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103、番外11
閃電劃過的一瞬, 整個天際都被照亮。
隨之而來的雷聲,像震在耳膜上的鼓點。
陸國公驚醒過來,愣怔地望著這簡陋狹小的斗室。
空氣瀰漫著的檀香味道, 令很快沉靜下來。
在這裡,已經生活了幾年。
遠離塵囂, 避世至此, 對外以“靈一”法號自稱, 早當自己是方外之人。
對內, ……已經連續夢見璧君好幾個年頭。夢見她穿著大紅宮裝,揮別深宮來身邊。夢見掀開蓋頭的一瞬她腮邊凝結的滴眼淚。夢見她把男嬰抱在手上推向。夢見她臉色蒼白形容枯槁般躺在棺槨。夢見黃土掩埋了她的棺木, 香消玉殞再也醒不來……
從夢驚醒後, 枕邊總是溼了一塊。
一向心狠嘴硬,別說流淚, 一輩子連說句軟話都不曾。
不知自己底是怎麼了。
有人說,當你頻繁夢見一個死的人, 興許是你的時限也將了。
若這個說法是真,想必,是璧君來接了。
黃泉路上, 還再遇她嗎?
她還願意, 再見這個人嗎?
貼身看護的小廝發覺醒了,忙端了熱茶走近, “先生,先喝口茶,潤潤嗓子吧。”
帶發修, 不是僧侶又以方外之人自居,不許人稱“爺”或旁的世俗稱謂,只得喚生“先生”以表敬意。
陸國公接過茶來, 抬眼望向光線朦朧的窗屜,“什麼時辰了?”
“丑時三刻,先生,外頭雷聲擾了您吧?天還未亮,您再眠一眠?”
陸國公擺擺手,將飲過的茶遞迴,“將燈移過來,昨日沒瞧完卷經,找出來與我。”
小廝待勸些什麼,望見蠟黃枯瘦毫無表情的臉,最終將話又吞了回。知道,陸國公不會聽勸。
屋裡燭火昏暗,陸國公倚靠在竹床上,沉默地瞧著經書。
看的是梵文謄抄的手稿,這幾年閒極無,開始鑽研梵文和偶然得來的密教古經。在這些晦澀的文字,尋求一絲難得的平靜,將生命的全部時光耗費在這上面,避免有閒暇回憶從前,追溯對錯。這是與自己和解的方式。
天光透亮之時,又昏昏地睡了過。
箏來時,沒有叫人驚擾,她將帶來的東西命人收整好,問過了的病情,瞧了昨日的脈案,箏對服侍的人道:“等公爺醒了,勸一勸,說道路難,大夫不便上山,若是願意,遷城裡,安定門大街東南的宅子還空著。”距離公府甚遠,環境清幽,周沒有官署和熟人,方便看病抓藥,又不怕被人打擾。“在邊也修了小佛堂,不耽擱公爺清修。”
小廝尚未答話,便聽裡頭傳來一陣咳嗽聲,“是陸筠家的?進來吧。”
又一陣咳嗽聲後,箏被請入內室。
這是她頭一回,走進陸筠父親的居所。
尋常人家公媳雖也不見得日日相見,定時不定時的請安問候總不免,更別提年節家宴、族祭祀、宮大禮等場合。箏,這才是第二回見陸筠的父親。
“媳婦兒請父親安。”居室不大,一堂一書房一寢房,箏立在堂磚地上,垂頭不敢亂看。
陸國公擺擺手,道:“這幾日你常來,夏末秋初,多雨潮溼,醫者上山不便,你一婦道人家,愈發不便。今日之後,再不必來。”
箏抿了抿唇,“聞知父親抱恙,家牽掛不已,侯爺公務纏身脫離不得,祖母年歲大了出門不便,故託付於我探望侍奉……”
陸國公笑了聲,“公務纏身?陸筠卸任指揮使一職,有一年餘了吧?”
