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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記憶

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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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記憶第14章

十一

平靜安謐在短短幾小時後,便被猛烈的炮火轟碎了。中午十一時十五分日偽軍先頭部隊抵達馬鞍山前沿,輕率闖入了新三團火力控制下的洗馬河灘和人山路口。前沿弟兄奉命開火,只十幾分鍾就迫使這股人侵之敵拋下幾十具屍體,龜縮到三四裡外的樹林裡。二時許,敵後續部隊相繼趕到,幾十門重炮炮口從樹林伸出,遷回到洗馬河堤後的鬼子兵也支起了小鋼炮。二時三十分,重炮和小鋼炮同時開火,下崗子村前沿陣地迅速瀰漫在一片濃烈的硝煙中。

儘管有相當的思想準備,儘管在方參謀一次次嚴厲命令的提醒下,都明白要打一場惡仗,可弟兄們畢竟沒有實戰經驗,轟擊的炮聲一響,前沿陣地馬上亂了套。恐怖的氣氛伴著聲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伴著四處迸飛的彈片,像瘟疫似的在前沿五百米戰壕迅速擴散。弟兄們在那一瞬間都嚇昏了頭。

三營二連代連長歐陽貴那時當連長還不到七小時,他的左翼是二營蘭盡忠的隊伍,右翼是本營一連章麻子的隊伍。開初,打那股貿然侵人之敵時,他還沒意識到戰爭的慘烈,那邊蘭營長一聲打,他也對著弟兄們喊了聲打,於是,便打了,不過一袋煙的工夫,敵人便退了。他屬下的二連無一人傷亡,倒是暴露在平川地上的日偽軍拋下了不少屍體。他很得意,以為這便是戰爭的全部,自己懂得了戰爭。伙伕長老劉頭帶著幾個毛孩子兵送午飯來的時候,他嚼著饃,不無自豪地對二營長蘭盡忠說:

“小鬼子不經打,照這樣打法,前沿守十天沒問題。”

蘭盡忠挺傲,自認為是國軍隊伍上的老人,瞧不起他,眼皮一翻,說:

“歐陽鐵匠,別牛氣!好戲還沒開始呢!這鬼地方能守三天算咱福氣!”

還真叫蘭盡忠說著了,鬼子有炮,步兵攻不下來,就用炮轟。日他娘,鬼子那炮真叫厲害,大老遠的地方竟能轟著,炮彈跑過來時還呼呼叫,聲音既怪又可怕,和他聽到過的任何聲音都不一樣。天爺,炮彈炸起來更不得了,像他媽憑空落下來一輪輪太陽。迸飛的火光,炸雷般的巨響,讓人魂飛膽顫。第一顆炮彈在他身邊不遠處炸響後,他就馬上收回了固守十天的設想,悲觀地認為,也許今天一下午都守不住,自己沒準也得被狂飛的炮彈葬送在戰壕裡。

這場炮擊使前鐵匠歐陽貴終身難忘。一顆顆炮彈落下時,他無可奈何地蜷曲在一米多深的戰壕裡。戰壕挺陰溼,背靠的壕壁還滲水,把他身上的軍褂弄得溼漉漉的,使他從心裡感到冷。因為冷的緣故,渾身發抖,想止都止不住。緊挨著他左邊的是前保長丁漢君。丁漢君也在抖,抖得放肆,光腦袋夾在曲起的兩腿之間,雙手抱著膝,像個晃晃悠悠的球,屁股下不斷有水流出來,把落在地下的軍帽都浸溼了。右邊不到一米處,是三排長老蔫。老蔫乾脆趴在地上,瘦屁股撅得像沖天炮,兩手卻死死摟著腦袋。老蔫那邊還有幾個二連的弟兄,再過去就是蘭盡忠二營的人了。戰壕在老蔫右邊幾米處拐了彎,二營的人他看不到。就是不拐彎,他也看不到,戰壕周圍炮彈接二連三地爆炸,飛起的硝煙塵土遮天蔽日,彷彿突然陰了天。

一會兒傳來了蘭盡忠營長的聲音,聲音似乎很遠,蘭盡忠要弟兄們注意隱蔽。因著蘭盡忠的提醒,歐陽貴把脊背和壕壁貼得更緊,向兩邊看看,見丁漢君、老蔫隱蔽得都很好,便認為自己這連長做得還稱職。偏巧,這當兒,一顆炮彈在戰壕前炸響,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栽到戰壕另一側,崩飛的土落了一身。

在昏頭昏腦中看到了自己的叔伯兄弟歐陽俊。這個不知死活的文瘋子根本不知道隱蔽為何物,旁若無人地在戰壕裡逛蕩,像個巡視戰鬥的將軍,還對著爆炸的火光拍掌大笑。瘋堂弟身邊,是他親哥哥歐陽富。哥哥知道隱蔽,也試圖讓瘋堂弟隱蔽,滿戰壕爬著追瘋堂弟。他眼見哥哥抱住了瘋堂弟的腿,又眼見著瘋堂弟推開哥哥跑了。

他忙越過丁漢君團在一起的身子,向歐陽俊身邊挪,想配合哥哥歐陽富捉住歐陽俊,使他隱蔽起來。

不料,挪了沒多遠——最多幾米,又一顆炮彈落下來,轟然炸開,巨大的氣浪把他仰面掀倒,身邊的戰壕也呼啦啦塌了一片。瞬時間,天昏地旋,恍若地獄,泥土如雨點似的迎面撲來,他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半截身子已埋進了泥土裡。

爆炸過後,歐陽俊不見了,一條掛著半截溼袖子的胳膊落在他胸前。他以為自己受傷了,胳膊被炸掉了,驚叫一聲慌忙爬起來。雙手撐著地了,才發現自己的兩隻胳膊還在,這才把那半截血淋淋的胳膊和歐陽俊聯絡起來,才明白歐陽俊已於炮彈爆炸的輝煌中殉國了。

殉國的不僅是瘋堂弟,哥哥和他們二連的兩個弟兄也一併捐了軀。戰壕至少被炸開了五米長一段,哥哥歐陽富被一塊彈片撕開了肚皮,肚腸和半片肋骨不見了蹤影,血水滲透了破碎的軍裝,腦袋上盡是血。另兩個弟兄,一個和歐陽俊一樣碎屍山野,另一個半截身邊埋在泥土裡,露出大半的腦袋上生生嵌著鋼錐似的彈片。

近在身邊的血淋淋的死亡,加劇了陣地的恐慌,先是一連章麻子那段垮了。身為連長的章麻子帶頭放棄前沿,向下崗子村裡逃。他們二連的弟兄沒經他同意,也跟著逃了。倒是三排長老蔫還夠意思,爬過來,拍著他的腳面問:

“連……連長,一連撤了,咱……咱也撤吧?”

他正木然地盯著哥哥的遺體看,想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剛才還好好的人,轉眼間就變成了一堆爛肉?老蔫的話他沒聽見。

老蔫乾脆摟住了他的雙腿亂搖:

“連……連長,快……快撤吧!”

他被搖醒了,目光從哥哥遺體上收回,鬼使神差地說了句:

“撤!都……撤!”

他們一撤,二營的弟兄也紛紛爬出戰壕,兔子似的往後竄,有幾個軍官想擋擋不住,亂叫一通後,也隨著爬出戰壕跑了。這麼一來,前沿陣地在敵人實際進攻開始前,便已大部崩潰。

崩潰的弟兄黑壓壓一片,潮水般向村頭漫,許多弟兄手裡連槍都沒有——槍被他們在慌亂中扔在戰壕裡了。他倒是帶了槍的,一把盒子槍“啪噠”、“啪噠”拍打著屁股蛋,另一支漢陽造也很真實地攥在手裡。不過,他屬下的那連弟兄找不到了,漫山遍野到處都是人,他根本鬧不清哪些人應歸他指揮。

轟炸還沒結束。死亡還寸步不捨地追隨著他們。一顆炮彈落下,弟兄們便血肉橫飛倒下一片,快到下崗子村頭時又發現,村裡也不安全,也在日軍炮火的射程內,許多房屋著了火,滾滾濃煙隨風漫卷,宛如黃龍。

鬼子的大炮簡直是剁肉機,這下崗子村距前沿五六百米,竟也挨了剁,還不知要剁死多少人呢?倘或方參謀、段團長都被剁掉了,只怕這場阻擊戰便玩完了。

剛有了玩完的念頭,一聲尖利的呼嘯不知是從身後,還是從身前,抑或是從頭頂,悠悠響起。誰大喊了一聲“臥倒”——聲音很熟,恍惚是二營長蘭盡忠,他被人推了一下,半自覺半被迫地跌到了地上。沒容他在地上趴穩,炮彈落地了,他眼見著一團熾白爆裂的火球在他前方不遠處的平地驟然升起,把幾棵碗口粗的刺槐樹炸成幾截拋向空中。他驚恐地閉上眼,等待著死神的降臨。然而,火球化作濃煙之後,他只落了一身灰土和刺槐枝葉,身體竟完好無損。

老天爺還在保佑他。

他不能辜負老天爺的好心腸,未待硝煙散盡,爬起來又跑,跑了沒幾步,便接近了村頭的磨房。

磨房前站著不少人,幾個當官的瘋了似的大喊大叫,手裡的槍還不時地向空中放著。他被炸暈了,當官的面孔竟認不準,他們叫的什麼,也沒聽見,只顧往前鑽。

有個弟兄拉住了他,回身看看,認出那弟兄是三排長老蔫。

老蔫說:

“別跑了,那……那屋頂上有機槍。”

果然,磨房後一座大屋的屋頂上支著機槍。槍口正對著他和他周圍崩潰的人群。他這才冷靜下來,知趣地停止了撤退。

方參謀睜著血紅的眼睛,站在磨房門口的大石頭上嚎,腳下率先撤退的一連長章麻子已被擊斃,死狗般地躺在地上。

因著死去的章麻子,他惶恐起來,猛然記起了連長的職責,身體一轉,極英勇地喝道:

“回去!三營一連的弟兄們,都,都他媽給大爺回去!”

喝畢,自己的身子卻並沒移動,心裡還幻想著方參謀、段團長下令撤退。事情明擺著,鬼子有炮,他們沒有,這鬼地方守不住。

就在這時看到了段團長。

段團長在方參謀身後的一盤新磨上站著,方參謀喊一句,他跟著重複喊一句,也要他們返回前沿。並明確宣佈:一連長章麻子已被軍法處處決,凡擅自潰退者,一律槍斃!

