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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聖無情

一八四...想要偉大的成就,必先要有顆偉大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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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聖無情一八四...想要偉大的成就,必先要有顆偉大的心

“你若要練成真正偉大的武功,一定要先有一顆偉大的心。”

這當然不容易。

要達到這境界,往往要經過一段很痛苦的歷程。

×××

包袱被解開了。

包袱裡竟然有一個人,一個斷了左腿的人。

“易大經。”

每個人都幾乎忍不住要驚呼出來。

最驚奇的人,當然還是易大經自己。

他彷彿剛從噩夢中驚醒,忽然發現自己竟來到了一個比夢境中更可怕的地方。

他看了看南宮洪,看了看杜軍軍和王伶俐。

然後他的臉突然抽緊,因為他終於看到了那個陌生人。

陌生人也在看著他,道:“你還記得我?”

易大經點點頭,顯得尊敬而畏懼。

陌生人道:“我們十年前見過一次,那時你的腿還沒有斷。”

易大經勉強賠笑,道:“但前輩的風采,卻還是和以前一樣。”

陌生人道:“你的腿是什麼時候斷的?”

易大經道:“半個月前。”

陌生人道:“被誰砍斷的?”

易大經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道:“那已是過去的事,再提豈非徒增煩惱?”

陌生人道:“看來你倒很寬恕別人。”

易大經道:“我儘量在學。”

陌生人道:“但你最好還是先學另一樣事。”

易大經道:“什麼事?”

陌生人道:“學說實話!”

他眼睛裡突然射出火炬般的光,盯在易大經臉上,一字字接道:“你總應該知道我平生最痛恨說謊的人。”

易大經垂下頭,道:“我怎敢在前輩面前說謊?無論誰也不敢的。”

陌生人冷冷的道:“我也知道要你說實話並不容易,因為你知道說了實話後,也許就得死,你當然還不願死。”

易大經不敢答腔。

陌生人道:“但你總該也知道,世上還有很多比死更可怕、更痛苦的事。”

易大經額上已開始在流冷汗。

陌生人道:“我將你帶到這裡來,就因為我多年前就已立誓,絕不再被任何人欺騙。”

他鋼鐵般的臉上,竟也露出痛苦之色,似又想起了一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易大經已不敢抬頭看他。

過了很久,這陌生人才慢慢地接著道:“你模仿賀文海的筆跡,約我到這裡來相見,其實我早已看出那筆跡不是真跡,我來,只不過想知道這是個什麼樣的圈套。”

易大經道:“賀文海少年時已名滿天下,他的墨跡也早已流傳很廣,能模仿他筆跡的人很多,前輩怎可認定是我?”

陌生人道:“因為我在你房裡找到了一些模仿他筆跡寫的字。”

易大經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陌生人沉下了臉,道:“你總應該聽說過我少年時的為人,所以你也該相信,現在我還是一樣有法子要你說實話。”

易大經忽然長長嘆息,道:“好,我說。”

陌生人道:“你怎麼知道我的行蹤的?”

易大經道:“是丁三公子說的。”

陌生人道:“丁靈中?”

易大經點點頭。

陌生人道:“我知道他也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但他並不知道我的行蹤。”

易大經道:“清道人卻知道前輩將有江南之行。”

陌生人道:“他認得清道人?”

易大經又點了點頭,道:“前輩既然有江南之行,就必定會走這條路的。”

陌生人道:“哦?”

易大經道:“因為前輩第一次遇見賀文海,就是在這條路上。”

陌生人目光忽然到了遠處,似又在回憶,但這回憶卻是溫暖的,只有愉快,沒有痛苦。

他一直相信他能認得賀文海,是他一生中最幸運的事。

易大經道:“所以我就叫人在前面的十里長亭等著,等前輩經過時,將那張字條交給前輩。”

陌生人道:“你以為我會相信那真是賀文海派人送來的。”

易大經道:“我只知道前輩無論信不信,都一樣會到這裡來的。”

陌生人輕輕嘆息,道:“我看見了你,就想起了一個人。”

易大經忍不住道:“誰?”

