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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

67、第 6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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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67、第 68 章

從萱壽堂出來,回到內務府,就該著手準備明天天亮後的選秀了。

選秀是個比較龐大的工程,內務府在秀女未進宮門前還是很閒在的,前期主要靠戶部操持,由八旗各級逐層將適齡女子花名冊呈報給都統衙門,於戶部彙總後上奏皇帝,皇帝決定選閱日期,接下來才輪到他們接手。

要是你在角樓上當差,大選前一天入夜,就會看見一個無比熱鬧的景象,那些裝著后妃夢的騾車入地安門,每輛車的車轅上都掛著燈籠,密密匝匝的,彙集成一片燈海。本旗參領、領催們忙著排車,那燈海就是流動的。然後停滯下來,整夜靜謐,等第二天宮門下鑰時天矇矇亮,燈火在一片霧氣裡隱隱閃現,像黎明前失了光華的星。漸漸都熄滅了,聽不見喧譁,偶爾傳來騾子的鳴叫,和太監高聲的排程:“一旗一旗別走散了……後邊跟著,慢慢兒的,端穩是頭一條……”

頌銀從永巷過去,帶著一幫子女史和敬事房太監,在御花園道口等著。終於見太監領人進來了,因為沒有經過挑選,高矮胖瘦,良秀不齊。

她回頭問蔡四:“太后和萬歲爺來了沒有?”

蔡四道是,“已經移駕體元殿了,小總管這就下令讓過去吧!”

她點了點頭,“皇上一天只看兩旗,先叫正黃旗和鑲黃旗,餘下的在外候著,指不定老佛爺性急,多看兩旗也不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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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揮了揮手,叫太監把人領過來,在殿外先列好了隊。大選是遵照先滿洲,次蒙古,最後漢八旗,先來的兩旗都是出身較尊貴的女子,有些甚至是她認識的。她審視了一圈,恐怕后妃大部分都要出自這裡頭,所以愈發和顏悅色著。

主事太監提著嗓子吩咐:“六個人一排,照年紀大小劃分。瞧瞧自己的牌子在不在,沒什麼事兒不許交頭接耳。萬歲爺和太后老佛爺在裡頭親閱,進門先行禮,不許掀眼皮巴巴兒覷天顏,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兒,一步一步走好嘍,磕著絆著了不好看相。”

那些素面朝天的秀女們這會兒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一色穿著藍綢袍子,簡單編個大辮子,鬢邊戴朵紅絨花,唯唯諾諾聽太監指派。不過進去不叫抬眼睛,在外面還是可以隨便看的,都對她很好奇,大概頭一回看見活的女官吧,一雙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不住打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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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笑,提袍上了臺階,示意頭一排秀女跟她進去。皇帝和太后及幾位老太妃在寶座上坐著,她向上揖手,卻行退到一旁。

皇帝兩手撫膝正襟危坐,然而眼裡百無聊賴,太后說這個好,那個好,他敷衍式的應付著,“一切但憑皇額娘做主。”

如果有半點情誼,經歷這種場面,總會有一些觸動吧?他抬眼望她,她安然掖手站著,情願看陸潤,也不願意把視線停留在他身上。他慢慢握起拳頭,這世上最苦大約就是我愛著你,你卻對我毫無興趣。他是一國之君,為什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他沉寂下來,不去考慮那麼多,心裡反倒安定了。橫豎是壞人了,壞就壞個徹底。他曾想把後位給她的,幾乎只差求她了,結果她不為所動。既然她不稀罕,自然有人稀罕。不想做皇后,那就入後宮做妃做嬪吧!

太后選人很走心,和老太妃們竊竊商議,先看出身再看品貌,留牌子的全是那張造冊之外的收穫。她的想法很簡單,挑最好的給她兒子,最好來年能得幾個孫子,兒多不愁,江山就穩固了。

正黃旗的都瞧完了,側身問皇帝,“有中意的沒有?”