幻想破滅了,他和身邊的弟兄們在軍法的脅迫下,不得不老老實實重返前沿。二營長蘭盡忠在他們身後揮槍逼著,罵罵咧咧,要他們跑步。

這當兒,炮火已稀落下來。待他們跑過許多同伴們的屍體,大部進入前沿後,炮火完全停息了。遠遠的河堤後面,小樹林中,頭戴鋼盔的鬼子、漢奸一片片衝了出來,激烈的槍聲,取代了轟隆的炮聲,進攻開始了。

他反倒不怕了。鬼子的大炮不響了,這就好,比什麼都好。他認定大炮是最可怕的,他既然躲過了最可怕的炮轟,其餘的一切便不在話下了。一進入戰壕,他便勇敢地在二連防守的近百米區段走了一遭,命令弟兄們好好打。

弟兄們打得卻不好,機槍不歇氣地叫著,老套筒、漢陽造,“嘣嘣叭叭”地響著,熱鬧倒是挺熱鬧,可進攻的漢奸鬼子竟沒啥傷亡,竟還東一片、西一片地向陣前推。後來,蘭營長、侯營長四處喊:“停一停,等鬼子靠近了再打!”誰也不聽,弟兄們依然像比賽放炮仗似的一槍槍摟著。

他認為應該把漢奸、鬼子阻擋在儘可能遠的地方,所以,蘭營長、侯營長的話他也沒在意,仍很認真地打。他先抱著機槍陣地上的一挺無人過問的輕機槍掃了一陣子,繼而發現被炮彈炸塌的那段戰壕沒人防守,遂把機槍端了過去,在哥哥歐陽富血肉模糊的屍體旁趴下來了。

剛趴下就覺著噁心,濃烈的血腥味一陣陣向鼻孔裡鑽,槍腿下的泥土溼漉漉的,鬧不清是血還是水。恐怖襲上心頭,剛剛演過的一幕又重現在跟前,竟覺著被那顆炮彈炸死的不是哥哥他們,而是自己。

他命令兩個弟兄把哥哥的屍體移到戰壕那邊,又把賣力放槍的前保長丁漢君拽了過來,要他摟機槍。丁漢君說不會摟,他一腳將丁漢君踹倒,厲聲道:

“不會樓學著摟!”

丁漢君只好學著樓,學得不好,手一抖,槍響了,一排子彈毫無目標的飛向空中。

他很火:

“好哇!丁保長,你他媽放空槍!大爺正你狗日的法!”

說著就拔盒子槍,嚇得丁漢君直喊饒命。

三排的老漢兵劉破爛湊了過來:

“連長,我來!”

劉破爛倒是個人物,機槍摟得挺像回事,可頭一陣子彈偏掃到了前面十餘米處的麥地裡,槍口一抬,又把不遠處一棵槐樹樹葉掃下一串。劉破爛不屈不撓,再次調整槍口,這才順利地把子彈射向了河灘。

他拍了拍劉破爛的脊背,說:

“好好打!”

劉破爛卻回頭問:

“歐爺,彈殼是不是都歸我?”

他說:

“當然歸你,你狗日的只要打得好,打死的漢奸、鬼子的東西也他媽歸你!”

劉破爛愈加英勇,在“噠噠”爆響著的槍聲中大喊:

“歐爺,你走人吧!這地方交給老子我了!”

他放心地走了,臨走還拖著丁漢君。他一心要栽培這位前保長,打定主意要弄挺機槍給保長玩玩。開戰前兩小時,增援的1761團把四十二挺機槍送來了,他們連分到三挺,加原有的四挺共七挺,有七挺機槍而不給丁保長弄一挺玩玩,實在是說不過去。人家在卸甲甸就做保長,整日放不下保長的架子,他這代連長自然得把他當個人物使,讓他抱老套筒哪顯得出身份?

他把這想法和三排長老蔫說了——丁保長是三排的,歸老蔫管。老蔫原來貼丁保長,待他歐陽貴一做了代連長,老蔫便貼他了。老蔫認為他的主意不錯,就讓丁保長守在機槍邊上打,做預備機槍手,一俟現任機槍手殉國,立即填上去接管機槍。

安排妥當,進攻的漢奸鬼子已逼近了,子彈蝗蟲也似地飛,把戰壕前的地面打得直冒白煙。他和他身邊的弟兄們透過那陣陣騰起的白煙,緊張還擊。幾小時前打敵人先頭部隊的景象重現了,衝在頭裡的鬼子、漢奸們倒下不少,陣前百十米內簡直成了敵人的死亡圈。

敵人在死亡圈內外拼命掙扎,三個一堆,五個一夥,固執地往前爬,爬在頭裡的鬼子兵還用機槍不停地向陣地上掃。二營的弟兄率先用上了*。接著,他們三營的弟兄也用上了*。隨著*轟轟烈烈的爆炸,爬到陣前的鬼子兵紛紛喪命。

約摸半小時後,鬼子、漢奸被迫停止了進攻,退回到樹林和遠遠的河堤後面。

直到這時,他才松了口氣,暗自揣摩,這陣地守到今夜也許是有把握的。也是在這時,深刻的悲痛才潮水般襲上心頭。他望著哥哥歐陽富的屍體,和身邊一些陣亡的弟兄,哭了,淚水在被煙火燻黑了的臉上直滾。

前鐵匠歐陽貴的戰鬥生涯就此開始。

十二

進攻的鬼子、漢奸一退,劉破爛馬上躍身跳出戰壕,端起機槍高喝:

“弟兄們,衝啊!”

喝畢,也不管弟兄們衝沒衝,自個兒衝下去了,邊衝邊抱著機槍漫天海地亂掃,直到把最後一粒子彈打光。打光子彈以後,認定機槍沒用了,順手往麥地裡一甩,徑自發財去了。

劉破爛歷來對發財有興趣。往日在卸甲甸縣城收破爛時,只要能發財,他什麼都敢收。有一回還收了落難國軍弟兄的三杆鋼槍一支盒子炮。三杆鋼槍當晚就賣給侯營長了,那當兒,侯營長還是侯隊副。盒子炮先沒賣,想自己玩兩天,不曾想竟玩走了火,差點沒嘣著自己的腳後跟。第二天再去找侯營長,侯營長不誠實了,硬壓他的價,他便把盒子炮賣給了蘭盡忠。

卸甲甸事變那夜,他也去了,不為別的,只為發財,想趁亂收點什麼。結果倒好,財沒發成,倒糊里糊塗變成了國軍。

成了國軍,發財的念頭也沒斷過,極希望長官能不斷地下下“大索三日”之類的命令。使他能在戰火硝煙中合理合法地發財。摟著機槍射擊時,他想得最多的是:倒在陣前的鬼子、漢奸發不發財?他們發財,他也就必然要隨之發財。連長歐陽貴講得很清楚,那些死鬼的東西全歸他。

甩了機槍,一口氣衝了很遠,回頭看看,見只有兩個大膽的弟兄跟上來,他放了心。看來,他這財是發定了。

最先看到的是個鬼子,瘦瘦小小的,軍裝不錯,雖有些泥水,卻有八成新。他撲過去便扒,扒了半截才發現,軍裝被擊穿了幾個窟窿,還沾著熱乎乎的血,遂自願捨棄了。捨棄時,細心搜了所有口袋,搜出半盒老炮臺煙,幾張日本軍票和一個小銅佛。

瘦鬼子旁邊是個矮胖鬼子,矮胖鬼子仰面朝天地躺著,胸前一片沾腥的濃血,身邊橫著杆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他根本沒注意三八大蓋,只注意胖鬼子。胖鬼子沒死,厚嘴唇竟在動,他這才操起三八大蓋,在矮胖鬼子肚皮上捅了兩刀,使原本破爛的軍裝變得更加破爛了。

軍裝是不準備要了,他又去搜口袋,搜出一張東洋女人的照片,看看不俊,摔了;搜出一封沾血的信,看看裡面沒藏軍票,又摔了。

在矮胖鬼子身上一無所得,他很憤怒,正欲轉向新的目標,無意中看到了矮胖鬼子手上黃澄澄的東西:他媽的,金鎦子!他撲下便取。取了半天,卻取不下來。靈機一動,他拔下三八大蓋上的刺刀,一刀將帶金餾子的手指剁下來,連手指帶金鎦子一起揣進了兜裡。

跟他一起下來的兩個弟兄也在發財,一個專門撿槍,撿子彈;一個盡扒鬼子兵的衣服、皮靴。他認為那撿槍的弟兄很傻,如今是在國軍隊伍裡,不是在卸甲甸,槍賣不了錢,要槍幹啥?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鬼子的槍不是長官發的,長官發的槍不好賣錢,從鬼子手裡弄來的槍或許是可以賣錢的。不能明賣也能暗賣,誰管得了?

於是,連槍也要了,見一杆拾一杆,一共撿了五杆,用鬼子兵的腰帶穿著,在地上拖。皮靴也撿新的扒了兩雙,當場穿了一雙,另一雙用鞋帶繫著掛在脖子上。軍裝原不準備再扒了,可看到一個漢奸官那身衣裳實在好,又揣摩衣裳裡或許縫著儲備券什麼的,便把衣裳扒了,用漢奸官的皮帶扎在身上,漢奸官的盒子炮也背上了。

也沒忘記注意屍體上那一雙雙手,可遺憾的是,再沒碰到那招人憐愛的黃東西。原本還想冒險向前走的,瞧瞧兩個弟兄都滿載而歸了,樹林裡的鬼子又放起了槍,方戀戀不捨地拖著五杆槍,跌跌爬爬地向前沿陣地轉進。

轉進途中,想起了發起衝鋒時遺棄的機槍,注意地尋,尋了半天沒尋到。正惶恐不安時,看到爬在前面的一個弟兄正拖著他的機槍,遂放了心,一步一喘地進了自家的前沿戰壕。

前沿戰壕正在發賞,方參謀、段團長和霍團副都來了。方參謀攥著一疊新刮刮的票子,段團長和霍團副親自發。

他一跳進戰壕,方參謀就瞅見了,當胸給他一拳:

“好樣的!”

段團長也說:

“你膽子不小!”

他謙卑地道:

“全靠方……方參謀、段……段縣長栽培!”

段團長對身邊的人說:

“快幫幫忙,幫他把槍拖進來!”

幾個弟兄幫他拖槍。

連長歐陽貴過來了,對方參謀說:

“還有兩個弟兄,也撿了不少傢什回來,是不是賞點!”

方參謀說:

“賞!一人賞一百!”

