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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記憶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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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記憶第13章

血戰爆發前的那個傍晚,方向公參謀和段仁義團長到下崗子村前沿陣地去巡視。那日,天很暖和,春色還沒被炮火轟碎,該綠的綠著,該青的青著,山坡地頭綴著野花,四月的陽光灑滿大地。地是麥地,麥子很好,從下崗子村前的山塝,一直鋪到塝下的洗馬河邊。洗馬河悄無聲息地流,河面上漂浮著夕陽醉人的光暈。

誰也不相信馬上要打仗,莫說新三團的弟兄們,就是身為團長的段仁義也不相信。從上崗子村團部往下崗子村前沿走時,段仁義團長還一直嘮叨地裡的莊稼,害得方向公參謀不斷地提醒段仁義記住自己的身份:他不再是縣長,而是團長;與他有關的,不是莊稼,是戰爭!

段仁義連連稱是,走到下崗子村塝上時,似乎已有了較深刻的臨戰觀念。他駐足站在塝上的野草叢中,眯著眼睛對塝下的麥田看,看到了許多裸脊樑和光腦袋,自以為發現了很嚴重的問題:

“這些老百姓咋還沒撤離?”

方向公哭笑不得:

“段團長,你看清楚些,這是你的兵!”

段仁義一怔:

“我的兵?他們在幹啥?”

方向公沒好氣:

“挖戰壕!”

“挖戰壕?這好!這很好!”

“一俟打響,這裡就是前沿!”

“好!這裡做前沿好!唵,地形不錯!”

段仁義一邊說,一邊往塝下走,還四處看著風景,沒啥慚愧的意思。

下了塝,走近了,麥田裡的士兵們紛紛爬起來和段仁義打招呼,口口聲聲喊他縣長。他一概答應,一概抱拳,不住聲地說,“弟兄們辛苦”、“弟兄們辛苦”,彷彿這些士兵不是在準備打仗,而是幫他家壘院牆。看到歲數大些的士兵,他還湊過去聊兩句家常,問人家在隊伍上習慣不習慣?有個老頭兵說不習慣,說完便哭,害得他眼圈也紅了……

方向公看不下去了,眉頭皺成了結,臉孔拉得老長,緊跟在段仁義身後一言不發。走到戰壕中段土坡上時,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兵背對著他和段仁義撒尿,實在忍不住了,三腳兩步跨到段仁義面前,阻住了段仁義去路,喝起了“立正”的口令。

沒有幾個人把口令當回事。那個和段仁義團長聊家常的老頭兵還在抹眼淚,背對著他撒尿的小兵依然在撒尿。不遠處的窪地上,一個腦袋上裹著塊花布的老漢,不知是沒聽到口令,還是咋的,竟捏著嗓門繼續唱他的《小寡婦上墳》,邊唱邊扭,圍觀的人扯著嗓門給他喝彩。兩個只穿著褲衩的傢伙在摔跤,從麥地裡摔到淺淺的戰壕裡,又從戰壕裡摔到新土堆上,聽到口令也沒停下來,身前身後還跟著不少人起鬨。近在身邊的一些士兵倒是勉強豎起來了,可一個個全像骨頭散了架似的,歪歪斜斜。

這哪像要打惡仗的樣子?

方向公火透了,飛起一腳,將尿尿的小兵踹倒,拔出佩槍,衝著窪地上空“叭叭”放了兩槍。

不料,兩槍一打完,一個鬍子拉碴的老漢兵便竄到他腳下,沒待他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老漢兵已捏著一顆閃亮的彈殼,仰著核桃皮似的臉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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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爺,您老打了幾槍?”

他狠狠瞪了老漢兵一眼,又喝了聲“立正”。

老漢兵站了起來,假模假樣地立正了一下,便把腦袋傾過來:

“這種彈殼我要,以後煩請方爺您……您給我攢點。我給錢哩!給……給您老買煙吸也成!這種彈殼做……”

他劈面給了老漢兵一個耳光。

“你他媽是當兵吃糧的,還是收破爛的?”

老漢兵不敢做聲了。

段仁義為了緩和氣氛,走到他面前道:

“方參謀好眼力哩?這老漢可真是收破爛的,大號就叫劉破爛,在三營侯營長手下當差,幹得,唵,還不錯!不錯!”

他沒理段仁義,只衝著劉破爛吼:

“三營的人跑到下崗子二營來幹啥?”

“回方爺的話……”

“什麼方爺?這裡是國民革命軍23路軍的新三團!我方向公是23路軍司令部派來的少校參謀,不是爺!”

劉破爛忙改口:

“是!是!方參謀!您老是參謀,比爺大,我知道……”

“你他媽究竟從上崗子跑到下崗子幹什麼?是不是想做逃兵?”

劉破爛慌了:

“呃,不,不是!回方爺……呃,不,不,回方參謀的話,是這樣的:二營的營長不是蘭爺蘭盡忠麼?蘭爺昨個兒不是和我們三營侯營長侯爺打賭麼?蘭爺不是輸了麼?輸的是兩瓶酒,今個兒侯爺就讓我來取了。咱給侯爺當差,得聽喝。侯爺說:劉破爛你去拿酒,我要說不去,那就是違抗軍令,您老訓話時不是常給弟兄們說麼,違抗軍令要槍斃……”

面對這樣的兵,他簡直沒辦法。

他揮揮手,命令劉破爛滾。

打發了三營的破爛,再看看遠處、近處,才發現前沿上二營的破爛們在槍聲和口令的雙重脅迫下,總算立好了。有的戳在壕溝裡,有的戳在掘出的新土堆上。遠處麥地裡兩個拉屎的士兵也提著破軍褲立著,沒遮嚴的半個青屁股正對著他的臉膛。大夥兒的臉上明顯帶有怨憤,有的還向他翻白眼。

他真沮喪,不禁又一次想到:他將要在這場阻擊戰中指揮的,不是一支國軍隊伍,而是一群穿上軍裝僅三個月的烏合之眾。

按說,他可以和這群烏合之眾毫無關系,可以安安生生在中將總司令韓培戈身邊當參謀,可他偏想帶兵,結果,三個月前就和黽副官一起被派到這支破隊伍來了,現在想想,真是自找罪受。可既來了,這罪就只好受下去,韓總司令對他恩重如山,再難,他也不能辜負韓總司令。不是韓總司令,四年前他的性命就丟在武昌城外了。韓總司令在死人堆裡發現了他,把他搭在馬背上一氣轉進了四百裡。

那當兒,他和段仁義團長都站在戰壕邊的土堆上。土是剛挖出來的,很軟,他穿馬靴的腳一點點往下陷,他沒理會,愣愣盯著立正的士兵們看了好半夫,才對出現在面前的二營長蘭盡忠道:

“蘭營長,這是你營三連、四連的弟兄吧?”

站在段仁義團長對面的蘭盡忠點了點頭。

“你給我看看,這一個個誰像兵!這裡究竟是前沿陣地,還是你們卸甲甸的大集?”

蘭盡忠不服氣,吞吞吐吐道:

“弟……弟兄們不是操練,是……是挖戰壕。”

“挖戰壕?”

他火更大了,半側著身子,指點著身後的壕溝:

“你自己看看,這他媽的是戰壕嗎?能把你們埋嚴實嗎?這樣的兵,這樣的戰壕,能打仗嗎?若是打響以後,你丟了陣地,就不怕挨槍斃麼?”

他說的是實話,韓總司令的脾氣他知道,丟了陣地,不說蘭盡忠要挨槍斃,只怕他和段仁義團長也要挨槍斃。他恨恨地想,這幫連、營長們也真該斃上幾個。

這種懈怠散漫的狀況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再繼續下去,阻擊戰前景將無法想象,23路軍的軍威也註定要在這裡喪失殆盡!

對此,段仁義團長應該和他一樣清楚。因而,他根本沒和段仁義商量,就厲聲宣佈由段仁義訓話。

段仁義顯然沒有思想準備,手按佩槍呆呆地愣了半晌,頭一扭,問他:

“方參謀,我訓點啥?”

他哼了一聲:

“這還問我?你看看他們像軍人麼?像挖戰壕的樣子麼?”

“是的!是的!”

段仁義似乎明白了,昂起腦袋,開始訓話:

“弟兄們,方參謀說的不錯!唵,不錯!我們現在不是老百姓了,我們都是,唵,都是軍人,抗日的革命軍人!軍人麼,唵,就要有軍人的樣子,幹什麼就要像什麼!唵,挖戰壕,就要把戰壕挖好,打仗,就要把仗打好,唵,來不得半點馬虎!”

段仁義訓得認真,一手叉著腰,一手頻頻舞動著,很像回事。

“馬虎很要不得喲!兄弟當縣長時,碰到過這麼一件事,唵,上面讓兄弟協拿一個反革命,反革命叫劉老八。兄弟派人,唵,去拿了。拿來一問,方知不對。反革命叫劉老八,兄弟拿的那人叫劉老巴,一個是八九十的八,一個是‘巴山夜雨’的巴,這就,唵,馬虎了嘛!不是兄弟多個心眼,問了一下,豈不釀下大錯?所以,不能馬虎!唵,不能馬虎!就說挖戰壕吧,你們以為馬馬虎虎是哄我,哄方參謀?不對嘍,是哄你自己嘛!仗一打起來,槍炮一響,誰倒黴?你們倒黴嘛!所以,要好好挖戰壕,要聽方參謀的!唵,聽方參謀的,就是聽我的。方參謀是為你們好,方參謀說,要準備打惡仗,兄弟認為很有道理。有道是,有備,唵,方可無患嘛!”

段仁義壓根不是做團長的料,本該顯示威嚴的訓話,又被弄得稀稀鬆鬆。他不滿地碰了碰段仁義的手,想提醒段仁義拿出一團之長的氣派來,可段仁義卻沒能意會,依然和和氣氣地對著自己的部下信口開河:

“兄弟這個……這個對此是很有體會的呀!兄弟在卸甲甸當縣長時,唵,有一個為政準則就是一切備於前。三年前的澇災弟兄們還記得不?咱東面的長淳淹了吧?北邊的王營子淹了吧?咱卸甲甸淹了沒有?沒淹!為啥呢?因為兄弟有了準備嘛!頭年冬裡就加固了河防,開了三條排水溝嘛!”