箏倒也沒什麼被拆穿了謊言的窘迫,內情如何彼此都白,只是她這個身份,有些話不好說。
陸國公咳了咳道:“我知,你是個仁的,不論是為了陸筠,還是為了你祖母,盡心竭力,無論什麼你都做得很好。很謝謝你,對們這樣赤忱用心。也謝謝你,沒像些俗人一樣張口問我身份責任輕重逼迫我回京。”
箏道“不敢”。
“我在山上習慣了。”說,“這幾年,我日出即起,日落而息,黃卷殘燈相伴,沉香翠樹環身,再入紅塵,更添不便,無法,只得辜負你一片好心。”
箏想了一路相勸的話,想過要如何曉之以情,這一刻,她發覺些道貌岸然的話她說不出口。無疑她對陸國公,其實也是百般不解,甚至有些生怨的。怨委屈了陸筠這麼多年,怨冷落了陸筠這麼多年。
“我在山有些好友,們有的是樵夫,有的是山腳下的賣茶人,也有為我講經佈道的高僧,我的半生都在這裡,餘生也都將在這裡。我識得懂醫術的隱士,我對自己的情況很瞭解。你送來的人,我收下了,年紀大了,動不便,身邊確實再離不得人,有這幾個孩子,我已經很知足,你選的人都很穩妥,我要謝謝你。”
“我不會下山,你別再為我奔忙,、箏是嗎?你和陸筠回好好過日子,要善待子女,善待對方,壞的方面,不要學我了。對了,桃桃她,剛過了三歲生辰對嗎?小寧子,,把我書房桌上東西拿來。”
小廝飛快取了只盒子奉上,陸國公指了指箏,“給她。”
“——是我親手刻的一枚印,送給桃桃,賀她生辰。算我……算我這個不合格的祖父,一點心意吧。”
說這話時,語速放得很慢,如果仔細傾聽,在過分漫長的停頓聽出一抹心酸。
自稱是“祖父”,這個嘴硬了半生,說自己再不入世俗的男人,這一刻自稱是桃桃祖父。箏知道,終究還是沒有放下紅塵。
沒有放下陸家。
也沒有放下過陸筠。
雙手接過盒子,她覺得手裡的東西彷彿千斤般重。
“為什麼?”她知不該問,這三字還是自她口問了出來。
陸國公抬眼,望了望箏。婦人俏麗的臉上帶了抹哀色,她也正望著,迫切地祈求一個答案。
她是在為陸筠問,為個從小被拋下、從來不肯多瞧一眼的獨子問。
漫長的沉默過後,陸國公淡然的表情也有一絲鬆動。
也許是老了,心腸硬不起了。
“我是在贖罪。”說,“我這一生,對不起太多人。守著青燈黃卷,跪拜八方神佛,以求得一星半絲的寬恕和慰藉。告訴,不是的錯。母親和我,也都很歡喜來這世。只是我不配被稱一聲父親。箏,替我好好地守著,這一生,因我而遭受了太多的苦痛,但願你,替代我撫平所有的傷。”
一滴清淚自左眼滑落,很快被灰色的袖角抹,箏再瞧時,只見又露出平素平淡坦然的面容,彷彿適才所說出的所有字句,都只是她一個人的幻想。
箏禮退了出。
天晴起來,陽光不知何時變得這樣刺眼。
她扶著瑗華的手往山下走,才走了半段路,見前頭石階上立著個高大挺拔的影子。
“是侯爺!”瑗華認出來人,有些吃驚。侯爺從來不肯踏足這片地界,連提起陸國公都不肯,又怎麼願意來瞧?
朝箏走來,伸出手,將她從瑗華手裡接過,“剛下完大雨你上山來,萬一滑倒了摔跤了怎麼是好?慢些。”
“侯爺是來接我的?”箏攀住手臂,含笑說。
“嗯。”點頭,除此外,還有別的理由來這兒嗎?
“侯爺真好。”她把頭輕輕貼靠在臂膀上,陸筠側過頭打量她,果然在她眼角發覺了疑的一點紅腫。她哭過。
“、給你臉色看了?說重話叫你難受了?”將拳頭緊緊捏起,眉頭也蹙了起來。
“沒有的。”她忙解釋,“爹待我很和氣,還給咱們桃桃送了生辰禮,是爹親手做的。”
陸筠不吭聲,對個父親,連評價一句也不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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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上了馬車,才坐穩,箏擁了過來。她抱著,澀著嗓音道:“筠哥,說你出生是很高興的,娘也是很高興的,鬧著要出家,鬧著不回公府,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自責,因為害得娘鬱鬱寡歡早早亡故,心裡覺得太歉疚了,所以沒臉見你,不是你的錯,不是你不好,筠哥,你聽見了嗎?你聽見我說什麼嗎?”
陸筠沉默著,的額頭緊緊貼在箏鎖骨之下,不說話,眉頭緊鎖薄唇緊抿。
箏俯下身,捧著的臉吻的臉頰、的唇。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知道,沒人會不喜歡你的。也一樣,早年們之發生過什麼,我們也許沒辦法完完全全瞭解了,這世上有許多種夫妻,吵吵鬧鬧一輩子,未必心裡沒有對方的。筠哥,你相信我,不是不想面對你,是沒辦法面對傷害過你的自己,筠哥,你聽見了嗎?每個人都會做錯,當年的也會。筠哥,我不是想勸服你接受,或者勸你原諒這一切。你有權恨,有權怨,有權生氣,你沒有錯。我只是……我只是想告訴你,你是最好最好的人,沒有人會不願意見你,些冷冰冰的面孔惡毒的話毫不在意的表情,都是假的。你不要恨自己,不要怪自己,放過自己吧,好不好,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