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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當官那些年

第一章 沒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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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當官那些年第一章 沒名字

“通政司十級加急!”

通政司驛報飛火傳進紫禁城。夜漏的皇城大門自英宗時期起,破天荒地開了。

內閣次輔徐階頭頂見汗,今晚是他值夜。平常頗善於養氣怡神的他今晚不知怎麼的,就是心神不寧。他從值夜的侍衛那裡要了一盆水,玉泉山的清水一如既往的冰涼,他忽然打了個寒噤。

果然,這種不妙的感覺沒有持續多久,通政司的驛報就到了。看到急件,徐階的心反而放了下來。次輔還沒有權力開啟通政司十級的驛報,只有首輔有這個權力。而此時這位掌握天下權柄十幾年的內閣首輔嚴嵩,不在文淵閣,而在西苑陪著天下至尊煉丹。

宮中不準騎馬坐轎,徐階這個已過天命之年的老頭,竟然跑的比聞訊而來的內侍們還快。

且說另一頭西苑,嚴嵩今晚倒是難得地睡了個好覺。連日陪皇帝煉丹已然讓他日趨老邁的身體吃不消了,他在廡房裡看到大殿的燈火熄滅了,方才沉沉睡去。

明明睡得很安穩,嚴嵩卻在內侍敲門的一瞬間清醒過來。這是很久以前他在前首輔夏言秉政時養成的習慣。當時他們父子的把柄牢牢握在夏貴溪的手上,那時他每天晚上夜不能寐,門外面一點的風吹草動就像被放大了一百倍那樣,時時折磨著他的神經。

“元輔大人,元輔大人,通政司驛報,十級加急!”門外面的內侍惶急地喘著粗氣道。

當然是十級加急,嚴嵩束上了腰帶,心裡甚至忍不住嗤笑一聲,還有什麼值得在漏夜三更冒著驚駕的風險需要直入苑?在被驚醒的那一刻,他甚至感到了久違的愉悅。

“元翁啊,通政司”徐階快步上前,指著後面日夜奔行幾近虛脫的驛卒,嚴嵩眯著眼打量了一下他,慢吞吞地說道:“華亭啊,居移體養移氣,看來你這養氣的功夫……還是不到家啊。”

徐階面上更加恭謹:“是,我應該學一學元翁每逢大事有靜氣。”

嚴嵩擺了擺手,取過信筒驗過騎縫,又有那慣會察言觀色的其他內侍,早已將小折刀呈了上來。嚴嵩割開了信封,拿起裡面的信,看著看著,臉色漸漸變黑,眉頭狠狠地蹙了起來。

“老夫要面見皇上,這簡直是……”嚴嵩忍了忍,還是沒說出那幾個字。徐階心中一動,道:“元翁,這信上……”嚴嵩好似才想起身邊還有個人一樣,把信遞給了徐階:“華亭啊,你看看,你看看,國家多難啊。”

徐階迫不及待地拿過了信,一閱之下大驚失色,幾乎要繃不住臉色勉力維持的鎮靜:“乙卯旬二,渭南華縣地動,累震不止。河渭大泛,垣屋傾頹,潼蒲死者十之六七,渭南死者十五,他州陷沒,不知所存。臣,潼關守備李慶池報。”

在冬月的寒風中,徐階卻額頭冒汗不止:“乙卯……已經過了二天一夜,卻不見陝西省州府急報,來的卻是潼關守備的驛報。難道……”

嚴嵩已經坐在了轎子上,這是他七十歲大壽的時候皇帝恩賜的。准許宮中坐轎,這是多大的殊榮啊。平常嚴嵩唯恐轎子走快了別人看不清楚,今晚他卻第一次嫌這轎子行的太慢。

當嘉靖皇帝終於被哭喪著臉的大當頭黃錦叫起的時候,嚴嵩和徐階甚至已經都商量好了內閣的批覆。在聽到皇帝召見的旨意後,兩人不敢遲疑,與黃錦略敘幾句後,便尾隨他進了殿。

大殿中昏沉沉的,只有幾盞長明燈微微亮著。嘉靖帝面沉似水地坐在榻上,身上披著黃袍,腳踏旁一個小內侍正在替他穿著鞋。一看兩人進來了,嘉靖帝一腳踢開內侍,急躁地說:“說罷,又是哪邊不對了?你們夤夜見朕,趕緊給朕個說法。”

兩人面面相覷,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最後還是嚴嵩嘆了口氣,顫巍巍地把手中的急報交了上去。

沒想到嘉靖帝還沒來得及接過來,就覺得屁股下面的座椅開始晃盪起來。他還有些茫然地低頭去看,然後就看到案上的奏疏啊筆墨紙硯之類的東西全都掉落在了地上,在大殿角落裡的大鐘忽然嗡嗡嗡震動起來,然後就是瓶瓶罐罐碎裂的聲音了。

地震了!

