她拉到哪。)不要跟我提起他。明白嗎?假如你提起他的名字,我不知道我會幹什麼,但一定很可怕。”

說完,他好像恢復了重心,靜止不動了,可是,他的話語卻顯示出他的內心仍然非常激動。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別這樣背過臉去。聽我說。這是一件嚴肅的事。首先,我要告訴你發生的事。——這絕不是開玩笑,我向你發誓。——我剛才說什麼來著?提醒我一下!哦,想起來了。高等法院下了道命令,要把你再次送上絞刑架。剛才,我把你從他們手中救了出來。可是,他們還在追捕你。瞧那邊。”

他伸出胳膊,指指老城。那邊的確還在繼續搜尋。喧譁聲越來越近。河灘廣場對面副總管府邸的塔樓上人聲嘈雜,燈火通明,還可以看見士兵們在對面的河岸上跑來跑去,他們擎著火把,大叫大嚷:“埃及女人!埃及女人在哪裡?絞死她!絞死她!”

“看見了吧,他們在追捕你,我沒有撒謊吧。我,我愛你。——別開口。如果你是想對我說你恨我,就不必了。我已下決心不再聽這個。——剛才我救了你。——讓我先說完。——我可以救你救到底。我什麼都準備好了,就看你願不願意。只要你願意,我就能做到。”

他戛然停下,說:“不,這不是我要說的。”

他跑向絞刑架,仍然不鬆手,拉著她一起跑。他用手指著絞刑架,冷酷地對她說:“你在我和它之間選擇吧!”

她從他手中掙脫出來,跪倒在絞刑架下,擁抱陰冷的柱腳。然後,她把美麗的腦袋轉過一半,越過肩頭望著神甫。她就像一個聖女跪在十字架下。神甫站著沒有動彈,手指頭依然指著絞刑架,那姿態就像一尊塑像。

最後,埃及姑娘對他說:“你比它更使我感到恐怖。”

聽到這句話,他慢慢地放下胳膊,垂頭喪氣地望著鋪石路面。“如果這些石頭會說話,”他喃喃自語,“是的,它們會說我是一個非常不幸的人。”

他繼續往下講。姑娘讓他講,不打斷他。她仍然跪在絞刑架前,整個人隱沒在她的長髮中。現在,神甫的聲調悲哀而溫柔,這與他高傲而粗暴的面孔形成痛苦的對照。

“可我愛你。啊!這完全是真的。我內心燃燒著愛情的火焰,卻什麼也沒有表露出來!唉!姑娘呀,那火日日夜夜,是的,日日夜夜在我胸中燃燒,難道這不值得憐憫嗎?這是一種日夜煎熬的愛情,我告訴你,這是一種酷刑呀。——啊!我痛苦極了,我的孩子!——這是值得同情的呀,我向你保證。你看,我那樣溫和地同你說話。我真希望消除你對我的恐懼。——再說,一個男人愛上一個女人,這不是他的錯呀!——啊!我的上帝!——怎麼!你永遠也不原諒我?你肯定會永遠恨我的!毫無希望了!這會使我變得很壞,你看吧,變得連我自己都厭惡!——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站著同你說話,面對著我們兩人的永恆深淵瑟瑟發抖,可你也許在想別的事!——千萬別跟我提那個軍官!——我真想撲倒在你的腳下!我真想吻……不是吻你的腳,你不會願意的,而是吻你腳下的泥土!我真想像孩子似的哭一場,從我的胸中掏出……不是掏出話語,而是掏出我的心、我的五臟六腑,為了對你說我愛你。可是,一切都沒有用了,一切!——然而,我知道,你的內心只有溫柔和寬容,你渾身都散發著溫柔的光輝,你是那樣甜美、善良、仁慈、可愛。唉!你只對我一個人懷有惡意。啊!這是什麼命運呀!”

他用手捂住臉。姑娘聽見他哭了。這是第一次。他這樣站著,哭得身子一抽一搐,比跪著乞求更可憐、更有說服力。他哭了好一會兒。

等眼淚過去後,他又說:“唉!我找不出話來了。可我要說的話我早就想好了的。現在,我在發抖,我在打顫,在關鍵的時刻,我沒有勇氣了,我覺得有一種至高無上的東西籠罩著我們,使我說話結結巴巴。啊!你如果不可憐我,也不可憐你自己,我就要倒下了。不要讓我們兩人都受到懲罰。你要知道我多麼愛你呀!我這顆心是怎樣的心啊!我背叛了一切道德!我不顧一切地拋棄了我自己!我是博士,卻嘲弄科學;我是貴族,卻辱沒我的姓氏;我是神甫,卻頭枕彌撒書而心裡想著淫樂,向上帝臉上吐唾沫!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呀,你這個迷人的妖精!為了更有資格走進你的地獄!可你卻不要我這個罪人!啊!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還有呢,比這更可怕,啊!更可怕!……”說到最後幾句,他一副精神錯亂的樣子。他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像是自言自語,但聲音很大:“該隱啊,你對你弟弟做了什麼呀!”

