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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羊羊與灰太狼之極域傳奇

【四世·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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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羊羊與灰太狼之極域傳奇【四世·命運】

【引子】

記憶,始終都在那裡,永遠也不會消逝。所謂的遺忘,不過是暫時的浮塵罷了。心底深處銘刻的絕望,就像那千年以前刻下的古老銘文一樣,縱然過去千萬年,甚或億萬年,又怎能消逝呢?

從夢中驚醒,淡藍色的少年頗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彷彿不認識自己這副軀體一樣。胸前閃著金光的鈴鐺,曾是自己力量的源泉、自信的象徵、親情的符號,可現在再去看,不過只是天邊一片浮雲,全無意義。

少年的視線許久才移開,移向窗外。夜,已是深了,本應高懸的繁星若塵此時卻是皆已隱去。透過無邊的夜幕望向青青河彼岸,少年只覺自己似是能看見密林之中那方暗紫色的古堡一般,看見,其中的,他。

他,醒了嗎?從此生這場幻夢中,醒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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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是無人可以逃脫的絕對。所謂的抗爭,不過是痴人說夢,徒勞無益,而絕然一場笑話罷了。

昏暗的紫色古堡裡,一抹灰黑猛然驚醒。他緩緩地自床上起身,踱到窗邊,自此處登高望遠,籠罩在夜幕中的森林盡收眼底。這裡,是他的家園。但當下這一刻,自內心深處,他卻感覺滿是陌生,彷彿從未見過此處,從未到過此境一樣。

天下蒼茫,家園,也不過是個虛妄。

灰黑色大叔的目光,漸漸地,投向了青青河的彼岸,那方羊族已世代居住了五百年的故土。他覺得,自己似是能看見廣袤草原上那棟淡藍色的兩層小屋一般,看見,其中的,他。

他,醒了嗎?從此生這場幻夢中,醒了嗎?

【壹】

千年以前,青青草原。

如畫般的青山綠水,漫天的花海。

一隻孤苦伶仃的小狼的身影,在這美景如畫之中,顯得是那麼的格格不入。他亦步亦趨,正向著不可知的方向,艱難地,顫顫巍巍地走著。本應是玩樂的孩童幼年,卻由於一場戰火連天,已然變得無依無靠。可或許是由於尚小的年紀,小狼的心中,還沒有生出仇恨,有的,只是對命運的絕望。

永恆的絕望。

小狼只覺得自己的步伐愈發地艱難,只好有些費力地低頭看了看自己戰爭中受傷而血肉模糊的右腿。如今,傷口怕是已經發炎了吧。全身,只感覺愈來愈熱,額頭不住地冒汗,眼前,也漸漸模糊了——

那是什麼?一抹潔白,那麼的純粹,是,天使嗎……

啊,不在意了!在這一方花海之中魂歸虛無,也還是不錯的結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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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警報聲突兀地響起,讓沉思中的喜羊羊猛地一驚。不必說,灰太狼大叔又來了,這許多年來,羊村的警報聲,不還都是為他而響的嗎?嘆口氣,真的是,老抓羊,煩死羊了。可也不是完全是煩,一般來說,喜羊羊此刻都該感到幾分玩世不恭的刺激感和——難免——那麼一點點的恐懼。

但這一次,喜羊羊心中的情感卻有幾分難以道明,全然不同於往日,既沒有厭煩,也沒有刺激,也沒有恐懼,而是有些……有些什麼?喜羊羊發覺自己竟也說不清楚。只怕,也沒有人能夠說清吧。

不過在他這麼想著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早一步做出了反應,推開門,便衝了出去,奔向羊村鐵門的方向。天邊,烏雲密佈,一片一片地連綿著,一點一點地壓下來,只讓人喘不過氣來。

「要……要下雨了嗎?」不知為何,喜羊羊竟是有那麼一點發愣。

大門外正是灰黑色的他,此刻,他正盯著眾羊們已推過來並瞄準了自己的那一門門大炮,臉上盡是些莫名的神情,可身體上全無動作,真可謂波瀾不驚,就像一尊雕塑一般,失了生氣。直到遠見地平線上突然出現的那一抹淡藍色,淡藍色的他,眸中,才瞬間閃過一絲無比奇異的光芒。

冰冷的鐵門,隔開了兩人間的距離,然而,當兩人的雙眸對上的那一刻,這距離驟然間變得完完全全的微不足道了。即使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也真的不可能比這更加全面,更加細緻了。

畢竟,有千年積攢的默契,四世積攢的默契。

喜羊羊想要開口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卻還是咽了下去。這個場合,不宜直說,還是得繼續,把此生這場戲,演下去。

費了許多力氣,他終究換上了那經久不變的戲謔語氣:

“灰太狼大叔,你怎麼又來了?這次想讓我們用什麼方式送你回家呀?”

可他深藍色的雙眸中,顯現出的,卻完全是另一句話:

「你也,想起來了,是嗎?」

“切!可惡的小羊,這次本大王一定會把你們一網打盡的!”

「所以說,和我想的一樣,你果然……也記起來了。」

“呦,你這話說了多少遍了,哪次成功過?”

「第四次了……這次,命運又會給我們哪種悲慘的結局?」

“哼!別欺人太甚了!看招!”

「不要……不要放棄啊!這一世,只要你我同心,一起努力,一定能打破命運的!」

少年靈巧地躲過幾支飛來的箭矢,“呦,灰太狼大叔,我說,你也就這一手了吧。我勸你還是先好好想想回家怎麼和你老婆交代吧!”一顆**,便已然出現在手中。

「前三世,哪一次,不是這麼想的?可又哪一次,打破了這盤死棋呢……」

看著手中倒數至只剩三秒的**,“你……可惡的喜羊羊……”

「這一世,一定可以的!」

“嘻嘻……”滿臉都是戲謔的笑容,“灰太狼大叔,再見咯!”

「沒有希望的……命運,絕對是不可能打破的……」

“啊啊啊……可惡的喜羊羊,我一定會回來的!”

小羊們漸漸地從門口散去了,懶羊羊打著呵欠,美羊羊和暖羊羊聊著天,沸羊羊則邊跑步邊舉著啞鈴鍛鍊。於他們而言,剛剛這一切,只是他們的生活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可喜羊羊卻是一動未動,雙目凝視著灰太狼先前被炸飛後劃過天際的那個方向,喉頭一陣哽咽,眼角,無法抑制地,劃過了一滴淚水。

【貳】

天空澄澈,悠悠的白雲透著點淡藍。青青河自碧綠的草和細細的沙中間流過,那麼的清澈,倒映著一派山水如畫。

千年前,青青草原的這方美景卻被驟來的雨打破了。可世界並沒有因此變得灰暗,萬里蒼穹仍舊透著明媚的陽光,並無一片烏雲,只是下起了綿綿的太陽雨。緩步其中,只覺清涼而不覺嚴寒,只覺美好而不覺黑暗。

點點細雨落在銀絲般綿延的河裡,水紋一圈,一圈,嬉鬧著打破了倒影,但仍留下了繽紛的色彩。可仍有此處,河邊一座木色的小屋,倒影依舊澄澈清晰。

小狼在其中悠然轉醒,第一眼所見到的,是一抹潔白,正是他昏迷過去之前所見到的那抹潔白。那是一隻小羊的身影,在前前後後忙忙碌碌,聽到背後的聲響,小羊轉過身來,卻一時間表情有些焦急,跑過來扶已然坐起來的小狼重新躺下,為他掖好被子,這才露出一抹真誠而帶著稚氣的微笑,語調中也帶著歡快:“你才剛醒過來,傷還沒完全好,要好好躺著,好好休息呢!”

似乎是由於對命運的絕望早已根深蒂固,小狼是不太相信居然有人會來救他的,此刻,不免有些茫然,好久不知該說些什麼,等到真的把想問的事情問出口時,語氣就帶了幾分急促和難以置信:“你是誰?這裡是哪裡?為什麼要救我?”

“唔……”小羊撅著嘴,偏著頭像是想了好一會兒一般,“我叫乾羊羊。至於這裡是哪裡嘛,就是河邊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小房子啦!為什麼要救你嘛……這個,我當時看到你傷口發炎,晃晃悠悠的,然後就倒在地上了,爸爸一直告訴我說不能見死不救,所以,我就把你背到這裡來,給你包紮上藥了。哎呀,哪有你這樣的嘛,一醒來就問這麼多問題,好好休息啦!”語氣仍是孩童的歡快。

可小狼仍是帶著奇怪的語調死死追問著:“可我是狼啊!”