一時間宮人驚慌奔走,乍驚之下,嘉靖帝想要呵斥,居然也發不出聲音來,還是黃錦和陳洪一左一右架著他,把他從椅子上拉了起來。

“快去外面躲避!”徐階大叫道:“不要留在大殿!”

整個地面都在劇烈的晃動,一些宮人便如無頭蒼蠅一般,四處跑跳,甚至還有保著柱子嚎哭的。短暫的五六秒時間,大地是在上下震顫的。嘉靖帝被他們扶到殿門口的時候,這種震顫變成了左右的推力,步子稍微大一點就重心不穩,好幾個宮人連番摔倒在地上。

一陣強烈的天旋地轉,嘉靖帝總算跑出了大殿,腦子昏沉沉地,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種天崩地裂的感覺才好像終於停止了,但是耳邊依然殘餘著轟隆隆的聲音,就像是一百架登聞鼓同時敲響。

等他被廡房倒塌散起的塵土一激,才發現自己整個人趴伏在陳洪的背上,而黃錦在他後面拖著他的腿,陳洪摔了個大馬趴,兩個大牙都掉了。

嘉靖帝這一刻才感到了真真正正的恐懼,上天震怒所降下的災禍面前,他這個天子,也沒有得到幾分寬宥。這讓他不由得開始反省,自己這段日子是不是和上天的溝通不太誠心,是不是最近幾篇青詞沒有寫好,才引發了上天的震怒

然而很快他就知道,這可不是一次小小的地震,這次地震的源頭也不在北京,而在千里之外的陝西。

十二月十二日,也就是兩天前的這個時候,陝西華州、渭南、山西蒲州、臨晉等發生特大地震。已致仕的南京兵部尚書韓邦奇、南京光祿寺卿馬理、南京國子監祭酒王維楨、郎中薛祖學、員外賀承光、主事王尚禮、御史楊九澤、分守參議白壁等人及其家屬,同日被壓身亡。渭南謝知縣全家遇難。壓死官吏軍民僅奏報有名者八十二萬餘人,而未經奏報不知姓名者更不可數計。

是日午夜,聲如轟雷,勢如簸盪,大樹如帚掃地。華州樓牆祠宇及公私廬舍一時盡毀,地陷城塌,地突起成阜,忽裂成澗,湧水成泉,山川移位,道路改觀,牆無尺豎,死者十之六。渭南一夜連震二十餘次,地裂數十處,水湧,有薪、有船板、有鮮黃瓜、深者二、三十丈。中街南北地陷一、二丈,城中人和街陷丈餘。東郊赤水山陷入平地,高不盈丈。五指山毀削無存。渭水北徙四五裡,死者十之五。潼關、咸寧城垣倒塌。山西蒲州地裂成渠,城廬盡毀,壓死居民數萬口。猗氏房屋皆倒,壓死宗室職員居民以數萬計。臨晉城廓祠宇官民廬舍盡傾,壓死人畜無算。榮河倒壞城垣及官民房舍萬餘,壓死人甚多,地裂水深三四尺,餘震不息。

這場大地震聲勢浩大,半個中國都感到它的威力。山西聞喜、絳縣、河津、稷山、永和、霍州等城垣多毀,壓死人畜甚多。鳳翔府、延安府、綏德州;山西平陽府;河南開封府、南陽府等亦震聲如雷,牆廬倒塌,人畜死傷。山東、南直隸、湖廣、漢南等七省所轄一百三十餘府州縣,其中九十五府州縣遭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壞。

甚至北京這個所謂“天子腳下”,受到福祉庇佑的皇城根,也連震三次,分別是十四日晚上、十五日白天,十六日夜晚,三次地震聲如雷霆,城垣、廟宇、官衙、民廬綿延十里,傾頹摧圮,倒塌無數。

宮殿到底根基牢靠,比民房自然不容易倒塌。大殿基本安然無恙,震壞了一些側殿和宮牆。嘉靖帝的西苑震壞了十餘間宮殿,不過剛剛修建好的玉熙宮質量還算過硬,撐住了三次地震。

十四日晚上震過之後,嘉靖帝就痛心疾首地跪在奉天殿祖宗牌位前面請罪,十五日白天又震一次,比之前還要劇烈這下沒有人敢在宮殿裡待著了,大家都集中在皇極殿前的空曠場地前,瑟瑟發抖。

黃錦剛剛把幾個年紀輕輕的小妃子哄走,就聽到一個氣喘吁吁的、老邁的聲音由遠及近:“陛下、陛下可安好?”

