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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塵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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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塵暴29

走的人終於走了,留下的人,還得活。生活的艱辛,慢慢地沖淡了別離後的難受,日子又像老牛破車一樣緩緩地拉動了。

春種剛結束,地下水略微回升了一些,如果到了大面積灌溉的時候,必然還要降下去。水就跟人體內的血液一樣,抽完了會再生,但是,要是不加遏制的一味攫取,終有一天,必然會枯竭的。石頭琢磨了很久,想著如果能在紅沙窩村搞一個節水灌溉工程就好了,就像城裡澆草坪一樣,電閘一拉,噴頭在空中旋轉著,水就像下雨一樣嘩嘩地噴出去,這樣既節省了水,還能保證莊稼吸收充足的水分子。這樣的情景石頭在電視上多少看到過,有的農村因缺水,就這麼做,效果自然很好。但是,這樣做,得在地上壓多少管道,要花費多少錢呀。這錢又從哪裡來?他琢磨來琢磨去,還是想去找找科委,看看他們能不能再支援一下。

科委的周主任看到石頭來了,很熱情地招呼了他。當石頭把這個難題交給他後,周主任並沒有馬上表態。*了半晌,他才說,這個思路倒不錯,是個好思路,但是,現在資金有些困難,怕是難以列入計劃。石頭一聽周主任肯定了這個思路,也沒有完全拒絕他,就大膽地說,周主任,如果今年列不上,列到明年的計劃中也行。我們今年移走了三分之一的農戶,大大減輕了土地負擔,但是,水的問題依然很嚴峻,如果再不採取措施,紅沙窩村就難保了。我們紅沙窩村不像別的村,它是一個風口子,如果不堵住這個風口子,風沙就會直接威脅到番縣城。我們守著這風口口也不容易呀,你能支援了,就多支援一點。你前幾年支援讓我們搞起了沼氣灶,徹底告別了燒驢糞蛋的歷史,紅沙窩村的老百姓一說起來,沒有一個不感謝你的。周主任說,別這麼說,我花的也是政府的錢,要感謝,也只能感謝縣委縣政府呀。這樣吧,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再找找王縣長,他在你們沙鎮當過書記,你應該熟悉他。他現在分管我們科委,讓他出面說句話,我這裡也好辦了。石頭聽了,高興地說,謝謝周主任的指點,我這就找他去。

石頭來到縣政府,王縣長正好在辦公室,王縣長畢竟在沙鎮當過書記,對那裡的情況比較熟悉,見了石頭,也很親切,問這問那,石頭就一一做了回答。石頭在回答的過程中,就講到了紅沙窩村的現狀,講到了想搞一個節水灌溉工程,希望縣長能給予支援。王縣長說,你的這個想法很好,應該給予肯定。我聽說你們村搞了一個工程隊,搞得很不錯嘛。你們自己掙的錢怎麼捨不得花?光靠政府不行呀。石頭就笑著說,我的王縣長,工程隊雖是搞起來了,頭幾年掙下的錢都還貸款了,這幾年掙的,又更新了裝置。我們實在沒有那個經濟實力,要有,我哪敢麻煩你縣長?王縣長就說,好你個石頭,什麼時候也學會了哭窮?我乾脆把你調到縣扶貧辦,讓你專門給我要資金去算了。石頭說,不是哭窮,真的有難處呀。王縣長說,不管你是真哭還是假哭,你們要是能出一半,我再同科委的周主任協商一下,看能不能從技改專案目撥一點。你要是鐵公雞的尾巴,一毛不拔,那就算了。石頭聽了就高興地說,好好好,聽縣長的,我們出一半,縣上支援一半,等到秋收後,地上乾淨了,人閒了,就可以動工。

春天很快就過去了,地裡的莊稼一天天地長成了,金黃的麥穗搖曳在微風乍起的波浪裡,紅紅的辣椒像火焰一樣燃燒著田野,這個時候,田野就成了一道風景,成了一幅油畫。這是紅沙窩村一年四季中最美的季節。就在這個季節裡,節水灌溉工程的資金一步步到位了,直到秋風吹落了白楊樹上的片片黃葉,掠走了殘留在田野上的最後一縷瓜果的飄香味,節水灌溉工程終於在紅沙窩村正式施工了。