陌生人道:“馬為雲。”

他嘆息著,接著道:“馬為雲就跟你一樣,是個思慮非常周密的人,只可惜……”

他沒有說下去,不忍說下去。

過了很久,他忽然又問道:“你這一條腿是幾時斷的?”

易大經的回答很令人吃驚:“今天。”

陌生人道:“是被人砍斷的?”

易大經道:“我自己。”

這回答更令人吃驚,唯一還能不動聲色的,就是南宮洪和陌生人。

他們竟似早已想到了這是怎麼回事。

易大經道:“我先找了個體型容貌和我相近的人,砍斷了他的腿,將他扮成我的樣子,叫他在我的屋裡躺著。”

陌生人已不再問。他知道易大經既已開始說了,就一定會說下去。

易大經道:“那是間很幽暗的屋子,窗子上掛著很厚的窗簾。”

病人屋裡本都是這樣子的。

易大經道:“所以縱然有朋友來看我,也絕不會懷疑躺在床上的人不是我,他們既不願多打擾我,也不會懷疑到這上面去。”

丁小仙看了南宮洪一眼,心裡在奇怪:“為什麼這小壞蛋總好像什麼事全都知道。”

易大經道:“就在這段時候,我自己溜了出去,先請來小達子,再將杜軍軍誘來,我知道杜軍軍要殺人時,出手一向快得很。”

杜軍軍蒼白的臉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他並不希望被人看成這樣一個人。

易大經道:“我也知道前輩最痛恨的就是這種隨意殺人的人,我相信前輩一定不會讓他再活著的。”

他長長嘆息了一聲,道:“這計劃本來很周密,甚至已可說是萬無一失,但我卻沒有想到,世上竟有南宮洪這種喜歡多管閒事的人。”

丁小仙忍不住道:“你自己既然覺得這計劃已萬無一失,就應該裝別的病,否則這計劃若是成功了,你豈非還是得砍斷自己一條腿?”

易大經看著自己的斷腿,道:“我早已準備砍斷這條腿了,無論計劃成不成都一樣。”

丁小仙道:“為什麼?”

易大經緩緩道:“因為這計劃縱然成功,我也不願有人懷疑到我身上。”

丁小仙嘆了口氣,道:“你的心真狠,對自己也這麼狠。”

易大經道:“但我本來並不是這樣的人。”

丁小仙道:“哦?”

易大經道:“我天性也許有些狡猾,但卻一心想成為個真正的君子,有時我做事雖然虛偽,但無論如何,我總是照君子的樣子做了出來。”

做出來的事,就是真的,你做的事若有君子之風,你就是個君子。

否則你的心縱然善良,做出來的卻全都是壞事,也還是一樣不可原諒的。

丁小仙嘆道:“你若能一直那樣子做下去,當然沒有人能說你不是君子,只可惜你卻變了。”

易大經又露出痛苦之色,道:“不錯,我變了,可是我自己並不想變。”

丁小仙道:“難道還有人*著你變?”

易大經沒有回答,卻顯得更痛苦。,陌生人道:“你既已說了實話,就不妨將心裡的話全說出來。”

易大經道:“我決定說實話,並不是因為怕前輩用毒辣的手段對付我。”

陌生人道:“哦?”

易大經道:“因為我知道前輩並不是個殘忍毒辣的人。”

他好像生怕別人認為這是在拍馬奉承,所以很快地接著又道:“我決定說實話,只因我忽然覺得應該將這件事說出來。”

每個人都在聽。

易大經道:“十九年前我刺殺杜文龍的那件事,的確做得不夠光明磊落,但若讓我再回到十九年前,我還是會將同樣的事再做一次。”

這句話正也和薛斌說的完全一樣。

易大經道:“因為杜文龍實已將我*得無路可走,他非但要我加入他的振華重工,還要我將家財全部貢獻給振華重工,他保證一定能讓我名揚天下。”

他的臉已因痛苦而扭曲,接著道:“但我初時只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傀儡而已,雖然名揚天下又有什麼用?”