是嚴嵩徐階和六部尚書大臣們來了,看樣子也是一路跑來的,半天氣都喘不勻。。

輿蓋下面的嘉靖帝面色灰敗:“……朕躬無恙。”

“裕王、景王殿下如何?”徐階又問道。

“都無恙。”黃錦阿彌陀佛了一聲:“老天保佑啊。”

誰也沒在意黃錦那一聲阿彌陀佛還是無量天尊,大臣們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京師地震,宮牆之內都有如此震感,外面的情形是否更糟?”嘉靖帝站起身來不由得一踉蹌,他之前可是跪了很久,“上天降下如此災禍,是朕德行不修嗎?朕,要下罪己詔嗎?”

這話在所有人心裡重重一震。

罪己詔!

所謂的“罪己詔”,就是帝王在朝廷出現問題、國家遭受天災、政權處於安危時,自省或檢討自己過失、過錯發生的一種文書。它的積極作用,一來表達了高高在上的帝王為了國家和人民,願意把事情辦好的願望;二來籠絡人心,造成一個團結一心的局面。

但罪己詔是輕易能下的嗎?

中國古代帝王佈告天下的“罪己詔”,從一開始的成湯真誠的自責歉疚,到漢武帝為了平民怨而下的“輪臺罪己詔”,性質似乎已經發生了變化。尤其是宋徽宗之後,都是到了萬不得己時,才會下這個詔書。這個“不得己”主要是指帝王的生命、皇位、國難之時,像宋朝徽宗趙佶,他的“罪己詔”都是面對亡國之難時才做出的。在帝王瞎胡鬧搞得天怒人怨,反對的呼聲太強烈,下不了臺的帝王,才會頒佈一道“罪己詔”,以希求得到原諒,平息眾怒,重獲“和諧”。

這一次大地震,的確是史無前例的大災害,負責占卜休咎的欽天監終於不敢再敷衍嘉靖帝,直接告訴他,聖人雲:‘小民愁怨之氣,上幹天和,以致召水旱、日食、星變、地震、泉涸之異。’所以這一次的地震示警,是因為萬民有怨,政事不協的緣故!

眾大臣簡直要對這一次的欽天監刮目相看了,往日見他們只知道跟在西苑那一幫子道士身後歌頌祥瑞,沒想到這一次居然敢直言陳說,將一切可歸、不可歸之罪,都擺到了臺前來!

正是因為這一次的地震實在太過駭異,而欽天監又直接下了“危言”,讓嘉靖帝素來強硬的心終於出現了一絲崩潰,他從晚上到白天都沒有閤眼過,是真正的在反思自己究竟是哪裡惹得上天如此不滿。

說起來,自古天降大災,其實反而是臣子們的輕鬆一刻。因為君權神授,天人感應,皇帝是天子,是老天爺的兒子,所以既然天子是老天爺派來管理我們的,那麼老天爺要降下天災給你的管理添麻煩,肯定是你哪裡做得不對,才惹怒了老天爺,不然難道還是我們這些聽你話的臣子們惹怒蒼天嗎?也沒那能耐啊。

所以每當天災人禍之後,帝王反思問題,就會允許大臣和百姓評議自己的為政得失,說實話,這若是放在嘉靖初年,言官們最得勢的時候,那大家就沒有不敢說的話,只會把你個皇帝罵道懷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一場錯誤……但現在嗎,眾人左顧右盼,恨不能化身廟裡的菩薩。

臘月的冷風中,坐在皇極殿前方的群臣們凍得……鼻子都快要掉了,但每個人都顧不得擦鼻涕,而是專心致志聽著、看著,因為這一次嘉靖帝終於見了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員,自從嘉靖二十年皇帝起駕西苑,就再也沒上過早朝,以至於嘉靖二十年後新晉的許多官員,還從來沒有見過皇帝的面呢。

這一次他們終於見到了皇帝的面,卻是在老天爺降下了災禍之後,這讓他們心中如何能平息?