段團長說:

“我看得重賞,賞二百吧!”

方參謀爽快地改口:

“就賞二百!只要好好打,以後還賞!韓總司令給咱撥了賞金十萬,有本事的都來拿!”

方參謀話沒落音,段團長已將票子遞到他手上,他心裡頓時熱乎乎的,把票子往兜裡一塞,“啪”的一個立正,對著段團長就敬禮。不料,皮靴還掛在脖子上,手一抬,禮沒敬成,倒把皮靴碰到了地上。

歐陽貴連長拾起皮靴看了看,說:“這玩意他媽不錯,借大爺穿兩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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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

“行,送你了!”

說畢,馬上又後悔了。日他娘,這叫什麼事!他冒著風險弄來的皮靴,這臭鐵匠竟好意思借!他自個兒賤,把借又變成了送!這皮靴沒準能賣一塊鋼洋,找到好主顧,像那有錢的了爺丁保長,唬他兩塊鋼洋怕也沒問題!這生意沒開張先自虧了。

真是虧了。皮靴不說了,送就送了,好不容易拖上來的五杆槍,也被方參謀收去了,說是日後要作為戰利品送給韓總司令看。那一身軍裝自然也是戰利品,韓總司令自然也要看,也被收了。衝鋒一回,只落了腳上穿的一雙皮靴,真有點冤。

手往兜裡一揣,摸到了二百元法幣的賞金,摸到了那截戴著金鎦子的手指和幾張溼漉漉的軍票,心才踏實了一些,自覺著冤歸冤,也還值。

正胡亂想著,進攻又開始了,一顆顆炮彈又呼嘯著落到陣前,弟兄們全縮排戰壕裡,抱頭避炮。

他趁著炮火隆隆,沒人注意的當口,從兜裡掏出那截血糊糊的手指,一點點將金鎦子褪了下來。從褪下金鎦子那一刻起,他自願放棄了賺頭不大的彈殼收集事業,專心致志準備進行大有賺頭的戰時合法掠奪了……

十三

第二次進攻在太陽落山後又被弟兄們打退了,——險險乎乎打退了。團副霍傑克和段仁義、方參謀一起好歹吃了頓安生飯。飯後,方參謀明確地對霍傑克和段仁義說:“看來,從現在到明日拂曉前,敵人無發動第三次進攻的可能了!”

段仁義如釋重負:

“這麼說,咱這一天算……算打下來了?”

方參謀黑著臉點點頭:

“是打下來了,可傷亡太大了!一個團幾乎報銷三分之一,狗日的1761團又不增援,我可真不知道明天該咋打!”

段仁義說:

“明天1761團可能會增援吧……”

剛說到這裡,電話鈴響了,霍傑克就近抓起電話問了聲“哪位”,馬上捂著話筒對段仁義說:“團長,1761團趙團長電話!”

段仁義指指方參謀又指指自己:“是找我還是找方參謀!”

霍傑克明確地道:

“找你,不是找方參謀。”

段仁義這才忙不迭地去接電話。

段仁義接電話時,霍傑克注意到,方參謀神色不安,眉頭緊皺著,沒有絲毫輕松感。

這一仗真夠嗆,莫說方參謀,就是他這個並不實際指揮作戰的團副也無法輕鬆。偉大時刻竟是殘酷的時刻,僅僅一天,——實際上只是一個下午,一千八百餘人的一個團就有五百餘人陣亡。最慘的是第一次攻擊前的炮擊,倒在前沿戰壕至下崗子村頭五百米地帶的士兵不下百十人。

段仁義放下電話後,臉色挺好,不無欣慰地對方參謀說:

“方老弟,趙團長誇我們打得好哩,說是只要再堅持一天就有辦法!”

方參謀冷冷一笑:

“這一天咋堅持?他1761團咋不下來堅持一下!”

“趙團長說,我……我們面前只有偽軍一個團和少量日軍,堅持一天是有把握的。”

方參謀腳一頓,大發其火:

“放他媽的屁!他姓趙的蒙你這外行團長行,蒙老子不行!據我估計,攻我之敵總兵力不下五千人!至少也有四千!從武器配備情況看,日本山本旅團的重炮部隊過來了,偽和平建國軍楊華波師也過來了。”

他不知道方參謀是怎麼判斷出來的,但他相信方參謀的判斷。這個來自23路軍司令部的少校參謀,成熟老練,從把新三團拉上馬鞍山,就一次次表現了自己在軍事上的遠見卓識。不是有了他,只怕前沿戰壕都挖不好,今天的傷亡勢必更加慘重。方參謀又說:“當然,因為作戰地形限制,敵人的優勢兵力無法發揮,但他們組織紮實的輪番進攻,我們註定是擋不住的!今天打成這樣子已是奇蹟了!”

這話不錯,一群穿上軍裝只三個月的中國民眾,能擋住強敵的兩次進攻,實是難能可貴的,說是奇蹟也不過分。如中國民眾都武裝起來,都這真格地打,則中國註定不會亡!

情緒激動起來,霍傑克突然想到要為新三團寫首團歌,把馬鞍山和卸甲甸都寫進去,讓弟兄們唱著團歌英勇戰鬥,在民族解放的歷史上寫下輝煌的一頁。

方參謀想得沒這麼深遠。他注重的是最實際的問題:明天怎麼打?元氣大傷的新三團是否能把明天一天熬下來?有無可能讓韓培戈或376師師部把上崗子村的1761團派到下崗子接防?或抽出部分兵力增援?馬鞍山的阻擊要堅持多久?兩天還是三天?抑或更長時間?

方參謀把正在村裡救護所組織救護傷員的黽副官喊來,商量了一下,決定給韓培戈總司令發份電報,命他記錄。

他把寫軍歌的念頭強行排出腦外,認真記下了方參謀口述的電文。電文稱:經一日血戰,新三團重創犯我之日偽部隊,陣前斃敵數百,我傷亡也頗為慘重,戰鬥減員幾近全團兵員半數,須調下休整,或補充兵力,否則,下崗子一線實難繼續堅持。電文明確請求將上崗子1761團調人下崗子前沿,或棄下崗子,合併1761團固守上崗子。

他認為這是合乎情理的,電文記下後,對方參謀、段團長、黽副官複誦了一遍,到電臺室拍發去了。溫小姐拍發電文時,他還沒意識到這場阻擊戰會有什麼問題,還想著要為戰鬥中的新三團寫團歌。

開頭一段在“滴滴”作響的發報聲中想好了。他叫白潔芬小姐找來電文紙,把它記下來:

馬鞍山前飄揚著我們的戰旗,

炮火硝硝煙彌漫了我們的陣地,

為了民族的解放,

弟兄們英勇抗敵。

不怕流血,

何懼捐軀,

新三團無愧於歷史的記憶!

記的時候,白小姐就勾著頭在他身後看,垂下的長髮撩著他的脖子,他感到癢。

他寫完,白小姐也看完了。

白小姐批評說:

“是‘為了民族的解放’,弟兄們才英勇抗敵的麼?您太抬舉您那幫弟兄了!說真的,這破隊伍除了您霍副官和少數幾個人,好東西可不多!”

他知道白小姐還沒忘記昨日上崗子村團部裡的一幕,未加思索便脫口道:

“不能這麼說!弟兄們散漫是散漫了些,可打起來還行,像章團副那種敗類千不挑一!”

白小姐的臉紅了一下,瞥了他一眼,又批評道:

“還有這裡,‘新三團無愧於歷史的記憶’,歷史有什麼記憶?歷史不就是一個消逝了的過程麼?”

他很吃驚,沒想到這位年輕的少尉報務員懂得比他還多。

他盯著她漂亮的眼睛問:

“白小姐上過大學麼?”

白小姐笑道:

“沒有!中學畢業後,上了兩期戰訓班,先學戰地宣傳,後學電臺通訊,去年年底分到23路軍來的。”“你說這一句該咋改?”

白小姐想了一下:

“是不是不要這麼空泛?這樣行不行:‘新三團於國難中巍然崛立’。”

剛說完,白小姐又連連擺擺手:

“也不好!也不好!你自己再想想吧!還有下段呢,合在一起想!”

他也不認為白小姐改得比他高明,遂放下那句不管,苦苦思索半天,想出了第二段歌詞:

中華大地印下了我們的足跡,

槍林彈雨彌堅了我們的士氣,

為了華夏的新生,

弟兄們射擊射擊。

不怕艱險,

何懼強敵,

新三團於國難中巍然崛立。

白小姐那句還是用上了,這很好,既對得起小姐,也對得起自己。正想把這段歌詞也記下來,一個小頭小臉的兵來找他了,說是方參謀要他通知各營連以上軍官開會商量一下情況。他只好收起紙筆,和白小姐告了別。

剛把軍官們找齊,23路軍總司令部的電令來了。

電令令他吃驚,方參謀合情合理的請求,被總司令部否決了。身為中將總司令的韓培戈既不同意新三團棄守下崗子前沿,又不同意山上的1761團下來增援,只一味要他們堅守。電令稱,他們阻擊的敵人僅為日軍山本旅團一個大隊,偽軍楊華波部一個團,欲人會戰地區的敵主力部隊去向不明,並未彙集於馬鞍山一線,為防不測,1761團絕不可擅自投入。

方參謀看完電令,一句話沒說,當著眾多營連長的面默默把電令撕了。

黽副官說:

“總座顯然不知下情,才做出如此荒唐的決定!”

方參謀木然地道:

“不!這裡面有名堂!”

有什麼名堂,方參謀沒說,但黽副官似乎意會了,憂鬱地看著方參謀問:

“真是這樣,咱咋辦?”

方參謀冷冷道:

“如若總座不仁,也就怪不得我們不義了。”

段仁義團長疑惑地問:

“總座怎麼不仁?”

營長蘭盡忠也道:

“總座該不是叫咱全在這兒殉國吧?”

方參謀心煩意亂地揮了揮手:

“別問了!只要大家不怕擔責任,不怕掉腦袋,到時候聽我的!”

眾營連長們馬上表示:

“方參謀,我們聽你的!”

“擔責任弟兄們一起擔!”

“殺頭殺大家的!”

都以為要撤。

一營營長章方正乾脆把話挑明了:

“方參謀、段團長,你們下令撤吧!沒有增援,這仗打不下去!撤了後,咱他媽不扯23路軍旗號了,您二位長官帶著咱打游擊!”

方參謀出人意料地道:

“誰說要撤了?是段團長說了,還是兄弟我說了?現在還沒到撤的時候!誰撤老子斃誰!今夜要抓緊時機趕修炸燬的前沿工事,準備迎擊拂曉後敵軍新的進攻!”