“唔……”小羊再一次撅起了嘴,“爸爸是說不能見死不救只限於其他小羊。可……哎呀,我不喜歡那麼多奇奇怪怪的規矩。真是的,狼就狼嘛。你看,你是不是有兩個耳朵?”

“嗯。”小狼點點頭,對於小羊的這個問題只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是不是有兩條胳膊、兩條腿?”

“嗯。”

“是不是有一條尾巴?”

“我的尾巴可是跟你的完全不一樣。”

“哎呀,誰在意嘛,反正是有一條尾巴嘛!還有還有,你和我一樣,都有一雙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小羊幾乎是興高采烈地叫了起來,“除了我比你多一對角之外,其他的,都一樣嘛!既然都一樣,那我當然就可以救你啦!”

“噗嗤”一聲,小狼也一下子笑了出來,可他的笑容漸漸地有了幾分苦澀。他雖和小羊年齡相仿,可是已經經歷了太多,比如說,他知道,這個世界那漫天的戰火,那奪走了他的父母和親人的戰火,正是狼羊兩族之間燃起的。這只小羊,生活在這方尚未被戰爭吞噬的世外桃源裡,自然對此是一無所知。

可小狼還是笑了,帶著一點點童稚的天真和一點點成熟的悲傷,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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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羊羊的腦海中,就這樣不可抑制地回現出了他們第一世的初遇,讓淡藍色的少年,終究是在幾聲輕輕的笑聲後露出了一抹苦笑。他把視線轉向窗外,原來密實的烏雲竟是散去了,露出了湛藍的天空。可雨卻沒有跟著散去,而是繼續以太陽雨的形式柔柔地下著,伴著和風在天幕裡畫出一行行透明的細絲,落在綠得清亮的廣袤草原上,別有一番如畫風韻。

真像千年前的那番風光。

沉浸在自己思緒中魂遊物外的喜羊羊並沒有聽到村長喊他的聲音,直到慢羊羊一聲怒吼傳來才讓他從幻夢中驚醒:“喜羊羊!!!”

渾身一顫,喜羊羊這才把視線轉回來,並突然想起,自己這是在教室裡,是在上課,一下子尷尬得不知所以。慢羊羊則顯然是發了火:“上課叫你這麼多次你都聽不到似的,還看著窗戶外面傻笑!你到走廊裡罰站,面壁思過!”

“哦……”喜羊羊的聲音還是有些呆滯,剛睡醒般地晃晃悠悠站了起來,又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教室門。

慢羊羊無奈地搖了搖頭,又自顧自地講起課來了。喜羊羊卻沒有聽話地站在走廊裡,而是一路走出了教學樓,走進了外面的細雨裡,在這夏日本來的赤暑中,頓覺幾分清涼。少年抬起頭,任細微的雨絲落在臉上,癢癢的,卻是很舒服。

但下一刻,天邊卻突然綻放開了一朵絢爛的煙花,五彩而精妙的絢麗,接著,便即刻凋零,只餘下幾點塵埃。少年緩緩皺了皺眉,這又不是什麼節日,突然放什麼煙花呀?然而,只一瞬,記憶便自動填補了它的空白,於是淡藍色少年只是一偏頭,回望了一眼仍不斷傳出朗朗讀書聲的教學樓,嘆了口氣,接著,拔腿就向青青河彼岸的密林,跑了過去。

【叄】

千年以前,一個晴朗的日子,萬里碧空,無一絲白雲,卻也不覺得過於酷暑。而在青青河的彼岸,和千年以後一樣,也有那麼一方密林,綠綠油油,鬱鬱蔥蔥。而,看吶——在其中,有那麼一隻小羊和一隻小狼,帶著孩童的歡快,開心地捉著迷藏呢!

“來抓我呀!”小羊——他名叫乾羊羊——把頭從一叢綠葉中鑽了出來,衝著他的灰黑色的夥伴,調皮地笑著。

“抓到你啦!”小狼——他名叫坤太狼——個頭雖小,可反應絕不慢,他飛快地轉身,便要往聲音的方向撲去。可小羊早有準備,只是靈活地一閃身,便復又不見了。

小狼撲了個空,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禁有些不滿地撅了撅嘴。真是的,哪有這樣的嘛,每一次玩捉迷藏都是自己輸。明明狼應該是嗅覺敏銳,觀察力敏銳的族群,結果,也不知小羊是怎麼做到的,每一次都能把自己的位置和氣味掩藏得那麼好。真是真是,不玩了。小狼剛下定決心,準備乾脆認輸,好換一個遊戲。結果站起身來,不待說話,便聽到遠處小羊的驚呼聲:“哇!”

小狼一陣困惑,這是怎麼了?小羊的驚呼聲就像是發現了什麼天大的寶藏一樣,激動萬分。不禁帶著疑問,循聲而去,撥開繁密的枝、墨綠的葉,終於現出夥伴那一抹潔白,張口便問道:“怎麼……”卻是沒問完就自己打住了,接著,便也是一聲驚歎。

眼前,幽暗的密林之中,竟露出一方空地來。高大的樹木環抱著這裡,而在其中,綠蔭之下,芳草茵茵,各色野花點綴。正中央,更是有一座天然的噴泉,把夏日炎炎中難得的清涼和那一道道美輪美奐的七色彩虹潑灑下來。而其中夾雜著的水氣,更是彌散著,隨著澄淨空氣裡的道道微風撲面而來,直直使人愜意。

兩個小孩子就這樣看得呆了,來回在這裡一圈一圈走著,除去“好美啊!”的驚歎,已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了。當時的青青草原,尚未受戰火洗禮的青青草原,本就是伊甸園一般美好的存在,但和林中這一方小天地相比,簡直是不值一提了。太美啦!就像一方從未被踏足過的淨土,那麼的乾淨,那麼的純粹。

兩個小孩子最後是坐了下來,把小腳丫伸進高高衝起的噴泉水柱下那一汪小小的清潭裡,在歡聲笑語中,踢起來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浪花。小羊偏了偏頭,用著歡快的語調建議道:“以後,這裡就是我們的秘密基地了!你說,好不好?”

“好呀!”小狼倒是答應得很爽快,“以後,就以煙花為訊號吧,想要聚的時候就在這裡放煙花,看到煙花就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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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太狼使勁揉了揉太陽穴,把頭揚了起來,目光直直地射向天空蒼穹,那裡,煙花絢爛散盡,只餘下了一抹塵埃,而一道道雨絲則也從遠方墜下,落在臉上,倒是很柔和,但對於那煙花留下的微不足道的痕跡來說,卻是像一把把利刃,把它們一下下割裂開來。很快,它們,便徹底地消逝了。

不過隨著煙花點燃而在腦海中也浮現出來的記憶卻沒有隨著煙花殘骸的消逝而一併沒入虛無,此刻,那第一世,第一次,來到這裡的點滴全然歷歷在目。但是,當然,灰太狼可不是憑著這點記憶找來這裡的——那可是捉迷藏,在密林之中鑽來鑽去,哪裡記得清楚什麼路線啊!但是,後來,這第一世,或是之後的第二世,他還來過這裡,許許多多次。這裡,曾見證過許多許多,有美好,有歡樂,但更多的是迷茫、苦痛、絕望,甚至,是鮮血。

沒錯,鮮血,鮮血淋漓。

那一幕仍舊清晰地映在腦海——自己顫抖著的手裡,握著被染上了血的殷紅的銀光利刃,而面前,則是好友已然慘白的臉色和其中尚存的絕望而又決絕的神情。

……

灰太狼猛地頓住思緒,眼眸中湧起的情感的滔天駭浪也被決絕地壓制下去。他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前幾世,都已經過去了。活好這一世,才是當下真正重要的事情。

可是,這又怎麼可能呢?過去那三世,早已在少年和他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如若定要除去,怕是只有剜心掏肺,熱血四濺,才能,做得到吧。

【肆】

細微的雨絲仍在空中四散飄逸著,只是隨著夕陽西沉,漸漸地,冰冷了起來。然而灰太狼卻仍立在其中,也不撐開隨身帶著的傘,僅僅是默然著。眼眸,則是把目光死死地投向這方空地的邊緣,那一環又一環的密林。

一陣輕微的沙沙聲,接著,便見淡藍色的少年推開繁密的枝葉,徑直走了進來。見到灰太狼,少年卻仍舊是面無表情:“怎麼了,大叔?叫我來有什麼事嗎?”