紅沙窩村又沸騰了。秋後的田野裡佈滿了白灰溜下的管道線,整齊得就像學生娃娃們開運動會用的跑道。一切規劃好後,全村的男女老少,能動彈的,統統上了地,在自家的田地裡,挖著管道。老奎也在地上,一鍁一鍁的,不緊不慢地挖著。秋日的陽光揮灑在他的身上,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此時的老奎,也和村人一樣的高興。他知道,這個工程,是關乎千秋萬代的工程,建成後,必將對紅沙窩村的水資源節約,農作物的生長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他不由得從心底裡敬佩起石頭,覺得有這樣聰明能幹的年輕人來當村支書,是紅沙窩村的福氣。現在當村領導,可不像他們那一代了,他們那時,只要對社會主義建設充滿了滿腔的熱忱,具備了公而忘私的風格和戰天鬥地的精神就夠了,而到了石頭這一代,僅憑這些是不夠的,還必須具備各方面的科學文化知識,必須有很好的人際關係和社交能力,甚至,還得有些死磨硬纏的黏糊勁兒,才能上下溝通,要上資金,來辦村裡想辦的事。這些,都是他的弱項,如果現在回過頭來,再讓他當村支書,讓他求情或死磨硬纏的去要資金,就是打死他,他也做不出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徵,也一個時代的代表人物,他只能屬於過去了的那個時代,現在的時代,需要的就是石頭這樣的基層幹部,只有他們,才能代表時代的潮流,才能帶領大家奔上小康生活。這就叫做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他從石頭、天旺、鎖陽這一代人的身上,看到了紅沙窩的希望,這種希望,正是他們那一代人想實現,卻又無法實現的夢想。

老奎正挖得起勁,沒想天旺扛著一張鐵鍁走了過來,來給他幫忙。天旺說,奎叔,你歇會兒,我來挖。老奎就停下了手中的活兒說,你還是忙你廠子的事吧,這點活兒,難不倒我的。天旺說,廠裡我已經安排好了。老奎的心裡覺得有點過不去,又說,那你也應當先幫幫你的爹媽。天旺說,我的姐夫過來幫忙了,我爹讓我過來幫你幹。老奎聽了,心裡禁不住滾過了一層熱浪,就蹲到一旁抽起了條子煙。與楊二寶恩恩怨怨了幾十年,到老了,才消除了記恨,懂得了彼此的寬容和忍讓。可是,這期間所付出的代價卻是慘重的。人吶,為什麼在年輕時,就不知道寬容忍讓一些呢?也許,這些都是那個時代的產物,隨著那個時代的消失,一切的恩怨,也將會慢慢地消除殆盡。而這個時代,孕育的卻是和諧,天旺、鎖陽、石頭他們之所以處得都很好,與這個時代不無關系。不僅他們之間好,他們對他也好,他每次要幹什麼重活,他們知道了,就過來給他幫忙。每每想起,就有點過意不去,覺得欠他們的人情真是太多了。有時,也在想,人還是善一些,當善惡相持時,一定要選擇善。一個善念,也許就改變了他的一生,他就會把你記著一生。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只要為他人多想一點,他人也會想著你。

經過一個月的緊張施工,管道終於安裝上了。

試灌的那天,村人都聚集到了田間地頭,電閘一開,那噴頭就像噴霧一樣,嘩地一下噴出了細密的水珠,隨著噴頭的旋轉,細密的水珠如甘露般地撒滿了大地。村人高興得歡呼雀躍了起來,老人們高興地說,太奇巧了,真是太奇巧了,那水珠珠,咋就那麼均勻?那噴頭,咋就轉得那麼不慌不忙?紅沙窩村有盼頭了,紅沙窩村越來越好了,我們不愁守不住紅沙窩。