方參謀這回根本沒徵求段仁義團長的意見,就釋出了新的命令:把三營兩個預備連投入侯營長一、二連防區,把章營長一營兩個連投入了二營蘭營長防區,村裡只留下章營長的一個連。

佈置完畢,方參謀又說:

“從明天拂曉起,我和段團長、黽副官全下到前沿各營去,村裡團部只留霍團副坐鎮,未經我和段團長命令,擅自潰退者,霍團副有權不經稟報先行正法!好了,散會!”

散會後,方參謀跌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望著他說:

“霍團副,你怕麼?”

他搖搖頭,冷靜地說:“我是自願參加新三團的!”

方參謀笑了笑:“這我知道!”

他又想起了那首未寫完的團歌。

“我還為咱新三團寫了首團歌!”

“哦!還有這心思?念我聽聽!”

他掏出電文紙念道:

馬鞍山前飄揚著我們的戰旗,

炮火硝煙彌漫了我們的陣地……

方參謀不知咋的眼圈紅了,在他把歌詞的第一段唸完後,沒來由地問他:

“還記得我剛才的命令嗎?”

他一怔:

“記……記得!無……無你和段團長的命令,誰敢擅自潰退,不經稟報,即可正法!”

方參謀點點頭,又搖起了頭:

“不……不要真執行,不……不要向任何弟兄開槍,能放一條生路,就……就給弟兄們放一條生路吧!”

他驚問:

“為啥?”

方參謀悽然一笑:

“我們被出賣了!”

出賣?怎麼回事?在弟兄們為國家、為民族浴血抗戰時,竟還有出賣?誰出賣了我們!難道是23路軍司令部?難道是身為中將總司令的韓培戈?

果然是23路軍總司令部和那位總司令韓培戈。方參謀冷靜客觀而又人情人理地把戰前戰後的全部疑慮都端了出來,把他和段仁義團 長驚呆了。

“小兄弟,你上當了!此一戰後新三團將不再存在!你那首團歌不會有任何人唱,不會有任何人聽……”

聲音漸漸恍惚了,寫著團歌第一段歌詞的電文紙,從他顫抖的手上滑下來,落到地上兩攤濃痰和幾隻被踩扁的菸頭上……

十四

天剛麻麻亮,進攻就以前所未有的規模開始了。日偽軍的重炮、鋼炮對著前沿陣地和下崗子村持續猛轟。前沿戰壕多處垮塌,下崗子村幾乎被夷為平地。不說戰壕裡的弟兄,就是村裡僅存的一個預備連也傷亡慘重。電臺被炸燬了,少尉報務員溫小姐殉國。白潔芬負傷,連線下崗子和上崗子的電話線被炸斷。新三團和23路軍司令部和上崗子1761團的聯絡完全中斷了。

七時許,近兩千日偽軍在輕重機槍的掩護下發起集團衝鋒,其左翼前鋒一度逼人新三團二營戰壕十餘米處。二營營長蘭盡忠被迫率著弟兄們跳出戰壕與敵肉搏,才勉強保住防線。八時左右,被我機槍火力壓到山下大路旁的另一股日偽軍,以路堤作掩護,構築臨時陣地,對我左翼陣地造成極大威脅,並將攻守戰一舉演變成陣地戰,形成僵持。近九時,日軍三架“九六”式轟炸機凌空協戰,十幾分鍾內在前沿陣地投下了不下二十顆*,威脅不大,卻動搖了軍心,致使左翼章方正部的部分士兵倉皇潰退,方向公參謀正在其部,立斃六人,才強力穩住陣腳。

這時,身為新三團實際指揮者的方向公已明白,阻擊戰打不下去了,1761團拒不下山增援,前沿陣地和下崗子村勢在必失。日偽軍的攻擊意志是頑強的,不在今日越過馬鞍山看來不會善罷甘休。

一切均在他的預料中。爹不疼、娘不愛的新三團被甩了,被賣了。韓總司令當年救他是一回事,如今賣新三團是另一回事。總司令愛兵,他是兵,而新三團的弟兄們在總司令眼裡根本不是兵,是暴民。韓總司令從把新三團劃歸總司令部直屬並派上馬鞍山就沒安好心。總司令是想耗光新三團,也耗掉面前日偽軍的部分銳氣。實際上韓總司令並沒指望新三團阻住日偽軍的增援部隊,他指望的是上崗子村的1761團。他嘲笑霍傑克上當,實際上他也上當了,對韓培戈的忠誠,使他和新三團無可奈何地走人了絕境。現在,他還懷疑起了河東的377師;何以377師的防線在短短幾小時內就被擊潰?究竟有沒有377師的河東防線?山本旅團、楊華波的和平建國軍何以如此輕易地過了洗馬河?

他真傻!竟以為自己重任在肩,竟在開戰前自找麻煩要來了1761團!——當然,退一步想,如果韓培戈一定要耗光新三團,他不要求增援,1761團也還是要來的,也還是要在上崗子村安營紮寨的。麻煩恰在這裡:1761團壓在上崗子,他惟一的退路便被切斷了。他一退,1761團定會開槍阻擊。他和新三團的前途只一個,在1761團的脅迫下和舊偽軍拼命,直至拼掉最後一兵一卒,全部戰死在這片焦土上。

身為中將總司令,竟這麼不顧抗日大局、民族大義,這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的。這樣的總司令已不配佔有他的忠誠。事情很明白,新三團的命運和他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再說,三個月來,他和這幫來自卸甲甸縣城的弟兄們朝夕相處也有了感情,尤其是昨天一下午打下來,感情更深了一層。這些弟兄們儘管散漫,儘管糟糕,可心地是乾淨的,是在竭盡全力執行長官的命令,是真真切切在為國家民族而戰。

撤退!哪怕挨槍斃也要撤。

主意打定,他在半小時內連續下達了三道命令。令三營長侯順心懸賞組織敢死隊,居高臨下對盤踞路堤的日偽軍發起強攻,消除近在眼前的威脅。令團副霍傑克帶衛隊士兵負責恢復和1761團的電話聯絡,並組織團部和傷員撤退。令其他部屬竭盡全力維持陣地,堅持到敵軍完全退卻。

命令立即執行了,弟兄們都知道面臨的危險,這會兒與其說是奉命打,不如說是為了生存,為了阻擋死亡自願參戰。侯順心拿著他僅剩的三萬三千塊法幣賞金,竟組織了一支二百餘人的龐大敢死隊,在十幾挺輕重機槍的掩護下,逼近路堤,先後三次衝鋒,以傷亡近百人的代價摧毀了敵軍的臨時陣地。其餘各部也不錯,三架轟炸機飛走後,頑強打退了陣前進攻之敵。與此同時,他把段仁義、黽副官和章方正、蘭盡忠召到身邊,守著臨時接起的電話機,把抗命撤退的計劃和他們說了,明確講,出了事他方向公負責,山上的1761團敢開火,新三團就用同樣的手段對付。

段仁義挺害怕,吞吞吐吐地說:

“能……能不這麼幹,最……最好還是不要這麼幹。是……是不是再和韓總司令商量一下?”

他冷笑道:

“沒必要再商量了!溫小姐殉國了,電臺也炸燬了!再說,商量了也沒用,事到如今,你段團長還看不出這裡面的名堂麼?”

“那……那也得和趙團長通個電話,大……大敵當前,和……和1761團火……火併總不是辦法!這……這新三團團長畢竟是我嘛……”

他真想給段仁義兩個耳光。這窩囊廢團長大概是被那次卸甲甸事變嚇昏了,面臨絕境還這麼優柔寡斷。

倒是章方正、蘭盡忠兩個營長乾脆,堅定支援他的抗命計劃。

章方正說:

“段大哥,你哪是啥團長?你是縣長!在卸甲甸我們弟兄聽你的,在這裡就得聽方參謀的,你也得聽方參謀的!方參謀是為咱著想!”

蘭盡忠也道:

“對!聽方參謀的!只要狗日的1761團敢對咱們下毒手,咱就拼!咱已拼過卸甲甸炮營,再拼拼1761團又能咋啦?”

黽副官卻心平氣和地勸段仁義:

“段團長,這不是我們要打,是人家要打,人家已經把咱推到陷阱裡了,不打不行哇!”

段仁義這才連連點頭說:

“好!好!我……我聽大家的!唵,聽大家的!不……不過,我想電……電話通了後,還……還是先打個電話,能……能不打最……最好……”

恰在這時,電話響了,方參謀急迫地摸起電話,馬上聽到了1761團趙團長的聲音。

在電話裡,趙團長先抱怨電話被炸燬後為啥不迅速接通,繼而又問新三團目前的情況。他誇張地答曰,已沒有什麼新三團了,情況很不好,全團傷亡已逾一千二百之眾,下崗子村已不復存在,陣地隨時有可能丟掉。

趙團長沉默了好久才說,既然如此,請他和黽副官並電臺、報務員立即撤往上崗子,還說這是韓培戈將軍的意思。

陰謀至此暴露無遺。

他忍住怒火,儘量平靜地問:

“那麼,新三團剩下的幾百號人咋辦?是不是也撤往上崗子?”

趙團長一口回絕:

“不行!新三團必打至最後一人,前沿必守至最後一刻,如自行撤退,我部將奉命阻攔並予殲滅!”

他再也憋不住了,對著話筒大罵:

“混賬!你們都他媽混賬!這一仗打完,只要老子活下來,一定要到重慶蔣委員長、何總長那裡告你們!”

他把話筒摔了,又狂暴地扯斷了電話線。

段仁義戰戰兢兢地問:

“怎……怎麼回事,究……究竟是怎……怎麼回事呀?”

他眼一瞪:

“別問了!撤!全向上面撤!集中機槍,備好彈藥,準備向1761團開火!”

段仁義傻了:

“真……真打?”

他幾乎要哭出來:

“還假得了?1761團不但不下來增援。還要殲滅你們!只讓我和黽副官撤走!你不打行麼?”

段仁義怔了片刻,痴呆呆地道:

“那……那你和黽副官就撤吧!我……我們不能再拖累你們倆了!”

章方正也說:

“方參謀、黽副官,你們走吧,新三團的弟兄不恨你們!”

蘭盡忠紅著眼圈樓住了他:

“把……把段縣長也帶走!他也不該跟我們一起遭殃!這……這裡敗局兄弟我……我和章營長、侯營長收拾,就是要打狗日的1761團,也……也由我們來打!”