“你也想起來了,是嗎?”灰太狼的聲音帶著那麼顯而易見的顫抖,“前三世的事情。”

“我以為,上午在羊村鐵門口的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了。”少年的聲音很是冰冷。他徑直坐了下來,把手伸進空地中央,那座歷經千年而仍如舊的噴泉裡,感受著泉水柔柔地流過,漸漸地,露出了一抹,無比虛弱的笑容。

“你,你別這樣啊……”灰太狼一時間有些心慌,語氣中竟帶上了幾分乞求。

“那你要我怎樣?”少年有些諷刺地笑了,“第四世了。我們跟命運鬥爭了三世,結果呢?我們除了把各種不同的悲慘結局試了一個遍之外,還做到了什麼?”

“我們……也收穫了很多快樂啊!”灰太狼急道,“你難道忘了嗎?第一世,那段美好的童年時光,當時我們在這裡,嬉笑玩耍。還有,還有這裡!這片林中空地,不就是當時玩捉迷藏的時候發現的嗎!”

“你不是靠著玩捉迷藏的記憶找到這裡的吧。”少年冷冷地道。

這句話一下子讓灰太狼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默然了半晌,他也像少年一樣緩緩地坐了下來,嘆了口氣。

“所以說,你確實還記得。”少年一聲輕笑,仰起頭來,直直地面對著愈來愈黑的天和愈來愈大的雨,“但我想,還是再幫你複習一遍想來是你在這裡,最刻骨銘心的那一段回憶比較好。”

“不用了。”灰太狼語調低沉,仿若毫無生氣。

也不知是這話聲音太小,淹沒在了漸強的雨聲之中,還是喜羊羊刻意對這句話不予理會,總之,少年徑自說了下去:“那是一個夏日的夜晚,雖說是夏日,可卻六月飛雪。鵝毛般的雪花就那麼洋洋灑灑地落在這裡,一片銀白,可漂亮啦!……”

“不用再說了。”灰太狼的語調仍是那麼低沉。

“我手無寸鐵,來向你解釋,想要消除誤會。可最終呢,我卻變成了來贖罪的。那濺出的殷紅的血,落在白雪上,就像白茫茫的大地上開出了一朵朵鮮豔的花……”

“別說了!”灰太狼的聲音驟然揚起,近乎是吼了出來。

少年這才頓住口,帶著不知些什麼情緒的雙眸死死地盯著對面灰黑色的他,最終,搖了搖頭,卻沒有說什麼。

兩人就這樣沉默了許久,看著雨越下越大,終究變成了暴雨如注。灰太狼站起身來,看著對面在一片黑暗中僅餘下輪廓能夠被模糊看見的少年,伸出手來,輕聲道:“雨太大了,你們羊在這樣的黑暗環境中根本看不清路,來,我送你回羊村吧。”

“……嗯。”少年竟是緩緩點了點頭,也站起身來,把手遞給了灰黑色的他。灰黑色的他的手,即使在這樣的寒風厲雨之中,也依舊是那麼的暖和,就像少年記憶中的父親一樣,總是能夠給人以溫暖。

可少年的手卻是冰涼的。將少年的手抓在自己的手中,灰太狼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眼中神色,似乎顯出些許悲哀。帶著那傷感的情愫,他最終開口道:“我……我真的只是希望,我們能夠團結一心,再與命運做一次抗爭。萬一,萬一……說不定,這一次,我們能夠戰勝宿命呢!”

少年苦笑一聲,微眯著眼回憶著往事:“你還記得,第一世,小時候,你來到我家裡那一次嗎?那一世我的父親,在當時說了一句話,後來再看,真可謂是太對了。他說:‘狼和羊,千百年來,始終都是敵人,這是天註定的,人力絕無法抗爭的。’”

“可是,”灰太狼輕聲反駁道,“在從你家裡出來之後,你就說,不管大人們說些什麼,什麼狼和羊是天生的敵人,但我們,始終都是,也永遠都會是最好的朋友啊!”

“呵,”少年又一聲苦笑,接著卻換上了諷刺的語氣,“我當時是這麼說,可是結果呢?我們是又做了好幾年的朋友,但是之後呢?現在來看,你還不覺得,我當時那句話,是有多麼的幼稚與可笑嗎?”

……

【伍】

千年以前。

瓢潑大雨之中,一隻小羊一隻小狼拉著彼此的手,全然不顧傾盆的雨幕,歡快地、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去。

然而他們的心情其實還是有那麼一絲微妙的區別的——小羊的歡快,是發自內心的;而小狼,則不過是強裝笑顏罷了。

說到底,是因為,他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太清楚了。看著身邊夥伴自動作,到神色,到眼神,都表現得再清晰不過的快樂心境,他除了能無聲地嘆息夥伴的單純和無知之外,再無它法。

他們是在往小羊的家走去——幾天之前,小羊突然提出邀請,想小狼來他家裡做客。

小狼的第一反應是拒絕。畢竟,在這個時代,一隻狼到羊的家裡去做客,會受到什麼樣的禮遇,實在是不言自明。可是看著夥伴期待的眼神,他終究是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可他還是沒有準備直接放棄,就這麼答應了,仔細措辭半晌,終究開口問道:“那,你跟你家裡人說要邀請我去了嗎?”

“當然啦!”小羊可是完全沒有聽出小狼語氣中莫名的小心翼翼,聲音仍舊是那麼的歡快。

“那,你有告訴他們,我是狼嗎?”小狼繼續輕聲問道。

“這個嘛……”小羊的眼神突然暗了一下,但隨即又被童稚的快樂光芒所填滿,“確實沒有,不過,不要在意這些啦!你就來嘛!”

小狼在心底嘆口氣,知道已經沒有辦法再試圖拒絕了,只好有些不情不願地答應了小羊的希冀,約定了見面的時間。

……

現在,在這暴雨如注的正午,再一次回憶起來,小狼卻突然想起了小羊當時眼神那只一瞬的黯淡。當時他一直是在思索著如何能夠既不傷害朋友的感情,又能把這件事拒絕掉,就沒有太過注意到,可當下想來,那眼神的一瞬的黯淡,也不過只有一個解釋——

自己的夥伴,其實並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天真無知。他其實明白狼羊之間永恆的對立,只是,或許由於那麼一點幼稚的信念,他相信,他能夠改變這一切。

小狼在心底裡搖了搖頭。其實更小一點的時候,他也有過這樣的夢想,在那戰火連天之中,幻想著自己能夠成為一個和平使者,結束這一切。但當父母、親人,一個接一個在自己面前逝去,而自己卻全然無能為力的時候,這脆弱的夢想,終究被扔進了那標著“幼稚”的垃圾筐裡。

“坤太狼,坤太狼……?”小羊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把沉浸在思緒中的小狼拉了回來。他一時愣了愣神:“嗯……?”

“剛剛走著走著,你突然就停下來不走了,怎麼叫你還都沒有反應,可把我嚇壞了。”小羊有些不滿地撇了撇嘴,伸出手來又拉過了小狼的手,卻在下一瞬突然一驚,“呀!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啊!是不是生病了呀?”

“我……”小狼一時有些不知該怎麼回答,他當然是沒有生病,可也不能直接就把心裡的擔憂——或者不如直接說,絕望——說出來,嘴型來回變換數次,終究說道:“沒……我沒事,走吧。”

“哦。”小羊明顯還是不太放心,但最終還是拉著夥伴的手重新向前走去了。

……

在小巷裡幾番來回,終於是在未時到了小羊的家門前。推開古樸的院門,拉開雕花的屋門,小羊高聲喊道:“爸爸媽媽,我回來啦!”

小羊家裡的眾人明顯都是在收拾桌子,準備茶點,等著小羊帶著朋友的到來。聽到小羊的聲音,他們統一帶著柔和的神色,把視線投向門口,卻在真的看到小羊小狼的那一刻,又統一地表情僵住了。

一派寂靜。

小狼心裡此刻竟是有些暗暗發笑。果然如此,和他所想象的情景,幾乎一模一樣。而小羊原本臉上歡快的表情,則是漸漸地暗了下來,眸中那明媚的陽光,也漸漸地被黑雲所遮蔽了。好久,他才有些語調沉悶地開口:“爸爸媽媽……?”