一扯到做縣長的題目,段仁義的話就多了,內容便也紮實了。

他卻焦慮起來,這裡畢竟不是卸甲甸,而是前沿陣地,眼見著太陽落了山,陣地上還這麼混亂不堪,他不能任由段仁義瞎扯下去了。

他再次碰了碰段仁義團長的手,明確提醒道:

“段團長,時候不早了,您是不是……”

段仁義明白了,應了句“就完”,又對大夥兒道:

“挖戰壕又不同於挖排水溝嘍!唵,排水溝挖不好,最多是淹點田地,戰壕挖不好,可要丟命流血喲!要是一仗打下來,大家把命送掉,兄弟我怎麼向卸甲甸父老鄉親交待呀!啊?兄弟是團長,唵,也是卸甲甸的縣長哇!好了,我的話完了,眾位好自為之吧!解散!”

就這麼解散了,訓話和不訓話幾乎差不多。方向公料定前沿的狀況不會因為段仁義的這番訓話而有什麼根本改變。對這幫烏合之眾他太瞭解了。

他向段仁義建議:鑑於目前各個陣地上的情況,吃過晚飯後得連夜開會,進一步落實戰前部署。段仁義馬上點頭,還當場通知了面前的二營長蘭盡忠。接著,他又把二營的連、排長們召到身邊,再次向他們交待了前沿陣地戰壕的深度、寬度和火力配備要點,命令他們徹夜趕工。交待完後還不放心,他又從身邊弟兄手裡奪過一把鐵鍬,手一揮,大聲對那幫連排長說:

“都過來,看看老子是咋挖戰壕的!”

段仁義團長認為,方參謀有點過分了。這仗打也可能打,可要說馬上就會打起來,怕也不現實。他們新三團的任務很明確,是為河西會戰打阻擊。可若是鬼子們不從這裡過,他們阻擊誰?打誰?洗馬河長得很,河東的鬼子從哪裡過河都可能,進入河西會戰地區的路很多,也未必非走他們據守的馬鞍山不可。

不過,他沒說出口。不是怕方參謀笑他不懂,而是怕此話一講,會鬆懈弟兄們的鬥志。不管怎麼說,準備充分點總沒錯,在戰爭中,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過硬的隊伍尚且鬆懈不得,何況他的這支破隊伍!

見方參謀提著鐵銑走遠了,他不無溫意地對二營長蘭盡忠道:

“你們咋一點不給我爭臉哇?侯營長、章營長沒帶過兵倒罷了,你蘭盡忠既帶過兵,又打過仗,咋也這麼甩?你看看這戰壕挖的!能怪方參謀發火麼?”蘭盡忠恨恨地罵道:“他火?媽的,老子還火呢!只要一打響,老子先在他狗日的背後摟一槍!”他瞪了蘭盡忠一眼:“胡說!方參謀是23路軍司令部派來的,誰敢動他一根毫毛,我段仁義決不饒他!”蘭盡忠眼皮一翻:“這新三團的團長是你,還是他?”他勉強笑了笑:

“隨便!是我是他都一樣!反正都是為了把仗打好!”

“可你是中校團長,他是少校參謀……”

他火了:

“什麼中校、少校?我這團長咋當上的,別人不知道,你們還不知道嗎?不是你們在卸甲甸縣城鬧事,我會放著好好的縣長不當,到這兒來受窩囊氣?我壓根兒不是團長,就是有中將階級,也得聽方參謀的!”

蘭盡忠不做聲了。

他嘆了口氣:

“要說帶兵打仗,我不如方參謀,也不如你蘭營長和其他營長,可看在抗日打鬼子的分上,你們都得給我多幫忙哇!”

蘭盡忠垂首應了聲:

“是!”

他又說:

“還有,無論咋著,都不能和方參謀鬧彆扭,這人雖說狠了點,可是來幫咱補臺的,不是拆臺的,這點,咱們得明白!”

“是!”

“好了,你忙去吧!”

蘭盡忠老老實實走了,他卻不禁悵然起來,默默轉過身子,望著腳下平靜的洗馬河發呆。天濛濛黑了,洗馬河失卻了夕陽賦予的輝煌,河面變得一片溟濛。溟濛河面的那邊,一望無際的曠野消融在黑暗的夜色中。也許將要被阻擊的日偽軍,正在河那邊,正在暗夜的掩護下日夜兼程二段仁義團長的心一陣陣發顫。

段仁義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在四十二歲的時候穿上國軍軍裝,一舉變成中校團長。更沒想到當了團長沒多久,就要率兵打仗。直到站在馬鞍山下崗子村前沿陣地訓話時,他還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恍惚如置身於一個荒誕滑稽的夢中。

栽進這個夢中之前,他很確鑿地做著縣長,而且做了整整五年,做得勤勉努力,政績說不上好,可也不壞。如果不是23路軍377師炮營駐進了卸甲甸縣城,如果不是那炮營的弟兄和卸甲甸縣城的民眾拼了起來,他這縣長是肯定能穩穩做下去的。要命的是,不該發生的事卻發生了,他沒任何思想準備便被拖進了一場驚天動地的事變中。

事變是三個月前的一個夜間發生的。那夜槍聲、炮聲轟轟然響起來了,他還矇在鼓裡,根本沒想到蘭盡忠、章方正等人會瞞著他這個縣長對國軍的炮營動手。

炮營軍紀不好,他是清楚的。該營駐進卸甲甸不到半年,就使七八個黃花閨女不明不白地懷了孕,他也是清楚的。為此,他曾兩次親赴炮營營部,三次召請炮營呂營長面談,請呂營長約束部下。呂營長表面上很客氣,說是要查、要辦,可實際上既未查,也未辦,手下的弟兄反而越鬧越兇了,最後竟鬧到了二道街趙寡婦頭上,偷了趙寡婦一條看家狗。趙寡婦不是一般人物,號稱“趙連長”,年輕風騷,交際甚廣,自衛團團長蘭盡忠,決死隊隊長章方正、隊副侯獨眼等人,都是她家的常客,據說也都在她那“連”裡效過力,結果便鬧出了*煩。

那夜咋著打炮營的,他不清楚,只知道,在他為槍聲炮聲驚恐不安的時候,蘭盡忠、章方正、侯獨眼三人闖到他家來了,一進門,霍地都跪下了。他呆了,本能地覺著事情不妙。

“咋,是……是你們幹的?”

蘭盡忠點點頭。

“為啥瞞著我?”

“我……我們不想連累你!”

這三人腦袋竟這麼簡單!鬧出了這麼大亂子,還說不想連累他!實際上,槍聲一響,他被連累的命運已經註定了。身為縣長,在他眼皮底下出了這麼大的事,他是逃不脫干係的,況且又出在鬼子大兵壓境的時候!炮營不管怎麼說,是打鬼子的國軍,縱然軍紀敗壞,也不該被自己人消滅。

他氣瘋了,點名道姓大罵蘭盡忠三人,一口咬定他們是叛亂,要他們立即把被俘的炮營倖存者放掉,並向23路軍司令部自首。

三人一聽這話,都站了起來,當即申明,他們不是叛亂:是為民除害!並宣稱:如果他認為這是叛亂的話,他們從此以後就沒這個縣長了!

他又氣又怕,連夜騎馬趕到三十裡外的銀窪車站,搭車去了省城,並於次日下午四時在省府議事廳找到了老主席高鴻圖。高鴻圖聞訊大驚,中斷了正在開著的各界名流時局談話會,硬拉著七八個名流和他一起搭車直驅23路軍司令部。

23路軍中將總司令韓培戈已先一步得知了事變的訊息。進了司令部,他和高老主席剛要開口說話,韓培戈將軍就很嚴厲地命令他們喝茶。他們哆哆嗦嗦喝茶的時候,韓培戈將軍黑著臉,把玩著手槍,身邊的參謀長、副官處長一臉肅殺之氣。

偏在這時,呂營長被放回來了,樣子很狼狽,一隻腳穿著馬靴,一隻腳靸著布鞋,沒戴軍帽,滿身滿臉都是泥水。韓培戈將軍一看呂營長的樣子就火了,繞著呂營長踱了一圈步,又盯著呂營長看了好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

“我給你的人呢?”

呂營長渾身直抖,不敢吭氣。

韓培戈將軍又問了一句:

“我給你的炮呢?”

呂營長抖得更厲害,搖搖擺擺幾乎要栽倒。

將軍當著他和高老主席的面,一槍將呂營長擊斃。大步走到軍事地圖前,對著標有“卸甲甸”字樣的紅圈,抬手又是一槍,爾後,把槍往桌上一摔,旁若無人地對參謀長交待道:

“命令377師1764團、1765團,1766團立即開拔,在明日拂曉前給我把卸甲甸轟掉!”

他和高老主席並同來的紳耆名流們都被將軍的舉動和命令驚呆了,一個個形同木偶。他知道,將軍的命令不是兒戲,377師三個團只要今夜開往卸甲甸,一切便無法挽回了,卸甲甸在重炮轟擊下,將變成一片廢墟,全城三萬民眾和他一家妻兒老小,都將化作炮口下的冤魂。

他“撲通”一聲,在將軍面前跪下了。高老主席和同來的名流們也紛紛跪下求情。

將軍親自去扶高老主席,又責令他們起來,還嘆著氣說:

“你們都是兄弟我的客人,在我的總司令部來這一手,外人看了會咋說呀?坐,都坐!”

他和眾人重新落座後,將軍拉著臉問:

“這事你們看咋解決呢?”

高老主席道:

“對暴民首領,該抓的抓,該殺的殺!”

這也正是他的想法。

將軍卻搖起了頭:

“鴻老,我抓誰?殺誰呀?此刻卸甲甸還在暴民手裡呢!”

這倒也是。

高老主席說不出話了。

將軍手一揮,說:

“有您鴻老和眾位的面子,我不打了。這樣吧:卸甲甸暴民吃掉我一個營,就還我一個團!把他們都編人國軍,一來可增強我國軍實力,二來和平解決了事變,三來也幫鴻老您肅整了地方,豈不皆大歡喜?”

高老主席一口答應了。

“好!好!如斯,則將軍於國於民都功德無量!”

韓將軍馬上把犀利的目光瞄向了他:

“既蒙鴻老恩准,那麼這個團就請段縣長來給我帶嘍!”