這次見到如此大的災禍終於使不可一世的帝王有了“修省之心”,最先摁耐不住的便是言官們,一位僉都御史當即便奏道:“《左傳》言:‘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這就是說如果國家政治、社會出了大問題,君主要勇於承擔責任,並要向國人道歉,以此來獲得國人的諒解。這也就是《尚書》裡說的‘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的意思。因此臣以為,下詔罪己,能安天下民心,解萬民之怨。”

見嘉靖帝不說話,這位御史不由得更加振奮,只以為自己的話被皇上聽了進去,更加慷慨激昂,從成湯一直說到漢武道:“……漢武帝一生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到了晚年時,整個國家的經濟基本被消耗殆盡。其所作所為與秦始皇無異,但因為下了一份罪己詔,最終還是平了民怨,收穫了民心……”

嘉靖帝還是沒有說話,只不過嘴角卻冷冷地抿了起來。

熟悉這一表情的近臣們不由得眼皮一跳,知道皇帝心中一定是大大的生氣了,而嚴嵩徐階他們,更是清楚地知道,其實從嘉靖帝一開始問出“罪己詔”之時,話從口出的那一刻,很可能他就後悔了。

說白了,罪己詔這玩意,有幾個是皇帝真心誠意要坦白自己的過失,承認自己的錯誤的?那還不是被逼無奈,因為罪己詔上是要清清楚楚說明自己“失德”的原因的朕下罪己詔,朕失德,然後罪名就來了,朕幹過哪些失德的事兒呢?

不上早朝,不親郊廟,任用奸邪,薄於臣下,亂派祥瑞,不立東宮……嘉靖帝其實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清清楚楚的。他也知道,自從他進入深宮修玄的那一刻,天下的臣民百姓就沒有不在背後偷偷議論他的。

他好不容易用廷杖打得言官們閉住了嘴巴,不敢再明目張膽地非議他,難道這地震之後,一道罪己之詔,就讓之前辛辛苦苦維持的一切都破滅?

眼看嘉靖帝似乎就要降下雷霆之怒,眾臣無不瑟瑟發抖,看向嚴嵩,因為首輔大人就是平息皇上怒火的最佳法寶,然而這一次嚴嵩閉目不言,仿若不聞。

反而是李默站了出來,道:“罪己之詔,何能輕出!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君王一人身上,讓君王在天下人面前引咎自責,損害君王的權威和顏面,卻於事無補!”

他的話讓嘉靖帝心中激盪,因為他說中了嘉靖帝的心思。

所謂的罪己詔,是什麼人所擬?不是皇帝,而是大臣,也就是說,罪己詔其實是讓大臣歷數皇帝的罪過,然後公之於眾。然而看詔書的人是誰?是天下的百姓嗎,並不是,天下的庶民有多少是讀書識字的,又有多少能讀得懂那文縐縐的詔書?就算是一字一句解釋了,他們也不關心皇帝犯了什麼錯,他們只是想看到自己的生活有沒有發生改變罷了。

那麼這詔書就算是臣子所寫,臣子所看,讓臣子們輕而易舉地撼動了至高無上的皇權,因為皇帝要承認自己不受上天眷顧,頭上的神性光環也要因而失色。

李默這番話讓嘉靖帝頓時陰轉晴,而李默和徐階心中卻暗自驚訝。因為若是以前的李默,他是斷然不會替君王遮掩的,像他這樣耿介的人,今日卻能說出一番類似“諛君”的話,實在是讓人難以想象。

而就算他替皇帝說話,以他的性子,在言辭上也很容易出現錯誤,比如他可能說“水旱地震,都是天災,本與朝政無干,只是自董仲舒那一套天人感應之後,才讓人覺得是帝王不修德政而引發的罪過”

李默會直接否認那一套天人感應之說,這本就是他不屑一顧的,然而嘉靖帝天天修玄,不就是為了和天帝對話嗎,那就算是惹到了嘉靖帝。

沒想到李默卻沒有這麼說。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變,其實很簡單,因為八月份的時候嚴嵩終於找到了李默一個過失,然後無限放大,最終挑動了嘉靖帝,一道旨意將李默奪職為民,吏部尚書就換上了嚴黨的萬鏜。