“呃……”小羊的媽媽第一個成功地讓表情恢復了正常,雖然眼神中的難以置信、恐懼,甚至於嫌惡還是那麼的一清二楚,語氣中的怪異也是毋庸置疑的,“來來來,歡迎歡迎,坐坐坐。”邊說邊抽出一把椅子,接著便逃也似地離開了房間。

屋內其他眾人也彷彿如夢初醒般,一個接一個地露出全然尷尬的笑容,然後紛紛散去了。最後,房間裡只餘下了小羊小狼二人。

小羊呆立在那裡,臉上,兩行淚便止也止不住地直直流下——小狼之前的想法是對的,小羊當然沒有那麼天真無知,他當然知道,狼羊數千年來的對立,甚至他也想象到過當下這個情形。可是,同樣和小狼所想的一樣,他始終有那麼一個信念,幼稚的信念,那就是,自己能夠改變這一切。

如今,這個信念,狠狠地撞在了現實的南牆上。

看著夥伴不住的淚水,小狼剛想開口安慰安慰他,便見小羊的母親又探進頭來,開口道:“啊,不好意思啊,我們需要跟乾羊羊他說點事,你先坐在這裡,茶點都在桌上,隨便吃,別客氣。”雖是對小狼講話,可是卻一直沒有把目光投向小狼的方向。

……

小羊事後也記不清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了,只記得,自己帶著淚痕,低著頭,跟著母親走進了一個很大的房間,家裡人一個接一個地教訓自己。具體教訓的內容,小羊根本就沒有聽進去,他只是一個勁地哽咽著,流著淚。直到最後,小羊的父親讓其他人都離開了房間,徑直走到小羊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孩子,你還小,但你遲早會明白的,狼和羊,千百年來,始終都是敵人,這是天註定的,人力絕無法抗爭的。這個,就叫命運啊!”

可是他不信,他不信什麼見鬼的命運。一走出家的大門,他就轉過身來,鄭重地告訴小狼,無論大人們怎麼說,什麼狼和羊是天生的敵人,什麼這是命運,他都不信,他們,始終都是,也一定,永遠,永生永世,都會是最好的朋友。

他,偏要和大人口中的命運,一較高下。

小狼當時聽著小羊的話,心中,自然,充滿著友情的溫暖——可是,理智卻讓他明白,永生永世都是最好的朋友,這不過,是個幻想,甚至於妄想罷了。

他明白,無論他怎麼想,小羊怎麼想,現實,最終,都斷然會證明這一點。

【陸】

而現實最終也確實證明了這一點。

斗轉星移,時光如白駒過隙。十年時光就這樣匆匆而過,乾羊羊和坤太狼這一對童年玩伴早已長成了氣宇軒昂的少年。而隨著成長一併而來的,是現實,摧毀著童年一切稚嫩夢想的現實。即使是乾羊羊,也早已放棄了結束狼羊數千年來的對立這純然可笑的想法。在現實面前,夢想不得不低頭。

此刻,又是一個夏日,湛藍的天空中豔陽高照,浮雲悠悠。而身旁則是密林蒼翠影斑駁,遠處是青山綠水一如畫。

乾羊羊默然地看著這一切。這許多年來,就算他放棄了這一份想結束狼羊對立的幼稚,可他從來就沒有想過,一刻都沒想過,要結束那另一份幼稚——他和坤太狼的友誼。就算是幼稚又如何?就算狼羊對立是天定之規又如何?有信念,他就不信一份真誠的友誼都無法被堅持下去,都必須向現實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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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錯了。現在,他知道他錯了,而且錯得是那麼的徹底。

看著遠方地平線上出現的好友灰黑色的身影,他嘆口氣,強打起一副快樂的神色。說來真是可笑,都已到了這個時候,都已到了命運給出的結局已然清楚的時候,他竟是還想把這無謂的糾葛再延續上那麼一時半刻。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理智終歸敵不過情感,就算一切都已註定,他也還是想再給自己尋找那麼一小會兒的快樂。

像往日一樣,他們仍似是孩童一般,在密林中玩捉迷藏。可是,不似往日,這一次乾羊羊竟是被坤太狼抓到了好多次,很明顯,他有那麼幾分心不在焉。當然,坤太狼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但他卻沒有太過在意——畢竟,又能有什麼事情發生呢?

可命運似乎總是很喜歡開玩笑——乾羊羊跑著跑著,突然頓住了腳步。坤太狼聽到背後的動靜,急急轉回身來,剛想喊“抓住你啦!”卻是在看到好友皺眉猶豫的神情之時愣住了,一股不安油然而生,自心底蔓延至全身:“乾羊羊,怎……怎麼了?”

“坤太狼……”乾羊羊猶猶豫豫地開了口,眸底掀起洶湧而莫名的波濤。然而最終他也只能在心中嘆口氣,他知道,其實已然沒有選擇了,再把事情拖下去,只是徒增痛苦,“吾此來,實是尋汝告別。”

在那個貴族主導的時代,這種古風語其實頗為盛行。可即便如此,一般它也只會被用在非常正式的場合。而這一對童年玩伴之間,自然,還從未這麼用古風語交流過。因而,這句話,在此刻,頓時顯得不尋常的嚴肅。

坤太狼一愣。他早就料到過他們之間友誼的結局,早就知道,永生永世的好朋友,不過是個妄想。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的時候,他還是難以接受:“你……你要走?為什麼啊?”

“吾家長輩已知吾汝為友。”乾羊羊的語氣,有些悲傷,但更多的,卻是一種莫名的絕望。

坤太狼則是一下子被嚇了一跳。他自然知道這樣一個屬於貴族的榮譽至上的時代,這樣一個狼羊之間烽火連天的時代,讓乾羊羊家裡知道他們之間的友誼意味著什麼。更何況,十年之前那一次去乾羊羊家中的拜訪,至今仍歷歷在目。自那之後,這十年以來,乾羊羊始終跟家裡宣稱和自己已經沒有交集了,可是當然,紙是包不住火的,這件事最終還是讓乾羊羊家裡知道了。

和十年之前不一樣,那一次,總歸還是無知孩童的初犯,只要乾羊羊保證不再和坤太狼來往,乾羊羊的家中還是願意寬容的。可這一次,已經是十多歲的少年,竟然還做出如此敗壞家中聲名之事,是沒有人會再容忍的。

乾羊羊還記得,自己和坤太狼的友誼被發現的那一天,也就是昨天,他又一次被狠狠地訓斥了——只不過這一次,還加上了體罰。但即使如此,本來他還是以為,只要自己再承諾一次不再和坤太狼來往,家裡就還會再放過他一次。

可是這一次,他想錯了。

“吾父母昨已斥責於吾,”乾羊羊低著� �,努力避免讓坤太狼看到自己已快要抑制不住的淚水,“其將攜吾離去此地,只待明日黎明。”

是的,乾羊羊的家裡一番商議之後,最後做出了一項決定——搬離青青草原。他們已不願意再相信乾羊羊做出的不和坤太狼來往的承諾了。

“什麼?!”乾羊羊當時聽到家中的決定之後一下子叫了起來,“不行!!!”

“為什麼不行?”乾羊羊的母親語氣陰沉卻很平靜。

“這……我……”乾羊羊當然答不上來。

“因為你還想繼續跟那只狼做朋友?還想繼續欺騙家裡,給家中蒙羞?”

“……”

“不用說了。在這個決定裡,你是沒有發言權的,後天黎明,我們就動身。”乾羊羊的母親根本沒準備給他反駁的機會,直接起身,帶著陰沉的臉色離開了房間。

……

坤太狼聽到乾羊羊這一句,喉頭一下子哽咽了。就算再明了這件事終會發生,可當它到來的時候,誰也免不了難過和痛苦。他狠狠地抑制住將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拉過好友的手,語氣也變得嚴肅起來:“既如此,雖君與吾將隔千里,但君吾仍為永生永世之好友!吾承諾於汝,永不與汝為敵,永不傷害汝!”