接著又是一陣沉默,然後他又說:“上帝啊!我對我弟弟做了什麼呀?我收養他、撫育他、栽培他,我喜歡他、寵愛他,可我把他殺了!是的,上帝,剛才我看見他的腦袋在你教堂的石頭上砸爛了,這都是因為我,因為這個女人,因為她……”

他目光驚恐不安。他又機械地重複了好幾遍“因為她……因為她……”,聲音越來越小,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就像一口鐘在發出最後的顫音。終於,他的舌頭不再發出任何可以聽得見的聲音了,但他的嘴唇仍在翕動。突然,他癱倒在地上,就像什麼東西塌下來一樣;他坐在地上,頭埋在兩腿中間,一動也不動。

姑娘把壓在他身下的腳輕輕抽出來,這微微的動作使他恢復了意識。他用手撫摸深陷的臉頰,對著被淚水沾溼了的指頭髮了一會兒愣。“怎麼!”他喃喃地說,“我哭了?”接著,他驀地轉身面對埃及姑娘,極度不安地說:“唉!你看著我哭居然無動於衷!孩子,你知道,這眼淚是火山的熔漿呀!難道你憎恨的人真的不能打動你的心嗎?你看見我死去,一定會非常高興。可我,啊!我不願意看見你死去!說句話吧!說一句寬恕我的話!不必說你愛我,只要說你願意,這就夠了,我就可以救你。否則……啊!時間過得快哪,我以一切聖物的名義哀求你,說句話吧,否則,我又會變得冷酷無情,就像這個絞刑架,它也在要你呢。想一想我手中攥著我們兩人的命運,而我已喪失理智,這是非常可怕的,我會拋棄一切,我們腳下是無底深淵。不幸的姑娘,即使墜入這深淵,我也會永遠追逐你!行行好,說句話吧!說一句吧!只要一句!”

她張開嘴,想要回答。他趕緊跪在她面前,打算恭敬地聆聽她嘴裡吐出的話語,他想很可能是一句同情話。可是她卻說:“你是殺人兇手!”

神甫瘋狂地摟住她,發出可怕的狂笑。“是的!是殺人兇手!”他說,“可那樣我會得到你。你不要我做奴隸,那你就等著我做你的主人吧。我會得到你的。我有一個窩,我要把你拖進去。你得跟我走,你必須跟我走,否則,我就把你交出去!要麼死,美人,要麼屬於我!屬於一個神甫!屬於一個叛教的人!屬於一個殺人兇手!從今天夜裡起,聽見了嗎?來吧!讓我們快樂吧!來吧!吻我吧,瘋子!要麼是墳墓,要麼是我的床!”

他的眼睛冒著*而狂烈的*,灼熱的嘴唇燙紅了姑娘的脖子。姑娘在他懷裡掙扎。他瘋狂地吻遍她全身。

“不要咬我,惡魔!”姑娘喊道,“啊!臭氣熏天的修士!放開我!我要扯下你可惡的白頭發,一把一把地扔到你臉上!”

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然後,他鬆開她,陰沉地看著她。姑娘以為取得了勝利,接著又說:“我告訴你,我屬於我的弗比斯,我愛的是弗比斯。弗比斯多麼漂亮!你呢,神甫,又老又醜!你滾吧!”

他像被燒紅的鐵烙了一下,狂叫一聲。“那你就死吧!”他咬牙切齒地說。她看見他的目光極其可怕,她想逃走。他又抓住她,搖晃她,把她扔到地上。然後,他拽住她兩隻漂亮的手,拖著她朝羅朗塔樓的拐角處大步走去。

到了那裡,他轉身對她說:“再問一次,你願意跟我嗎?”

她用力回答:“不!”

於是,他大聲喊道:“居迪爾!居迪爾!這是那個埃及女人!你報仇吧!”

姑娘覺得有人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看了看。那是一隻骨瘦如柴的胳膊,是從牆上的窗洞裡伸出來的,像鐵鉗那樣緊緊把她夾住了。

“抓牢!”神甫說,“她就是在逃的埃及女人。不要鬆手。我去找警官來。你就要看到她被絞死了。”

“哈!哈!哈!”從牆裡面傳出一陣發自喉部的笑聲,那是對神甫血腥言辭的回答。姑娘看見神甫朝聖母橋那邊跑去,很快就消失了。可以聽到那邊有馬蹄聲。

姑娘認出是那個兇惡的隱居婆。她嚇得氣也喘不過來了。她試圖掙脫出來。她扭動著身體,像垂死的人那樣絕望地跳了幾次,但是,對方以異乎尋常的力氣抓住她不放。那瘦骨嶙峋的手指頭在她的肉上捏著,收縮著,把她緊緊箍住,彷彿鉚在她的胳膊上了。這不只是鐵鏈,不只是手銬,不只是鐵圈,這是從牆裡面冒出來的有思想有生命的鐵鉗子。

姑娘精疲力竭,靠在牆上,這時,內心升起了對死亡的恐懼。她想到生活多麼美好,青春、天空、大自然多麼美麗,想到了愛情和弗比斯,想到了正在消失的一切和即將來臨的一切,劊子手就要來到,絞刑架就在眼前。於是,她覺得恐懼一直滲入她的頭髮根。她聽見隱居婆猙獰的笑聲,聽見她低聲對她說:“哈!哈!哈!你要被絞死了。”

她有氣無力地把臉轉向視窗,從鐵柵裡看見了隱居婆像野獸般兇惡的面孔。“我什麼地方對不住您?”她就像快斷氣似的問道。

隱居婆不作回答,卻用憤怒而譏諷的唸經般的聲調喃喃自語:“埃及女孩!埃及女孩!埃及女孩!”

不幸的愛斯梅拉達明白自己不是在和人打交道,於是又垂下腦袋,頭髮披散下來。

忽然,隱居婆叫了起來,彷彿埃及姑娘提的問題剛剛進入她的大腦:“你什麼地方對不住我?你問這個?——啊!你什麼地方對不住我,埃及女人!好吧!你聽著。——我有過一個孩子,我!聽明白了嗎?我有過一個孩子!一個孩子,我告訴你!——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我的阿涅斯,”她茫然若失地喊著女兒的名字,在黑暗中吻著什麼東西,“怎麼樣!明白了嗎,埃及女孩!有人偷走了我的孩子。這就是你對不住我的地方。”

姑娘就像只可憐的羔羊,回答道:“那時候我也許還沒出生呢!”