他不能走。而且,壓根就沒想過要走。

他頭一昂。說:

“我們都不走,誰也不走。這一仗是我帶著諸位打的,現在我走了像什麼話?”

黽副官也深明大義,立即接上來說:

“對!或者一起生?或者一起死!從現在開始,我同方參謀和新三團共命運了!”

章方正噙淚叫道:

“好!如果這樣。攻上崗子,老子的一營打衝鋒!”

蘭盡忠卻道:

“還是我的二營來!我這兒老兵多!”

方向公想了想說:

“別爭了!我們要對付上崗子的1761團。還要繼續阻擊日偽軍,掩護全團撤退。我看是不是這樣:章營長帶著一營隨我打上崗子,蘭營長的二營留下來繼續阻擊,待我和章營長突破1761團防線後跟上來,回頭讓侯營長的三營組織傷員撤退。”

他徵求段仁義的意見,段仁義用信賴的目光看著他說:

“我和弟兄們都聽你的!”

十五

章方正沒想到韓培戈會這麼歹毒,事變後編建新三團時,還認為這位中將總司令挺仁慈,也挺好對付。他和侯順心、蘭盡忠為了各自的利益曾商量過,希望23路軍總司令部不要派外路人來新三團任職,韓培戈便沒派,他便以為得計——直到昨夜都這麼認為。現在看來,他錯了,恰恰上了韓培戈的當。韓培戈既然決心幹掉新三團,當然不會把自己的人派來送死,派來方參謀和黽副官也是為了更快捷地把他們往墳坑裡送。當然,方參謀和黽副官並不知情,他們也被韓培戈一併葬送了。

說到底方參謀、黽副官是好人,也算是有情有義的漢子。鬧到這份上,他們沒把弟兄們甩了,自己拔腿走人,就衝著這點,他章方正也不能不敬服。況且方參謀又那麼有勇有謀,哪方面也不比他差,逃過這一劫,能拉起一幫弟兄打游擊,他真心誠意擁戴方參謀做個司令、隊長什麼的!

蘭盡忠也不賴,關鍵時候靠得住。細想一下,蘭盡忠一直是靠得住的。事變那日,他說打炮營,蘭盡忠當即拍了胸脯;眼下打1761團,人家也爭著上,說是手下老兵多。其實,蘭盡忠手下哪還有多少老兵?二營打得不到三百號人了,他自個兒胳膊上也受了傷。再說,蘭盡忠留下來阻擊日偽軍,掩護弟兄撤退也不輕鬆,沒準比他章方正還險。

都是好弟兄哩……

打通1761團防線是有可能的,上崗子距下崗子不過三里多路,也就是一千六七百米。剛上馬鞍山時,他的一營曾在上崗子佈防,現在1761團據守的工事還是他帶人修起的。還有,他們這一回是不宣而戰,就像卸甲甸事變對付呂炮營一樣,頗為突然,八成1761團的王八孫子們會措手不及。

方參謀卻不像他想得這麼美好,出了下崗子村,沿著崎嶇山道向上崗子進發時,就對他說:

“章營長,沒準我們得把命葬送在1761團手裡!我當初真不該讓你們一營把工事修得那麼牢!”

他聽出了方參謀這話中潛含的歉疚,真誠地道:

“這不怪你老弟,咱當初是準備對付鬼子,誰想到會有眼下這一出!”

方參謀拍了拍他的肩頭,自我解嘲道:

“也好,就試試你老弟的工事吧!咱攻不上去,算你老弟的工事好,攻上了我還得叫段團長罰你!”

他笑了:

“我真他媽的願意受罰!”

說話間,一段段山路被拋在身後。身後是平靜的,除了零星槍聲,聽不到更多令人不安的響動,看來敵人新的進攻還沒開始。

上面卻打響了,不知是哪方先開的火,反正是打響了。他和方參謀來到隊伍前面時發現,上崗子的下沿陣地上,幾挺機槍在對著他們置身的山道掃射,衝在頭裡的弟兄已有了傷亡,山道上橫著幾具弟兄的屍體,活著的弟兄全臥在道旁的山石後面,野草叢中。臨時支起的幾挺手提輕機槍正對著1761團的下沿陣地亂掃,只一會工夫就壓倒了對方的火力,打得那邊的國軍弟兄根本抬不起頭。

他和方參謀趁機率著身後弟兄跳躍前進了一截,待上面的子彈撲過來時,已在一塊大石頭後面臥下了。

距下沿陣地已經很近了,陣地上1761團弟兄露出的臉孔都能看清楚。

方參謀叫弟兄們停止射擊。弟兄們的槍聲一停,山上的槍聲也停了。

方參謀顯然還想說服1761團的弟兄,他跪在石頭後面,露出腦袋對陣地上的弟兄喊:

“1761團的弟兄們我是總司令部作戰參謀方向公!請你們趙團長出來說話!”

趙團長沒出來,趙團長的聲音卻傳出來了,恍惚是從正對著他們的一座暗堡裡傳出來的:

“我聽到了!我是趙德義,方參謀,上峰的命令我們都要執行!民族危亡之際,我們都要顧全大局,守土抗敵!違抗軍令,擅自棄守陣地者軍法不容!方參謀,請奉勸新三團的弟兄們趕快回去,組織反攻!韓總司令又撥法幣八萬元,作陣前賞金!”

方參謀對他恨恨罵了聲什麼,又不顧一切地站起來喊:

“趙團長,1761團的弟兄們,新三團並未放棄前沿,撤下來的只是傷員,請允許兄弟把他們送往後方!弟兄們,人心都是肉長的,只要打仗,大家都有受傷的時候!送走傷員,我方向公保證新三團的弟兄和你們一起戰至最後一人,最後一息!”

方參謀在說假話。

方參謀關於傷員的假話顯然起了作用,陣地上1761團的弟兄們騷動起來,許多士兵大膽地探出腦袋認真聽。

方參謀又說:

“弟兄們,我們守土抗敵的目的是一致的,責任是一樣沉重的!新三團垮掉,你們就要正面受敵,你們難道不願多幾個弟兄和你們並肩作戰麼?你們難道忍心用打鬼子的子彈去打自己受傷的弟兄嗎?23路軍沒有消滅傷兵這一說!韓總司令愛兵是人所共知的,弟兄們,收起你們的槍吧!讓……”

這時,暗堡裡的機槍開火了,方參謀沒把後面的話說完,就被一陣稠密的子彈掃倒了,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來得及說,便栽倒在他身邊。

這太突然了,章方正根本沒想到方參謀會中彈,更沒想到方參謀會死。方參謀倒下的當兒,他躍身上前,將方參謀摟住了,摟住方參謀後,才感到手上,臉上粘著什麼熱乎乎的東西,才發現方參謀的上半身幾乎被撲來的機槍子彈打成了篩子。

這個被23路軍總司令部派到新三團來的不到二十五歲的年輕少校參謀,沒死在鬼子的槍彈下,卻倒在了同屬於23路軍的1761團槍口下。

熱血湧上腦門,章方正一下子失去了理智,轉身奪過一挺手提機槍,瘋狂地對著1761團的暗堡掃射,邊掃,邊向暗堡前猛衝,他要親手幹掉那個趙團長,把這小子的肚皮也打成篩子,為方參謀復仇,也為新三團倒下的弟兄們復仇。

眼前一片迷瀠的血色,暗堡,工事和山上的景物,全在血色中時隱時現。槍“噠噠”響著,在手中沉沉地顫著,彈殼不斷地迸出,槍筒裡吐出的彈頭打得山石白煙直冒。他狂暴地呀呀叫著,四處尋找他的目標,完全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

瀉下一片彈雨,他的尋找和攻擊一併失敗了,幾粒同樣來自1761團的子彈,擊中了他壯健的身軀。他不由自主地倒了,倒在一片野草叢中,倒下時還摟著他的機槍。食指最後動了一下,槍膛裡一串子彈飛向空中,他滿是鮮血的腦袋歪到了一旁。

臨死前,他極不甘心地罵了一句:

“日他娘!”

十六

蘭盡忠在望遠鏡裡看到,兩個挑著白布褂子的人,一邊喊著什麼,一邊向前沿陣地走。兩個人都是老百姓裝束,一個穿著長袍馬褂,頭上扣著瓜皮帽;一個上身穿著對襟黑襖,下身穿著軍褲,面孔似乎都很熟,可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待二人走近了,三營二連代連長歐陽貴認了出來,說是這兩小子原來都是二連的,一個叫別躍傑,原是二連連長,一個叫範義芝,原是二連連副,都在開戰前當了逃兵。

蘭盡忠這才想了起來,不錯,是這兩個人!他們原來都在獨眼營長侯順心手下,那別躍傑開過大發貨棧,範義芝做過國小校長,他們從鬼子那邊過來幹啥?做說客麼?媽的,怪不得半天沒進攻。

也幸虧沒攻,如果攻了,只怕現刻兒就沒啥新三團了。山上1761團的防線無法突破,鬼子的進攻再擋不住,在山上山下的兩面夾擊下新三團非完蛋不可。

眼下還不錯,雖說退路沒有打通,方參謀、章方正和一營百十個弟兄又倒在了1761團的槍口下,但全團殘留的兵力又集中到前沿了,弟兄們至少還可以最後掙一下。段仁義還是有點軍事常識的,離開了方參謀也還沒辦太蠢的事。

段仁義就在他身邊,別躍傑和範義芝的面孔段仁義也認出來了。段仁義的臉色很難看,攥著六輪槍的手直抖。

“他們上來幹啥?”

“想必是勸降吧?人家現在代表日本皇軍了!”

代表日本皇軍的別躍傑、範義芝真他媽是熊包一對,一進前沿戰壕就跪下了,見了任何弟兄都叩頭,還痛哭流涕說,他們不願來,是被鬼子漢奸硬逼來的,和他們一起逃走的小傳令兵不願來就被鬼子們用刺刀開了膛,血糊淋的腸子掛了一樹。

段仁義根本不為他們的哭訴所動,只問他們來幹什麼?他們爬到段仁義面前,把一封勸降信交給了段仁義。

勸降信是日軍旅團長山本三郎和和平建國軍楊華波聯名寫給段仁義、方參謀的。

信中說:

“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對貴部官兵之頑強抵抗深表欽佩,但這種抵抗卻無意義。其一,皇軍和和平建國軍以其優勢兵力和精良火器,突破阻隔僅是時間問題。其二,23路軍主力部隊並未參戰,河東防線為377師主動棄守,貴部實則已被犧牲,固守下去則註定犧牲殆盡。因此,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建議:甲、新三團歸順汪主席,改編為和平建國軍。乙、如暫不歸順,可主動放棄陣地,撤出戰區,皇軍和和平建國軍保證所有官兵之生命安全。撤出途徑有二:A.由陸路撤出,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將在山下陣地讓出通道。B.從水路撤出,皇軍和和平建國軍將備船供其部官兵作東渡洗馬河之用。”

山本三郎和楊華波限令段仁義、方參謀在兩小時內答覆。

段仁義看完,又把信轉給他和黽副官看,侯順心和霍傑克奉命趕來後,段仁義讓他們倆也看看。

勸降書在眾弟兄手裡轉了一圈後,又回到段仁義手裡,段仁義令歐陽貴把別躍傑、範義芝押走,而後問大夥兒:

“你們看咋辦?”