靜寂中忽然有了急促的喘息聲,是杜軍軍在喘息。

易大經道:“杜文龍並不是個卑鄙小人,他的確是個英雄,他驚才絕豔,雄姿英發,武功之高,已絕不在昔年的湘江老人之下。”

杜軍軍的喘息更急。

易大經道:“他做事卻不像湘江老人那麼毒辣殘酷,若有人真正在苦難中,他一定會挺身而出,為了救助別人,他甚至會不惜犧牲一切。”

陌生人忽然長長嘆息了一聲,道:“若非如此,也許就不必等你們去殺他了。”

易大經嘆道:“但他卻實在是個很難相處的人,他決定的事,從不容別人反對,只要他認為做了對就是對的。”

這種人並不多,但世上的確有這種人。

易大經道:“他獨斷獨行,只要開始做了一件事,就不計成敗,不計後果,這固然是他的長處,但也是他最大的短處,因為他從來也不肯替別人想一想。”

丁小仙看了南宮洪一眼,忽然發現南宮洪的神情也很悲傷。

易大經道:“成大功,立大業的人,本該有這種果敢和決心,所以我雖然恨他,但也十分尊敬他。”

這種心理並不難瞭解。

易大經道:“我從沒有說他是惡人,他做的也絕不是壞事,當時的確有很多人都得到過他的好處,但真正能接近他的人,卻是最痛苦的。”

他黯然嘆息,接著道:“因為一個人接近了他之後,就要完全被他指揮支配,就得完全服從他,這些人若想恢復自由,就非殺了他不可!”

陌生人道:“殺他的人,難道全都是他的朋友?”

易大經道:“大多數都是的。”

陌生人冷冷道:“他也許做錯很多事,但我想他最錯的還是交錯了朋友。”

杜軍軍看著他,目中忽然充滿了感激。

陌生人又道:“他縱然獨斷獨行,專橫跋扈,但畢竟還是將你們當做朋友,並沒有想在背後給你們一刀。”

無論你的朋友是好是壞,只要他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能在背後給他一刀。

易大經垂下頭,道:“我並沒有說我們做得對,我只說那時我們已非那麼樣做不可。”

陌生人道:“非那麼樣做不可?”

易大經道:“是的。”

陌生人的目光彷彿到了很遙遠的地方,緩緩道:“我年輕時也認為有很多事是非做不可,但後來我才慢慢體會到,世上並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問題只在你心裡怎麼去想。”

杜軍軍也慢慢地垂下了頭。

陌生人道:“只要你能忍耐一時,有很多你本來認為非做不可的事,也許就會變成根本不值得你去做的事了。”

他表情很嚴肅,接著道:“每件事都有兩面,從你們這面看來,你也許覺得自己做得很對,那只因為你們從沒有從另外一面去看過。”

易大經道:“可是……”

陌生人打斷了他的話,道:“你們要殺杜文龍,就因為他從不肯替別人設想,可是你們自己的行為,豈非也跟他一樣?”

易大經黯然道:“也許的確是我們錯了。”

陌生人道:“我也並沒有說一定是你們錯,這件事究竟誰是誰非,也許是永遠都沒有人能判斷的。”

易大經道:“所以我寧願犧牲一條腿,也不願看著這仇恨再繼續下去。”

他看來的確很痛苦,接著又道:“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人,能活著回去的最多只有七八個,這些年來,我想他們一定也跟我一樣,一定也活得很痛苦!”