“不!出生了!”隱居婆說,“肯定出生了。你也有份兒。她要是活著,也是你這個年紀!就這樣!——我待在這裡十五年了,我痛苦了十五年,祈禱了十五年,把我的頭在牆上撞了十五年。——告訴你,是那些埃及女人把我的孩子偷走的,聽見了嗎?她們把她吃了。——你有沒有心肝?你想象一下孩子玩耍、吃奶和睡覺的樣子!可愛極了!——啊!她們奪走的、她們殺死的就是這個!就是這個!仁慈的上帝知道得清清楚楚!——今天輪到我了,我要吃埃及女孩子的肉。——啊!要是沒有這些鐵條攔著,我就可以咬你了。我的頭太大,過不去!——我可憐的孩子!她還睡著哪!她們去偷她的時候,她被驚醒了,叫也是白叫呀,我那天不在家呀!——啊!埃及的母親們,你們吃掉了我的孩子!來看看你們的吧!”

說完,她大笑起來,或者說是咬牙切齒,因為在這憤怒的臉上很難分清是笑還是咬牙。天快亮了。魚白色的曙光朦朦朧朧地照著這一場景,廣場上的絞刑架越來越清晰。可憐的女犯似乎聽見聖母橋那邊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了。

“太太!”她雙手合十,雙膝跪地,披頭散髮,惶恐不安地喊道,“太太!可憐可憐吧!他們來了。我沒做過對不起您的事。您難道願意看見我這樣可怕地死在您眼前嗎?您會有憐憫心的,我肯定。這太可怕了。讓我逃走吧!放開我!開開恩吧!我不願意這樣死去呀!”

“還給我孩子!”隱居婆說。

“開開恩吧!開開恩吧!”

“還給我孩子!”

“放開我,看在上天的分上!”

“還給我孩子!”

姑娘又一次倒下了。她精疲力竭,眼神已像墳墓裡的死人一般呆滯。“咳!”她斷斷續續地說,“您在找您的孩子,可我卻在找我的父母。”

“還我的小阿涅斯!”居迪爾說,“你不知道她在哪裡?那你就等著死吧!——我要告訴你,我從前是*,我有一個孩子,有人把我的孩子偷走了。——是那些埃及女人偷走的。你明白你得死了吧。要是你的母親埃及女人來要回你,我會對她說:‘當母親的,看看那絞刑架吧!’——要不你就還給我孩子。——你知道我可愛的女兒在哪裡嗎?喏,我給你瞧瞧。這是她的鞋子,是她留給我的全部東西。你知道另一只在哪裡嗎?你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哪怕是在天涯海角,我也會跪著跑去尋找。”

說著,她從窗洞裡伸出另一只手臂,把那只繡花小紅鞋拿給埃及姑娘看。這時天色已相當亮了,可以看清楚鞋的形狀和顏色。

“給我看看,”埃及姑娘顫抖著說,“上帝!上帝!”她一面說,一面用閒著的那隻手急忙開啟掛在脖子上的飾有綠玻璃的小荷包。

居迪爾咕噥道:“哼!哼!你就擺弄魔鬼給你的護身符吧!”她驀然住口了,渾身哆嗦,用發自肺腑的聲音喊道:“我的女兒!”

埃及姑娘從荷包裡拿出了一隻小鞋,跟那只一模一樣。小鞋上別著一張羊皮紙,上面寫著兩行詩:

小鞋成雙之� ��,

母女相逢之日。

轉眼工夫,隱居婆已把兩隻鞋作了比較,讀了羊皮紙上的文字,她笑逐顏開,臉貼到窗柵上,喊道:“女兒!我的女兒!”

“我的母親!”埃及姑娘應道。

激動的情景是難以描繪的。

她們中間隔著牆壁和窗柵。“啊!該死的牆!”隱居婆喊道,“啊!看見她,卻不能擁抱她!把你的手給我!你的手!”姑娘把胳膊伸進窗洞,隱居婆撲到那只手上,嘴唇貼上去,久久地親吻著,要不是她的身體因哭泣而不時地抽搐,真會以為她已經斷了氣。她在黑暗中無聲地哭泣,眼淚嘩嘩往下流,就像黑夜下起了傾盆大雨。可憐的母親要把十五年來在她的心裡一滴一滴積聚起來的淚水,從那又深又黑的淚井裡全部傾注到她所崇拜的那只小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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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她抬起頭,把披在額頭上的灰白長髮掠開,一句話也不說,開始用兩隻手兇猛地搖晃窗上的鐵條,就像一頭狂怒的母獅。鐵條巋然不動。於是,她到牆角裡拿來一塊做枕頭的石板,使勁向鐵條砸去,一根鐵條冒著火花斷裂了。她又砸了一下,那攔住窗洞的老朽的十字形鐵柵就徹底摧毀了。她用力把生鏽的鐵條折斷,然後拔掉。有時候,女人的手有超人的力量。不到一分鐘,通道就開啟了。她攔腰抱住女兒,把她拖進小屋,嘴裡喃喃地說:“過來!讓我把你從深淵中救出來。”

她把女兒拉進小屋後,輕輕放在地上,然後又把她摟在懷裡,就像在摟著她的小阿涅斯。她在狹窄的小屋裡走來走去,邊走邊吻女兒,邊走邊同她說話,欣喜若狂,如醉如痴,又哭又笑,又喊又唱,這一切都是同時發生的,而且情緒激動。

“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她說道,“我找到我女兒了!她就在這裡。仁慈的上帝把她還給我了。喂!你們!你們都來呀!那邊有人嗎?快來看呀,我找到女兒啦。我主耶穌,她多美啊!您讓我等了十五年,仁慈的上帝,您是想讓她長成漂亮的姑娘後才還給我。——那些埃及女人沒有把她吃掉嘛!這是誰造的謠?我的小女兒!我的小女兒!親親我呀。那些善良的埃及女人!我喜歡埃及女人。——真的是你,怪不得你每次從這裡經過,我的心都怦怦地跳呢。我一直以為那是仇恨。原諒我,我的阿涅斯,原諒我。你一直認為我很兇惡,是吧?我愛你。——你脖子上的那顆痣還在嗎?讓我看看。還在那兒。啊!你長得多美!是我給了你這麼大的眼睛,小姐。親親我。我愛你。現在,別的母親有自己的孩子,我不在乎了,我也可以嘲笑她們了。讓她們來吧。我也有孩子。瞧她的脖子、她的眼睛、她的頭髮、她的手。你們能找到這樣漂亮的嗎?啊!我敢保證會有好多男人愛她的!我哭了十五年。我的美貌全都跑到她身上了。親親我呀!”