誰也不吭聲,大夥兒都盯著段仁義的臉孔看,方參謀不在了,新三團這回真正是段團長當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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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仁義顯然不想當這個家一,或者說不願當這個家,見弟兄們都不做聲,又緩緩轉過半個身子問侯副官:

“侯老弟,你看咋辦?”

侯副官嘆了口氣:

“信上說得都是實話!有些情況比他們知道得還嚴重!諸位都清楚,我們不僅僅是被犧牲了,而是被出賣了!”

侯順心睜著火辣辣的獨眼道:

“既然上面賣咱,咱也他媽把上面賣掉!這仗咱也不打了,咱一不做,二不休,乾脆……”

“乾脆當漢奸?”

團副霍傑克打斷了侯順心的話頭,激動地說:

“姐夫,當初我到卸甲甸來投奔你的決死隊,可不是為了向鬼子投降!誰要這麼幹,我霍傑克就和他拼!韓培戈欠咱們的賬咱們要算,民族大義咱們也要顧!一個抗日軍人沒這骨氣,國家還有希望麼?”

蘭盡忠認為霍傑克的話有道理。不管咋說,弟兄們還是中國人,中國人家裡的賬是一碼事,和日本人的賬又是一碼事。他這個當年湯軍團機槍連長,參加過多少次對日作戰的老弟兄,不能在這馬鞍山前戴上漢奸帽子,留下一世罵名。

他接著霍傑克的話道:

“霍老弟說得對,我們不能降,也不能撤!撤就是降!兩軍對壘,哪有從敵軍陣地上撤下來的事?老子從未聽說過!我們要撤也只能從我方1761團的陣地上撤!”

黽副官說:

“對!我們還要警惕鬼子的鬼把戲。我們自己的總司令都會耍我們,誰又能保證鬼子不耍我們?如果撤退途中鬼子對我開火,我們不管是在河中還是在陸路,都只有捱打!戰爭中什麼事都會發生!”

霍傑克熱烈地道:

“我看,乾脆把別躍傑、範義芝斃了,絕了鬼子們的妄想!我們縱然全部戰死在這片焦土上,也不能讓新三團的團旗蒙上恥辱!”

段仁義偏搖起了頭:

“諸位再想想,再面對現實好好想想:我們能不能利用鬼子的勸降爭取一點時間?哪怕就兩小時!如果能挨到今天晚上,我們有無可能避開1761團正面陣地,從山頂兩側悄悄透過1761團防區?”

真他媽見鬼!段仁義沒了方參謀作依靠,腦袋竟變得靈活起來。段仁義的設想是完全可能的,既能保住弟兄們安全撤出,又能避免做漢奸的恥辱。

蘭盡忠當即表示贊同。黽副官、霍傑克和侯順心也沒有意見,事情就這麼決定了:暫且留下別躍傑、範義芝的狗命,讓他們回去向鬼子傳話,新三團可考慮撤出,欲走水路,請鬼子備船。他們估計,鬼子們要拿出十幾二十條船,沒三五個小時絕無可能。

不料,別躍傑、範義芝下山後不到兩小時,鬼子竟把船備好了。他用望遠鏡看到,十幾只空船被鬼子們推了上來,每條船上蹲著個漢奸兵。

別躍傑、範義芝又上來了,說是請弟兄們啟程。段仁義二話沒說,一人給了他們一槍。頭一次殺人,手抖得厲害,別躍傑、範義芝挨了搶卻沒死,害得他和歐陽貴又一人給他們補了兩槍,才把他們最終打發上路。

這已是下午三時左右了。

三時四十分許,鬼子漢奸們見陣地上沒動靜,又派了個漢奸副官來,漢奸副官一上來,又被斃了。四時二十分,鬼子識破了他們的計謀,放棄了勸降的努力,再次向陣地發起進攻。

有了這段間隙,前沿陣地恢復了較嚴密的防守,能開槍的傷員也全部進了戰壕。戰鬥進行得不錯。他樂觀地估計,堅持到太陽落山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卻沒想到河邊那十幾條船裡竟暗藏著機槍,攻擊一開始,船上的機槍就猛烈掃射了,營副周吉利和一連長伍德貴,二連長馬大水相繼陣亡,對著河邊的幾十米防線出現缺口。

段仁義急了眼,在激烈的槍聲中問他:

“咋……咋辦?咋辦?”

在機槍的掩護下,至少百十號鬼子漢奸攻上來了,衝在最前面的傢伙距陣地的缺口不到四十米。

蘭盡忠嘶聲大叫,要兩翼迅速向缺口處靠攏,同時命令身邊的弟兄上刺刀,準備*。

段仁義不像個團長,倒像個服從命令的士兵。他話音一落,段仁義便從一位陣亡弟兄身旁撿起了一支步槍;笨拙地上了刺刀,往缺口處衝。

缺口附近子彈亂飛一,兩翼撲上去的弟兄已有不少倒下了。

他害怕了,不是怕自己中彈身亡,而是怕段仁義在呼嘯的槍彈下喪命,段仁義不但是他們的團長,也是他們的縣長,他無辜地被拖進新三團,被拖進這場血戰,己使他們深含愧疚了,若是段團長再死在他身邊,他將何顏以對卸甲甸一縣七萬多民眾!

他大喝一聲:

“危險,段縣長!”

是的,那最危險的關頭,他是喊他縣長。他本身就是縣長,是個很不錯的縣長。沒有這個縣長,只怕卸甲甸早在三個月前就被韓培戈的大炮轟平了!

他喊著,撲了過去,在十幾米開外一截被崩塌了的焦土上,追上了段仁義,並在一排子彈擊中段仁義之前,將他壓到了自己的身下。他自己卻中了彈,身體一下子軟了,癱了。他掙扎著想抬起頭,可眼前一黑,在煙塵飛揚的囂叫中,走進了一片死寂的天地。

那片天地是寧靜的,沒有戰爭,沒有炮火……

十七

在後來殘餘的歲月中,段仁義再也忘不了馬鞍山阻擊戰的最後一個夜晚。那個夜晚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像整個世界那麼沉重,使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沒能從那個夜晚走出,都沒能卸掉那個夜晚壓到他身上的重負。

那個夜晚下著毛毛細雨,悄無聲息,纏纏綿綿。沒有雷鳴,沒有閃電,甚至沒有風,屍體狼藉的山野上寂靜得嚇人。舉首對空,是溼漉漉的黑暗,垂首看地,也是溼漉漉的黑暗,彷彿世界的末日。在末日的氣氛中,他和他率屬的二百餘名衣衫檻褸的新三團的倖存者們默然肅立著,向這場血戰,向在血戰中倒下的一千六百名卸甲甸弟兄告別。

夜幕伴著細雨落下來時,敵人的最後一次進攻又被打下去了。對新三團來說,戰爭結束了,弟兄們將奉他的命令撤離戰場,各奔前程。新三團作為一支中國國民革命軍的武裝力量將不再存在,嗣後的一切後果,都將由他這個團長來承擔。

他樂於承擔這責任。他的來自卸甲甸的士兵們,在被自己的總司令出賣之前和出賣之後,都是無愧於國家,無愧於民族的。他們在經過短短三個月的操練之後,憑藉手中低劣的武器裝備,把一場阻擊戰打到這種地步,是十分了不起的。一千六百餘具血肉之軀已證明了卸甲甸民眾的忠誠,洗清了那場事變帶給他們的恥痛。

想想真不可思議,這幫被迫上陣的根本不能叫做軍人的卸甲甸民眾,竟然在馬鞍山前把一個日軍旅團,一個偽軍師阻擊了整整三十六個小時,並予重創——他估計——倒在陣前的日偽軍可能不下千餘人,實在是一種戰爭奇蹟。而造成這種奇蹟的,不是他這個團長的指揮有方,不是方參謀的軍事才幹,甚至也不是弟兄們常態下的勇氣和力量,而是來自我方和敵方的雙重壓榨。在無法抗拒的雙重壓榨中,他們的生命走向了輝煌,爆現出令人炫目的異彩。從這個意義上講,總司令韓培戈正是這奇蹟的製造者。

然而,為這奇蹟,卸甲甸人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一千六百人倒下了,永遠躺在這片焦土上了。卸甲甸的男人們被一場血戰吞噬殆盡。卸甲甸縣城成了寡婦城、孤兒城,他這個卸甲甸縣長,如何向那成千上萬的孤兒寡母交待!她們的兒子,她們的父親,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兄弟,是他帶出去的呀!是他以國家的名義、民族的名義帶出去的呀!現在他們都去了,有的死在鬼子的炮火中,有的死在自己人的槍口下,他如何向她們說呢?說他們被出賣了?說他也糊里糊塗上了當!他是他們的縣長!她們信任他,把自己的兒子、丈夫、兄弟交給他,他卻帶著他們上當!早知如此,當初倒不如據守城垣和377師圍城隊伍一戰到底,如此,卸甲甸父老姐妹們的怨恨將不會集中到他身上。

這倖存下來的二百多號弟兄必須走,他卻不能走。他過去是卸甲甸的縣長,現在是新三團的團長,他要負責任。既要代表國家民族對他的士兵,對卸甲甸民眾負責任;又要代表他的士兵,代表卸甲甸民眾對國家民族負責。在一千六百多號弟兄倒在這兒的時候,他沒有任何理由以倖存者的身份回去。

新三團在向戰爭告別,他也在向倖存的弟兄們告別。那面打了三個月,並在下崗子村裡被炮火燒掉了一角的團旗,在他懷裡揣著。他站在下崗子村頭的廢墟上,淚眼矇矓看著倖存的卸甲甸男人們。

天太黑,弟兄們的臉孔看不清。他卻想好好再看看這些弟兄們,便令團副霍傑克點火把。霍傑克怕點起火把會引來鬼子的炮火。他淡淡地說,不管這麼多了,反正馬上要撤了,就是鬼子打幾炮,也沒啥了不得,他們開炮,正好給咱送行!