高老主席壓根沒想到這個問題,張口結舌道:

“將軍,這……這段縣長是省府委派的地方行政長官,豈……豈可……”

韓將軍冷冷道:

“縣長是不是中國人?中國人要不要打鬼子?我打鬼子的隊伍被段縣長統治下的暴民吃掉了,他這個縣長不該為我這個總司令盡點義務麼?如若鴻老和段縣長都不給我這個面子,我就只好公事公辦,武裝解決了!”

他自知是在劫難逃了。事情很明顯:這個團長他不幹,韓培戈將軍剛剛取消的命令又會重新釋出下去——將軍完全有理由這樣做。那麼他也許可以無憂無慮地活著,而他統治下的那座縣城和他曾與之朝夕卜相處的民眾便全完了,他也就掙不脫那片廢墟兼墳場給他帶來的良心折磨了。

他緊張思索的當兒,高老主席又說:

“將軍,此事關係重大,老……老朽是說,對韓將軍您關係重大。這……一這段縣長能帶兵打仗麼?若是壞了23路軍的名聲,反倒讓世人見笑您韓將軍了!”

將軍道:

“誰也不是生下來就會帶兵的!只要段縣長願幹,必能幹好!我韓培戈保證他用不了半年就會成為像模像樣的團長!”

他無話可說了。在高老主席和眾紳耆名流告辭之後,像人質似的,被留在23路軍司令部,當晚便接到了韓培戈將軍親筆簽名的編建新三團的命令和一紙委任狀。次日身著國軍中校軍裝,和23路軍司令部派下的少校參謀方向公,少校副官黽澤明同赴卸甲甸。五天以後,在377師圍城部隊機槍重炮的脅迫下,把一支由卸甲甸一千八百餘名老少爺們組成的隊伍拉出了縣城。

卸甲甸事變至此結束。

他因這場事變,把縣長的位子搞丟了,四十二歲從軍,做了兵頭,如今還要在馬鞍山打什麼阻擊戰。

這真他媽天知道!

對這場天知道的阻擊戰,蘭盡忠也沒有絲毫興趣。他關注的不是這一仗如何打好,而是如何保存實力。段仁義不是軍事家,但是,他懂得實力對於帶兵者的重要性。故爾,段仁義和方參謀等人一離開前沿陣地,他馬上把營副周吉利和手下的四個連長找到下崗子村頭的磨房門口商談,準備在團部會議上討價還價,扭轉目前的被動局面。

現在的阻擊佈局對他的二營是不利的。他手下四個連,兩個連擺在前沿陣地上作一線抵抗,另兩個連擺在下崗子村裡,準備策應增援前沿守軍,並要在前沿崩潰後進行二線阻擊。而二線和前沿之間的距離只有不到五百米,海拔標高只上升了三十七米,實際上的二線是不存在的。一俟打響,前沿陣地和上崗子村的守城機動部隊都在日軍的有效炮火打擊範圍內,日軍在洗馬河邊就可以摧毀其防線。這樣他的虧就吃大了,沒準要全軍覆滅。

這是混賬方參謀安排的。段仁義不懂其中利害,方參謀懂。方參謀如此安排顯然沒安好心,顯然是護著決死隊章方正,侯獨眼他們,單坑他蘭盡忠。他蘭盡忠不像章方正。侯獨眼眼頭那麼活,只知有方參謀,不知有段團長。所以,人家才把章方正的一營、侯獨眼的三營放在山上上崗子村觀戰,把他的二營推到前面捱打。

也怪他。他從一開始就錯了,後來又接二連三錯下去,才造成了今天馬鞍山上的這種倒黴局面。

三個月前的那場事變他就不該參加的。他和章方正、侯獨眼既沒磕過頭換過帖,又沒在一起混過事,只為著寡婦趙連長的一條狗便一起鬧出這麼大亂子,實屬失當。趙連長和他相好沒幾天,和章方正、侯獨眼卻好了好幾年,她找他發嗲沒準是受了章、侯二人的挑唆。章、侯二人沒在國軍正規隊伍上混過,又缺點膽氣,知道他在國軍隊伍上做過連長,十有八九是想利用他吃掉23路軍炮營,擴大決死隊的實力,稱霸地方。如果不是後來他的自衛團和他們二人的決死隊都被編人新三團,沒準決死隊還要向自衛團下手——決死隊有三百多號人,他的自衛團只有百十號人。

真拼起來,決死隊三百多號人,不一定是自衛團百十號人的對手。決死隊的人大都是些二桿子,護個家院行,打仗未必行。自衛團就不同了,在隊伍上混過的不下三十人,參謀長章金奎正正經經在湯軍團司令部做過三年手槍排長,副團長周吉利當過炮兵團的班長、伙伕長,他自己更帶過一個機槍連參加過南口阻擊戰。不是因為後來作戰負傷,他根本不會在去年年底回卸甲甸老家搞自衛團的。

一搞自衛團,就認識了寡婦趙連長。趙連長那當兒可比他蘭盡忠神氣,家裡進進出出全是帶槍的漢子。他先是託她買槍,後來又透過她和決死隊的章方正、侯獨眼打哈哈,再後來就上了她的大炕,把抗日愛國的熱情全捐給了她溫暖白哲的肚皮。

這就帶來了麻煩。趙連長拎著狗皮往他面前一站,問他:“除了會使那杆槍,別的槍還會不會使?”他就不能不幹了。不說別的,就是衝著那肚皮,便不好意思說不幹。這裡面是不是有名堂,哪還顧得著多想?他和章方正、侯獨眼合計了不到半小時,就決定了自己的命運,也決定了卸甲甸一城男人的命運。

第一步就這麼錯了。

發現這個要命的錯誤是在當天夜裡。望著被捆綁起來的呂營長,望著呂營長身上的國軍軍裝,猛然記起,自己也是穿過這種軍裝的。他覺著很荒唐,遂不顧章方正、侯獨眼的極力反對,在天亮前放掉了呂營長,天亮後又放掉了一批受傷的士兵。

他因此認定,後來23路軍司令部以收編的形式解決該夜的事變,與他的寬仁和醒悟有必然聯系。段仁義於危難之中挺身而出拯救卸甲甸功不可沒,他蘭盡忠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緩和事態的發展,也大有功勞。

段仁義承認這一點,編建新三團時,很聽他的話。他推薦他的把兄弟、自衛團參謀長章金奎給段仁義做團副,段仁義一口答應,當場委任。他建議以自衛團為基幹,編一個營,段仁義馬上編了。可也就是在這時,他犯下了第二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過高地估計了段仁義團長的法定權力,過低地估計了方參謀和黽副官的實際權力。他光惦記著要派章金奎抓住段仁義,忘記了看方參謀和黽副官的眼角,更忽略了警惕自己潛在的對手章方正、侯獨眼。後來,看到方參謀、黽副官支援章、侯以決死隊的人為骨幹編兩個營,他傻眼了。

隊伍拉出卸甲甸,在鄰縣白集整訓時,他開始努力糾正這一錯誤,儘可能地討好方參謀和黽副官。黽副官抽菸,他就送“老炮臺”、“白金龍”,方參謀愛喝酒,他就把家裡珍藏了多年的老窖酒獻出來,請方參謀喝。可這二人實在不是玩意,煙抽了,酒喝了,就是不幫忙。操練時,他提出,自衛團的原國軍弟兄不少,可分派一些到一營、三營做連長、連副。二人先說:好,好。叫他們到一、三營領著那幫豆腐兵上操,可後來,全又讓他們回了二營。半個月前,突然宣佈開拔,說是要打仗,這二人馬上把二營推到第一線打主攻。幸虧那仗沒打起來,二營才避免了一場血火之災,保住了實力地位。

保存實力問題,是個重大的問題,根本的問題。不會保存實力,就不配帶兵。他認為。這次開赴馬鞍山進行阻擊佈防時,他很嚴肅地向章金奎交待過,要他一定抓穩段仁義,避免把二營放在最前沿。章金奎把段仁義說通了。可段仁義真沒用,方參謀兩句話一講,一切全完了。據章金奎報告,方參謀說二營連排長基本上都是國軍老人,有實戰經驗,只有把二營擺在前沿,阻擊戰才有保障。這實在混賬!要打仗了,才想到他的連排長是國軍老人,可要把這些國軍老人派給一、三營帶兵,又他媽不行,這不明擺著耍他嗎?

他也不是省油燈,方參謀、忠副官耍他,他也可以耍他們。弟兄們挖的戰壕很不像話,他是清楚的,看著方參謀發急,他一點兒也不急。這一仗打糟了,他要倒黴不錯,方參謀更得倒黴!方參謀是23路軍司令部派來的欽差大臣,負責全面戰事,出了差錯,頭一個要挨槍斃的是他!

自然,這是消極的辦法,不是好辦法。如此不負責任,弟兄們和日本人接上火,必要付出代價。弟兄們付出的代價,就是他付出的代價,沒有這些弟兄們,就沒有他蘭盡忠未來的前程。

團部的會馬上要開,時間很緊迫,他不能多耽擱。往磨房門口的大樹下一站,他開門見山便把保存實力的問題提了出來,為加深周吉利和四個連長的存亡意識,還講了自己經歷的二段往事。

“……那年打蔣廟,兄弟真傻喲!長官要我好好打,我就好好打了,親自端著機槍打衝鋒,結果倒好,一仗下來,傷亡兩個排,長官又來了,問我還剩多少人?我說剩四十來號人,長官說好,編一個排,我他媽不明不白由連長變成了排長,你們說冤不冤?”

營副周吉利提醒道:

“後來在淮河邊休整時,上面還是給咱歸還建制了嘛!”

“是的,後來是歸還建制了,可那是在湯軍團,如今是在23路軍!要指望打光以後,23路軍的韓培戈給咱歸還建制,那是做夢!”

周吉利一點即明,抓了抓頭皮道:

“這倒也是!”

他點了一支煙,猛吸了一口,又說:

“軍令不能違抗,實力又要儲存,弟兄們拿主意吧!”

主意卻不好拿,弟兄們都在月光下愣著。過了好半天,滿臉麻子的一連長伍德貴才說:

“有擔子得大家挑,如今把咱整個二營放在最前沿擋炮彈太不像話。咱能不能請段團長從章方正、侯獨眼手下各抽一個連,以加強前沿防禦為名,把他們也放上去?”