她還說了許多荒唐話,聲調極其動聽。她弄亂了可憐姑娘的衣服,姑娘羞得面紅耳赤。她用手梳理姑娘絲一般的頭髮,她親吻她的腳、她的膝蓋、她的額頭和眼睛,對一切都讚歎不已。姑娘任她愛撫,不時地用柔情似水的聲音輕輕呼喚:“我的母親!”

“你看,我親愛的女兒,”隱居婆又說,邊說邊親,聲音斷斷續續,“你看,我會愛你的。我們離開這裡。我們會很幸福。我在蘭斯,在我的家鄉,繼承了一點遺產。你知道蘭斯嗎?啊!不,你不會知道,那時候你太小。你知道你四個月的時候多麼漂亮啊!你的腳丫子一點點大,都有人好奇地從七里外的埃佩內趕來看你的腳哩。我們會有一塊地,一座房子。我要讓你睡在我的床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誰會相信?我找到女兒了!”

“啊!我的母親!”姑娘終於剋制住激動,能夠說話了,“那個埃及女人早就對我說過。我們中間有一個善良的女人去年死了,她一直像奶媽一樣照顧我,就是她把這個荷包掛在我脖子上的。她常對我說:‘孩子,好好儲存這東西。這可是寶貝。它會保佑你找到你的母親。你是把你的母親掛在你脖子上啊。’她說中了,那個埃及女人!”

隱居婆又一次緊緊摟住女兒:“來,讓我親親你!你說得多好。等我們回到老家,就把這雙鞋拿去給教堂的聖嬰穿上。多虧慈悲的聖母,我們才能夠重逢的。我的上帝!你的聲音多好聽!剛才你同我說話時,就好像在唱歌似的!可是,真不敢相信這樣的事是真的!人不會輕易死的,因為我這樣高興,也沒有死嘛。”

接著,她拍起手來,又笑又喊:“我們就要過幸福的日子啦!”

這時候,一陣清脆的兵器聲和嘚嘚的馬蹄聲傳進了小屋,聽上去馬隊好像已經走出了聖母橋,沿著河堤朝這邊開來。埃及姑娘憂慮不安,撲到隱居婆的懷裡:“救救我!救救我!母親!他們來了!”

隱居婆驟然臉發白。

“啊!天哪!你說什麼?我怎麼忘了!有人在追捕你!你幹了什麼了?”

“我不知道,”苦命的孩子回答,“我被判處死刑了。”

“死刑!”居迪爾像是挨了雷擊,踉蹌了一下,“死刑!”她呆呆地又重複了一遍,眼睛愣愣地看著女兒。

“是的,母親,”姑娘驚慌失措地回答,“他們要殺我。他們來抓我了。那絞刑架是用來絞死我的。救救我!救救我!他們快到了!救救我!”

隱居婆就像變成了石頭似的半天沒有動彈,然後疑惑地搖搖頭,接著,突然發出狂笑,那笑聲又像從前那樣令人毛骨悚然:“嘿!嘿!不!你說的是一場夢。啊!是呀!我把她丟了,丟了十五年,現在她回到了我的身邊,可是才一分鐘呀!他們又要把她搶走!現在她長大了,非常漂亮,她同我說話,她愛我,可現在他們要來吃她,當著我這個做母親的面!不!絕不會有這樣的事!仁慈的上帝不會允許的。”

這時,馬隊似乎停了下來,遠處有人在說:“從這裡走,特裡斯坦老爺!神甫說我們在老鼠洞那兒可以找到她。”馬蹄聲又響了。

隱居婆直起身子,絕望地叫道:“快逃吧!快逃!我的孩子!我全想起來了,你說得對,是要絞死你。太可怕了!我詛咒他們!你快逃命吧!”

她把頭放到視窗,又趕緊縮回來。

“來不及了。”她低聲說,聲音短促而悽然。她緊緊握住姑娘的手,那姑娘已經嚇得像死了一般。“呆著別動!不要出聲!到處都是兵。你不能出去,外面已經很亮了。”

她的眼睛發乾,像有火在燃燒。她好一會兒沒有說話,在小屋裡大步走動,有時停下來扯下一把白頭發,用牙齒把頭髮咬斷。

忽然,她說:“他們過來了。我來和他們說話。你躲在這個角落裡。他們看不見你的。我對他們說你逃跑了,我放你走了。就這樣說。”

她把女兒放下(因為一直是抱著的),藏到從外面看不見的一個角落裡。她讓她蹲下去,仔細擺弄了一番,不讓她的手和腳露在光亮中,把她的黑髮散開,蓋住她的白裙子,把僅有的傢俱——水罐和石板枕頭搬到她前面,以為這兩樣東西可以把她遮住。安頓好後,心裡平靜些了,她就跪下來祈禱。天剛亮不久,老鼠洞裡仍然很黑。

這時候,神甫的聲音,那個陰森可怕的聲音,在小屋附近喊了一聲:“從這兒走,弗比斯·德·夏多佩隊長!”

聽到這個名字,聽見這個聲音,蹲在角落裡的愛斯梅拉達動了一下。“別動!”居迪爾說。

話音剛落,就聽見嘈雜的人聲、馬蹄聲和兵器聲在小屋前面停了下來。母親趕緊站起來,堵在視窗不讓人看見屋裡。她看見一大隊武裝的士兵,有步兵,也有騎兵,在河灘廣場上擺開了陣勢。帶隊的跳下馬,向她走來。“老家夥!”那人說,面目異常殘忍,“我們在找一個女巫婆,要把她絞死。有人對我們說在你這裡。”

可憐的母親儘量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回答說:“您說什麼?我聽不大明白。”

另一個又說:“上帝的腦袋!副主教掉了靈魂了,怎麼胡說八道!他人呢?”