誰都沒有想到,當日子緩緩進入到了二○○六年的春天時,紅沙窩村人的心也像春天一樣充滿了希望。就是這年的春天,黨中央發出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號召,免去了所有的農業稅收,這就意味著徹底廢除了在中國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延續了幾千年的農業稅收制度,從根本上減輕了農民的負擔。緊接著,在省委省政府的協調下,上游的涼都縣開閘放水救鎮番,一時間,成了電視、報紙上的熱門焦點,也成了紅沙窩村人茶餘飯後的話題。村人相互見了,臉上就情不自禁地說,這下好了,有了水,我們的紅沙窩村還能活起來。聽的人就應聲說,是哩,只要有了水,再加上這麼好的政策,不愁日子過不滋潤。這裡的情況一好,有人就想起了那些搬遷戶,唸叨說,要是這裡早幾年好轉了,他們也就不搬走了。有人就立即插話說,搬走的也好著哩,鎖陽不是看過他家老二嘛,說酸胖和天盼承包了一家磚瓦廠,兩人一年各得了兩萬多。好哩,好哩。到哪裡也是一個政策,只要人機靈,能吃得苦,照樣能致富。

二○○六年,對於中國農民來講,這是一個標誌性的一年。對於紅少窩村來講,何嘗不是如此?建設新農村,我們怎麼辦?村支書石頭不失時機的召開了全村黨員大會,緊緊圍繞著這一主題,讓每個黨員說說心裡話,如何重建我們的家園,積極發揮共產黨員的先進性和模範帶頭作用?老奎也參加了這次會議,每次黨小組會議,老奎都很積極。老奎聽石頭傳達了上面的政策精神,又聽了涼都縣對鎮番縣的友好支援,心潮起伏,感慨萬端。曾幾何時,為了爭奪水資源,兩縣不知發生了多少次衝突與械鬥。五十年代,李得勝縣長為了全縣幾十萬人的利益,不顧個人的安危,用吉普車拉著*和棺材到上游去炸堤,被地區領導制止後,做了及時協調,此後幾十年,兩縣農民為爭水時有衝突發生,直到後來,祁連山的雪線後移,水資源匱乏,上游乾脆斷了下游的水,導致了鎮番縣的惡化和移民。現在,當鎮番縣處在十分艱難的時刻,涼都縣還是伸出了援助之手,給予了鎮番縣以兄弟般關懷。這就跟一個大家庭一樣,雖然弟兄之間也有吵鬧,甚至為了自己的利益,也會發生矛盾,但是,兄弟畢竟是兄弟,到了關鍵時刻,該幫的忙還得幫。患難之時見真情。小到家庭,大到社會,家國一理呀。有了這樣好的政策,又有了上游縣的關懷,他的心裡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對紅沙窩村的一片嚮往。建設新農村也好,重建我們的家園也好,人,還必須得有點精神,這精神,就是克服困難的決心與勇氣。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人的精神不能跨,黃沙可以掩埋了我們的土地和村舍,但是,決不能讓它掩埋了我們的精神,只要還有精神,我們就能重新建設一個美好的家園,就能夠堅守在風線線上,為我們的祖國,當好風沙的屏障。老奎越想越激動,彷彿又回到了他年輕的時代,回到了那個火熱的年代。他止不住把這樣的感慨,這樣的想法說了出來。大家聽了,也很受振奮,都說老支書說得對哩,人什麼都可以沒有,但是,就是不能沒有精神。

又是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老奎正在黑風口的沙坡坡上,給一株小樹苗澆水。那株小樹苗是他去年栽的,他去年栽了好幾棵,別的都死了,就活下這麼一棵。看到這棵活下來的小樹,老奎的心裡還是止不住的有些激動。能在大旱年裡活下來的小樹苗,一定不是一棵簡單的小樹,長大後必定經得起風吹雨打。這就跟人一樣,在嚴酷的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再艱苦的磨難也能經受得起。這樣的一棵好樹苗,絕不能讓它夭折了,一定要讓它活下來。老奎返回到家裡,用燒水的鋁合金壺提了一壺水,顫巍巍地又向沙坡坡上走了去。

下午的太陽把整個沙漠分成了兩色。被太陽照著的那面,像被紅筆染過的一樣,鮮豔奪目,一片血紅;陰在沙丘另一面的半個坡,呈深黑色,彷彿一勾彎月,鑲嵌在沙丘上。沙丘的稜角這時候非常的明顯,一個個都充分地凸顯了出來,成了紅與黑的分界線。環環相扣的沙漠連成一片,紅與黑的強烈對比,構成了高高低低、色彩斑斕的圖案,一改往日怡然恬靜的溫和,突然變得雄渾奇偉了。