十幾支火把點著了,弟兄們的臉孔變得真切起來。

他看到了三營長侯獨眼。

這個當初肇事的禍首依著磨房前炸塌了半截的青石牆立著,扁平的臉孔上毫無表情,似乎對生死已麻木了。這老兄運氣好,和他一起肇事的章方正死於1761團的阻擊,蘭盡忠死於鬼子進攻的槍彈,他卻安然活著。

當然,侯獨眼該活,就是蘭盡忠也該活,沒有這兩位營長的最後堅持,入夜前的最後一次進攻很難打退。況且,蘭盡忠又救了他的命。他覺著,侯獨眼和面前的弟兄們活下去。就等於他活了下去——馬鞍山阻擊戰把他和他們的生命融為一體了。

侯獨眼身邊是歐陽貴。這個鐵匠弟兄三個兩個陣亡,只剩下了他。他是被綁進新三團的,綁他的是保長丁漢君。他記得那日寫花名冊時,歐陽貴還把桌子踢翻了,方參謀差點沒斃他。後來聽說歐陽貴老和丁保長鬧個不休,至少揍過丁保長三回。如今,血戰的炮火也把他們打到一起了,歐陽貴一隻胳膊上纏著繃帶,另一只強壯的胳膊還架著同樣受傷的丁保長。

丁保長冤枉。事變那夜,他連大門也沒出,編建新三團的頭一天,還賣力地幫他抓丁,最後自己也進去了,叫他當連長,他還不幹,結果以保長的身份做了三個月大頭兵。眼下,他的腰、腿部受了傷,看樣子怕是難以走出戰場了。

目光下移,在一棵連根炸翻的槐樹旁,又看到了足蹬皮靴的劉破爛。劉破爛歪戴著帽子,肩頭上揹著個藍花布小包袱,不知包袱裡掖著什麼寶貝。這人的膽量他真佩服,連續三次爬到鬼子漢奸的屍體堆裡發洋財,光拖上來的子彈就有幾百發。為此,他三次給他發賞,總計怕發了不下千餘元的法幣。死神對這種不怕死的人偏就沒轍,這人居然連根汗毛都沒傷。劉破爛只要今夜穿過1761團防線,就是贏家。他可以在未來和平的日子裡,在酒足飯飽之後,毫不羞愧地對人們炫耀他的戰爭故事,和他從死神手裡撈回的戰爭財富。

這也合情合理,就衝著劉破爛的英勇,他也該帶著他的財富凱旋而歸。

不屬於卸甲甸的只有三人,一個是黽副官黽澤明,一個是白潔芬白小姐,另一個是團副霍傑克。

此刻,這三人都站在他身邊,霍傑克手裡舉著火把,黽副官在火把躍動的光亮下抽菸,白潔芬吊著受傷的胳膊,在黽副官身後木然站著。

霍傑克直到現在依然衣帽整齊,從他身上看不到絕望給生命帶來的絲毫懈怠。這個年輕大學生活得*,憑一腔熱血,擲筆從戎,以身許國,自願跳進了以抗日名義設下的陷阱。知道被出賣後,他依然保持著可貴的理智,從未產生過投降附逆的念頭,這真難得。

黽副官是新三團的陪葬者。韓培戈將他和方參謀送來陪葬,可能是因為他們在23路軍司令部裡就不討喜歡,不會吹牛拍馬。方參謀不說了,這個精明強幹的年輕人脾氣太大,和新三團的弟兄都衝突不斷,和司令部裡的人自然免不了頂頂撞撞。可黽副官又為啥被趕到這兒來呢?他脾氣可真不錯,為人也憨厚,憑啥要落得這種命運?

也許——是的,也許他的想法不對,也許他們都是韓培戈很信得過的人,韓培戈派他們來,不僅僅是讓他們陪葬,也還想把新三團的葬禮安排得更隆重一些。韓培戈要靠戰爭毀掉新三團,又想讓新三團的毀滅給自己帶來最大的好處。為了這目的,葬送兩個年輕參謀、副官的生命又有啥了不起?對一個中將總司令來說,兩個年輕下級軍官的生命真不如他一條寵狗。

還有白小姐,這群倖存者中惟一的女性,她和溫小姐大概是作為整個陰謀的一部分,被韓培戈派到新三團來的。當然,她自己肯定不知道,殉國的溫小姐更不會知道。他段仁義也是直到此刻,看到了白小姐火光映照下的俊美面容,才鬼使神差想起這一點的。韓培戈為啥不派兩個男報務員來,非要派兩個年輕女人來?目的很明確,誘使來自卸甲甸的弟兄上勾,一俟發現非禮之舉,立即正法。在白集整訓時,三營有個弟兄就因為看溫小姐洗澡挨了槍子,開戰前,原團副章金奎又倒在白小姐的裙下——雖說章金奎是霍傑克打死的,可他相信,霍傑克不打死章金奎,方參謀還是要斃章金奎的,這是嘲弄他段仁義。他做縣長時,不是一再抱怨卸甲甸炮營騷擾地方,姦淫民女麼?如今你段團長看看自己的部下吧!你還有什麼話說?

他相信韓培戈做得出。事變後,在省城23路軍司令部的那一幕給他的印象太深了。韓培戈竟然對著地圖上的卸甲甸開槍,竟然當著他和高鴻圖老主席的面斃了呂營長,竟然在殺氣騰騰地進行了這番表演、後,還能那麼自然地請他出面組建新三團!這位將軍不但是陰謀家,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還是個道道地地的流氓。

雨慢慢地落,他默默地想,由新三團,由面前這場被出賣的血戰,想到了許多深遠的問題,他極想在這告別時刻,把他想到的都告訴弟兄們……

然而,這太不實際了。

他長嘆了一聲,收回了無邊的思緒,重又回到嚴酷的現實面前。現實是,這些浸泡在毛毛細雨中的弟兄們要走出去,繞過1761團的防線,撤到安全地帶,而後輾轉返回卸甲甸。卸甲甸該卸甲了,他們的仗打完了,他這個前縣長,現團長,得最後向弟兄們說點什麼。

他把這意思和團副霍傑克說了。

霍傑克把火把向他面前舉了舉,大聲對弟兄們宣佈:

“請段團長最後訓話!”

他抹去了臉上的雨水和淚水,嘴張了張,喊了聲“弟兄們”,下面卻沒詞了。

他真不知道該向弟兄們講些什麼。

弟兄們用忠誠的目光望著他。

他愣了半晌,以縣長的口吻,而不是以團長的口吻講話了:

“弟兄們,我……我只想告訴你們,咱……咱要回家了!上面說啥咱不管,咱……咱回家!有什麼賬,讓他們找本縣長算!本縣長拼著碎屍萬段也……也要為卸甲甸縣城留點種!”

他的話語感動了弟兄們,有人嗚嗚咽咽地哭。

他手一揮:

“哭啥?咱卸甲甸的弟兄都是好樣的!咱……咱在這裡打了三十六小時阻擊,咱……咱無愧於卸甲甸的父老姐妹!本縣長感謝你們!真心誠意地感謝你們!你們給本縣長爭……爭了臉,給咱卸甲甸父老姐妹爭了臉,咱……咱卸甲甸百姓世世代代忘不了你們!”

看到黽副官、霍傑克和白小姐,他又說:

“本縣長還要感謝殉國的方參謀、溫小姐,和咱黽副官、白小姐、霍團副!沒有他們,尤……尤其是沒有方參謀,咱堅持不到這一刻!方參謀和溫小姐是為咱卸甲甸的弟兄死的,咱……咱卸甲甸人要……要永遠記著他們!永遠……永遠把他們當作咱……咱的兄弟姐妹看待!”

白小姐伏在龜副官肩頭,嗚嗚哭出了聲。黽副官和霍傑克眼圈也紅紅的。

他動了感情,聲音愈發嗚咽了:

“事……事到如今,我也不……不再多說啥了,我本不是個團長,我……我只是個縣長,我……我把一千八百號卸甲甸人帶……帶到這裡來,只……只把你們這二百來號人送……送回去,我……我……”

侯獨眼大叫:

“段縣長,別說了,這不怪你!活著的和死去的弟兄都不怪你!只要今夜走出去,咱們他娘的就和23路軍司令部算賬!和韓培戈這雜種算賬!”

他點點頭,整了整軍裝,正了正軍帽,最後一次以新三團團長的身份釋出了命令:

“弟兄們,現……現在我宣佈,國民革命軍陸軍第23路軍新編第三團立即撤出馬鞍山,並於撤退完後自行解散,撤退途中,遇到無論來自何方何部的阻攔,一律予以擊潰!”

說畢,他鄭重抱起了拳,向漫山遍野站著的弟兄們四下作揖,含淚喃喃道:

“弟兄們保重!保重!”

按照事先的安排,撤退有條不紊地開始了。侯獨眼率最後湊起的戰鬥部隊走在最前面,黽副官、歐陽貴帶著一幫輕傷員緊隨其後,他和霍傑克並十幾個重傷員走在最後面。隊伍往山上進發時,所有火把全熄了,山野重又陷入黑暗中。

在那個細雨綿綿的黑夜,他已決定向這個不可理喻的世界告別,他既無臉面見江東父老,又無法逃脫抗命撤退必將招來的殺身之禍,除一死別無它途。看著撤退的隊伍一段段向山上的上崗子方向躍動,他站在廢墟上一動沒動,只是在白潔芬小姐從他面前走過時,要白小姐不要哭。不料,白小姐倒越哭越兇,最後還是黽副官硬把她拉走了。

他的六輪手槍那當兒已扣開了空槽,只要他及時地把槍口對準自己的腦門,以後的一切便結束了,他這個縣長就和自己統治下的一千六百餘名殉國的卸甲甸男性民眾,和這片遍佈彈坑的山野一起永存了。

偏來了個霍傑克,而且偏在他將槍口對準腦門時來了。他摳動槍機時,霍傑克抓住了他握槍的手,飛出的子彈沒擊中他的腦門,卻擦著胸前的皮肉穿過,擊中了他身體另一側的肺葉和肩膀。

嗣後幾分鐘,一切都很清楚。能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流血,能嗅到濃郁的血腥味,能聽到霍傑克驚慌的呼喊。後來,響起了腳步聲,伴著腳步聲,許多人來到他身邊,有劉破爛和白小姐。他衝著白小姐苦澀地一笑,最後看了一眼那個溼漉漉的夜晚的溼漉漉的天空,便沉沉睡了過去。睡過去前的最後一瞬間,他以為他死了,按照自己的意願死定了,遂挺著身子,於心靈和肉體的雙重痛苦中,說了最後一句話:

“我……我也無愧呵!”