乾羊羊抬起頭來,看著好友堅定的神色,一瞬時便是兩行未能止住的淚自臉頰上劃過:“吾,吾……亦如此承諾於汝。”

他們就那樣緊緊相擁著,割不斷的糾葛,終究讓他們選擇了和命運繼續抗爭的這條路。

【捌】

千年以前。

本是夏日,卻是寒風颯颯。坤太狼立在崖邊,冷然地望著腳下,那方血與火的修羅場中,自己的部下,狼族的軍隊,一點一點地潰不成軍,節節敗退。

可他已然不在乎了。

身披的玄色長袍被尖銳的風決然捲起。他冷漠到帶著殺氣的眼神只瞥了一眼這件他本鍾愛的將軍袍,冷哼一聲,便隨手把它解開,仍憑著風將之狂暴地拽走,一點也沒有留戀。

這個世界,根本沒有什麼美好。想要生存,只能待之以冷漠和決絕。

下一瞬,坤太狼的副手鳳太狼便躬身走來,輕聲道:“將軍,天氣寒冷,屬下以為,您還是披件厚衣……”

卻是還沒說完便被坤太狼揮手打斷。見他不願被打擾的樣子,鳳太狼也只好一點頭,默然告退了。

再度把目光投向遠方,坤太狼還記得,自己驟然醒轉之時,眼前已不是沙場交鋒,而是此方山崖之上,荒蕪寂涼。一瞬間,自己還以為,那之前的事情,和乾羊羊在陣前交鋒,轉身被暗箭射中,只是個南柯一夢。

可是不是,這種虛無的奢望,命運哪裡會放過?很快,他就知曉了之前發生的一切——自己被暗箭射中之後,兩軍便開始了交鋒。但沒有了大將坐鎮指揮,狼族的隊伍作戰根本就毫無章法,只能步步退敗,直至退到此處。

知道這些以後的坤太狼卻是異常地平靜,僅是默然地來到崖邊。此刻,他也沒有什麼激烈的情緒,只是冷漠,全然的冷漠。

沒什麼值得拋開冷漠的,這所有的一切,他早就明白,或者至少,早就該明白,不過是個基本的事實罷了——狼羊之間的情誼,在命運面前,純然是個妄想,或者倒不如乾脆說,是個笑話。

二十年,能夠改變的,實在是,太多了。

然而,出乎意料地,天邊,突然綻開了一朵絢麗的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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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零無緒嘆途窮,搔首踟躕日已中。何處人聲似潮泝,黑雲驟起滿山風。

滾滾烏雲沉重地壓來,直讓人喘不過氣。乾羊羊抬頭,水光湧動的眼眸直直地注視著這方黑色的天幕上,那一絲一縷的絢爛芳華。看著它色彩斑斕地釋放開來,展現著它的傾城絕色;又看著它只一瞬便驟然淡去,剩下的,僅僅那一點灰白的煙塵而已。

思緒流轉,何以能不念舊?在這方奇蹟般倖存下來而沒有和青青草原其餘部分一併被夷為大漠戈壁的林中空地裡,看著那野花芳草、噴泉霓虹,乾羊羊有那麼一瞬,覺得自己彷彿仍在那過去,仍在那無憂無慮的童年,那充滿著歡笑的童年。

可是回不去了。遠方的喊殺聲陣陣飄來,冰冷冷地提醒著他這個事實。回不去了,永遠也回不去了。

死死抿著唇,如一尊雕像般默然站立。時間就那麼從他的身上狠狠地劃刻而過,留下磨不去的傷。絕望,決絕。他不是不知道自己將要說的話其實毫無說服力,不是不知道,熾烈的情,感到被背叛的憤怒,大有可能將自己這釋解誤會變成贖罪之行。

他不是不知道。

只是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他照舊必須站在這裡,等候命運冰冷的裁決。

遠方,夕陽漸沉。一個六月的夜晚,一個夏日的夜晚,卻開始,漫天飛雪。

六月飛雪,洋洋灑灑。任誰都能明白,這究竟,代表著什麼。

【玖】

雪與血,白與紅;愛與恨,情與仇。

在這個本應屬於溫暖卻被冰寒所佔據的夏日,寒光的利劍倒映著天地。坤太狼的手顫抖著,想把這決絕的冰冷貫徹到底,只一劍,便可斬斷所有的過去,再無虛無的糾纏。

乾羊羊默然卻筆挺地立著,雙眸之中輾轉的水光散射著早已在心湖巨浪裡碎落無窮的幻夢。他的聲音,充斥著心傷和絕望:“我知道,你不準備相信我。”

“我有什麼理由應該相信你?”本應是一句諷刺至極的話,可在與手中的劍一併顫抖的坤太狼的聲音裡,卻顯得那麼的嘶啞。

“不管怎麼樣,我真的是希望來解釋的。那支箭,不是我下令放的,是一個士兵,因為緊張而不小心放出去……”乾羊羊已是滿滿的懇求。可他頓住了,看著對面人臉上神色,那明顯標示著不相信自己的神色,他終究頓住了,只是搖了搖頭。

絕望地搖了搖頭。

坤太狼手裡的劍已然舉起。鵝毛大的雪花就那麼落在上面,覆上一層潔白。

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陰沉飛雪白。

乾羊羊抿緊唇,任憑風雪肆意,半晌,才終究嘆道:“我既來此見你,便已然做好了準備。你若是不相信我,就殺了我吧,權當作贖罪罷了。”他沒什麼可留念的,被命運推進時代的漩渦,早就讓他生不如死,那倒不如直接魂歸虛無,反是種解脫了。

一派寂靜,只有風雪呼嘯。

坤太狼近乎瘋狂的笑聲最終打破了沉寂,已然沒有了理智的聲音敲擊在乾羊羊的耳側:“我信與不信,又有何所謂!虛妄的過去,就當一刀斬斷;愛恨情仇,都讓它隨之而去吧!”狂笑不止。

命運的裁決,就這樣全無儀式感地下達了。在它面前毫無還手之力的乾羊羊竟是露出了一抹微笑,那麼虛弱的微笑:“那,就來生再見吧。”

鮮血四濺。那溢位的點滴殷紅,就這樣在白得發亮的雪上綻開,仿若幻化為一朵又一朵的黑薔薇。坤太狼顫抖的手握著染著血紅的銀光利刃,乾羊羊已然慘白的臉色上,卻是殘存著絕望,卻是殘存著決絕。

命運裹挾著時間,就這樣,帶著他們這一對曾經幻想永生永世的好友,曾經鄭重承諾永不為敵的好友,帶到了如今。千年以來早已成死局的狼羊對立,終究還是把因果鑄就。應該說,他們盡力了,但從好友到敵人,不過是個時間早晚的事情,決然是沒有別的出路。

至此,天地間,便再無此等情誼的幻想。

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

抽劍而出的那一刻,破碎的傷;天地間,全一派血色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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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承想,這一句來生再見,竟是一語成讖,直把兩個鮮活的生命,墮入永生永世都無以逃脫的深淵。

這一世又一世的糾葛,這一世又一世的痛楚,換來的,至多不過是短暫的歡樂,但夾裹著的,卻是永恆的悲厄。

命運,從不是個公平的遊戲。它向來無言,卻主宰著一切。

天何言哉!累累屍骨,屍積成山,但天何言哉!

灰黑色的他從夢魘中猛地驚醒,坐在空蕩蕩的床上大口地喘著氣。冰寒的感覺漫過全身,像是要把他扔進冰窟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千年前的往事,在他和淡藍色的少年之間建起了割不斷的糾葛,也把那個六月飛雪夜的絕望,永遠地刻在了他們的心底。自此之後,就像遠方山崖上記述這段不堪往事的石碑仍然聳立著,銘文依舊清晰著一般,這種烙印,這段回憶,都無從逃脫,無從磨滅。

現下這場狼羊之間的戰火,就像千年之前那支飛出的箭矢一般,似是巧合,其實早已命裡注定,無非是這一時那一刻,這一種那一類罷了。

還記得不過上一次滿月之時,在漸大的雨中,自己和少年面對面立在那方承載了多少不堪往事的林中空地裡。自己就像千年以前仍是孩童的那小羊一樣,幼稚而可笑地幻想著與命運鬥爭到底,幼稚而可笑地幻想著指不定能戰勝宿命。

確實幼稚,確實可笑。

絕望,現如今,只有絕望。

仍記得少年站在兩軍陣前,那絕對的譏諷,那突兀的狂笑。他知道,少年和他一樣,在自嘲,在放棄,放棄那所不得不放棄。

放棄……

這一瞬,一個念頭突然劃過他的腦海。

糟了!