雖然這些奇特的景觀在老奎的眼裡早已熟視無睹了,但是,此刻看來,仍然有一種振奮人心的力量激盪著他的心扉。他彷彿又看到了當年治沙種樹,大戰黑風口的情景,彷彿看到了胡老大的女人一手撐著腰,一手輕輕地敲打著後背的樣子。他微微地閉上了眼,心底裡卻湧出了一種浩氣貫虹的氣概。多少感嘆事,如過眼煙雲,都被狂風沙塵掩埋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生生息息,為改變自己的命運,為給子孫們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用勤勞的汗水,澆灌著這片土地。而時代的風雲,社會的變革,又使一代又一代的人,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在歷史發展的洪流裡,折戟沉戈,又被新生的一代所取代。那遙遠的過去,彷彿一幅歷史的畫卷,在他的眼前徐徐地拉開了:互助組,高級社,三面紅旗,*,一直發展到了人民公社,走不下去了,又分田到戶,走了一陣,又搞起了互助組,辦起了村工廠。時代的變化,淘汰了一代人,也成就了一代人。當日子一天天好起來時,沒想到生態失去了平衡,日益嚴重的沙漠化,迫使人們不得不背井離鄉,更沒想到是,國家統統免去了各種稅收,上游又開閘放水救我們。好!真是太好了!有了水,又有好政策,不愁紅沙窩村翻不了身。紅沙窩村還會變好的,慢慢地會變好的,仍然會變成一片綠洲。

老奎走一陣,歇一陣。老了,畢竟老了。心再強,卻已力不從心了。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終於來到了這棵小樹苗前。這幾年,自然環境變了,因缺水,莊稼澆不上水都被枯死了,黑風口的樹木,自然也活不下去,一片一片地,都死了。死了,再也沒有人去管。也是的,人都要搬遷走,誰還去管黑風口的樹?沒人管,他就去管。那片樹林曾經凝聚了他的心血,也凝聚了他在那個時代的輝煌,他一看到現在的那副敗相,心裡就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痛。於是,他不顧老伴的反對,一個人,來到沙坡坡上,種了幾十棵。一年過去後,出奇地活下了一棵。就是這一棵,給了他莫大的希望,也給他某種信心。他一定要把它精心地呵護好,讓它長大,長高,還讓它帶出一片森林,一片綠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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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樹,是沙棗樹。沙棗樹是北方沙漠地帶的一種樹,生命力極其頑強,能耐得住乾旱,也能耐得住寒冷。它的性格,就像大漠中人,無論多麼嚴酷的環境,他都能頑強地生存下去。樹的枝幹還很嫩,因而還沒有長出剌來。葉兒倒是剛剛冒了出來,在枝頭上掛著,隨風搖曳出了無限的燦爛。看著它,老奎心裡無比的舒暢,就像看到了一個新的生命,在這空曠的原野裡降生了。無論將來迎接它的是什麼,它都樂於去經受。生命的意義,就在於活著的過程。所以,它總是要衝破重重阻礙,茁壯成長起來,由幼年到青年,再由青年到壯年,然後還會像人一樣,繁衍生息,形成一個大家族。他緩緩地蹲下身子,用手在樹根旁刨開了一個水窩子,然後才拿起壺,像沖茶一樣,小心翼翼地將水灌進了水窩子之中。他明顯地聽到了咕嘟咕嘟的聲音,那聲音是乾涸的沙土喝水的聲音,就像人渴極了喝水的聲音一樣。當他灌完了壺中所有的水,收起壺時,那水窩中的水早已被乾涸的沙土咂幹了,於是,便響起了噝噝的,宛若鍋蓋漏氣的聲音。而樹苗,也一下子有了精神,他彷彿聽到了樹幹拔節的聲音,就在這十分微弱的聲音中,樹葉便也緩緩地伸展了開來。