皇帝淡然道:“皇額娘留下的,兒子瞧著都好。橫豎還有幾回覆看,皇后是最要緊的,多斟酌斟酌方好。”

他說完了垂下眼,密密的一排睫毛遮掩著,看不出心思。頌銀心裡卻有小小的歡喜,也許他想通了,真要是這樣多好,畢竟一個人喜歡你不是罪過,如果早早兒和平共處,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周折了。

她抿唇對太后一笑,“後頭有滿洲七旗,還有蒙古八旗和漢軍八旗,老佛爺慢慢挑。奴才先前在外頭看了,這回的比上年的要齊全,不愁挑不著可心的。”

她這麼說著,皇帝心裡越發不受用,站起身道:“兒子還有些政務沒辦好,餘下就勞皇額娘和老太妃們費心了。”

他忽然要走,眾人有些茫然。太后道:“好歹要幾個上記名1的,你一個不選,叫人說起來像什麼?”

他無奈,重又坐了下來。後頭引閱的都是鑲黃旗旗下,也就是他原先的旗奴,進來的五六撥裡,挑幾個看得順眼的留了牌子,就算搪塞了皇太后了。

他最後還是走了,知子莫若母,太后把盤弄的手串擱在炕桌上,心裡也弄得不痛快,只是礙於旁邊還有幾位老太妃,不好做在臉上。輕輕嘆了口氣,重又堆起了笑容,“他走他的,咱們挑咱們的。上三旗的姑娘出身是不必擔心的,只看人才樣貌罷。你們也幫著瞧瞧,往常是先盡著宮裡后妃的親戚,咱們皇上身邊人少,就沒這一宗了。再往上推,有好的舉薦,大家夥兒也出出主意。”

老太妃們七嘴八舌開始回憶,誰誰家的姑奶奶曾經見過一回,傾國傾城的貌,詩詞歌賦堪比卓文君。太后重又燃起了希望,舉著老花鏡瞧,把秀女臉上的一顆雀斑一顆痣都瞧得清清楚楚。

頌銀耐下性子侍立,等到兩旗看完,一天的任務就完成了。餘下全歸明天,所以一次選秀得耗費好幾天時間。

今天有三十三人留牌,這些人並不是直接就進宮的,先歸到一旁,等大選一輪全結束了,再放到一起複選。幾回覆選後依舊留牌的,有機會晉位冊封,不過還有最後一道坎兒——留宮住宿。這項篩選更為嚴苛,秀女身上不能有一處瑕疵,比如狐臭啊,扁平足啊,都不行。最後是入睡後的體態儀容,四仰八叉者撂,磨牙打鼾者撂,夢話囈語者撂……撂到最後基本就不剩多少了,再逐一問話,考量門第、談吐、學識,從中議定后妃人選。

頌銀有時候也想,佟家得了赦免不必參選,果真是太/祖爺給的最大的恩典,要是她也叫人這麼盤弄,心裡真不怎麼願意。這一輪又一輪的,連掰嘴看牙都有,和騾馬市上挑牲口有什麼區別?給人當個妾還得這麼折騰,真不上算。

她歸置起了造冊,太監把人又都領出去的當口回了內務府。明天輪到正白鑲白兩旗,阿瑪不在,她肩上的擔子也更重了。宮裡日常的瑣事不斷,人一多,事兒也跟著多,有應選忽然暈倒的、有下騾車崴了腳的、還有來了月事疼得直不起腰的,千奇百怪應接不暇。其實她明白,好些意外是姑娘們不願意進宮想出來的把戲,進了宮蹉跎年歲算輕的,一旦被看上,一輩子出不了紫禁城,對於在家自由慣了了滿洲姑娘來說,簡直等同刑罰。

春寒還沒到收梢,夜裡依舊冷得厲害。叫人攏了一盆火來,在腳邊上供著,漸漸腿肚子上暖和起來。她坐在案後算上月柴米的消耗,眼看又到一年換裝時,各地上年進獻的貢緞要整理,后妃們的首飾要打造,回頭宮裡小主兒多起來,樣樣都短不得。