嚴嵩還沒有得意幾個月,卻萬萬沒想到嘉靖帝忽然又罷免了萬鏜,特旨複用李默,而且恩寵更高,不僅進李默太子少保,甚至在西苑賜下直廬,許苑中乘馬。

要知道只有嚴嵩和陸炳在西苑才有直廬,所謂的“直廬”就是專門一間挨著大殿的房子,讓你晚上也可以陪著皇帝,隨時聽候吩咐。這個恩寵可是連徐階都沒有。

這讓嚴嵩大大警惕起來,知道嘉靖帝對李默的恩寵不是無的放矢,他如果是想用李默敲打自己倒還罷了,但現在看樣子是有用李默取代自己的意思。

所以嚴嵩這時候就要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表現出“接受”的意思,表現自己安分守己,毫不違逆的樣子,讓嘉靖帝心中產生愧疚,也產生一種“嚴嵩是朕所用,十幾年來還是聽話的”想法當然這只是麻痺嘉靖帝和其他臣子,私下裡嚴黨骨幹已經加緊了倒李的步伐。

當然,這一次的大起大落也讓李默有所改變。以前那“偏狹”的性子收斂了不少,連話也會說了,也知道不觸怒皇帝的心意了,這次地震的事情要是放在被罷官之前,李默斷然是不會替皇帝遮掩的。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每天自省,合於古訓;有過自責,也算常人修身應有之義。但是,帝王決非常人,而是‘聖天子’,不惟‘聖’,且高居天人之際,近乎‘神’,能自省其過,已殊非易事,若進而寫成文告頒示天下,就更加轟動輿情了。”李默道。

嘉靖帝心頭大悅,不由得道:“愛卿之言甚是。”

李默大受鼓舞,道:“何況本朝罪己之詔,只下過一次,便是在土木堡之後,英宗命許彬書詔及諭群臣敕,遣祭土木陣亡官軍,但土木堡之變系國家危亡,非是天災,乃是人禍。而最大的天災屬永樂時期,三大殿被焚……彼時太宗也沒有下罪己詔,而是下詔求直言……”

沒想到這御史當即道:“那就請陛下也效仿太宗,下詔求直言!”

這時候眾臣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還以為李默總算會說話了,結果這話還是不太周全。

永樂十九年四月,新建成的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會遭火焚燬。當時據說是有三個大火球從天而降,直直落在三大殿上,將三大殿焚燒殆盡。面對朝野議論紛紛的現象,太宗下詔徵求意見,希望朝野明智之士為他找出雷擊三大殿起火的原因。別說,還真有人積極響應,朝廷禮部有個名叫蕭儀的主事率先給朱棣遞上了一個奏本。這位六品小吏膽子挺大,在奏本中說“遷都後諸事不便,且棄絕皇脈與孝陵,有違天意”。當然太宗在遷都這事情上絕不容更改,於是蕭儀翹辮子了。

要說太宗朱棣為什麼不下罪己詔,那很簡單,他要罪己,最先一條就是“靖難”,臣子造反,君王蒙塵,皇位不正,他怎麼可能承認呢?所以他想出一個聰明的辦法,那就是不罪己,而求直言,也就是說,讓大臣們說話,但不要評價我即位以前的事情,把我當了皇帝這十九年的功過拿出來看看,是哪一條沒做好。

於是臣子們紛紛上套,有的說皇帝好大喜功,專事征伐,有的說皇帝勞民傷財,說來說去也不痛不癢罷了,而且等到蕭儀的奏疏一上,太宗一看,好好好,來的太及時了,就把這本奏疏挑出來,下旨讓這些科道言官與部院大臣一起到午門外跪下對辯,都敞開心懷說說遷都究竟對不對。

初夏正是多雨的季節,雨水說來就來。言官與大臣們對辯不一會兒,瓢潑大雨就下上了。沒有皇帝的聖旨,誰也不敢挪動,皇宮午門外的廣場上,言官與大臣雖然都淋得落湯雞一般,但仍爭論得面紅耳赤,一天也沒有辯論出結果來。於是太宗讓他們第二天再來午門廣場下跪辯論。這些人也不顧刮風下雨,你一句我一句不依不饒地爭論著,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們辯論的是遷都,而事情本來應該是檢舉皇帝的功過是非的。

於是這三大殿被焚的事情就這麼過去了,皇帝不僅沒有罪己,甚至也沒怎麼被臣子們批評。李默覺得這事情可以效仿但他卻沒有看明白,太宗一生的最大汙點就是靖難,而他當皇帝的二十二年,無可指摘,功業同符唐太宗,什麼好大喜功、勞民傷財,你讓多少個帝王想要得到這八個字的評價,還得不到呢。但是當今的嘉靖帝,即位也有三十五年了,比太宗享國祚的時間還長,但他的功業,能不能比得上十分之一?