一個人若終日生活在疑慮和恐懼之中,那種痛苦的確是無法形容的。

易大經道:“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地上一片銀白,但那一戰結束後,整個一片銀白色的大地,竟都已被鮮血染紅了。”

他的臉又已因痛苦和恐懼而抽搐,接著道:“沒有親眼看過的人,永遠無法想像那種悲慘的情況,我實在不願那種事再發生一次。”

南宮洪忽然道:“你為什麼不想想,那一戰是誰引起來的?”

易大經慘然道:“我只知道染紅了那一片雪地的鮮血,並不僅是杜家人的,別人的血流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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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洪道:“所以你認為這段仇恨已應該隨著那一戰而結束。”

易大經道:“我們縱然對不起杜文龍,那天付出的代價也已足夠了。”

南宮洪道:“死的人確實已付出了他們的代價,但活著的人呢?”

易大經沒有回答,他無法回答。

南宮洪道:“我並不是說這仇恨一定還要報復,但每件事都必須做得公平,活著的人若認為那些死者已替他們付出了代價,那就大錯了。”

他一字字接著道:“你欠下的債,必須用你自己的血來還,這種事是絕不容別人替你做的。”

易大經看著南宮洪,就好像第一次才看見這個人……也許他以前的確沒有看清過這個人。

南宮洪的態度永遠在鎮定中帶著種奇異的輕鬆,無論面對著什麼危險,他永遠都不會露出驚慌恐懼的樣子。

這種態度絕不是天生的。

那一定要經過無數次痛苦的折磨後,才能慢慢地訓練出來。

可是他以前的歷史,卻從來沒有人知道。

這個人就像是忽然從石頭中跳出來的美猴王,忽然在武林中出現了。

從他出現時開始,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種情況幾乎完全和杜軍軍一樣──杜軍軍也是忽然就出現了。

顯然也是經過嚴格的訓練後才出現的。

他的過去也同樣是一片空白。

從沒有人知道他過去在哪裡,在幹什麼。

因為他的身世極隱秘,他到江湖中來,是為了一種極可怕的目的。

那麼南宮洪呢?

南宮洪是不是跟他同樣有目的?

他們之間是不是有某種神秘的關係?

×××

易大經看著南宮洪,已看了很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南宮洪道:“你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

易大經道:“你叫南宮洪?”

南宮洪點點頭,易大經道:“你真的是南宮洪?”

南宮洪笑了笑,道:“你以為我是誰?”

易大經忽又嘆了口氣,道:“我不管你是誰,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南宮洪道:“我在聽。”

易大經看著自己的斷腿,緩緩道:“我欠下的債,並沒有想要別人還,我做錯了的事,也早已付出了代價,你若還認為不夠,我就在這裡等著,你隨時都可以殺了我。”

南宮洪淡淡道:“這句話你本該對杜軍軍說的。”

易大經道:“無論對誰說都一樣,現在我說的都是實話。”

然後他就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再說了。

陌生人看了看南宮洪,又看了看杜軍軍,忽然道:“他說的確實是實話。”

沒有人開口,沒有人能否認。

陌生人的目光最後停留在杜軍軍臉上,道:“我帶他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要他說實話,並不是為了要你殺他。”

杜軍軍在聽著,他看來遠比易大經還痛苦。

陌生人道:“現在他已將所有的事全都說了出來,這件事究竟誰是誰非,誰也沒有資格判斷。”

是不是連杜軍軍自己也同樣沒有資格下判斷?