正算得投入,忽然聽見外面有腳步聲。宮裡下鑰後差事全停,沒出要緊的岔子不許走動。她擱下筆坐直了身子,以為會有蘇拉來報,可是等了半天也沒見回話。

窗外北風呼嘯,只餘刮過簷角時嗚咽般的悲鳴。才想撿起筆來,守夜的燈籠忽然把一個拉長的人影投在桃花紙上,頎長清雋的輪廓,簡單束起的長髮,看不清是誰,卻叫她心頭疾跳起來。

是容實嗎?是不是他?明知道不可能,心裡卻壓不住希望,萬一呢?

她站起身開門,“是誰?”

門外的人沒有挪動,抑鬱寡歡的一張臉,木樁子一樣豎在那裡。她悚然一驚,“您怎麼來了?”

他推開她,徑直走進她的值房裡,“沒有牌子可翻,想到了你。”

他經過她面前,帶起一股冷冽的酒香,她不敢進屋,躊躇著站在門口,“我和您翻牌兒沒什麼關係啊,您喝酒了?喝完了不睡,上奴才這兒來幹什麼?”

皇帝坐在圈椅裡,垂眼撫弄手上的扳指,從出現到現在,連正眼都沒看過她一眼,看了怕露怯。聽她這麼說不過一哼,“這紫禁城朕哪裡去不得?夜裡想逛逛,逛著逛著就逛到你這兒來了,又如何?”

她回頭看,隨牆門就離她的值房不遠,明明門戶緊閉,他又是跳牆進來的?她感覺棘手,“萬歲爺,您和當王爺那時候不一樣了,您不能愛上哪兒就上哪兒……”

“少廢話!”他忽然提高了嗓子,“你站在那裡幹什麼?朕會吃了你?把門關上,到朕跟前來!”

他不喝酒她尚且怕他失控,喝了酒更令人恐懼了。她不敢違命,也不敢上前,把門稍稍掩上一些,腳下只邁了半步,“有什麼吩咐主子大可命人來傳奴才,叫主子親自走一趟……”

“你別同朕和稀泥,閉上你的嘴,開口反倒沒好話,白扔了朕以前對你的情義。”

她被他一呵斥,嚇得噤在那裡,他滿意了,開始回憶往昔,慢吞吞說:“我,不懂得怎麼愛人。十四歲的時候有了兩個通房,是宮裡派出來,專為引導皇子行房的彤史。那時候年紀小,覺得這東西有意思,剛開始沒日沒夜的,後來不稀奇了,就扔下了。我的小半輩子,不瞞你說,一直在算計。因為曾經和皇位失之交臂,一門心思想要奪回來,我拉攏群臣,培建自己的勢力,光是這兩樣,就耗費了我整整十年,所以根本沒有時間花前月下。我玩兒女人,我也承認,做王爺的時候玩得不少。因為官場上要應酬,不得不為之,可是真正動心思的,到現在為止只有你一個。”他站起來,搖搖晃晃饒室遊走,“你是朕頭一個喜歡上的女人,你知道頭一個是什麼感覺嗎?行也想、坐也想,哪怕看見你的字跡,我也覺得安慰。”他指了指自己,自嘲地笑起來,“我是瘋了,我害了單相思,喜歡上臣子的女人,算個什麼皇帝!我也不願意這樣,可我站在權力的巔峰,自己管不住自己,就沒人能約束我。我想把你搶過來,我腦仁兒都快炸了,你能不能救救我?我知道,你說過很多回了,你不喜歡我,只想給我當奴才……可我不缺奴才,也不缺人給我當差,我就缺個知冷熱,能直來直去和我說話的人。”

頌銀翕動了下嘴唇,剛想張嘴,被他拂袖打斷了,“別跟我提什麼選秀,那些女人全是用來生孩子的,不是用來愛的!”

她靜靜聽他說完,低聲問:“那麼現在您學會怎麼愛了嗎?”