【拾貳】

一個月後。

青青草原的夏日,豔陽高照,酷暑難耐。然而在青青河彼岸的密林之中,到底是有那繁密的枝葉遮擋,卻有了幾分難得的清涼。

這方密林,大多是在五百年前古戰場的廢墟之上復又拔地而起的。然而這裡,這方五百年前就早已存在了的小小的空地,周圍一圈又一圈地,卻真真實實是千年的古樹,活過了風霜,活過了雨雪,活過了歲月,活過了戰爭。可或許是在汩汩的清泉、斜跨的小小的彩虹、和那一簇簇早早盛開的淡紅色雞髻花的簇擁之下,那些古樹顯得卻是那麼的年輕,它們的幹,屹立挺拔;它們的枝,密而不亂;它們的葉,青翠欲滴。

軟綿綿就斜靠在一株這樣的樹上,兩指擋在眼前,遮蔽著白日刺眼的陽光。指縫之間,他默然地注視著空中仍緩緩流浪著的煙花綻開後的縷縷煙塵,帶著些許彷彿是緊張的感覺,輕笑了一聲。

他不是不知道,他是在做一場豪賭。

額上,不知是因為酷暑,還是因為緊張,此刻,已佈滿了汗珠。他抬手把它們擦去,卻擋不住,更多的汗,從額上,順臉頰,緩緩而下。

他沒有記錄時間,所以當武大狼默然而陰沉著臉從這方空地的另一側慢慢踏入的時候,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裡等了多久。實際上,這段時間大概是不怎麼長的,可感覺上,真真是仿若已過去了一整個五百年。

畢竟,一切,都是那麼的像,那個五百年前的夏日飛雪夜。

可是物是人非。軟綿綿抬起頭,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了對面這灰黑色的惡狼。他當然早就知道——不然他也不會來這裡——武大狼的某個或瘋或傻的手下,提出了這純然荒謬的透過減肥來鑽過鐵柵欄門進入羊村的計劃。他當然也知道,出於全然的不可理喻,對面的人竟然接受了這個計劃!可當他真的見到這已然從惡狼變成“餓狼”的人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半個月的瘋狂節食和嚴重過量的運動早已讓他瘦成了絕絕對對的皮包骨,軟綿綿一時真有些不知該說些什麼。

對面的人勾起一抹有些諷刺的微笑,卻也沒有開口。然而在軟綿綿終究張開嘴想要開始說些什麼的時候,卻被武大狼抬手制止了。他用著有如五百年前那一夜般冰雪嚴寒的眼神四下把這方空地打量了一番,才以同樣冰冷的聲音開口說到:“軟綿綿,你叫我來,是要幹什麼?是要向我投降嗎?”這後半句,本來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是一句充滿戲謔而諷刺至極的話,此刻,卻也是被毫無抑揚頓挫的冰冷語調帶出的。

軟綿綿一愣。難以想象,那一瞬,他究竟是有多麼的緊張。他固然是想拯救這個上一世的他曾經的好友,這個曾經與他一起幻想永生永世的好友,可他卻絕不願意——再也不可能願意——去復現上一世的悲劇。那個夏日飛雪夜,留下了絕望,也留下了對那句不相信的不甘與對那背叛的憤恨。他不想——再也不想——犧牲自己,再甘願讓他負自己一世了。而此刻,對面人那冰冷的聲音,那腰間彆著的彎刀,還有這句毫無抑揚頓挫的話,無一不提醒著他五百年前的那段往事,無一不提醒著他,有很大的危險,那滿是命運的絕望的結局,又要再一次到來。

可他終究是平靜下來了幾許,搖了搖頭,嘆口氣,輕聲地說道:“何必這樣說話呢?你也想起來了那些過去的往事,對不對?不然,你就不會只一個人孤身前來了。”

聽著這話的武大狼,心裡,一聲嘲諷的輕笑。軟綿綿剛剛那緊張糾結的表情,盡然收他眼底。而軟綿綿這句話,那一聲“對不對”裡充斥著試圖掩藏起來卻根本掩飾不住的期待甚或於乞求;那一聲“你就不會只一個人孤身前來”聽來像是訴諸邏輯,實則根本就是徒勞地試圖說服他自己。可武大狼最終只是默然一笑,算是預設了軟綿綿的話,他漸漸踱步到軟綿綿身旁,用著柔和了許多的音調緩緩道:“那麼你找我來,又是為了什麼呢?”

那一瞬,軟綿綿試圖掩飾,卻實在是太過於明顯地松了一口氣,武大狼看著對面人神色突然的改變,差點沒笑出聲來,但最終只是默然地看著軟綿綿漸漸地收了神情,死死地抿起了唇,幾乎是要咬出了血來:“我是來問你……你是傻嗎?!減肥鑽鐵柵欄這種明顯荒謬的辦法,你竟然也會信?!”

“我當然不傻。”武大狼這次是真真地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畢竟,在看到密林上空綻開的絢爛煙花之時,他就已經知道這是軟綿綿找他的原因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你……!”軟綿綿顯然沒有料到這樣的回答,全然無法反駁,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的手指顫抖地指向對面人,卻是又放下了,嘴型來來回回變換了好一會,卻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武大狼的唇角綻開一抹諷刺的笑,卻是又被迅速地斂起。“看來你沒有別的要說的了,”他終究是輕笑出聲,“那我說一句,我應該離能鑽過鐵門不遠了,這幾天之內,把你們村門口那塊大石頭上披上羊皮,做成一隻石羊。”

“你……你要幹什麼?”軟綿綿一下子有些口吃了,武大狼的每一句話,都實在是太超出了他的預料。

武大狼仍舊是維持著那諷刺的笑容,沒有接這句話,反而開口道:“其實你做不做這件事也沒什麼關係,反正我自己已經準備好了一張羊皮,到時候你要是沒做這件事的話就我自己來,也無所謂。”說著便是要掉頭離去,“行了,沒別的事了,我得走了。”

“哎……!”軟綿綿在有些呆愣之中,想要伸出手來,拽住正要離去的對面的人,卻只見他轉回頭來,目光一瞬間又變成了之前那嚴寒冰冷的模樣,甚至,還多了幾分犀利與兇狠。軟綿綿心中一驚,手一抖,便鬆開了武大狼已瘦成枯枝般的胳膊。再下一瞬,那灰黑色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了茫茫的密林之中,不復得以尋見了。

【拾叄】

夜已深。

前幾日還是一輪滿月,今夜卻只剩下一彎下弦殘月了。而本應點點閃爍的繁星,此刻也不知為何盡皆隱在天穹的黑幕之下,把這陰暗的夜,變得更加壓抑。但在這濃濃的夜裡,已是期頤之年的軟綿綿卻是披著黑袍,捧著一束潔白的天堂鳥,輕輕推開了羊村——這方他率領了幾十年的村子——的鐵柵欄門,輕手輕腳地向青青河的彼岸而去。

可誰知,沒走幾步,便是驚雷直下,接著暴雨傾盆,路一下子變得泥濘不堪。軟綿綿已然年老,身體不好,此刻又沒有帶上雨具,按理說來,他應該掉頭向回走了——可是他不,他仍在亦步亦趨地向前走去。

畢竟,今天,是他為武大狼立那塊小小的碑的整六十年。正是六十年前的那個月明星稀的晚上,他在那方小小的林中空地裡,為武大狼建了那麼一座衣冠冢,立了那麼一塊無字碑。

而正是那晚的整九天之前,那個月圓之夜,武大狼以他的生命,造就了餓狼傳說。

那個軟綿綿再也無法忘卻的月圓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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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那個月圓之夜,繁星也是盡皆隱匿,星河也是全然不見。黑雲翻滾著壓來,又翻滾著離去,讓那輪本應灑下銀白光輝的滿月,只能時斷時續地從黑幕裡探個頭,把一點慘白到可怖的光強擠下來,慘慘淡淡地,硬是把密林草原,乃至於整方大地,都染成了灰白。而時不時打下的驚雷更是一瞬一瞬地把這整個蒼穹都塗得那麼悽慘,那麼可怖。