老奎就這麼蹲著,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樹苗在一節一節的拔高,心裡充滿了無比的期望與滿足。那枝頭,輕輕地搖曳著,似乎向他表示謝意,傳達著某種情感。曾幾何時,他在蘇武山的野鴿子墩旁,也是這樣守候著一棵棵的樹。頭年栽了,到了第二年,大部分都死了,活下的,很少。而這些活下的,正是樹中的樹,是能夠經得起嚴酷的自然環境考驗的硬漢子。他就這樣年年栽,死了的,就把根拔了,再栽上新的,一年又一年,最終在他的守候下,長成了一片小樹林,成了一道擋風牆。他堅信,只要有了水,黑風口的樹同樣能長大長高,長成一片綠蔭。

不知不覺間,他感覺到後背有些涼,一回首,才知道天早就變了。他緩緩地站起身子,看到不遠的地方,像山洪暴發一樣,翻著濤天駭浪,鋪天蓋地席捲而來。上面仍是藍的天,白的雲,下面是沙塵暴!又是這狗日的沙塵暴!太陽還在天邊掛著,掛在滾滾而來的沙塵暴上,彷彿給沙塵暴塗了一層紅色,使整個沙塵暴成了燃燒的火焰,成了血紅的雲霧。他本來完全可以躲避開來,躲到沙坡坡下,但是,他想到那棵小樹,就沒有去躲。那棵小樹剛剛澆過水,根很鬆,必須要護著它,不護著,就有可能被沙塵暴連根拔了去。凡是新的生命,出生的時候都很脆弱,經不起狂風暴雨的襲擊。等它一旦長成了,有了足夠的力量,才能抵擋住各種各樣的侵蝕。

他又回過身來,趕緊用手刨起了沙土,想把水窩子埋了起來,把小樹的根部周圍加厚。這樣,沙塵暴來了,不至於把小樹連根拔了。他知道,沙塵暴最厲害的是風頭兒,只要能躲過風頭兒,小樹就不會受影響了。他拼命地刨著,像只在糞堆中刨食的老母雞。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啾兒啾兒的聲音,身子也感到了一陣徹骨的冷,他知道沙塵暴已經逼近了。他不由得拼命地刨了起來,幾乎就在他加固好小樹的同時,只聽見呼嘯地一聲,他的眼前完全黑了,彷彿有人從後面猛推了一把,把他推了一個跟頭。他爬起來,要去護他的小樹,沙子就像無數條鞭子,一齊向他抽打了過來。他拼足了勁,終於找到了小樹,小樹在沙塵暴中微微地戰慄著,他就像看到了他的孩子受到別人的欺負一樣難受,恨不得將它攬到了自己的懷裡。但是,他知道他無法做到,就跪到了小樹的上風,用他的身子抵擋著沙塵的襲擊。

狂風挾帶著沙石怒吼著,那聲音,彷彿千萬頭毒蛇猛獸在賓士,從他的身邊掠過時,發出啾啾啾的聲音,像子彈擦過他的耳邊。他的身子便搖擺了起來,如伏在了大海中的舢板上。不一會兒,他覺得整個身子,彷彿被風穿透了,嗖嗖嗖的冷風夾著沙石,從他的後背穿過來,又從他的前胸而過。他實在有些力不從心了,他覺得他的身子好像成了一塊蜂窩煤,骨頭都酥軟了。他沒有想到這次沙塵暴這麼厲害,他更沒有想到他的身體這麼經不起風沙。要是換到年輕時,他站著,就像一根石柱一樣杵在了沙土中,任憑狂風惡浪,也不會把他怎麼的。可是,現在卻不行了,老了,趴著,也經不起了。這沙石,也似乎變得越來越勢利了,看他老了,也故意來欺負他,像紅柳條子抽打著他,生生的把他打木了。他不住地在給自己打著氣,要堅持住,等風頭過了,就會平靜的。這樣想著的時候,好像又來了勁,但是,身子剛剛穩了一會兒,卻又由不了他的戰慄起來,突然地,他覺得身體變輕了,一個趔趄,他就被狂風卷著滾了幾個蛋兒。他想翻起身來,卻怎麼也站不直,站起來,被卷倒,又站起來,又被卷倒。他的臉上不知被什麼東西劃破了,風沙吹打在那裡,就像刀子在割,一陣火辣辣的疼。狂風又卷著他,連著滾了幾個蛋兒。他的心裡這才慌了起來,這狗日的沙塵暴,莫非要把老子活埋了不成?不行,絕不能讓它把我吃了,我治了一輩子沙,到頭來不能讓沙子吃了我。我一定要活下來,活下來,我還要治沙種樹,要看著黑風口的防護林帶長出來,長成一片樹林。