“大人,”一個士兵說,“他不見了。”

“喂,老瘋婆子,”帶隊的又說,“不要撒謊。有人把一個女巫婆交給你看管了。你把她怎樣了?”

隱居婆怕引起懷疑,不想全部否定,以誠懇而氣憤的語氣回答:“如果你指的是剛才有人交給我的高個子姑娘,我可以告訴你,她咬了我一口,我一鬆手,她就跑了。就這些。讓我安靜些吧!”

帶隊的那個人失望地做了個鬼臉。

“不要對我撒謊,老鬼婆,”他說,“我叫特裡斯坦·萊爾米特,我是國王的夥計。特裡斯坦·萊爾米特,聽見了嗎?”他看了看附近的廣場,又說,“這個名字在這裡可響亮呢。”

“哪怕您是撒旦·萊爾米特,”居迪爾又看到了希望,回答道,“我也沒有別的話對您說,我也不會怕您。”

“上帝的腦袋!”特裡斯坦說,“真是個饒舌婆!呃!你說女巫逃跑了,往哪邊跑的?”

居迪爾滿不在乎地回答:“我想是從羊肉街吧。”

特裡斯坦回過頭去,做了個手勢,讓他的部隊準備開路。隱居婆松了口氣。

“大人,”不料,一個弓手說,“您問問老巫婆,為什麼窗上的鐵柵拆成這個樣子。”

聽到這個問題,可憐的母親又惶恐不安起來,但她還沒有完全喪失冷靜。“一直就這樣。”她期期艾艾地說。

“啊!”那弓手又說,“這十字鐵柵昨天還好好的,令人肅然起敬呢。”

特裡斯坦向隱居婆瞟了一眼。

“我想這個饒舌婆發慌了。”

不幸的女人意識到一切將取決於她的神態,儘管她內心十分痛苦,仍然冷嘲熱諷。做母親的就有這個本領。“啊!”她說,“這個人喝醉了。一年前,一輛裝滿石頭的馬車經過這裡,車後身撞到我的窗戶上,鐵柵欄給撞下來了。我還把車伕臭罵了一頓呢。”

“這倒是真的,”另一個弓手說,“我正好在場。”

像這種事事都親眼見過的人哪裡都能碰到。這個意想不到的見證使隱居婆恢復了勇氣,她感到剛才那場盤問就像是踩著刀刃跨過了一道深淵。

可是,她註定要經受希望和驚嚇的輪番折磨。

“如果是馬車撞的,”第一個弓手又說,“那鐵條也應該向裡彎呀,怎麼是往外彎的呢?”

“嘿!嘿!”特裡斯坦對那個士兵說,“你的鼻子和大堡的預審法官一樣靈敏。老家夥,快回答他的問題。”

“上帝!”她絕望地喊道,聲音不由自主地帶著嗚咽,“我向您發誓,大人,是馬車撞壞這窗柵的。您也聽見那人說親眼看見的。再說,這跟您那個埃及姑娘有什麼關係?”

“嗯!”特裡斯坦咕噥了一聲。

“見鬼!”士兵受到上司的誇獎,非常得意,又說,“鐵條的斷痕明明是新的!”

特裡斯坦點點頭。隱居婆臉色頓然煞白。

“一個月,可能半個月,大人,我記不清了。”

“她起先說的是一年多。”士兵指出。

“這很可疑。”特裡斯坦說。

“大人,”她喊道,依然緊貼著視窗,心裡惶恐不安,怕他們一起疑心就把腦袋伸進小屋探望,“大人,我向您發誓,是一輛馬車撞壞這鐵柵的。我以天堂裡天使的名義向您發誓。如果不是馬車,我情願永世罰入地獄,我就背棄上帝!”

“你發這個誓很熱誠嘛!”特裡斯坦用審訊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可憐的女人感到越來越沒有自信了。她發現自己正在幹蠢事,說了不該說的話,心裡非常恐懼。

這時,另一個士兵喊叫著跑過來:“大人,老妖婆撒謊。那女巫沒有從羊肉街逃跑。街上的鐵鏈一整夜都是拉著的,看守沒看見有人經過。”

特裡斯坦臉色越來越陰沉。他質問隱居婆:“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面對這新的意外,她仍然想應付過去:“我不知道,大人,我可能搞錯了。我想她是過河了吧。”

“那樣的話,方向就反了,”特裡斯坦說,“她怎麼可能再回老城去呢?那裡正在追捕她。你撒謊,老家夥。”

“再說,”發現窗柵損壞的那個士兵幫腔說,“河的這邊和對岸都沒有船。”

“也可能是游過去的呢。”隱居婆寸步不讓,反駁道。

“女人會游泳嗎?”那士兵問。

“上帝的腦袋!老家夥,你撒謊!你撒謊!”特裡斯坦氣憤地說,“我真想撇下那女巫婆不管,把你絞死。拷問你一刻鍾,你大概就會供出實情。來!跟我們走。”

她急不可待地抓住這個問題:“隨您的便,大人。來吧,來吧。拷問我吧,我很願意。把我帶走吧。快!快!立刻就走。”她心裡卻在想:“把我帶走後,我女兒就可以逃跑了。”

“天殺的!”特裡斯坦說,“她對拷問架這麼感興趣!我真不明白這老東西葫蘆裡裝的什麼藥。”