陌生人道:“但他的確欠了你的債,你若認為他還得不夠,還是隨時都可以殺了他,現在他已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

×××

風在呼嘯,不知何時風已轉急了。

這秋夜的風聲,聽來幾乎已和草原上的風聲同樣淒涼。

距離黎明還遠得很。

杜軍軍緊緊握著他的刀,掌心在流著冷汗。

冷汗並不是因為恐懼而流出來的,而是因為痛苦。

一種他從來未曾經歷過的痛苦。

陌生人已不再開口。

沒有人開口。

他的仇人就坐在他面前等,等死。

他受盡各種痛苦的折磨,為的就是將這些仇人一個個找出來,要他們死在自己手裡的這柄刀下。

但現在他看著這個人,看著這個人臉上因長久的痛苦與恐懼而增多的皺紋,看著這個人衰老疲倦憔悴的神色,看著這個人斷了的左腿……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殺他了。

“我做錯的事,我已付出了代價。”

這句話並不假。若不是因為歷久如新的痛苦和恐懼,誰願意砍下自己一條腿?

一個人在那種繼續不斷的折磨中生活了十九年,他付出的代價也許比死更可怕。

“這些年來,我一心想做得像是真正的君子。”

這句話也不假。這些年來,他的確一直都在容忍、忍讓,從不敢再做錯任何事。

這是不是因為他已知道錯了,是不是因為他已用盡一切力量來贖罪?

“現在你還是隨時可以殺了他,他已完全沒有反抗的能力!”

“但現在的問題,卻已不是這個人該不該殺。”而是“這個人還值不值得殺。”

這問題沒有人能替杜軍軍回答。

他必須自己選擇!

是殺了他,還是不殺?

×××

杜軍軍連指尖都沒有動,所以他可以感覺到頭上和背脊上的冷汗也已開始在往下流。

現在已沒有人會阻止他復仇,但他卻更痛苦。

要努力克服別人造成的困難,並不是件痛苦的事。

現在他如此痛苦,因為他的困難是在他自己心裡造成的。

他無法抉擇,無法下判斷!

×××

每個人都在看著杜軍軍,心裡也都在問著同樣的問題。

他是要殺了易大經,還是不殺?

風仍在呼嘯,風更急了。

聽到了這風聲,就會令人又不由自主想起那無邊無際的大草原,想起那彷彿永無休止的風沙,想起那風中的血腥氣……

但邊城的夜月還是美麗的。

在那淒涼朦朧的月色下,還是有很多美麗的事可以回憶。

在那些回憶中,還是有很多值得懷念的人。

一些雖然可恨,卻又可愛的人。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他的可恨之處,也同樣都有他的可愛之處?

現在南宮洪在想著東條黯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忽然想起這個人,這也許只因為他一向覺得這個人並不該死的。

也許他一直都在後悔,為什麼要讓這個人死。

真正該死的人卻有很多還活著。

×××

“我不殺你,因為你已不值得被我殺!”

“但我卻一定不會放過宮本藏木!他不僅是我父親的朋友,而且他們是兄弟,無論如何,這件事都不該由他來做的。”

“我一定要他死在這柄刀下!”

這就是杜軍軍最後說出來的話。

這就是他最後的抉擇。

他沒有殺易大經。

他也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慢慢地走出了門,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腿再跟著拖過去。

他走路的姿態奇特而痛苦,竟像他這個人一樣。

但他的刀還是冰冷的。

究竟是他在握著這柄刀,還是這柄刀在掌握著他的命運?

×××

“這柄刀能帶給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南宮洪彷彿又聽見了東條黯然那種彷彿來自地獄中魔咒般的聲音。

他看著杜軍軍慢慢地走出去,走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外面的風又冷又急,他的背影在黑暗中看來,顯得那麼孤獨,又那麼寒冷……

南宮洪的眼睛裡似已有了淚光。

丁小仙正在看著他。

她好像永遠只注意他一個人。

她忽然悄悄問道:“你為什麼傷心?”

南宮洪道:“我不是傷心,是高興。”

丁小仙道:“為什麼高興?”

南宮洪道:“因為他沒有殺易大經。”

這句話剛說完,他忽然聽到易大經的哭聲──易大經竟已伏倒在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他也許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真的哭過,他並不是個時常願意將真情流露的人。

“有時活著是不是比死還痛苦?”