他幾乎連想都不用想,“後宮事務全聽你的,你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我富有天下,可以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我抬舉佟佳氏,封你阿瑪做公侯,這樣還不行嗎?佟家是內務府包衣出身,祖上只出過一位妃,你不想給家裡爭光嗎?你可以站得更高,走得更遠,你的兒子能做太子,將來你就是太后,我把女人最大的榮耀都給你,你還有什麼不足?”

頌銀已經不好意再說打擊他的話了,他們彼此的價值觀隔著宇宙洪荒,根本不在一條線上。她只能儘量委婉地表達,“您很好,您願意給我的一切,是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我很感激您對我的這份心,可是我不能騙您。有的時候兩情相悅,對方未必是最好的選擇。就是卡住了那個機緣,一碰撞,就撞進心裡去了。容實不比您強,您是皇上,他只是您手底下的官兒,您嗓門一高,他就得跪下給您磕頭,論權勢地位,他和您差遠了。也就是因為這個,我才覺得他有人氣兒,遇上不順心的事了,能和他理論理論。和您呢?您是皇上,我得防著您不高興,怕您發火,這麼一輩子,太累了。”

他皺起了眉,“敢情我吃虧在身份上?如果不是皇帝,你就會喜歡我?”

頌銀噎了一下,“也不一定,不過成算肯定會大一點兒。”

他恍然大悟的樣子,“那就真沒法子了,江山不能扔,皇帝也得繼續當,好不容易得來的,不能為個女人就放棄了。”他低頭打量她,燈火下美人如玉。他抬手想去撫她的臉,她試圖躲避,被他的眼神震懾住了。看看,皇帝能讓人屈服,不管愛不愛。他的指尖終於落在她的臉頰上,那柔軟精緻的觸感,簡直是世上最美最攝心的。他低低說,帶著哀求的味道,“二銀,你能不能愛我一點兒,就一點兒……我在你跟前可以不擺皇帝的譜,咱們像尋常夫妻那麼處,不行嗎?你看看我的好處,總有一個地方讓你喜歡的。你知道我每天把心懸著,落不到肚子裡是什麼感覺嗎?聽說你上熱河去了,我有好幾回想哭,可我不能,我是男人,是皇帝,我不能哭……”他把袖子擼起來讓她看,“我就這麼排解,這是因為四哥奪我皇位、這是因為四哥削我兵權、這是因為內閣陷害我、這是因為你去了熱河……”

頌銀打眼一看,那作養得白潔細膩的手臂上有觸目驚心的四道口子,三道已經癒合,一道是新傷,新鮮的肉紅色的疤痕,想象得出當時皮肉分離的慘況。

她驚訝慌張,怔怔看他,“主子,您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他的嘴角微微往下沉,眼裡有細碎的波光,幾乎要掉落下來。怕她看見,很快轉過頭,喃喃道:“我算無遺策,可是算漏了一樣。我不該讓你去拉攏容實,我作繭自縛,結果報應來了。我只做錯了這件事,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你就不能原諒我一次,回到我身邊來嗎?”

因為一個錯誤的開端,引發一連串的後續反應,是他讓她拉攏容實,她才從反感到愛上。既然愛了,就不能回頭,現在再來尋根問底,還有什麼意義?

只是他這樣自殘,讓她震驚且難過。女人終究是心軟的,彷彿他的罪孽因為那一刀,漸漸也可以抵消一些了。她想他一定是醉了,才把這些羞於暴露的傷口展露給她看,這個鐵血的人,也有他脆弱不堪重負的地方。

他把雙手放在她肩上,“現在我不是皇帝,只是個愛慕你的人,能不能不要對我那麼絕情?把給容實的愛,分一點給我,這個要求過分嗎?”

他的手指漸漸收攏,鐵鉗似的,扣得她生疼。嗓音像飄渺啞海中鮫人的歌聲,有種蠱惑和慫恿的力量。頌銀一個不察,竟被他抱了起來,待要掙扎,雙雙跌進了被褥間,他的身子像山一樣,把她壓在了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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