一個頭髮斑白的夜巡警從隊伍裡走出來,對特裡斯坦說:“她確實瘋了,大人!如果她放走了埃及姑娘,那就不是她的錯,因為她不喜歡埃及女人。我在這一帶巡夜十五年了,每天夜裡都聽見她沒完沒了地咒罵吉卜賽女人。如果我們追捕的,正像我認為的那樣,是那個牽著山羊的跳舞姑娘,她更是對她恨之入骨。”

居迪爾竭力控制自己,說道:“更是恨之入骨。”

夜巡隊的人都證明老巡警說的是事實。特裡斯坦·萊爾米特看到從隱居婆口中掏不出什麼東西,便死了心,轉身走了。隱居婆憂心忡忡地看見他慢慢地朝他的馬走去。“算了!”他咬牙切齒地說,“上路!繼續搜尋。不把埃及姑娘絞死,我絕不睡覺。”可是,他在上馬之前又躊躇起來。

居迪爾看見他像獵狗嗅出附近有獸窩似的掃視廣場,捨不得離開,她嚇得心突突直跳,就像處在生死關頭那樣。最後,特裡斯坦搖搖頭,跨上了馬。居迪爾那顆提著的心終於放下了。自從那些人來到後,她一直沒敢看她的女兒,這時,她看了一眼,低聲對她說:“得救了!”

可憐的孩子一直待在角落裡,不敢呼吸,不敢動彈,感到死亡就在眼前。居迪爾和特裡斯坦之間的對話,她句句聽得真切。她母親的憂慮在她心中迴響。她聽見把她吊在深淵上的那根繩子不停發出咔嚓的斷裂聲,多少次她彷彿看見那根繩已經斷了,現在,她終於敢喘口氣,感到腳踏實地了。就在這時,她聽見有人對特裡斯坦說:“牛的角!司令官先生,我是當兵的,絞死巫婆不是我的事。暴民既已鎮壓,絞死巫婆的事就留給你了。您不會反對我回部隊吧,不能群龍無首嘛。”說話的正是弗比斯·德·夏多佩。她心裡真有說不出的高興。他就在這裡,她的朋友,她的保護人,她的依靠,她的避難所,她的弗比斯!她站起來,母親還來不及阻攔,她就已經衝到視窗,喊道:“弗比斯!快來救我,我的弗比斯!”

弗比斯已經不在了,他策馬飛奔剛拐進了刀剪街。可是,特裡斯坦還沒有離開。

隱居婆吼叫著撲向女兒。她抱住女兒的脖子拼命往後拉,指甲都掐進了她的肉裡。她就像母虎護仔,不顧一切。但是為時已晚,特裡斯坦已經看見愛斯梅拉達了。

“嘿!嘿!”他縱聲大笑,露出了全部牙齒,他的面孔活像惡狼的嘴臉,“老鼠洞裡藏著兩隻老鼠哩!”

“我早猜到了。”那士兵說。

特裡斯坦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一只好貓!”接著,他喊道:“喂,昂裡埃·庫贊!”

一個長得不像兵也沒穿軍裝的人應聲出列。他的頭髮直直的,穿著一件半灰半褐色的衣服,袖子是皮的,一隻大手拿著一捆繩子。此人從來都伴隨著特裡斯坦,正如特裡斯坦從來都伴隨著路易十一一樣。

“朋友,”特裡斯坦·萊爾米特說,“我猜想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女巫婆。你去給我把她絞死。有梯子嗎?”

“柱子房的庫房裡有一個,”那人回答,又指著石頭絞刑架說,“是在那上面幹嗎?”

“是的。”

“嘿!”那人大笑一聲,笑得比特裡斯坦還要猙獰,“那就沒多少路要走了。”

“快去吧!”特裡斯坦說,“幹完了再笑。”

自從特裡斯坦看見埃及姑娘以後,隱居婆就知道一切都完了,一直沒有說話。她把半死不活的埃及姑娘扔到那個角落裡,又回到視窗站著,兩隻手猶如兩隻爪子緊緊抓住窗臺,毫不畏懼地來回掃視全體士兵,目光又變得野獸般兇狠和瘋狂。當昂裡埃·庫贊走到小屋跟前時,她的面孔那樣猙獰可怕,嚇得昂裡埃·庫贊直往後退。

“大人,”他回到特裡斯坦身邊問道,“抓哪一個?”

“年輕的。”

“太好了。那老的似乎不好對付。”

“可憐的跳舞姑娘!”那個老巡警說。

昂裡埃·庫贊又來到視窗。母親的目光嚇得他不敢抬眼看她。他怯生生地說:“太太……”

她用低弱但又憤怒的聲音打斷他說:“你要什麼?”

“不是您,”他說,“是另一個。”

“哪個另一個?”

“那個年輕的。”

她搖搖腦袋喊道:“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

“有人!”劊子手說,“您很清楚。讓我把年輕的帶走。我不想傷害您。”

她古怪地冷笑道:“啊!你不想傷害我!”

“讓我把那個年輕的帶走吧,太太,是司令官吩咐的。”

她瘋了似的又重複了一遍:“沒有人!”

“我跟您說有人!”劊子手說,“我們都看見你們是兩個人。”

“那你來看吧!”隱居婆冷笑著說,“把你的腦袋伸進來。”

劊子手看看那母親的手指甲,不敢伸頭。

“快點!”特裡斯坦喊道,他剛把隊伍調整成半圓形,圍住了老鼠洞,自己騎著馬待在絞刑架旁。

昂裡埃束手無策,只好又去找特裡斯坦。他把繩子放在地上,很不自然地用手轉動著帽子。“大人,”他問,“從哪裡進去?”

“從門唄!”

“沒有門。”

“那就從窗子進。”

“窗太小。”

“把窗打大嘛,”特裡斯坦生氣地說,“你沒有鎬頭嗎?”