這問題現在也只有易大經自己才能答覆。

陌生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王伶俐。

王伶俐石像般站在那裡,沒有動,也沒有再剝他的花生。

他臉上連一點表情都沒有。

但沒有表情有時豈非就是種最痛苦的表情?

陌生人忽然嘆息了一聲,道:“現在你可以送他回去了。”

“我平時很少喝酒的,但今天卻可以破例一次。”

酒已在杯中。

燈光如豆,酒色昏黃。

這並不是好酒。

“但酒的好壞,並不在它的本身,而在於你是在什麼心情下喝它。”

一個人若是滿懷痛苦,縱然是天下無雙的美酒,喝到他嘴裡也是苦的。

陌生人忽然道:“今天我也很高興。”

南宮洪道:“是不是也因為他沒有殺易大經?”

陌生人點了點頭,說出一句南宮洪終生都難以忘記的話。

“能殺人並不難,能饒一個你隨時都可以殺他的仇人,才是最困難的事。”

南宮洪仔細咀嚼著這句話,只覺得滿懷又痛又甜,忍不住舉杯一飲而盡。

陌生人也舉杯一飲而盡,微笑著道:“我已有很久未曾這麼樣喝過酒了,我以前酒量本來不錯的,可是後來……”

他沒有再說下去。

南宮洪也沒有問,因為他已看出那雙無情的眼睛裡,忽然流露出的感情。

那是種很複雜的感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有快樂,也有悲傷……

他的武功雖無情,但他的人卻一向是多情的。

他當然也有很多回憶。

這些回憶無論是快樂的,還是悲傷的,也都比大多數人更深邃,更值得珍惜。

可是他顯然不願再觸及這些回憶,所以他立刻又將剛斟滿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丁小仙一直在看著他。

有南宮洪在身旁的時候,這是她第一次像這樣子看別人。

她忽然問道:“你真的就是那個小……”

陌生人笑了笑,道:“我就是那個小兵,每個人都叫我小兵,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小兵。”

丁小仙紅著臉笑了,垂下頭,道:“我可不可以敬你一杯酒?”

陌生人道:“當然可以。”

丁小仙搶著先喝了這杯酒,眼睛裡已發出了光,能和小兵舉杯共飲,無論誰都會覺得是件非常驕傲的事。

陌生人看著她年輕發光的眼睛,心裡卻不禁有些感傷。

他自己心裡知道,現在他已永遠不會再是以前那個小兵了。

以前那個縱橫江湖的小兵,現在在江湖中卻已只不過是個陌生人。

連他自己也不願意再聽人談起他那些足以令人熱血沸騰的往事。

這些感傷當然是丁小仙現在所不能瞭解的。

所以她又笑著道:“我早就聽說你是天下出手最快的人,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才相信。”

陌生人淡淡地笑了笑,道:“你錯了,我從來都不是出手最快的人,一直都有人比我快。”

丁小仙張大了眼睛。

陌生人間道:“你知不知道是誰教王伶俐用那柄劍的?”

丁小仙搖了搖頭。

陌生人道:“這人有個很奇怪的名字,他叫做白春。”

丁小仙笑道:“白春?白白的春天?”

陌生人道:“每個人都有一種春天的顏色,他當然也有,但他卻一直覺得,他的春天都是沒有顏色的,一片灰白的。”

丁小仙道:“這名字的確很奇怪,這種想法更加奇怪。”

陌生人嘆道:“他本來就是個非常奇怪的人。”

丁小仙道:“他的劍也很快?”

陌生人道:“據我所知,當今江湖上已沒有比他更快的劍,而且他左右手同樣快,那種速度絕不是沒有看過他出手的人所能想像的。”

丁小仙眼前似又出現了一個孤獨冷傲的影子,悠悠道:“我想他一定驕傲得很。”

陌生人道:“不但驕傲,而且冷酷,他可以為了一句話殺別人,也同樣會為了一句話殺死自己。”

丁小仙道:“我想別人一定都很怕他。”

陌生人點點頭,目中又露出一絲傷感,緩緩道:“但現在他在江湖中,也已只是個陌生人了……”

丁小仙道:“賀文海呢?他的出手是不是比白春更快?”