太宗說,不管我即位以前的事兒,但說我當皇帝這十九年,有什麼過錯只管說,臣子們就雞蛋裡面挑骨頭,硬給他挑毛病;你要讓嘉靖帝說,來來來,我當皇帝也有三十五年了,把我的過錯都說一說,那大家閉著眼睛不用想,張口就來。

對太宗來說,罪己詔和求言詔是有很大區分的,對今上來說,罪己詔和求言詔沒什麼不同。

李默一下子語塞,嘉靖帝的神情又開始晴轉多雲,這時候還是徐階不疾不徐地站了出來,道:“陛下,臣以為,救政不如救災。天災面前,著眼於檢討和改進政事中的問題是很重要,感動上蒼,挽回天意是很要緊,但一味乞求老天的佑護,忽略抗災救災是決計不行的。當務之急,是如何組織救濟。”

眾臣都被那一句“救政不如救災”所打動,連嘉靖帝也喃喃自語了幾句,點頭道:“……這次受災的地方這麼多,又是寒冬臘月,如果地方上賑濟不利,凍餒之人,又不知多少。”

他說著看向徐階,溫言道:“有救災的條陳嗎?”

徐階剛要回答,就見李默高聲道:“臣這裡有防災救災九事,請陛下察納!”

只見李默從袖子裡掏出一本奏疏來,一條條道:“……蠲免田租,發粟賑濟,賑糶糧粟,請以醫藥,調運糧食……”

這一條條說出來,還真的算是救災良策,徐階將自己的奏疏又塞回了袖子裡,而嚴嵩的眼睛睜開了一下,隨即又閉上了。

接下來,眾位官員也紛紛獻上自己的對於救災的補充,嘉靖帝立刻施行的就有十二條,這讓眾臣工不由得歡欣鼓舞,雖然凍地鼻涕都成冰柱,但卻恨不能手舞足蹈連呼聖明。原因很簡單,這些官員已經多少年沒有這樣正式地、像大朝會一樣一心一意討論國家大事了?嘉靖帝能露面,還能聽得進去諫言,居然讓這些被磋磨已久的官員感激涕零了。

這當中坐在皇極門左側的一個穿著鷺鷥青袍的官員卻憤怒地抬起頭來,直直注視著那黃輿蓋下面的皇帝和重臣。

一場史無前例的災禍之後,既不罪己也不求直言?

生民嗷嗷,國家困頓之極,乃至上天降下災禍,希望為政之人看到自己的錯誤,承認那是他二十年修玄不上朝導致的上天示警。一道詔書,承認自己的過錯,有那麼難嗎?這帝王的顏面,難道比千千萬萬的百姓掙扎在生死之際的苦痛還要大?

災情如火,州府縣衙是星馳夜報,奏聞日夜不停抵達京畿,通政司一刻不敢遲緩,上奏內閣。

“禮科給事中何起鳴以西安等地震經月,壓傷人民甚眾,奏請免織造羨餘銀八千八百三十兩,可以免……巡撫都御史張祉祭告西嶽華山,即刻動身,不得延誤!”

徐階忙得焦頭爛額,各項救災工作十分繁重。

“咱們大明的這機構運作,別的都好,就只一樣,”徐階道:“沒有專門的賑災機構,救災工作全由戶部來承擔,戶部不敢擅專,又須稟內閣而行……這也不是回事。”

沒有得到回應,徐階才將水晶鏡子摘了下來,問道:“叔大,你怎麼了?”

張居正抿了抿唇:“……就是看到老師日夜忙碌,做學生的,卻絲毫不能分憂。”

徐階笑了一下:“誰叫你是二甲進士,選庶吉士入翰林,你若是三甲,現在就在六部觀政,最好在戶部,然後就能幫幫為師了!”

本是一句玩笑,庶吉士何等清貴,將來入閣,自有青雲之路,如果能考上二甲,誰會考三甲,只能參決庶務罷了。可沒想到張居正卻認真地點了點頭:“學生還真是恨不能在六部觀政,總比坐在翰林院無所事事地強。”

他說著還是忍不住道:“老師……上天降災,其召災之由,便是上天對朝政的警示。是陛下德行有虧,郊廟不親,祭祀不正,也是大小臣工所行不公不法,朝政有缺,是以無從仰合天意,以致生此巨禍!”