隱居婆依然佇立在視窗,從她的洞穴望著外面,她已不抱任何希望了,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但她決不讓他們搶走她的女兒。

昂裡埃·庫贊到柱子房的庫房裡找來了清潔工的工具箱,還拿來了一架人字梯,立刻把梯子靠在絞刑架上。五六名士兵拿著鎬頭和撬棒,和特裡斯坦一起向窗洞走去。

“老家夥,”特裡斯坦聲色俱厲地說,“乖乖地把姑娘交出來。”

隱居婆瞪著眼看他,就像沒有聽懂他的話似的。

“上帝的腦袋!”特裡斯坦又說,“你幹嗎要妨礙我們執行聖旨絞死女巫?”

不幸的女人又爆發出粗野的狂笑。

“幹嗎?她是我的女兒。”

她說話的聲調連昂裡埃·庫贊聽了也打了個寒戰。

“我很抱歉,”特裡斯坦說,“可這是國王的旨意。”

她又笑了起來,笑得更加可怕:“你的國王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告訴你,她是我的女兒。”

“挖牆!”特裡斯坦說。

要在牆上開啟一個相當大的入口,只須把窗洞下面的一塊石頭挖掉就行了。那母親聽見鎬頭和撬棒挖牆腳的聲音,發出一聲恐怖的喊叫。接著,她在屋子裡急速地轉來轉去,就像一頭久久關在籠子裡的野獸。她不再言語,但她的眼睛冒著怒火。士兵們嚇得心驚膽戰。

忽然,她撿起那塊做枕頭的石板,狂笑一聲,舉起石板就向挖牆士兵扔去。但她雙手發抖,扔得不準,石塊沒有砸到任何人,滾到了特裡斯坦的馬蹄旁。她咬得牙齒咯咯響。

這時候,儘管太陽還沒有出來,可是天色已經大亮,美麗的朝霞使柱子房那幾根破舊的煙囪變得賞心悅目。這座大城市裡起得最早的居民正在愉快地朝屋頂開啟他們的窗戶。有幾個市民,幾個騎著毛驢到菜市場賣水果的人,正要穿過河灘廣場,他們看見老鼠洞前面圍著一群士兵,就停下來,驚訝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後又繼續趕路。

隱居婆已去坐到女兒前面,用自己的身體作掩護,目光呆滯,聽著那一動不動的可憐孩子不停地低聲呼喚:“弗比斯!弗比斯!”隨著挖牆工作的進展,隱居婆下意識地越來越往後退,把姑娘一直擠到了牆根。突然,她看見那塊石頭鬆動了(因為她一直注視著那塊石頭,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接著,又聽見特裡斯坦為挖牆的人鼓勁的聲音。於是,她從久不言語的消沉中清醒過來,大聲吼叫,她喊叫的聲音有時像鋸子般刺耳,有時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彷彿所有的詛咒都擠到唇邊一齊爆發出來:

“喔!喔!喔!太可怕了!你們是強盜!你們真的要把我的女兒搶走?我跟你們說,這是我的女兒!啊!卑鄙的傢伙!啊!劊子手!可恥的殺人兇手!救命哪!救命哪!快來救火哪!他們就這樣把我的女兒搶走嗎?仁慈的上帝在哪裡呀?”

接著,她像一頭豹子匍匐在地,毛髮豎立,目光慌亂,唾沫四濺地對特裡斯坦說:“你過來把我女兒搶走呀!你沒聽懂這個女人的話嗎?這是她的女兒!你知道孩子對於母親意味著什麼嗎?嘿!你這個猞猁!你就從來沒有和你的母猞猁一起住過嗎?你就從來沒有過崽子?如果你有崽子,當他們號叫時,你心裡就不難過嗎?”

“把石頭撬下來,”特裡斯坦說,“已經鬆動了。”

撬棒把那塊沉甸甸的基石掀了起來。我們前面講過,這是那母親的最後一個堡壘。她撲到石頭上,想用身子頂住,並用手指頭去抓,可是,巨石被六個人推著,她哪裡抓得住,只見巨石順著那些鐵槓慢慢地滑到了地上。

母親看見通道已開啟,就橫躺在洞口,用身體擋住,不讓人進來。她揮舞雙臂,腦袋在地上亂撞,用疲倦而嘶啞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喊道:“救命!快來救火!快來救火!”

特裡斯坦依然無動於衷,說:“把姑娘抓走。”

母親看著士兵,目光異常可怕,嚇得他們望而卻步。

“快上呀!”特裡斯坦說,“昂裡埃·庫贊,你上!”

誰也沒有挪步。

特裡斯坦罵了起來:“基督的腦袋!算什麼當兵的!竟然怕一個女人!”

“大人,”昂裡埃說,“您說這叫女人?”

“她的頭髮像獅子的鬃毛!”一個士兵說。

“快上!”特裡斯坦說,“洞口很大,三個人一起進,就像突破蓬圖瓦茲的時候那樣。快點幹吧,穆罕默德!誰往後退,我就把誰劈成兩半兒!”

兩邊都在威脅,士兵們夾在中間進退兩難,猶豫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向老鼠洞挺進。

隱居婆看見他們上來,倏地爬起來,跪在地上。掠開遮在臉上的頭髮,然後,他讓擦破了皮的瘦骨嶙峋的兩隻手垂到大腿上,眼淚奪眶而出,淚珠一滴一滴地順著臉頰上的皺紋往下淌,猶如溪水沿著河床往下流。她邊哭邊訴,聲音那樣懇切,那樣溫和,那樣低三下四,那樣感人肺腑,特裡斯坦周圍那些連人肉也敢吃的老巡警中不止一個掉下了眼淚。