陌生人的眼睛忽然也亮了起來,道:“他的出手已不是‘快’這個字能形容的。”

丁小仙眨著眼,道:“我明白了,他出手快不快都一樣,因為他的武功已達到你所說的那種偉大的境界,所以已沒有人能擊敗他。”

陌生人道:“絕沒有人。”

丁小仙道:“所以湘江老人的武功雖然天下無敵,還是要敗在他手下。”

陌生人微笑道:“你的確很聰明。”

丁小仙道:“他現在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陌生人笑道:“我現在是不是還活著?”

丁小仙道:“你當然還活著。”

陌生人道:“那麼他當然也一定還活著。”

丁小仙道:“他若死了,你難道也陪他死?”

陌生人道:“我也許不會陪他死,但他死了後,世上絕沒有任何人再看到我。”

他的聲音平靜而自然,竟像是在敘說著一件很平凡的事。

但無論誰都能體會到這種友情是多麼偉大。

丁小仙的眼睛裡閃著亮光,嘆息著道:“我本來也聽說過沒有人能比得上你們的友情,但也直到現在才知道。”

陌生人道:“世上也許只有友情才是最真實,最可貴的,所以無論杜文龍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總認為宮本藏木用那種手段教訓他,是件非常可恥的事。”

丁小仙道:“所以你並不反對杜軍軍去殺了他。”

陌生人嘆道:“但是賀文海卻絕不會這麼樣想的,他從來也記不住別人對他的仇恨,他一向只知道寬恕別人,同情別人。”

丁小仙心裡彷彿也充滿了那種偉大的感情,過了很久,才輕輕問道:“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他?”

陌生人道:“每年我們至少見面一次。”

丁小仙道:“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他們根本不必問。

因為像他們這種友情,已無所不至,無論他們到了什麼地方都一樣。

這種感情甚至連丁小仙都已能瞭解。

她的目光似也在凝視著遠方,輕輕嘆息著,道:“我真希望有一天能見著他。”

×××

已有雞啼。

光明已漸漸降臨大地。

陌生人慢慢地站起來,扶著南宮洪的肩,微笑著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尊敬他,一直想拿他做榜樣,所以我很高興。”

南宮洪眼睛裡已有熱淚盈眶,心裡充滿興奮和感激。

“我只希望能做到。”

“只要你有決心,就一定能做到的。”

“你......”

陌生人遙望著東方的曙色道:“我要到江南去,在江南,我也許會見到他。”

他忽又對丁小仙笑了笑道:“我一定會告訴他,有個聰明而美麗的女孩子,希望能看見他。”

丁小仙笑了,閃閃發亮的眼睛裡,也充滿了感激和希望。

她忽然道:“我還希望知道一件事。”

陌生人道:“你說。”

丁小仙說:“江南是不是又有什麼驚天動地的事要發生了,所以你們都要到江南去。”

陌生人道:“也許會有的,只不過我們做的事,並不想要人知道,所以也就不會有什麼人知道。”

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出了門,站在初臨的曙色中,長長地吸了口氣,忽又回頭笑道:“今天我說的話,比哪一天都多,你們可知道為什麼?”

他們當然不知道!

陌生人道:“因為我已老了,老人的話總是比較多些的。”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迎著初升的太陽走了出去。

他的腳步還是那麼輕健,那麼穩定。

東方的雲層裡,剛射出第一道陽光,恰巧照在他身上。

他整個人都似在發著光。

丁小仙輕輕嘆了口氣,道:“誰說他老了?他看來簡直比我們還年輕。”

南宮洪微笑著,道:“他當然不會老,有些人永遠都不會老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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