四連長馬大水認為有理:

“對,他們不上,咱就把話說清楚,這前沿兵力不足守不住,出了事咱不負責!”周吉利眼珠一轉:“還得要團裡把一營,三營的輕重機槍撥給我們。”三連長錢勇卻另闢蹊徑道:“最好還是調整一下防線,放棄下崗子前沿,全團固守上崗子一線,如果這樣,擔子就不會在我們二營身上了。”

……

大家七嘴八舌一議論,蘭盡忠有底了,他認為,三連長錢勇的主意最好,最合他的意思。如果調整防線,全團固守上崗子,章方正和侯獨眼絕對討不了便宜。當然,退一步說,能從章、侯手下各抽一個連,換下前沿的三連、四連,也不失為一個英明主張。

然而,方參謀、黽副官會聽他的嗎?如果不聽咋辦?這仗還打不打?

日他娘,真不好辦!

霍傑克在那晚的馬鞍山上發現了生命的輝煌,湊著爆燃的篝火,他在日記本上寫道:

“偉大的時刻就要到了,一場壯舉即將開始,我們手中的槍將瞄向侵略者的腦袋射擊、射擊!中華民族必定會在血火中獲得新生。”

望著遍佈山間的士兵,和四處燃著的火把,他還想做首詩,可只寫出了“莫道書生空憂國,擲筆從戎救山河”兩句,便寫不下去了——不是缺乏詩才,肚裡沒貨,而是二連的歐陽貴和丁漢君打起來了,他不得不趕去處理。那晚,三營長侯順心——他姐夫,到團部開會去了,他以營副的身份,負責處理全營構築陣地工事事宜。

二連的地段在上崗子村下沿,連長是原卸甲 甸縣城大發貨棧掌櫃別躍傑。他趕到鬥毆現場時,別躍傑連鬼影也沒有,只看見五大三粗的歐陽貴光著膀子在逞兇,面前的火堆已被他們踢散了,至少有四個人倒在地上*不止——這其中有丁漢君。歐陽貴手執一根冒著青煙的樹棍,站在一座土堆上瘋狂地舞著,邊舞邊叫:

“不活了!不活了!日他娘,大爺今個兒和你們這些×養的拼了!誰偎上來大爺就敲了誰!”

圍觀的人不少,有幾個還躍躍欲試地想往土堆上爬,三排長老蔫已握起了槍。

這真荒唐!在偉大時刻即將到來的時候,自己的部下竟鬧成這個樣子!他當即撥開圍觀的士兵,走到被踢散的火堆旁厲聲喝道:

“太不像話了,都給我散開!”

圍觀的人都不動,三排長老蔫依然攥著槍。

他更氣了:

“你們是怎麼回事!沒聽到我的命令嗎?”

老蔫看了他一眼,指著土堆上的歐陽貴說:

“這個打鐵的太不像話,把丁保長、趙甲長和章甲長幾個人都打了。”

他問:

“為什麼打?”

老蔫說:

“還不是因為挖掩體麼?丁保長沒幹過這種力氣活,請歐陽貴幫著幹,說是給錢。幹完以後,丁保長也沒賴賬,只是一時拿不出錢,這小子就翻臉了,打了丁保長不說,還把勸架的趙甲長、章甲長揍了……”

站在土堆上的歐陽貴大叫:

“趙甲長、章甲長拉偏架,想把大爺我往死裡整!”

原保長丁漢君和幾個挨了揍的甲長一聽這話,口口聲聲叫起冤來,要他為他們做主。

他決定給他們做主。儘管丁漢君花錢請歐陽貴代挖掩體不像話,可歐陽貴如此不顧軍紀,大打出手更不像話。說趙甲長、章甲長拉偏架他沒看見,面前歐陽貴這副瘋樣他倒是看見了,丁漢君、趙甲長幾個人挨了揍,他也看見了。

他頭一仰,衝著土堆上的歐陽貴道:

“這是軍隊,不能這麼胡鬧!給我把棍扔了!”

歐陽貴顯然不知道他已決意給丁漢君們做主,還當他是勸架,粗脖子一擰,說:

“霍營副,您歇著,今夜我單揍保長!×養的,還以為是在卸甲甸哩!”他哭笑不得:“這裡沒有保長!大家都是革命軍人,革命同志!你看看你這副樣子,還像不像革命軍人?”

歐陽貴眼一瞪:

“革命軍人是你們說的!我他娘是打鐵的!”

他氣得直抖:

“現在你在23路軍新三團裡!”

歐陽貴輕蔑地一笑:

“走你的新三團吧!大爺是你們硬拉來的!這身狗皮是你們給大爺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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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整個新三團,大約除了他,沒有誰不是被硬拉來的。中國的悲哀也正在這裡,亡國滅種的大禍已經臨頭了,愚昧的百姓們還只知有家,不知有國!就是硬把他們武裝起來,他們還不好好盡忠報國,還經常鬧事,經常逃跑。當了三個月營副,他處理了十九起打架鬥毆,十二次逃跑事件。方參謀、黽副官誇他是全團最好的營副,他卻覺著不是滋味,他本是一介書生,不是因為這些官兵素質太差,哪顯得出他的好?

他不由自主地摸起了槍,發狠道:

“歐陽貴,你給我下來!”

歐陽貴雙手握著樹棍:

“有膽量,你他娘給大爺上來!”

“你下來!”

“你上來!”

他覺著歐陽貴真瘋了,真想一槍把他撂倒在土堆上。

老蔫低聲說了句:

“我帶幾個弟兄從後面上去把這狗日的撲倒咋樣?”

他點了點頭。

歐陽貴又喊:

“你只要敢上來,大爺連你一起揍!大爺認識你霍營副,大爺手中的棍不認識!大爺的棍單揍帶長的!”

他忍無可忍了,勇敢地往土堆上走,邊走邊道:

“好!我霍傑克今天倒要領教一下你的棍!”

沒想到,話剛落音,愣種歐陽貴竟從土堆上衝下來了,他未及作出反應,就被歐陽貴一棍擊中,倒在土堆上。

恰在這時,老蔫帶著幾個弟兄從歐陽貴身後撲上來,把歐陽貴按倒在地。報復的機會到了,丁漢君和那些甲長們當即躍過來,又踢又打。在交加的拳腳下,歐陽貴狼也似地嚎著。

歐陽貴也有一些支持者,看來還不少。他們一見歐陽貴挨了打,都操起了手中的漢陽造,用*子砸那些打人者。歐陽貴的哥哥歐陽富——個老實巴交的菜農嚇得直喊:

“都……都甭打了!甭打了!咱……咱聽霍營副的!霍營副會主持公道的!”

他因著這提醒,忍著痛,從地上爬起來,拔出身佩的駁殼槍,對空放了好幾槍,才好歹制止了局面的進一步惡化。

望著面前愚昧無知的弟兄們,他真想哭!這就是中國的國軍嗎?這種國軍能支撐起郎將到來的偉大時刻麼?在強敵的猛烈炮火下,他們的生命能和他的生命一樣走向輝煌麼?他可以不辱軍人的使命,這些人也能不辱使命麼?真難說!

“這個別躍傑怎麼搞的!整訓了三個月,二連還這麼亂哄哄的!”

老蔫悽然一笑:

“從傍晚到現刻,別連長和範連副鬼影都沒見著,弟兄們能不亂?”

他一驚:

“會不會逃跑?快派人去找找!”

在白集整訓時,別躍傑和他的連副範義芝就偷偷藏了便衣,準備開溜,他無意中發現了,狠狠訓斥了他們一通,卻並沒向做營長的姐夫告發。

老蔫搭眼瞅見了劉破爛,讓劉破爛去找。

這時,被捆上了的歐陽貴又發起瘋來,點名道姓大罵丁漢君,說丁漢君說話不算話,要把丁漢君的嘴割下來當×操。做哥哥的歐陽富勸他,他竟連歐陽富也罵了,一口一個“日你娘”。

他覺得很好笑,歐陽富的娘,不也是他歐陽貴的娘麼?他問老蔫,歐陽貴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老蔫道:

“不是精神不正常,是他媽貓尿灌多了,親爹都不認了!不正常的倒有一個,不是歐陽貴,是歐陽俊,歐陽貴的堂弟!這三個歐陽都在我們排裡!”

說罷,老蔫又解釋了一下:歐陽俊倒不可怕,是文瘋子,不是武瘋子,倒是愛灌貓尿的歐陽貴最可怕,動不動就掄拳頭。

他大為震驚:

“咋?還真有瘋子兵?別躍傑咋不向我報告一下?”

“報告有啥用?咱這支隊伍就是這麼湊起來的!瘋子兵也算個兵麼!”

他呆了。過去,他只知道這支隊伍是闖了禍後被強徵硬拉出來的,可連瘋子都被拉來湊數,他無論想像力如何豐富也想不到。

他思量,這個叫歐陽俊的文瘋子得想法叫他回家,哪怕為此得罪做營長的姐夫和方參謀也在所不惜。

這時候,二連長別躍傑和連副範義芝來了,不過,不是被劉破爛找來的,而是被下崗子村的二營副周吉利押來的,他們已換了便裝。別躍傑穿著一身長袍馬褂,頭上還扣了頂瓜皮帽。範義芝上身穿著對襟小薄襖,下身卻還穿著軍褲。他一望他們的裝扮和二營的押解士兵,馬上明白發生了什麼。

果然,沒容他問,二營副周吉利便說了:

“霍營副,咱大發貨棧的別掌櫃、國小的範校長不義氣呀!大敵當前,他們偏逃跑,躲在下崗子豬圈裡被兄弟活拿了。兄弟本想把他們押交方參謀軍法處置,可一揣摩,方參謀沒準得斃他們,還是交給你們吧!”

周吉利四處看了看,問:

“侯營長呢?”

他淡淡地道:

“不是和你們蘭營長一起在團部開會麼?”

周吉利想了想:

“那我就把這兩人交給你老弟了!”