那棵小樹呢?小樹不會被沙塵暴卷走吧?應該不會的,埋了水窩子,小樹的根就瓷實了,它不會被狂風卷走的,它一定能活下來。新的生命,是弱小的,也是強大的,經住了這場沙塵暴,它就能經得起任何考驗了,一定能長大的。

風力好像越來越大了。他想把身子貼到沙坡上,但是,卻怎麼也貼不著。身子好像失去了重量,被狂風一擄,又滾了幾個蛋兒。他第一次感到了他的身子是這般的輕,輕得就像一葉隨風而舞的落葉。這狗日的沙塵暴,難道真的要把老子活吃了不成?他想掙扎一下,忽覺得自己的身子骨已經散架了,真的散架了,根本不聽話了。他不由得一驚,潛意識告訴他,完了,今天是走不出去了。他的心裡不由得掠過了一絲哀傷,那哀傷很快就過去了,代之而起的卻是一種欣慰。我已經是一把老骨頭了,埋就埋吧。沙塵暴,算你狗日的厲害,你埋了老子的軀體,卻埋不了老子的豪氣,你埋了一個老奎,卻埋不了一代又一代的後來者。就是死了,我的靈魂也要昂首挺立在這裡,堅守在這道風沙線上。這樣想著,他的身子漸漸地飄了起來。就像一片落葉,隨風飄了起來。飄吧,看你有多大的力量能耐,能把老子飄到哪裡去?不,這不像飄,像在火車上,火車吼吼地叫著,路邊的風景像閃電一樣朝後移去。沒錯,就是在火車上。紅沙窩村誰第一個坐過火車?是他,是他第一個坐過。他是坐火車上山西,去參觀大寨的。農業學大寨,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說的。毛主席還說過,工業學大慶。農業有農業的榜樣,工業有工業的榜樣,各學各的,都有了自己的榜樣。那陣子,農業學了大寨,還真管用,集體的力量很大,說治沙就治沙,說種樹就種樹,大家餓著肚子,幹勁還那麼大,要是像現在吃不愁,穿不愁,幹勁不知有多大?火車跑得快,全憑車頭帶,他當了三十年的村支書,也等於當了三十年的帶頭人。現在,他老了,帶不動了,他要下來歇歇,可是,這火車怎麼也不停。火車又吼地叫了一聲,好像飛了起來。能飛也好,飛到天上更好,他還沒有上過天哩,能上去就上。於是,他便覺得他果真上了天。天上跟人間其實差不多,那是一片綠茵茵的地方,那裡有紅柳、甘草、艾蒿,還有麻雀和蝴蝶。他感到好生奇怪,這不是我們的柴灣嗎?我怎麼來到柴灣裡來了?隱隱約約的,他看到一個女子,穿著一件花格格的衣服,手裡提著個小筐筐兒,在剜野菜。那女子不是別人,原來是他的女兒葉葉。葉葉見他來了,站起身,回頭看了他一眼,就扭頭走開了。那眼裡,分明含滿了淚。他的心一揪,知道丫頭太冤了,是他冤了丫頭。他就想給葉葉說一聲,是爹不好,是爹冤了你。但是,葉葉走得很快,他攆不上,就在後面喊:葉葉,葉葉!你等等我,爹有話要對你說。那聲音,在他聽來,像貓娃叫的一般,弱弱地拖著一個尾音,很是孽障。叫了兩聲,葉葉不見了。他的心一下抽緊了。女兒的離去,成了他一生解不了的心病,也成了他一生中的悔恨。無數次午夜夢醒,在一聲長嘆中,淚溼枕巾,幾回回觸景生情,在不經意中,如鋼針穿心。他知道,有些事兒,錯了還可以糾正,有些事兒,一旦錯了,永遠都無法更改了,連一個原諒自己的機會都不曾有了,永遠的不曾有了。他正茫然四顧,聽到後面有人叫了一聲爹。他一回首,竟是他的大兒子開德,穿著一身草綠色的軍裝,向他緩緩走來。他高興地說,開德,是你呀!你不是在部隊上嗎?開德卻說,爹,我的妹妹哩,你把我的妹妹怎麼了?兒子的話又一下戳到了他的疼處,他緩緩地說,開德,爹這輩子,上對得起紅沙窩的天,下對得起紅沙窩的地,左右對得起紅沙窩村的人,我無遺無憾,問心無愧!可是,爹唯獨對不起你和葉葉,對不起自己的子女呀!說完了這些話,他的心彷彿掏空了,心便飄了起來,人也跟著心飄了起來。他不知飄到了什麼地方,眼睛一睜,看到了一群羊,一隻只,咩咩地叫著,望著他笑。這不是胡老大的羊群麼,胡老大呢?他要喊胡老大,卻喊不出來,好像嗓子裡堵了塊什麼東西,噎著他。他想,胡老大肯定在烽火臺的殘墩子上。他就尋了來,胡老大果真在。胡老大看到他,老遠裡就喊,支書,啥風兒把你刮來了?他就應聲說,老倒灶,我想你,就來看你來了。胡老大說,支書,我也想你呀。聽說村裡人都搬走了,我還以為你也走了。他說,誰搬走我也不搬,捨不得離開呀,生是紅沙窩村的人,死也要當紅沙窩村的鬼。胡老大說,是哩,村子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村子。再說了,村子來水了,也有救了。他說,對著哩,有救了,有了水,不愁地裡不長莊稼,也不愁治不住這狂風黃沙。胡老大說,你真是個老黃忠,這麼大的歲數了,心裡還是一個勁蛋兒。他說,不行嘍,也老了,心強力不強呀。胡老大說,不行了就歇歇吧,苦了一輩子了,也該歇歇了。他說,不能歇呀,能動彈,還得動彈呀,生來就是這個受苦的命,讓我享福也享不了。他突然想起,要到蘇武山上去看看他的那些樹,看看那些樹被沙塵毀壞了沒有,便想動彈一下,然而,卻怎麼也掙扎不動了,身上像壓了千斤重擔,死死地把他壓定了,便覺得果真累了,就躺了下來,想睡一會兒,等睡醒了再動彈。於是,就閉了眼,恍惚間,他又飄了起來,飄回到了他的孩童時代,依偎到了母親的懷抱。媽媽一邊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一邊輕輕地搖動著他的身子說,孩子,累了,好好睡吧!他果真就成了一個孩童,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與平靜,幸福得像盛開的花兒,平靜得像湖中的水。彷彿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了兒時的童謠,如天籟,縹緲在他的耳畔:

擠!擠!擠圪巴

擠出來血了告媽媽

媽媽不在家

跑去告舅舅

舅舅說

誰家的黃狗咬了娃

……

那天籟,一聲聲地,像學堂裡的讀書聲,聲聲悅耳,字字如珠。就在這天籟聲中,朦朦朧朧間,他彷彿看到了開順,開順從涼州趕了來,來看望他來了……開順真的來了。在沙塵暴來臨之前,開順就從涼州市出發了。黑色的桑塔納,沿著沙北高速公路,風馳電掣般地向鎮番縣射了去。坐在車上的開順,目光始終盯著窗外,冷峻地看著空曠的田野,看著田野上勞作的農人,他的耳畔又一次響起了三天前市委田書記給他談話的聲音——開順,組織上讓你出任鎮番縣的縣委書記是有考慮的,鎮番縣是你的故鄉,對那裡的情況你比較清楚,也好管理。過去,我們只求盲目發展,不注意生態保護,只圖眼前的利益,卻以犧牲生態為代價,不尊重自然規律,必然要遭到自然的處罰。現在,鎮番縣的生態環境已經到了非常嚴峻的時刻,作為巴丹吉林和騰格里的天然屏障,鎮番縣起了很好的作用,幾千年來一直扼住了沙漠的喉嚨,到了我們這一代,不能讓它成了廢墟呀。唇亡齒寒,如果鎮番縣不保,涼州也會被沙漠埋葬,河西走廊將被攔腰截斷,並難逃逐漸消失的厄運。你去了,一定要抓好生態保護,有了好的政策,還得有好的生態,這樣,才能真正讓廣大農民安居樂業走上富裕,否則一切都是空話。