十八

對段仁義團長來說,馬鞍山阻擊戰結束在那個溼漉漉的夜晚,而對團副霍傑克來說,戰鬥又延續了半夜,結束在天亮後的又一個黎明,一個陰沉沉的黎明。

那個黎明對他,就像那個夜晚對段仁義一樣,值得用一生的歲月去咀嚼,去回味。在那個夜晚,他阻止了段仁義的自斃,而在幾小時後的那個黎明,他卻不止一次地想把槍口壓在太陽穴上,用一粒子彈擊穿自己年輕而驕傲的頭顱。段仁義不知道那夜發生的事情,如果知道,也一定會於悲憤中再度把自斃的槍口瞄向腦門。

那夜的撤退是悲慘的,誰也沒想到1761團會在山上佈雷,更沒想到上崗子四周還設定了那麼多殲擊點。

他們事先做了防範,為保險起見,還在上崗子主陣地下面,把撤退的隊伍一分為二。一隊由侯順心營長和黽副官帶著,走左邊一條山溝,一隊由他和歐陽貴帶著,走右邊山腰。分手時言明,不到萬不得已決不開火,只要有一邊走通,另一邊即改道跟上。對新三團最後二百餘名倖存者來說,那夜的目的很明確,不是向1761團復仇,而是安全撤出。按他們一廂情願地設想,有幾個小時的時間,又有綿綿細雨和沉沉夜幕的掩護,悄悄撤出戰場是完全有把握的。

不料,1761團卻要把新三團的弟兄斬盡殺絕,偏在山上兩側山口給新三團的倖存者們掘好最後的墓坑,不但布了雷,還給每個殲擊點配置了機槍和美式*。兩隊分手不到半小時,侯營長、黽副官那邊就接二連三地響起了爆炸聲,繼而,響起了激烈的槍聲。開初,他和歐陽貴還沒想到爆炸的是*,直到他們這邊的弟兄踏響了*,並引來了殲滅點的機槍掃射後,他才恍然大悟,一邊指揮弟兄們抵抗,一邊倉促後退。

身邊不斷有人倒下,有的是被居高臨下的機槍、*掃倒的,有的是被*炸倒的。他親眼看見揹著小包袱的劉破爛被一團爆響的火光吞掉,小包袱裡的一雙皮靴,一前一後落到他身邊,有一隻差點砸著他的腰。他及時臥倒,左膀子上還被崩傷兩處,若不是臥倒,只怕連命都要送掉。

那當兒,歐陽貴趴在地上用輕機槍對著山上的火力點掃。歐陽貴一隻胳膊原本受了傷,撤退的時候還和另一個弟兄架著丁漢君。打機槍的時候,丁漢君已不見了,守在他身邊的是另一個弟兄。他和那個弟兄竟把機槍打得那麼好,至少有一陣子壓住了山上的火力,使他拖著段仁義爬到了一個凹坑裡。

在凹裡,他向歐陽貴喊,要歐陽貴退下來,可槍聲太響,歐陽貴聽不見。他便向他身邊爬,還沒爬到身邊,機槍不響了,他以為他退了,遂再次回到凹坑,拖著段仁義往山下爬。爬了很久,爬到他認為安全的地帶再看看,周圍除了奄奄一息的段仁義已沒人了,——就連歐陽貴也沒跟上來。

過了好久,大約總有個把小時,山上兩側山口的槍聲稀落了,一個人爬到他面前不遠處的山石上滾下來。他以為是歐陽貴,跌跌撞撞撲過去攙扶,可翻過那人的身子才發現,不是歐陽貴,卻是跟黽副官、侯營長那隊撤的白潔芬白小姐。白小姐受了傷,胸前溼漉漉的,手上、脖子上滿是血跡。他翻過她身子時,她已不行了。

神智還是清醒的,她認識他,用漂亮的大眼睛望著他,輕聲說:

“都……都死了!黽……黽副官、侯營長都……都死了,誰……誰也沒走……走出去!”

他呆了,淚水從眼窩裡溢位,在被煙火燻黑了的面頰上緩緩流,流到了白小姐蒼白的臉上。白小姐的臉是看得清的,那時,黎明已悄悄逼近,天色朦朧發亮了。

白小姐笑了笑,笑得很好看,碎玉般的牙齒在他面前一閃,又說:

“霍……霍團副,你……你真傻,還……還寫團歌哩,‘馬鞍山前飄揚著我……我們的戰旗,炮……炮火硝煙彌……瀰漫了我……我們的陣地……’,咱……咱值……值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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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想到白小姐會在這時候提起他的團歌,而且,競把團歌第一段的前兩句完整無缺地背下來。

他動情地搖撼著白小姐的身體說——既對白小姐說,又是對自己說:

“咱值!值!咱這仗不是替23路軍打的,不是替韓培戈打的!是替國家民族打的!是替我四億五千萬同胞打的!白小姐,後世會記住我們的忠誠,也……也會記住他們的背叛!”

白小姐眼中聚滿了淚:

“也……也許吧!我……我也……也和你一樣想,也……也和你一樣傻,那首團……團歌我也記……記下了,在……在這……這……”

她將他的手無力地抓住,放在自己溼漉漉的胸前,示意著什麼。

手壓到了她的胸脯上,溫腥的血沾到手上,他才想起她還在流血的傷口,沒去理會她的示意,便解開了她軍衣、襯衣的紐扣,看到了一隻血肉模糊、豔紅豔紅的*。

那只糊滿鮮血的*,他再也不會忘記。戰爭對美的摧殘,在那一瞬間使他動魄心驚。他曾在用駁殼槍對著前團副章金奎時,無意中瞥見過那*,並由此而生出了許多美麗的幻想,如今,幻想在嚴酷的真實面前破滅了,被槍彈毀滅了的美好,使他看透了戰爭的全部罪惡。

當時沒顧得上想這麼多,嚴峻的遐想是在日後不斷回憶起那血淋淋的*時隨之產生的。當時,他只想救人,從死亡線上救回這個不該死的少尉報務員。他扯下自己的衣襟,笨拙而又小心地給她包紮傷口,可沒包紮完,白小姐已咽了氣。

他伏在白小姐的屍體上放肆地哭了起來。直到那一刻,他才弄明白,原來他是愛她的。那愛,在他用槍口對著章金奎時就不知不覺萌生了。

然而,萌生的愛情剛剛發現時便隨著被愛者的死亡而死亡了。如果他能僥倖活下去,聯絡他和她的除了關於新三團,關於這場阻擊戰,關於那首團歌的回憶,再沒有其他任何東西了。

想起了那首團歌。

他木然地跪在她身邊,從她胸前軍衣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張電文紙,電文紙上浸滿了血,紙上的歌詞大都看不清了。他卻透過鮮紅的熱血,分明看清了上面的字,那是他寫的歌,新三團團歌。

想象中的歌聲在耳邊迴盪:

馬鞍山前飄揚著我們的戰旗,

炮火硝煙彌漫了我們的陣地,

為了民族的解放,

弟兄們英勇杭敵,

不怕流血,

何懼捐軀,

新三團無愧於歷史的記憶……

在想象的歌聲中,他重新回到段仁義身邊,偎依著他的團長,等待著那個必然要來臨的黎明——血戰後的第三個黎明,並在那無望的等待中,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醒來時發現,他和段仁義置身的地方距下崗子村不到百餘米,距前沿陣地也不過六七百米。下崗子村被炮火轟平了,周圍的樹木也大都被崩斷、掀翻了,前沿陣地上的景象舉目可見。

那是一幅慘痛的圖畫,視線所及的半面山坡上鋪滿了鬼子、漢奸和弟兄們的屍體。昨夜最後的戰鬥是慘烈的,弟兄們和衝上來的鬼子漢奸拼上了刺刀。肉搏的痕跡處處可見,戰壕前許多弟兄臨死還握著刺刀,有的弟兄是和鬼子撕扯著死去的。他還親眼看到,二營一連的一個弟兄,身上捆著五顆*,和衝上來的鬼子同歸於盡……

在那個黎明,英勇也變成了痛苦的記憶。新三團不存在了,被鬼子、漢奸和自己的友軍合夥吃掉了,新三團關於戰爭的全部歷史僅為馬鞍山前這絕望的一戰,既短暫又悲壯。

這時想到了死。山坡上弟兄們安詳的睡姿,那麼強烈地誘惑著他,死去的白小姐那麼執迷地召喚著他——他認定白小姐在召喚他,白小姐的面孔老在他面前晃。他覺著,在敵人進攻前的黎明悄然死去是有充分理由的。新三團的弟兄們都死了,他不該再苟且著活下去,他弱小而孤寂的心承受不了那活下去的沉重負荷。

況且,他不是死在退卻途中,是死在自己的陣地上,沒人知道他是自殺。他給段仁義一槍,再給自己一槍,陣前殉國的全部*便實現了。

想到了自己的陣地,和*的殉國,他覺著可以死得從容一些。要真正走到自己的陣地上,走到倒臥著無數弟兄屍體的戰壕裡去死。白小姐說他傻,可他不傻,他活要活得像個樣,死也死得像個樣。他是在前沿戰壕裡殉國的,他的死也將化作對韓培戈最後的譴責。

拖著段仁義,一點點向前沿陣地挪時,鬼子新一天的進攻又開始了,炮火又撲到山前。迸飛的焦土,瀰漫的硝煙,使那個原本陰暗的黎明變得更加陰暗。

他不怕,一點也不怕。他想,只要鬼子的炮火不把他的軀體連同他的生命一起轟倒,他就要在死前和鬼子開個玩笑,把段仁義懷裡那面新三團的團旗升起來,讓鬼子漢奸們好好看看它,也讓倒臥在這片焦土上的弟兄好好看看它。

想象中的歌聲又響了起來:

馬鞍山前飄揚著我們的戰旗,

炮火硝煙彌漫了我們的陣地……

然而,沒挪到戰壕前,他就倒下了,倒在一個弟兄炸飛了腦袋的軀體旁。三天後在醫院醒來才知道,他是被炮火轟倒的,他瘦小的軀體在倒下的一瞬間竟鑽進六塊彈片。

他的黎明因那六塊彈片造成的昏迷而戛然中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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