說畢,周吉利帶著二營的人回下崗子村去了,他二話沒說,便令弟兄們把別躍傑,範義芝和發瘋打人的歐陽貴捆成一串,親自押往上崗子村裡的營部……

偉大時刻到來前,他就這樣並不偉大地忙碌著,害得那首起句不錯的詩竟再也無暇做下去了。

一營長章方正坐在方參謀身邊,不動聲色地盯著桌子對面的蘭盡忠看。桌上放著兩盞油燈,一盞擺在團長段仁義面前,一盞擺在蘭盡忠眼皮底下。蘭盡忠正在論述自己的高明建議,躍動的燈火將他扁平的臉孔映得很亮。

在章方正看來,蘭盡忠的建議無疑是不安好心的,這位據說是很有實戰經驗的兵痞,口口聲聲要打好,可實際上根本沒想過怎麼打好。前沿陣地搞得一塌糊塗蘭盡忠還有理,還認為是方參謀安排錯了,馬上要打仗了,還忘不了最後伸一下手,還想把他和侯營長的兵力挖一點走,實在讓人難以接受。他和侯營長憑什麼要各獻一個連給這兵痞?訛人也不能這麼個訛法。再說,他和侯營長只要把這兩個連獻出去,這兩個連就肯定回不來了,蘭盡忠勢必要把他們打光。

搞自衛團的時候,蘭盡忠還沒有這麼壞——至少他沒看出來有這麼壞。第一次和蘭盡忠見面是在二道街寡婦趙連長家。趙連長說,蘭盡忠是國軍連長,抗日英雄,他還很尊敬過一陣子,還想把蘭盡忠栽培到決死隊做副隊長。不料,蘭盡忠心野得很,大概是嫌那副隊長小了,自己拉起了抗日自衛團。拉起了隊伍,蘭盡忠和他依然相安無事,第二次在天龍酒館喝酒,還送了把六輪手槍給他。來而不往非禮也,半個月後,他也送了三杆漢陽造給蘭盡忠。正是有這種良好的關係,他們才有可能合作共事,實施那場武裝驅逐炮營駐軍的事變。

事變是遲早要發生的。呂營長太混賬,軍紀敗壞,滋擾地方不說,還瞧不起他的抗日決死隊,有一回竟敢命令他的決死隊去搬炮彈。故爾,決定動手時,他是很冷靜的。表面上看是給趙寡婦面子,實則是給自己面子。他早打好了主意,幹掉炮營,把隊伍拉上山,既打日本人,也打圍剿的國軍,順便再搞些殺富濟貧。他夥上自衛團打,是思慮已久的。他認為,只要蘭盡忠的自衛團跟著打,打出事了,就只有跟他上山一途。

然而,吃掉炮營以後,還沒容他把殺富濟貧的計劃端出來,蘭盡忠先把呂營長放了,繼而,又拖著他和侯營長去了段仁義家。在段仁義那兒挨了罵,明明白白背上了“叛亂”的惡名。還不死心,還堅持放了炮營的傷兵。那時候,他實際上應該看出,這蘭盡忠並不簡單,頭腦是很清醒的,野心是很大的。蘭盡忠不願上山不是沒膽量,而是想在國軍的隊伍裡修成正果。當時,他推斷和平解決事變的希望並不大,搞到最後,蘭盡忠還得乖乖跟他走。

不曾想,彌勒佛縣長段仁義竟說動了23路軍的總司令韓培戈,和平解決了衝突。他和他的決死隊因打國軍而成了國軍,這使他既驚又怕。

驚怕是有根據的,編成國軍便要打仗。打仗必得死人,23路軍總司令韓培戈若是想消滅他們易如反掌,幾仗打下來,就可以叫他們全部壯烈或不壯烈地殉國,弄清了這一點之後,他和侯營長愣都沒打便把蘭盡忠賣了,和23路軍司令部派來的方參謀、忠副官大訴冤情。說參與事變是上了蘭盡忠的當,是蘭盡忠和他的自衛團脅迫他們幹的,這使方參謀和黽副官大為惱怒。方參謀當著他們的面說:蘭盡忠做過國軍連長,帶頭這麼幹實屬混賬!

如此搬弄是非,從良心上說有點對不起朋友,可整編的時候,蘭盡忠已確鑿不是他和侯營長的朋友了。蘭盡忠很明顯地想控制整個新三團。這兵痞自恃在國軍隊伍上混過,23路軍的軍裝一穿,便人模狗樣起來。讓自己一拜的兄弟章金奎做了團副不算,還打破保甲分派制,把青壯男丁都掠到了二營。蘭盡忠沒想到團長、團副都是幌子,真正大拿的是人家方參謀、忠副官。

方參謀和黽副官決定性地支援了他們,使他們在整編時佔了便宜,拉到馬鞍山進行阻擊佈防,又讓他們佔了便宜。

蘭盡忠今晚還想把便宜撈回來,不過,在他看來是徒勞的。蘭盡忠的建議中有名堂,方參謀的部署中也有名堂。但方參謀有權,名堂能實現,蘭盡忠無權,名堂實現不了。當然,蘭盡忠的名堂萬一實現,他還有一招:抬腿走人,帶著一幫弟兄拉杆子。反正他絕不準備在這裡殉國。打不起來最好,打起來,隊伍一潰退,他的機會就來了。

這意思他和侯營長說過,侯營長很贊成,還說,只要拉起杆子,頭把交椅讓他坐。

拉杆子的念頭一直沒斷過,在白集整訓時就想幹一傢伙,可377師守備隊的傢伙看得太嚴,沒機會。半個月前那次打增援,又想帶著弟兄們開溜的,一路看下去,“友軍”部隊不少,沒敢貿然行事。這回不同了,這回他們新三團是獨立作戰,輕易打勝了,或者用二營的兵力打勝了,自無話說,打敗了,鬼子過了馬鞍山,他正可以名正言順地打起遊擊旗號,自行其是。所以,打起來,打敗了,也未嘗不是樁好事。

蘭盡忠卻在大談如何打勝,說是只要再給他兩個連,並多少挺輕重機槍,一定能把日偽軍一個旅阻擊三天。

段仁義很受鼓舞,直向蘭盡忠抱拳致謝,連說“拜託”,彷彿這一仗是為他這個掛名團長打的。

他覺著這二人都挺可笑。

搞到最後,方參謀說話了。方參謀並不樂觀,一開口就給蘭盡忠來了個下馬威,明確無誤地教訓蘭盡忠說:

“蘭營長,就衝著你前沿陣地的那個樣子,不要說能把日偽軍一個旅阻擊三天,只怕一個團你也擋不住!”

蘭盡忠嘿嘿一笑:

“所以兄弟才要團裡再給兩個連哇!”

方參謀嘴角一撇:

“再給你兩個連去送死?你那裡不是要增援的問題,而是要紮實組織的問題!只要組織得好,火力配備得當,必能守住!萬一吃緊,傷亡太大,團部也可及時把三營預備隊派上去!”

蘭盡忠當即黑下了臉:

“要這麼說,下崗子前沿崩潰兄弟不負責!”

方參謀猛然立起,拍著桌子喝道:

“丟了下崗子,你他媽提頭來見!”

黽副官也吐著煙霧,陰陰地對蘭盡忠說:

“蘭營長,在湯軍團,你也常這麼說話麼?你老弟沒聽說過啥叫軍令麼?”

蘭盡忠不神氣了,臉漲得通紅,憋了好半天才說:

“那……那至少也得再調些機槍給我!還……還有炮火增援。”方參謀哼了一聲:“你們端了23路軍一個炮營,現在又想到炮兵的火力增援了!不說現在沒炮兵,就是有,人家會增援我們麼?”

這話又別有意味,方參謀說的這個“我們”不是指的蘭盡忠的二營,而是指的整個新三團。章方正這才因同病相憐的緣故,開口為蘭盡忠說話了:“方參謀,過……過去的事怪……怪弟兄們太渾,可……可如今我們弟兄都是23路軍的人了,還望方參謀能和上邊通融一下,保……保證炮火增援。”

方參謀嘆了一口氣:

“這話還用你們說?在軍部的作戰會議上,我和段團長就提過了,不行!炮兵部隊全要參加河西會戰,咱只能靠自己!”

蘭盡忠憂心忡忡地問:

“咱要阻擊的是多少敵人?”

方參謀道:

“不清楚,只知道聚集在河東已查明之敵計有山本旅團、井口晃旅團,和偽和平建國軍楊華波兩個整編師。為保證不讓上述敵軍竄人河西會戰地區,韓總司令已令我377師並河東零星部隊沿洗馬河一線佈防。如377師防線穩固,我們這裡就無大險;反之,377師防線被突破,多少日偽軍越過洗馬河,我們就要阻擊多少日偽軍,所以,說不清楚。”

蘭盡忠卻固執地追問:

“問題是,377師防線靠得住麼?可能會有多少日偽軍突破377師防線?我營是否有必要在下崗子村佈防!如果突破377師防線的日偽軍不從正面渡河,那麼,全團擺在山腰上崗子一線扼守山口是不是更有利?”

方參謀手一揮,斷然道:

“不管日偽軍是否從正面渡河,下崗子村前沿陣地都不能放棄!守住此處,既可以居高臨下控制河面、河灘,又可卡住人山之路!”段仁義團長也道:

“是的,那裡地形不錯!”

“可……可是……”

蘭盡忠還想爭辯,段仁義團長站起來,又抱起了拳:

“蘭營長,你就聽方參謀的吧!方參謀經的事比你我多,錯不了!”

蘭盡忠不做聲了,悶頭抽起了煙。

恰在這時,報務員白潔芬小姐一聲報告進了屋,送來了剛剛收到的23路軍總司令部電報。電報上說,河西會戰已於十小時前打響,省城近郊房村、劉集一線和儈城地區正在激戰,河東377師也和試圖過河竄人會戰地區的日偽軍接觸交火。總司令部令新三團做好最後準備,一俟377師防線突破,不惜一切代價阻敵於馬鞍山下。命令十分嚴厲,聲稱:如有閃失,當軍法從事。

段仁義團長把電報念了一遍,再次要求大家聽方參謀的。說完,又請方參謀講話,方參謀卻什麼也沒講,手一揮,宣佈散會。

弟兄們分手的時候,他看見方參謀走到蘭盡忠身邊,握住了蘭盡忠的手。方參謀對蘭盡忠說:

“盡忠老弟,你在湯軍團打過許多仗,聽說打得都不賴,這一回,你可也要打好哇!打不好,你我都得拎著腦袋去見韓總司令!”