徐階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張居正站起來,“以學生來看,如今是救政比救災還要嚴重!”

他緊緊握住雙拳:“如今四方多事,國事稠溏。一是土地兼併,起科太重,徵派不勻。致使百姓放棄田土,以避差役,荒田彌望,招人墾種,無有應者。吏書因緣為奸,增減灑派,弊端百出。二是各級官吏苛派百姓,民間易盡之脂膏,盡歸貪吏私橐,使民生困苦已極;三是大臣朋比徇私,貪汙腐敗,奸邪用事,以私廢公,於民生疾苦,不使上聞;四是刑獄不公,積案不辦,重案多冤多枉,使良民久羈囹圄,怨氣沖天;五是連年用兵,毫無寧日。南倭北虜,無以靖寧,而用兵之時,任意燒殺搶掠,將良民廬舍焚燬,又計良民首級報功;六是清流只知諍諫,而濁流如衙門蠹役,恐嚇索詐,致一事而破數家之產……這樁樁件件,是我大明最深之弊,如果能救一條,則所活之民,更要甚過這次大災!這天災壓垮了八十萬軍民,可這六座大山,卻要壓垮我大明六千萬百姓!”

“如今天災既然降下,正是一條條修省,一條條補救的大好時機,”張居正道:“朝廷上下,應該幡然醒悟,痛改前非,盡除積弊!這大災之後,皇帝既然自己說出罪己詔,為何內閣不竭力促成,不領銜上書,規勸君父?為什麼不自責,為什麼不修省,為什麼不匡救時弊?!”

“你說內閣應該促成罪己詔?”徐階就道。

“人主救荒所當行者,一曰恐懼修省,二曰減膳撤樂,三曰降詔求直言,四曰遣使發廩,五曰省奏章而從諫諍,六曰散積藏以厚黎元。”張居正道:“宰執救荒所當行者,一曰以燮調為己責,二曰以飢溺為己任,三曰啟人主警畏之心,四曰慮社稷顛危之漸,五曰陳緩徵固本之言,六曰建散財發粟之策,七曰擇監司以察守令,八曰開言路以通下情。”

“宰相救災最重要的,是啟人主警畏之心,慮社稷顛危之漸,開言路以通下情!”張居正道:“可是內閣如今,讓皇上有所畏懼了嗎?考慮到社稷危險了嗎?請求廣開言路,使下情上達了嗎?如果做不到這些,賑災只是治標,不能治本!既然不能治本,災禍還會發生,而內閣就僅僅只是三天兩頭,沒完沒了地賑災嗎!如果不從源頭上改正錯誤,禍事就永遠沒有消弭的時候!”

“我看你的模樣,怕是還沒醒呢,”徐階臉色不好,措辭更是前所未有的嚴厲:“想要挽刷頹風,修舉務實之政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

張居正一怔,徐階怒道:“二月份,就要外察了!”

“罪己詔不過是一道詔書,那詔書能幹什麼?”徐階道:“官員的審查才是重中之重!而這次的察官,也不會是別人了,一定是李默!”

張居正還有些懵然:“……李默是天官,本就該銓選外察?”

“問題是,在李默之前,陛下本來屬意嚴黨的萬鏜。”徐階道:“但這次李默忽然重獲聖心,取代萬鏜,風頭無兩……我聽說,陛下有讓李默入閣的意思。”

吏部尚書按例不能入閣,張居正就道:“如果李默要入閣,那就需要解除吏部尚書的職務,那如何還能主持外察呢?”

“你還不知道吧,我剛得到的訊息,明年不止外察,還要京察,都是他李默主持。”徐階眯起了眼睛:“這次皇上不罪己,卻要罪臣。他要拿嚴黨來平息眾怨……我懷疑,陛下有扶持李默而取嚴嵩代之的意思,他讓李默主持銓選京察,然後黜落嚴黨,一來把這次的災禍全都推到嚴黨身上去,算是給天下一個交代;二來是給這位新首輔立威……我們這位陛下,是恨之欲其死,愛之欲其生啊。”

皇帝授權李默,對官員進行審查,如果僅僅是外察也就罷了,但皇帝額外要開京察,就是讓李默大開殺戒的!因為李默是一定會讓嚴黨重創的,他難道不會報復嚴嵩陰謀算計他罷官?!而這正是皇帝要的結果,他要用嚴黨來給天下交代!

張居正猛然一驚:“不會吧,嚴黨橫行十幾年,說罷斥就罷斥了?”