——每每想起這些話,他就感到身上這副擔子的重大,同時也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鎮番縣這片古老的土地,因石羊河的衝擊而形成。漢代時河水充沛,終端“瀦野澤”是中國僅次於青海湖的第二大內陸湖泊。至魏晉時期,由於中游人口增加,下游鎮番縣水勢減弱。而後每況愈下,到清朝後期,“瀦野澤”早已分為上百個湖泊,其中約一百平方公里的青土湖又成為石羊河的終端。鎮番縣的年均風沙日為一百三十九天,八級以上大風日二十九天,最大風力為十一級,風速每秒二十五米。沙漠正以每年八至十米的速度吞噬著這片土地。這個曾經的重要商品糧基地縣,這個曾經因為“人進沙退”而名揚世界的小縣,目前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越來越多的人不堪嚴酷的生存條件,不得不離開了這塊祖祖輩輩灑下汗水和熱血的土地而遠走他方……面對這片生於斯養於斯的古老土地,他由不得心潮起伏,感慨萬端。好在鎮番縣的生態已經引起了黨中央國務院的高度重視,溫總理幾次指示中,明確指出,決不能讓鎮番成為第二個羅布泊。省委省政府也積極採取措施,準備從黃河調水,上游的涼都縣,出於兄弟縣的關照,開閘放水救鎮番,這都意味著鎮番縣已經不只是涼州市的鎮番縣,而成了中國的鎮番縣,世界的鎮番縣,相信鎮番縣在品嚐了盲目開發而造成的生態惡果後,會以沉痛的教訓、新的姿態重新建設起自己的家園。

不知不覺,車已進入到了鎮番縣的地界,路經亞洲最大的沙漠水庫——紅崖山水庫時,他由不得激動萬分,浮想聯翩。早些年父輩們說過的事兒又在他的腦海裡激盪了起來,他彷彿看到了千軍萬馬戰天鬥地的勞動場景,彷彿看到了背冰化雪隊伍正穿梭在祁連山和紅崖山水庫之間,一代一代的人,他們用勤勞的汗水譜寫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故事,多少年過去了,這種精神依然在老百姓中有口皆碑,依然滌盪著人們的心扉。彷彿的,他還看到了李得勝縣長拉著*和棺材,正行走在炸壩路上,父親拿著鐵耙,橫立在村口,擋住了逃荒的人群……那個時代已經遠去了,而父輩們的這種精神卻永遠激勵著他們這些後來的人。李得勝縣長的做法固然不可取,但是,他對這片土地的熱愛,對人民的至誠卻讓人感動不已。開順撫今追昔,感慨萬端,再看水庫,已經蓄滿了水,在太陽的照射下,彷彿佈滿了金屬般的碎片,發著耀眼的光澤。幾隻水鳥在水面上低迴著,他不覺想起了王勃《滕王閣》中的名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心裡一下充滿了詩意的美好,充滿了對前景的美好嚮往。他彷彿看到了麥浪滾滾的田野,看到了沙丘上搖曳的紅柳,盛開的沙棗花。哦,故鄉,我魂牽夢縈的故鄉,你的兒子又回來了,終於又回到了你的懷抱。父親般的大漠,母親般的田野,大地的兒子,心永遠與你們在一起。

就在這時,變天了。眼前彷彿山洪暴發了,一個個混濁的浪頭,打著滾兒,似排山倒海之勢,一浪高過一浪地向他們卷了來。

沙塵暴!

沙塵暴來了!

他對司機說,小王,加快速度,迎上去!小車像離弦的 箭,風馳電掣般地向前駛去。前面的沙塵暴已經發出了低沉的呼嘯聲,彷彿張著碩大無朋的口,向他們吞了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悲壯感突然間在他的內心裡湧動了起來,隨即,便化成了巨大的精神能量,如天崩地裂般地呼嘯一聲,衝出了他軀體,向滾滾而來的沙塵暴迎了上去。他的耳畔,彷彿迴盪起天籟般的吟誦——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雲。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的飛翔,一堆堆烏雲,像青色的火焰,在無底的大海上燃燒……──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啦!

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的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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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二OO六年五月十八日一稿於珠海

二OO六年十月十日二稿於蘭州(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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