武大狼站在羊村村口外的土路面上,有些氣喘吁吁的。剛又做完一組運動,大約比量一下,他便知道,自己已經可以鑽過羊村的鐵柵欄了。

那麼,也就是說,自己也該去接受命運的最終裁決了。

臉上強做出一副兇殘的笑容,卻掩不住眸中深處的悲傷與不捨。可也是堅決,也是決絕。就算實際上是命運把自己推上了這條路,為了保住最後的尊嚴,作為一個人的最後的尊嚴,在這生命的最終時刻,武大狼他至少也要——也準備——說服自己相信,這是自己的堅決的選擇,是自己決絕地決定用這種方式來贖清前一世的罪過,而不是什麼神秘的力量,什麼神秘的命運,在暗中冥冥操縱。

事實如何並不重要,相信就好了。

輕輕的一聲苦笑,他沒有再說什麼,便向鐵門的方向,跑去了。近了,更近了……

果然,鐵門之後,不遠處,那塊大石頭之上,披著有一張羊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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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遠一點的地方,一棵大樹背後,軟綿綿和羊村裡幾隻小羊正緊張地看著這一切。

他們確實是都緊張不假,可緊張的原因,卻全沒有半點一致。那些小羊們,各個都是顫抖的手裡握著兵器,像是隨時準備衝上前去戰鬥似的。他們眼中死死盯著的,是鐵門之外,那些等著武大狼進去之後為他們開啟村門,衝進來飽餐一頓的惡狼。

而軟綿綿死死盯著的,則不過武大狼一人而已。

這大石頭上的羊皮,是軟綿綿找來披上的。他根本沒能猜到武大狼究竟想用這石羊來做什麼,只是想著先滿足武大狼的要求再說。

而這也正是他如今感到緊張的原因。

冥冥之中,由於他自己也似乎不完全明白的原因,他相信武大狼不會動手傷害自己。而他知道,武大狼一定很清楚自己會盡全力保護羊村的小羊們,那麼,他也應該不會傷害他們。

所以說,武大狼他,究竟準備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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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那大石頭上披著的羊皮,武大狼眼眸之中一時水光翻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該產生出怎樣的情緒。憤怒?可軟綿綿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準備用這石羊來做什麼,那還有什麼可憤怒的?

罷了罷了,管它應該產生什麼樣的情緒呢,反正一切,馬上就要結束了。

一切的一切,徹底的結束。

從鐵門的兩個鐵枝之間鑽了過去,他刻意地四處張望了一圈,最終把目光——當然——鎖定在了那石羊之上。

目露兇光,他,衝了過去——

夜幕之上,烏雲在這一刻統統散盡,那一輪圓月,霎時間灑下淒冷的光。

——並且一口把石羊吞了下去。

看著武大狼臉色一瞬時變得慘白,接著身形向一側搖搖晃晃地倒下,軟綿綿先是反應不過來地一愣,接著就是慘叫出聲,彷彿吞下那石羊,感受到那劇痛的,是他自己一般。身形一閃,他便要往前衝去。

“村長!村長!別過去,外面還有狼看著呢!”身旁的幾隻小羊拽住了他。

他扭扭身子想要掙脫,卻在看見那些小羊們的焦急神情時一下子愣住了,漸漸地,他的頭,便低了下去。

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明白了,他其實完全沒有辦法,此生這場戲,即使有一人已然離去,即使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他也只能,繼續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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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歲老人軟綿綿就這樣站在大雨傾盆之中,回憶著往事,渾濁的眼死死地注視著面前的那方衣冠冢與那塊無字碑。

他還記得,在武大狼死後,全羊村的那番歡慶。大家都以為,這給大石頭披上羊皮做成石羊,是自己準備好對抗武大狼的辦法。而自己卻毫無辦法,只能跟著所有人一起慶祝,接受著大家無厘頭的讚揚,發表一個又一個空虛的講話。

只有晚上,在自己的房間裡,他才能卸下偽裝,痛哭失聲。

而一直過去了整整九天,他才得以抽出時間來,來到這方空地,這方承載了兩世記憶的林中空地,為武大狼,建起了這座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衣冠冢。

至於這麼小一塊碑,是為了記憶,還是為了忘卻,他也不知道。

可他也沒有辦法,再做更多了。

而現下,軟綿綿的手,就這樣輕撫在石碑之上。他苦笑著。

“所以說,上一世你負了我,這一世,你就真的來還債了嗎?想讓我重新負你了嗎?”

聲音,是那麼的輕,那麼的平靜。可再下一瞬,他卻突然瘋狂地咆哮起來,以他垂垂老矣的身體能夠允許的最大力量,咆哮了起來:

“你說你是不是傻?!啊?!我從來沒有就要求過你這樣做,從來沒有……”

可還沒有說完,他就哽咽了。早已分不清的淚水和雨水混雜著,順臉頰直直而下。

抬頭望天,他最後輕聲說到:

“我只求上天,如果我們相見就一定要是如此悲慘的結局。那下一世,便不要讓我們再相見了吧。”

沒有回答,當然沒有。有的,只是無盡地連綿下落的雨珠。已經在雨水的冰寒之中感到力不從心的軟綿綿終究抿起了一抹虛弱的微笑,接著,便跪在了早已成了泥潭的地上,接著,便倒在了早已成了泥潭的地上。

接著,他的眼,便闔閉了,而且再也沒有,再次睜開了。

【拾肆】

白鳥朱荷引畫橈,垂楊影裡見紅橋,欲尋往事已魂消。

夏日的青青草原,早已沒有了春日的繁花似錦。但在羊村之中,還有這一方小小的荷塘,粉紅色的荷花才剛剛齊齊綻放,配以翠綠的荷葉,一派清香。

荷塘之上,潔白的珍珠鳥翩翩起舞,垂楊在風中恣意飄搖。硃紅的拱橋斜跨潭上,一葉扁舟則是隨風悠悠盪漾。

歡快的小羊們在上面嬉戲著,玩鬧著。他們有時會跳進淺淺的水裡,和荷花荷葉嬉鬧著,感受著那一絲一縷的清涼。

在這個時代,餓狼傳說早就成了悠遠的歷史。三百年的時光早已自那一刻起過去,只留下了和平與安詳。無論是廣袤的草原還是青青河對岸濃濃的密林,也都有三百年,沒有見到過一隻惡狼了。

這也讓有些小羊,不顧村中老人的勸告,執意要勇敢地去村外,去林中,去冒險,去闖蕩。看啊,現在就有這樣一隻小羊,在那古老的密林裡,肆意地奔跑,肆意地歡笑呢!

和夥伴們追逐打鬧,他順著自遠方而來的野花的花香,一點一點地闖進了密林的深處。周圍的參天大樹愈發地古老,時光留下的痕跡在它們挺拔的幹上也愈發地顯著。這密林裡大多的林木都不到千年,但這裡,這一帶,卻是實實在在的千年古樹,甚或於更為古老。

小羊的好奇心起來了,他一寸寸地前進著,撥開茂密的枝,繁雜的葉,想要去一探究竟,看一看,這一片自他從來沒有在學校裡學到過的歷史年代便已然存在的林木,到底有些什麼特殊與秘密?來回半晌,順著純憑直覺所指引的道路——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走這麼一條路——他終究是推開了一叢枝葉。然後,便是突然一派豁然開朗,土地平曠——

是那一方存在了至少千年的林中空地。

一切,依然與舊時一樣:樹木環抱,芳草茵茵,野花點綴。那一方天然的噴泉也還在那裡,那一道道七色的彩虹也仍舊若隱若現。真就像八百年前,乾羊羊與坤太狼之時一樣。

當然啦,小羊是不知道這些的。他更不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那六月飛雪之中的血的往事,那下弦月之夜的紀念與忘卻——他都不知道。

但這樣,才是真的好啊。

小羊先是有些驚訝地愣了一愣,接著便帶著孩童的歡快跑向了噴泉之下那一汪小小的清潭,小腳丫伸了進去,踢起一個又一個清亮的浪花——這一切都是那麼的自然,他不知道,這也和八百年前,他的先祖乾羊羊第一次來到這裡時的情景一模一樣。但現在這樣,至少他還在歡笑,至少,他還是快樂的。

可下一刻,他的命運便驟然發生了徹底的轉變——

一隻小狼,突然從這空地的另一邊,探進了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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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狼傳說,如果說於羊族已成了悠遠的歷史。那麼於狼族,它也是一樣。

餓狼傳說鑄就以後,狼族確實離開了青青草原,然而他們從未搬離這方對於他們而言也是故土的地方真的太遠過。而,就像總有些不聽話的小羊願意闖進密林裡去探險,也總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好奇心的小狼會向著青青草原的方向去冒險,去登上草原邊界上那座高聳的山崖,眺望他們的祖先,曾經世代生活過的地方。