蘭盡忠哭喪著臉點了點頭。

章方正不禁受了些感動,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戰爭是怎麼回事。只要打起來,他們的目標就是一致的,命運就是相同的,他不能指望在一場惡戰之後,別人都死他獨生。事情很簡單,蘭盡忠的二營打完了,他的一營、侯營長的三營都要上,下崗子村前沿失守了,他們所在的上崗子就會變成前沿。

他真誠地希望蘭盡忠能打好,更希望河東的377師官兵打好——他真混,三個月前咋想到向377師炮營動手的!留著他們打日本人多好!

方向公參謀在營長們離去後,當著團長段仁義、團副章金奎的面,毫不掩飾地表示了自己對阻擊戰前景的極度悲觀。他指著馬鞍山地形草圖,對黽副官說:

“黽老兄,只怕你我的小命都要丟在這座馬鞍山上了!”

黽副官正在點菸,一下子被他說愣了,舉著划著了的洋火,呆呆地看著他。

他又說:

“377師在近兩萬日偽軍的重壓下,肯定是頂不住的!377師垮下來,日軍只要用一個旅團便可在三個小時內踢開我們的這支垃圾部隊,西下澮城!”

黽副官又劃了根洋火,點著了煙:

“真是這樣,也怪不了你我,韓總司令難道不知道這支部隊拉起來才三個月麼?咱打敗了不奇怪,打勝了倒是怪事了!”

他苦苦地一笑:

“說得輕鬆!打敗了,你我都要進軍法處!韓總司令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

身為團長的段仁義慚愧了,小心翼翼道:

“如此拖……拖累二位,真過意不去!如……如果到時候要……要進軍法處,我……我進好了!”

他看了段仁義一眼,嘆了口氣:

“你段縣長不也是被他們拖累了?卸甲甸事變又不是你帶頭鬧的,你還不是一樣要捏著鼻子在這兒帶兵打仗?”

說起卸甲甸事變似乎提醒了段仁義,段仁義又道:

“他們打炮營時很厲害哩!唵,沒準在這馬鞍山也能打好!這裡地形不錯!”

方向公哭笑不得:

“段團長,你除了知道地形不錯,還知道啥?有好地形,也得有好兵!”

“那是!那是!”

他不再搭理段仁義,又對黽副官道:

“黽老兄,我看,咱們還得作一次爭取,請韓總司令就近再撥一個像樣的營給我們!”

黽副官說:

“距我們最近的是376師1761團,是不是以我們倆的名義發個電報給韓總司令,指調1761團哪個營?”

他點點頭:

“正合我意!不管有無可能,我們都得再爭取一下!”

言畢,他和黽副官商量了一下,叫團副章金奎喊來報務員白潔芬,口述了一份電文。電文稱:新三團已奉命進入馬鞍山阻擊陣地;枕戈以待,準備戰鬥,但鑑於該團編建不久,素質低劣,又無實戰經驗,故交戰前景不容樂觀。為防意外,盼速調鄰近之376師得力部隊前來增援。

白潔芬飛快地記下了電文,又立在他面前,將電文復讀了一遍,才轉身拿去發報,方向公望著白潔芬姣好而孤單的背影,木由地想到:韓總司令難道不知道新三團是支什麼隊伍麼?我方向公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憑著一部電臺、一個副官和兩個女報務員,打贏這場阻擊戰啊!

在方向公看來,整個新三團,除了他和黽副官以及一部電臺、兩個報務員是正牌23路軍的,其餘全不是。在白集整訓時,377師師部倒是派過一個排來,可整訓一結束,那個排就撤走了,只把他們四人留在了這裡。武器裝備也不是23路軍的。那些老套筒、漢陽造全破舊不堪,實彈演習時,就走火傷過幾個人,害得弟兄們一上子彈就槍口朝天,戰戰兢兢。

也許,韓總司令算定377師能在河東頂住?也許還像半個月前那次打增援一樣,只是一種特殊操練?

即便真是如此,他還是不能掉以輕心,畢竟河東的377師已經打響了,河西會戰也很真實地爆發了……

章金奎每每看到白潔芬白哲的脖子和隆起的胸脯,就覺得春意盎然。他認為,白潔芬這“白”字姓得好。她真白,臉白、手白、脖子白,脫了軍衣,那身上的肉一定更白。他一直想替她脫衣裳,心裡頭至少已替她脫了一百次,甚至覺著她的軀體他已是十分地熟悉了。他一次次用目光撫摸她,由此而感到一陣陣快意,獲得了一次次滿足。

白潔芬還挺溫順,輕柔得像水,不像他媽的溫琳娜,生就一副寡婦臉。那溫琳娜咋就敢姓溫呢?她可一點溫情也沒有。在白集時,有一次他很無意地摸了摸她屁股,她竟甩手給了他一個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這哪像國軍報務員?活脫一個潑婦!說到底,他還是她的長官呢!她和白潔芬一樣,都是少尉銜,他章金奎是少校銜——少校團副,少尉打少校的耳光,不應該嘛!只為被摸了摸屁股蛋子,就如此這般的潑辣,像個女人麼?是女人,而且又帶著屁股蛋子從軍,難免是要被長官們摸一摸的。

他確確實實是這兩個女人的長官。儘管她們是23路軍司令部派來的,可他還是她們的長官。這便有了機會,他幹她們只是個時間問題——儘管溫琳娜不可愛,他還是準備愛上一回,只要是年輕女人,他一概都是很熱愛的。不是因為愛女人,他決不會放著湯司令的手槍排長不做,開溜回家。

給湯恩伯司令做手槍排長,那真叫威風!湯司令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兩把盒子槍提著,誰人見了不恭敬三分?好好跟著湯司令幹,那可真是前途無量。他偏太愛女人,先是搞了一個寡婦,後來又愛上了那寡婦十五歲的大丫頭,硬把那大丫頭愛傷了,幾天沒下床。湯司令知道後火了,說是要閹了他,後來又說不閹了,槍斃。他一驚之下,逃出軍法處的監號顛回了卸甲甸老家,和二道街的趙寡婦又愛上了。

只愛了沒兩次,他就乏味了,趙寡婦那東西根本不算個東西。他又爬頭道街老劉頭家的窗戶,趁老劉頭不在家,把老劉頭的孫女給愛掉了。老劉頭的孫女見他穿著國軍軍裝,便以為他是23路軍炮營的。後來老劉頭打炮營時一馬當先,用鳥槍轟得炮營弟兄鬼哭狼嚎。再後來,老劉頭也他媽進了新三團,在章方正的一營做了伙伕長。

他那夜參與打炮營,不是衝著趙寡婦的東西去的,那東西不值得他這麼玩命。他是衝著蘭盡忠蘭大哥的義氣去的。義氣這東西不能少,當兵吃糧,玩槍桿子,忠心義氣重若泰山。對此。他深有體會。不是衝著義氣二字,執法處的弟兄冒著風險放他逃;他或許真被湯司令斃了哩!

他這一打竟打出了名堂。事變之後一舉由少尉排長升為少校團副。這首先是因著蘭大哥的提攜,段團長的厚愛;其次麼,也因著他的乖巧。寫花名冊的時候,他就把自己栽培成湯軍團的上尉營副了。一見段團長和方參謀,他二話沒說,先“啪”的一聲,來個極標準的立正敬禮。方參謀問他當了幾年兵,他嘴一張,又是一個牛皮:“十年!”方參謀說:“好!”段團長和黽副官也說好。結果,一個星期後他就拿到了委任狀,娘的,少校階級!

做了團副,他離開蘭盡忠,天天和段團長打交道了。段團長做慣了縣長,不會做團長,他就教他做,從“立正”、“稍息”教起,一直教到如何剋扣士兵軍餉做假賬。段團長別的都學,就是不學剋扣軍餉,還當場訓了他一通,搞得他怪不是滋味的。其實,他是為團長好,當團長而不會剋扣軍餉是很吃虧的,段團長毛還嫩,不懂。

當然,總的來說,他和段團長的合作還是不錯的,段團長有些事不和方參謀、黽副官商量,反倒和他商量。安排這場阻擊戰時,他要段團長把蘭盡忠的二營放在後面,段團長就應了,還在會上正式提出過。不過,新三團的兵權顯然不在段團長手裡,段團長的話如同放屁。

團長的話都像放屁,他這團副只怕連屁都放不響。所以,對這場鬼都搞不清的阻擊戰,他沒什麼關注的必要了。反正方參謀,黽副官愛咋打咋打,該死該活屌朝上。

這會兒,方參謀、黽副官和段團長都下到各營督導巡視去了,分派他在團部值班守電話,他就有了愛一愛白潔芬和溫琳娜的機會。她們和她們的電臺就在對過北廂房裡,他只要不怕闖禍,槍一提,把北廂房的門一瑞開,愛情就實現了。

愛情這洋詞是在湯軍團司令部裡學來的,那些參謀、副官和司令部的小姐們私下裡老這麼說,他一來二去就聽懂了,愛原來就是幹!這他會!後來,他就挺斯文地使用這洋詞,使用得久了,也就漸漸不覺著洋氣了。

平心而論,那夜他沒敢到北廂房電臺室去踹門,而是老老實實守在電話機旁,如果不是白潔芬小姐拿著司令部的電報來報告,那檔子事根本不會出。

白潔芬小姐偏偏拿著電報來找他了,他一下子被白潔芬小姐那名副其實的白擊暈了,接電文稿時就捏了小姐的白手。小姐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害羞,手一縮,沒做聲,這便無聲地鼓勵了他。他把電文稿連同抓電文稿的手,一齊伸進了小姐的懷裡,一把抓住了那鬆軟而誘人的地方,同時,屁股一撅,把門頂住了。

白潔芬小姐這才叫了起來。

他昏了頭,一隻手捂住白潔芬小姐的嘴,腦袋在小姐胸前直拱,另一只手麻利地解開了小姐的褲帶。而就在這時,門被人踢開了,一個手持駁殼槍的人衝進了屋。

霍傑克把槍口對準章金奎腦門了,還不相信團部會發生這種事。他在門外就聽到了白潔芬小姐的呼救聲,還看到看守電臺的溫琳娜頭戴耳機在北廂房門口張望,便斷定團部出了事,可沒想到會是這種無恥的*。

按說,那當兒他不該出現在團部門口的,他一直守著歐陽貴、別躍傑、範義芝三個人犯,在營部等營長侯順心。不料,侯順心散了會後不知貓到哪裡喝酒去了,他到團部去找,結果撞上了這一出。

他斷定章金奎是*,白潔芬那聲短促的呼救,他聽得很真切,撞開門後看到的情形也很真切。白潔芬的上衣已被撕開了,襯衣的釦子也被扯掉了,半個雪白的胸脯露了出來。他將駁殼槍瞄向章金奎的時候,章金奎的手還沒從白潔芬的腹底抽出來。

他感到十分厭惡。偉大時刻到來前的這一夜,他碰到的事太多了,下面的兵不像兵,上面的官也不像官!大戰即將開始,身為少校團副的章金奎不思量咋著打仗,卻去扯女報務員的褲子,簡直是欠殺!