“大人們!巡警先生們,聽我說句話!這件事我必須對你們說。這是我的女兒,你們看見了嗎?是我失散多年的親愛的女兒,你們聽著。我要告訴你們一段往事。你們想想,我跟巡警先生們很熟。當男孩子們因為我是*而向我扔石子的時候,巡警先生們對我很照顧。你們看見了嗎?等你們知道以後,會把孩子給我留下的。我是一個可憐的煙花女子。是吉卜賽人把她偷走的。我甚至把她的小鞋子儲存了十五年。你們看,就是這只鞋。她那時的腳只有一點點大。在蘭斯!尚特弗勒裡!苦刑街!這些你們也許都聽說過。那就是我。那時我還年輕,正是好時光,有過一些美好的時刻。你們會可憐我的,是不是,大人?埃及女人把她偷走了,藏了十五年。我以為她死了。你們想想,善良的朋友們,我以為她死了。我在這裡,在這個地窖裡苦熬了十五個年頭,冬天沒有火。苦不堪言哪!可憐的親愛的小鞋!我天天哭喊,仁慈的上帝聽見我的聲音了,今天,他把我的女兒還給了我。這是仁慈上帝的一個奇蹟。她沒有死。你們肯定不會把她從我身邊奪走的。要是抓我,我就不說了,可你們抓的是她,一個十六歲的孩子!給她時間享受陽光吧!——她什麼地方對不住你們了?什麼也沒有!我也沒有。要知道,除了她,我一無所有,我老了,這是聖母給我的恩惠。再說,你們都是好人。原先你們不知道她是我的女兒,現在你們知道了。啊!我愛她!司令官先生,我寧願肚子上挨一刀,也不願看見她手指頭擦破皮!您看上去是一個好心的老爺!我已把事情給您講清楚了,難道不是嗎?啊!您也有過母親吧,大人?您是司令,把我的孩子留給我吧!您看,我跪著求您,就像在求耶穌基督!我不求誰賜給我什麼。我是蘭斯人,先生們,我有一小塊地,是我舅父馬蒂阿·普拉東留給我的。我不是乞丐。我什麼也不要,我只要我的孩子!啊!我要留下我的孩子!仁慈的上帝是我的主!他不會把孩子還給我後又讓我失去的!國王!您說國王!他對殺死我女兒這件事已經不大感興趣了。再說,國王很仁慈!這是我的女兒!是我的!不是國王的!不是您的!我想離開這裡!我們想離開這裡!兩個女人——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女兒——經過這裡,人們會讓她們通行的!讓我們通行吧!我們是蘭斯人。啊!你們是好人,巡警先生們,我愛你們大家。你們不會把我心愛的女兒帶走的,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是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手勢,她的聲調,她怎樣邊哭邊訴,飲了多少淚水,怎樣合掌祈求,怎樣無可奈何地搓手,還有她那悽慘的微笑、淚汪汪的眼睛、痛苦的呻吟和嘆息、語無倫次的瘋話、感人肺腑的慘叫,這一切是很難描繪出來的。她說完以後,特裡斯坦·萊爾米特皺了皺眉頭,那是為了掩飾在他兇殘的眼睛裡滾動著的一顆淚珠。但他戰勝了一時的軟弱,用生硬的口氣說:“這是國王的旨意。”

然後,他湊到昂裡埃·庫贊的耳邊,小聲吩咐:“快把這事了結吧!”可怕的司令官大概也覺得心裡不是滋味了。

劊子手和巡警們進了小屋。母親沒有反抗,只是爬到女兒身邊,奮不顧身地擋在女兒身上。埃及姑娘看見士兵們向她走來,死亡的恐懼使她驟然清醒了。“母親!”她喊道,聲音悲哀淒涼,“母親!他們來了!保護我呀!”“我的寶貝!我保護你!”母親回答,聲音微弱無力。她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不停地親吻。母女倆就這樣坐在地上,母親護著女兒,此情此景催人淚下,誰見了都會心軟。

昂裡埃·庫贊把手伸到姑娘美麗的肩膀下,攔腰抱住。姑娘感覺到那只手時,“啊”了一聲便暈過去了。劊子手流下了眼淚,淚珠滴在姑娘身上。他想抱走姑娘,試圖掰開母親的手,可母親的兩隻手像是綁在了女兒的腰上,抱得那樣緊,根本無法把她們分開。於是,昂裡埃·庫贊只好把姑娘拖出屋子,母親也跟著被拖了出去。母親的眼睛也是閉著的。

這時,太陽正在冉冉升起,廣場上站著許多老百姓,他們遠遠地觀看人們把什麼東西拖向絞刑架。這是特裡斯坦司令官行刑時的怪癖。他向來不許看熱鬧的人走近絞刑架。

周圍房屋的視窗沒有一個人。唯有遠處聖母院那座俯視河灘廣場的鐘樓頂上似乎有兩個人在觀望,他們的黑影清晰可見,呈現在明亮的晨空。

昂裡埃·庫贊把獵物拖到刑臺的梯子腳下,停了下來,他把繩索套在姑娘美麗的脖子上,難過得透不過氣來。可憐的孩子感覺到麻繩的接觸,睜開眼睛,看見石頭絞刑架在她頭頂上張開了瘦骨嶙峋的胳膊。於是,她搖晃身子,用斷腸的聲音高喊:“不!不!我不要!”那母親把腦袋埋在女兒的衣服裡,一句話也不說,但是,可以看到她全身在發抖,看到她更加狂熱地吻她的孩子。劊子手趁機用力把她抱女囚的胳膊掰開。也許是精疲力竭,也許是心如死灰,她絲毫沒有反抗。於是,劊子手把姑娘扛上肩頭,可愛的姑娘折成兩截,優美地搭在他寬大的肩膀上。然後,他踏著梯子,準備爬上去。

這時,蹲在地上的母親忽然睜開了眼睛。她沒有喊叫,倏地站起來,神情極其可怕,然後像猛獸撲向獵物似的撲向劊子手,在他的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劊子手痛得嗷嗷直叫。人們都跑過來,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鮮血淋漓的手從母親的牙齒里弄出來。她始終不說一句話。她被猛地一推,腦袋沉沉地落在石板地上。她被扶起來,但又倒了下去。原來她已經死了。

劊子手始終沒有鬆開姑娘,現在,他扛著她繼續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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