“當年如何恩禮張璁,還不是說罷就罷,”徐階嘆了口氣:“你們哪裡知道……”

徐階不由得想起了往事,嘉靖十年八月,張璁秉政的時候,彗星見東井,嘉靖帝心疑大臣擅

政,同時要為彗星這一天象追責,一番質問下,張璁因求致仕,而當時張璁的權勢,可比如今的嚴嵩大多了,嘉靖帝卻用一顆星星,就將秉政三年的張璁罷免,以至於後來張璁復相,又一次遇到了彗星的時候,他是一天都不敢多留,自己收拾東西要回老家。

“皇上不會檢討自己施政的過錯,他只會追責大臣,”張居正喃喃道:“……連張璁這樣有大功,嚴嵩這樣盡心盡力十幾年的老臣,他都可以拋出去。”

“你是在替嚴黨說話嗎?”徐階道:“皇帝雖然有錯,但大臣的錯更多!嘉靖十五年之前,朝政還算清明,十五年後,壞的一塌糊塗,可皇帝還是那個皇帝!該為之負責的是臣子!”

張居正道:“學生怎麼會替嚴黨說話,只是沒有想到,我們籌劃了這麼長時間,想要扳倒嚴黨……都不用了。”

徐階卻道:“京察是大風暴……李默要收拾嚴黨,難道嚴嵩會坐以待斃?那就太低估這位柄國十幾年的老首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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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居正不解道:“難道李默有皇帝撐腰,還鬥不過嚴嵩?”

“這事情變數很大。第一,我猜嚴嵩已經猜到了皇帝的心思,而且已經有了對策。你知道他最擅長什麼嗎……以退為進。”徐階笑了一下,意味叵測:“當年就是以退為進,殺了個回馬槍,將我的老師打下馬去……如今我看他的樣子,是又有了盤算,也要如法炮製一回。”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陛下在猶豫,嚴嵩去位,接任的李默實際上……不符合他的期望。”徐階道:“你別看嚴嵩這些年竊國擅權,但他善於引導皇帝的心意,讓皇帝覺得他事事順從自己,很少違逆;而李默,自負意氣,偏持己見,在皇上� ��來,是一柄不太好用的刀。”

“六年京察,龍爭虎鬥啊……”徐階感嘆了一聲:“要跟我門下的人說一聲,這次京察,都安分守己、悄無聲息,任他們打得頭破血流,我們作壁上觀。”

“這就是所謂的‘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吧。”張居正道。

徐階卻沒有絲毫得意之色,他心中已經有一種感覺,二虎相爭,必有一傷,而傷的那個……

徐階低聲道:“小子眼睛還是淺薄啊。”

被莫名其妙罵了一頓的張居正也沒有聽到徐階的解釋了,他被徐階轟了出去,悻悻離開了。

倒是徐階站在窗前,心道嚴嵩與李默相爭,都要來拉攏他徐黨,按理來說他徐階本該是最得利的一個,其實……不然。

因為嚴嵩如果勝了,他徐階和李默撇清關係,還能當他的次輔。若是李默勝了,皇帝第一個就會拿自己和李默分權,李默就會發現,自己辛辛苦苦鬥敗了嚴黨,但皇帝卻把首輔之位給了徐階,因為從頭到尾,皇帝只是拿首輔之位做個誘餌,從來沒有明說讓李默入閣為輔的話。而李默做首輔也不符合嘉靖帝的期望,他要的是一個柔和的、媚上的、順從自己心意的人,這個人就是徐階。所以徐階如果上臺,就會面臨李默的攻訐,李默持天官之權和徐階對抗,這就是嘉靖帝希望看到的,下屬明爭暗鬥,越是對抗,越是爭鬥,他就越高興,因為威脅他的力量少了,他的皇位自然穩固。

一個是安安穩穩的次輔,一個是屁股底下有如火燒、而且永遠無法施展大權的首輔,徐階早已經有了選擇。這就是他的厲害之處,在局勢的權衡中,他可以摒棄深埋了十幾年的仇恨,他不會讓這種仇恨,矇蔽自己的眼睛。

而且相對明年的京察來說,他更看重的是丙辰會試,因為他就是會試的主考官。

從任命徐階做主考官就可以看出嘉靖帝的處心積慮,他給李默放了大權的同時,卻又害怕他權力過熾,便讓徐階取代李默的黨羽成為會試主考,三方勢力,暗流湧動,已經準備著開春角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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