他把槍口抬了抬,厲聲道:

“放開她!”

章金奎僵直的手老老實實從白潔芬的腹部抽出來。白潔芬這才驟然清醒過來,紮起褲腰,掩上懷,嗚嗚哭著跑出了門。

團部裡只剩下他和章金奎。

他問章金奎:

“你說咋辦吧?”

章金奎一臉羞慚:

“兄弟糊塗!糊塗!”

“我只問你咋辦?”

“求老弟放我一馬!”

“放你逃跑!做夢!”

“那你霍老弟說咋辦?”

他想了一下:

“就是我霍傑克饒你,白小姐也不會饒你!我奉勸你主動找方參謀講清楚,到前沿戴罪立功!”

章金奎臉皮很厚:

“為一個女人,值得這麼驚驚吒吒麼?甭說沒愛成,就是愛成了,也不會弄掉她一塊肉!”

他冷冷反問道:

“你章團副是人還是畜生?”

章金奎嘴一咧:

“人和畜生都幹這事!”

他火了:

“我崩了你這敗類!”

其實,他只是嚇唬章金奎,章金奎不管咋說還是團副,就是要崩章金奎,也得由段團長、方參謀崩,輪不上他。他認為方參謀不會輕易饒了章金奎。前一陣子,二營有個兵偷看溫小姐洗澡,抓住後被斃了。今夜,章金奎*白小姐,其下場必定不會好。

章金奎想必是明白的,見他不依不饒,只好孤注一擲。結果,在章金奎悄悄摳開槍套扣,拔出佩槍的一瞬間,他手中的槍先摳響了,只一槍就將章金奎擊斃在地上。

這是他第一次衝著活人的腦門開火,距離還這麼近。摳下扳機的時候,他很麻木,幾乎沒聽到子彈的爆響,只看到一股淡藍色的煙從槍管裡迸出來,藍煙散盡後,死亡變得很真實,一具血水滿面的屍體活生生地顯現在他眼前。

這死亡是他製造出來的,製造得極容易,食指輕輕一動,全部過程便結束了,他職業殺手的生涯也就這麼開始了。遺憾的是,第一個倒在他槍下的不是漢奸,不是鬼子,而是他的上峰團副。

後來的好長時間他都弄不明白這一槍是怎麼摳響的。他確鑿沒想過要殺章金奎,他還準備在方參謀殺章金奎時為章金奎說情。可咋著就把駁殼槍摳響了呢!會不會是太緊張了,無意中摳動了扳機?說他擊斃章金奎是為白潔芬毫無根據,那時候,白潔芬僅僅是個報務員,他和她還沒有任何感情糾葛,不過,白潔芬咋想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聽到槍聲,白潔 芬和溫琳娜都跑來了。溫琳娜先來的,白潔芬後來的。溫琳娜一看見章金奎的屍體,就說殺得好。白潔芬沒說啥,投向他的目光卻是敬佩和感激的。緊接著,幾個衛兵趕來了,他一下子變得很緊張,營副殺團副軍法難容。可沒等他開口說話,溫琳娜便叫衛兵們趕快去找方參謀、黽副官。衛兵們一走,白潔芬忙催他走。

他懵懵懂懂走了,一邊走一邊想:他到團部是幹啥來著的?想疼了腦仁也沒想起來,找營長的事完全被他忘了,盤旋在腦際的翻來覆去只一樁事,他殺了人,殺了人……

歐陽貴迷迷糊糊在山神廟營部睡了一小覺,霍營副和侯營長才一前一後回來。這倆當官的全變了樣,一個醉醺醺的東倒西歪,一個神情恍惚,像剛挨了一槍。侯營長見他睡在地上很奇怪,睜著血紅的獨眼結結巴巴地問他:

“你……你他媽在……在這兒幹啥!”

他那當兒已醒了酒,知道見了長官應該立正,遂從地上爬起來,兩腳一併,髒兮兮的手往光腦袋上猛一舉,先給侯營長來了個軍禮:

“報告營長,是霍營副派我來的!”

話剛落音,霍營副進了門。

侯營長臉一轉,問霍營副:

“你叫歐陽……陽貴來……來幹啥……啥的?”

霍營副一怔,如夢初醒:

“哦,姐夫,他……他打人!”

侯營長馬上把手伸向腰間抽皮帶:

“好哇,歐……歐陽貴,又……又他媽的給老子惹……惹麻煩了!老子今……今兒個得……得給你長點記性!”

說罷,皮帶便甩了過來,他一看不對頭,兔子似地竄到了一邊。

侯營長沒打著他,氣壞了,追上來又打,嘴裡“日娘搗奶奶”地罵著,還連喊“立正”。他根本不睬,只管逃,侯營長醉了酒很好玩,揮著皮帶像跳神,這三跳兩跳,就跳到了香案前的麻繩上,差點被長蛇似的麻繩絆倒,麻繩救了他。霍營副看到麻繩,攔住了侯營長,走到他面前問:“別躍傑和範義芝呢?”他眼一翻:“跑了!”霍營副又問:“看押你們的傳令兵呢?”“那毛孩跟著一起跑了!”霍營副惱了:“你咋不攔住他們?”他覺著可笑:“我他娘憑啥攔人家!腿長在人家身上,人家要跑,咱管得著麼!再說啦,你霍營副讓那毛孩傳令兵看我,又沒叫我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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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營長忙問是咋回事,霍營副把事情根由說了,於是乎,侯營長不罵他了,改罵別躍傑、範義芝和那小傳令兵了。

他跟著加油,說是他一眼就看出小傳令兵不是東西,這小狗日的一見面就喊別躍傑東家,霍營副一走,馬上就給他們三人松了綁。

霍營副問:

“那你為啥不逃?”

他當時酒性發作了,只想睡覺。

他沒提這碴兒,挺認真地說:

“你霍營副,你侯營長都不逃,咱能逃麼?咱歐陽貴是愣種,不是他娘孬種!”

侯營長大為感動,當場封他做二連的代連長。

侯營長直著舌頭說:

“歐陽貴,你……你他娘義氣,我老……老侯也義氣!這連長嘛,你……你先代著!這一仗打……打得好,這代……代……代字就打沒了!你狗日的就……就連……連長了!”

這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他迷迷糊糊在營部裡睡了一覺,竟他媽睡出了個連長,升官太容易了。

他對著侯營長來了個立正敬禮,又對著霍營副來了個立正敬禮,爾後,真誠發誓:

“營長、營副,您二位長官瞧得起我,我要他媽不好好效力,就是驢日狗操的!這一仗打不好,您二位長官割了我的腦袋當尿壺使!”

霍營副說:

“這很好,很好!作為一個抗日的革命軍人,就要盡忠報國!只是,你歐陽貴的習性得改改,不能動不動就打人,你做連長,我……我自然不反對,就是打人的問題……”

侯營長不同意霍營副的觀點:

“打……打人麼,該……該打的要……要打,不該打的,就……就不打。都……都不打,還要當官的幹……幹嗎!”

歐陽貴一聽侯營長這話,極想把那幫保、甲長們是不是該打的問題提出來,可轉念一想,又忍住了。這事還問侯營長幹啥!日後,他們都歸他管了,他想咋教訓他們,就咋教訓他們,不服帖的一律派到最前面擋槍子!

侯營長說,他要親自到二連陣地宣佈這項命令,說完就要走,霍營副偏把侯營長攔住了。

霍營副對侯營長說:

“姐夫,我……我闖了禍。”

侯營長問:

“咋……咋著了?”

霍營副說:

“我把章團副斃了!”

侯營長說:

“好小子,幹……幹得好!看不出你這個洋……洋學生還敢宰人!”“這不怪我!”“當……當然不怪你,姓章的不……不是東西,是……是蘭盡忠的把……把兄弟……”

霍營副急了:

“我沒想這個,我是看見這傢伙撕報務員白小姐的褲子才……”

侯營長哈哈大笑:

“好!好!狗……狗日的小頭作孽,大頭償命,好!”

霍營副挺擔心:

“段團長知道後會不會……”

侯營長胸脯一拍:

“段……段仁義要算……算這賬,叫他狗日的找……找老子!”

“咱是不是商議、商議?”

“好!商……議,商議!”

這麼一扯,事情耽誤了,侯營長再想起來到陣地上宣佈命令時,團部的傳令兵風風火火到了,又要侯營長立馬去團部開什麼緊急作戰會議。他只好繼續留在山神廟營部等營長,邊等邊和霍營副商討帶兵的問題,不知不覺中先在霍營副面前做了一回連長,做得極恭敬,極虔誠。

“總司令部急電。新三團段、方、黽:在敵猛烈炮火攻擊下,我河東377師防線左翼結合部出現缺口,敵酋山本旅團之一部攻陷洗馬鎮,越過洗馬河大橋,迅速南下。如無我民眾武裝阻隔,此股敵軍將於六時後進入你團阻擊地帶。為確保阻擊成功,韓總司令零時二十七分電令376師1761團開赴你處增援協戰,並對阻擊佈局做如下調整:甲、你團接電後立即撤出上崗子一線,全團進入下崗子村前沿佈防。乙、山崗子陣地由1761團接防。丙、構築前沿機槍陣地,所需機槍由376師調撥。韓總司令命令:無論出現任何情況,馬鞍山均不得棄守。”

讀完電報,方向公參謀雙手按著桌沿,呆呆地盯著燈火看了好半天,一句話沒說出來。

情況很清楚了,一場大戰已在所難免。幾小時前,他預計377師頂不住,可沒想到377師會垮得這麼快。他認定377師是垮了,電報上講的結合部出現缺口顯系搪塞之詞。377師一垮,越過洗馬河大橋的就決不會只是山本旅團的一部!

團長段仁義和三個營的營長們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到他臉上。團部裡靜得嚇人,氣氛沉重而壓抑。

他卻還在胡思亂想——

電報很蹊蹺,電文這麼長,卻沒把作戰勢態講清楚。說是只有“山本旅團之一部”過河南下,可又這麼大動干戈,拉出一副大戰的架子,內中難道有什麼名堂不成?前來增援的1761團是大名鼎鼎的守城部隊,民國二十七年守北固鎮守了整整八天,被韓總司令稱為護窩子狼。今兒個韓總司令為啥不把這群護窩子狼擺在下崗子村作一線阻擊,為啥偏要他們在上崗子村協戰!而把不堪一擊的新三團擺在最前面呢?

一個大膽的推測湧上腦際:總座會不會想借這場阻擊戰耗光新三團,報卸甲甸之仇?如是,則電報上的話全不可信,阻擊佈局的調整也只能被視為一個充斥著陰謀的陷阱。

驚出了一身冷汗,按著桌面的手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來。

這一仗難打了,23路軍司令部的真實意圖不清,新三團的狀況又如此糟糕……簡直糟得不能再糟了:身為團副的章金奎在接到這份危險電報時,還不思作戰,還去扒女報務員的褲子,下面的情況更是一塌糊塗。他在三個營的陣地轉了一圈,看到的景況幾乎令他絕望,使他連發火罵人的熱情都沒有了。他覺得他不是在指揮一支部隊,而是在撥弄一堆垃圾。此刻,這堆垃圾可能還面臨著來自總司令部的暗算;戰爭的車輪一轉動起來,他們被碾碎、被埋葬的命運已經無可奈何地被決定了。

他沒敢把這話講出來,他現在要給他們鼓勁,而不是洩氣,再說,總司令部的暗算,也只是他的推測。

他鎮定了一下情緒,努力笑了笑:

“不錯嘛,弟兄們!我和黽副官發的電報還是起了作用的嘛!我們要一個營,韓總司令給咱派了一個團,還從376師各部撥了機槍!”

毫無軍事知識的段仁義有了些高興,應和道:

“韓總司令對咱三團真沒話說!咱要是再打不好,唵,可就對不起韓總司令嘍!”

倒是二營長蘭盡忠聰明,把他想到的問題,一下子指了出來:

“那韓總司令為啥不把1761團擺到下崗子村?偏把我們新三團擺到下崗子村!論作戰經驗和實力,我們和1761團都不能比!”

段仁義通情達理:

“1761團是協戰嘛!1761團不上來,這仗我們還是要打嘛!”

他違心地點了點頭:

“段團長說得不錯,沒有1761團的增援,這一仗我們還是躲不了。現在,有了1761團作後背依託,我們更有希望打好。上崗子村離下崗子村間隔只有三里多路,隨時增援是有絕對把握的。”

一營長章方正說:

“這麼一來,下崗子陣地又得調整了!”

他點點頭,看了段仁義一眼:

“段團長,你看咋個調法好?”

段仁義很認真地在作戰草圖上看了半天,卻沒看出什麼名堂,可憐巴巴地望著他:

“方參謀,您看——”

他在屋裡踱了幾步,又抱著肩膀在燈火前凝思了一會兒,才從容不迫地道:

“下崗子村前沿戰壕還要向兩側伸延,蘭營長二營全部,侯營長三營的兩個連固守前沿,控制河灘,並封鎖人山之路。敵軍既是從洗馬鎮過的河,必然會沿河邊大道向我推進。前沿情況我又看了一下,正對我陣地下面幾百米處那片雜木林要毀掉,可能被敵所用之洗馬河近段堤埂也需炸平!”

段仁義點點頭,做出一副很威嚴的樣子,對蘭盡忠和侯順心道:

“聽見了麼?方參謀的安排就是我的命令!”

侯順心、蘭盡忠都沒做聲。

他不動聲色地看了看段仁義一眼,又說:

“章營長的一營在下崗子村裡佈防,控制制高點,對前沿進行有效的火力增援,並準備在前沿被突破後,和湧人之敵逐房逐院進行巷戰。侯營長三營之另兩個連作為機動,歸團部直接指揮,隨時遞補傷亡人員。”

侯順心對他的安排顯然沒意見,討好地向他笑了笑。他就在這時聞到了侯順心嘴裡散發出的酒味,不禁皺起了眉頭。

真他媽的垃圾部隊!從上到下都是垃圾!

知道說也沒用,可他還是不能不點點:

“打仗不是兒戲!我在這裡要向諸位通報一個情況——”他把總司令部急電抓在手中揚了揚,“接到這份電報的時候,身為本團團副的章金奎竟*報務員小姐,實在荒唐無恥之極!為嚴肅軍紀,段團長已在半小時前下令將其正法!以後誰敢玩忽職守,懈怠軍令,渙散部隊,一律同樣正法!”

章金奎的把兄弟蘭盡忠大吃一驚,用火辣辣的眼睛盯著段仁義,吼道:

“段團長,這,這是真的?”

段仁義愣了一下,被迫點了點頭。

蘭盡忠淚水奪眶而出,頓足嘆道:

“這仗還沒打,咋……咋就先丟了個團副?”

章方正卻問:

“這團副的缺誰補?”

他看了段仁義一眼:

“段團長已決意把……把三營副霍傑克升為團副!——是不是呀?段團長?”

段仁義苦苦一笑,又點了點頭。

段仁義還不錯,雖然無能,可也明智,他說什麼,段仁義就聽什麼;他幹什麼,段仁義就認什麼!

一聽說霍傑克被升遷為團副,侯順心高興了,衝著段仁義直樂:

“段……段團長,您可……可真有眼力,我這舅子上過大學堂,打鬼子的勁頭足……足著呢!我和章營長拉……拉起決死隊,一要個參謀師爺,就把傑克請……請來了。他來的當……當夜,發生了事……事變,傑克沒參加,可編新……新三團時,還……還是自願來……來了。當時,我……我說……”

他又聞到了酒味,情緒變得很壞,桌子一拍:

“別說了!現在凌晨四點了,各營趕快集合隊伍,到下崗子村佈防,迅速落實新的作戰部署,團部也要在一小時內撤往下崗子村!”

“就這樣,諸位快去準備吧!”

三個營長應著走了。

三個營長走了沒多久,上崗子村頭的軍號便嗚咽起來。雜沓的腳步聲在村裡村外,在夜色朦朧的漫山遍野響了起來,間或還可聽到一陣陣山風傳來的口令聲,和槍械撞擊聲。

一切就這樣不可逆轉地開始了,方向公想,如果有陷阱的話,那麼,23路軍總司令部的陷阱,此刻已經透過他佈下了。即便沒有陷阱,這支垃圾部隊也勢必要被日偽軍的槍炮和他們自身的散漫無能送人墳場。因此,對他和他實際指揮的這幫烏合之眾來說,結局是先於開始的。

悲涼襲上心頭,突然有了一種被玩弄的感覺。總座在玩弄新三團的同時,也玩弄了他和黽副官。段仁義出去小解時,他把這不祥的預感和黽副官說了。

黽副官很惶惑:

“不會吧,總座從役出賣過自己的部屬!就是收編過來的隊伍也沒出賣過嘛!民國二十三年秋,377師吳師長把咱打得多慘,可收編以後,總座對吳師長帶過來的三千號弟兄多好?真是沒話說哩!”

他苦苦一笑,搖搖頭:

“不說了,我得到下崗子村去,你老兄和電臺都留在這兒吧,白小姐和溫小姐也留在這兒,這是對總座心思的!”

黽副官一怔:

“這……”

他意味深長地道;

“別這那的了,能替總座留點啥,就儘量留點啥吧!你我畢竟追隨人家一場,我這條性命又是當年總座給撿回來的!”

他叫來白潔芬,口述了一份電文:

“總座韓,電令已悉,新三團奉命進入下崗子村阻擊前沿,電臺不便轉移,擬留原處,由增援之1761團接收。嗣後,前沿戰況,概由1761團報達。新三團全體官兵死國決心已定,惟望總座並諸上峰長官明察明鑑,以昭世人。方向公。”

不料,電報拍發半小時後,在轉往下崗子村的途中,竟收到了一封以總座名義拍來的覆電。覆電是點名給他的:

“向公:電臺隨部轉移,以便及時和司令部保持聯繫。新三團裝備、素質均不如願,戰鬥勢必十分艱苦。然大敵當前,國難未已,我將士惟有一致同心,勿猜勿疑,方可化劣為優,危中求存。且該團有你在,本總司令亦可放心一二。請轉告段團長並該團官兵,促其為國為家努力作戰,完成任務,打出軍威。如斯,則本總司令深謝眾位,並將於戰後一視同仁,論功獎賞。撥法幣十萬元,由1761團趙團長交你,作陣前獎賞之用。戰況務必每日電告,以便決斷。韓培戈。”

看罷電文,他茫然了:難道他的推測不對?難道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的,也許他錯了。總座確沒有出賣部屬的歷史。當年,總座能在死人堆裡把他這個剛剛軍校畢業的小小連副扒出來,今天又怎麼會把自己麾下的一個團故意葬送掉呢?況且,總座面臨的又是這麼一場和異族侵略者的大戰。

悲涼變成了悲壯,站在山道旁,望著已漸漸白亮起來的天光,他不知咋的,突然有了些信心,手向山下一指,緩慢有力地對段仁義團長說:“也許我們新三團將在這裡一戰成名!”

段仁義笑了笑:

“但願如此!如此,則你我便無愧於總座,無愧於國家民族了!”

他點點頭,把令他欣慰的電文稿往懷裡一揣,不無深意地拍了拍段仁義的肩頭,緩步向山下走。

清新的山風緊一陣慢一陣地刮,他和段仁義在山風的迎面吹拂中,一點點把上崗子村拋在身後,走進了新綠掩映的下崗子村,又看見了玉帶般的洗馬河。

洗馬河靜靜地流,河面、河灘罩著薄薄的霧紗,感覺不到任何戰爭的氣息。在血戰爆發前的最後一個黎明,這塊山水依然像以往任何一個黎明一樣平靜安謐。(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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