但這只小狼是三百年來,第一個真的敢於翻過這座界山,邁進和草原緊鄰的這方密林裡的狼。其他小狼縱然膽子大,也還不敢忤逆父母到了敢於踏上那條下山路的地步。可小狼……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對於腳下這座山,對於山下這方林,他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他相當肯定這是自己第一次踏入這方狼族的禁地,可是,腦海之中,卻總有個古老的聲音,彷彿在告訴著他,這裡,那些他所不可能知道的,一切。

也是隨著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直覺,他走下了山,走進了林。他哪裡會知道,這條路,正是他八百年前的先祖坤太狼所走的那一條——當時,那個六月的夜晚,坤太狼正握著利劍,向著空中綻開又凋零的煙花,自這方山崖出發,去赴那最終鑄下了一世又一世孽緣的和乾羊羊的相會。

他哪裡會知道。

當然啦,他也不可能料到,自己這一行,居然會碰上從羊村裡跑出來的小羊。所以,當他突然把頭探進這方林中空地,真的看到了一隻小羊的時候,竟一下子,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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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孩子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著,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時間,仍然在緩緩地流。遠處的夕陽,開始漸漸地,沉下去了。

【拾伍】

風輕柔地吹著,樹葉沙沙作響。遠方將沉未沉的夕陽把橘紅色的暮光灑下來,全一派悠悠的金黃。

大眼瞪小眼的兩個小孩子裡,小羊是先一步反應過來的。他的聲音,帶著孩童式的驚訝與好奇,卻沒有半點恐懼的意思:“你……你是狼嗎?”

也終於反應過來了的小狼眼珠滴溜溜轉了一圈,有些困惑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居然不怕狼的羊,因此他的驚訝,相比第一次見到狼的小羊,大概是只多不少:“你……你不怕我?”

小羊偏偏頭,似乎對這個問題有點不知該怎麼回答了,想了半天,他反倒是來了一句反問:“為什麼要怕你呢?你會傷害我嗎?”

小狼幾乎是噗嗤一笑:“狼是吃羊的呀,你不知道嗎?”

小羊又偏了偏頭,看起來是又開始了思考:“可爸爸媽媽說,你們狼都不敢傷害我們羊村的羊的。老師們也教過,說你們,有一個什麼傳說……啊呀,歷史沒有學好,記不住名字了,但反正就是說有一個傳說,讓你們不敢吃我們的呀……所以你會要吃我嗎?”小羊的神色,突然像是有點緊張。

這句“你會要吃我嗎”,怎麼聽怎麼都有點好笑,可小狼卻有些神色不太好。爸爸媽媽確實說過,青青草原上的羊都是有詛咒的,如果想要打他們的主意,是會沾上厄運的。雖然說自己總覺得那是說出來嚇小孩的,雖然說自己是敢於跟著直覺翻過界山來到這裡的,但是真的把面前這只小羊抓起來,親自去挑戰那古老的傳說,自己可是不敢了——畢竟,自己可不想丟掉偷偷跑出來玩這麼多次還沒有被父母發現的好運氣啊!這麼一想,小狼撅了撅嘴,晃了晃頭,幾乎是有幾分無奈:“我不會吃你的。”

小羊像是松了一口氣,接著就是笑了出來。孩童的清脆笑聲是那麼的悅耳,但小狼只是撇撇嘴,並沒有說什麼。然而,當最後一縷陽光突然把周圍古樹的長長陰影拽到了小羊身上的時候,小羊一下子就跳了起來,直把那汪清潭激起一片水花:“呀,時間不早了,我要趕緊回村子了,再見啦!”便是一個轉身,歡快地衝進了茂密的林木裡。

小狼撇撇嘴,衝著小羊消失的方向也輕聲說了句再見,便是也要往回走了。但他卻在那一刻,驟然愣住了。臉上先是笑容僵住,接著一下子變成了面無表情,再接著,就成了全然的驚恐。他猛地又轉回了身,衝著小羊離開的方向就是一路猛跑著追去。可是那深深的密林,哪裡還能尋得到小羊的蹤跡?最後,他也只能坐在地上,大口地喘著氣,眼眸之中,茫然而又驚懼,無神而又戰慄。

是的,就在那一瞬,命運作祟,小狼竟突然想起了,那前兩世的一切。

而他那時還無從知道,這場見面,既是他和小羊的第一次見面,同時也將是,這一世的,唯一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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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後。

月光悠悠。已是成長為少年的小羊立在草原邊界那座山崖之巔,手撫著那塊記錄著八百年前往事的石碑——林中空地裡軟綿綿為武大狼立的無字碑早已被掩埋在了泥土裡,但這方遠更古老的石碑卻反而如舊——雙眼,則是直直望著宇宙蒼穹。

真的是命運弄人啊!< /p>

一直到和小狼那次偶然相遇的第二天晚上,小羊才突然想起了前兩世的事情。和他兩百年後的後人,那淡藍色的少年一樣,小羊也是自夢中驚醒,第一瞬,也一樣是感到無比的難以置信。

說來也實在是諷刺,上一世,明明是小羊的前世軟綿綿乞求上天兩人不要再相見。這一世,回憶起來了的小羊卻還是耐不住。也不知到底是耐不住什麼?按理說,這前兩世,他們早已把恩怨一切都盡皆還清,互不相欠了,也不用耐不住去報仇雪恨,也不用耐不住去還清孽債,那是耐不住什麼?大抵只是個不甘吧。縱然這千年的糾葛只是苦痛,可仍舊是不甘,仍舊是不願把八百年的歷史就這麼拋在身後,仍舊是盼望著能打破狼羊之間的敵意,仍舊是幻想著,能戰勝命運。

可笑。

仍是少年卻被這兩世回憶脅迫著成熟起來的小羊強擠出一聲冷笑。

這十年裡,他至少每一個月便會來一次這界山山巔,盼望著能見到小狼或至少是他所生活的地方。可是呢,別說他所期盼的小狼,就是任何狼,他都沒有見到過。永遠是孤獨地站在山巔。永遠見到的,只有遇到風便諷刺地笑起來的草原和密林;永遠相伴的,只有對各種呼喚都不做出半點回應的沉默的如塵繁星。帶著歷史的沉甸甸的石碑也靜立在那裡,把血的重擔殘忍地壓在他身上,卻不肯給他,半點希望。這一切,都讓他,近乎崩潰。他不知道小狼和他所在的狼群究竟去了哪裡,甚至有時候懷疑,那之前的相遇,是不是,只是自己的一場幻夢?但他唯一可以確定知道的,便是一切,是再也不會有希望的了。這一世,他們再也不可能相遇了,命運,絕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

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啼紅。

但是他還是不甘心,他還是來到了這裡,繼續眺望著,冰冷冷的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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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羊並不知道——當然他並不知道——小狼所以離開的原因,諷刺至極地,正是十年前,那一次,他們二人的相遇。

餓狼傳說對於狼族已然成了歷史,這不假,可這絕不代表著他們已經把它徹底忘記了,更是絕不代表著,他們已經不再害怕,那傳說中青青草原上的羊所帶有的詛咒了。

所以,那天,當小狼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告訴了父母他遇到了一隻來自羊村的小羊的時候——他其實本不想說的,畢竟這樣就要暴露他偷偷跑去界山那邊玩的事情了,然而,他的父母終究是比較關心他,看他神色不對,著急地想要知道發生了什麼,於是小狼也抵不住,只好說了出來,不過關於他想起的前兩世的往事,小狼完全一字未提,畢竟,就是小狼自己,都覺得那太過難以置信了——小狼的家裡,瞬時間一派驚懼的氣氛。

其實不僅僅是小狼的家裡,他們的鄰里,整個群狼的村子,一下子都慌了。好巧不巧,沒多久前這村子裡剛遭遇了一次輕微的流感,本不是什麼特別的大事,但聯絡上這小狼見了一隻青青草原上的帶著詛咒的羊的事情,一下子,便是人心惶惶。本來對於這村子裡的其他狼,是有個簡單的解決方案的:既然只有小狼跨過了界山,見到了草原上的羊,受了詛咒,那把他們一家驅逐出去,就可以把這詛咒趕離村子了。可小狼的父母極力保護小狼,馬上就指出了一件事實上村子裡所有人都知道卻心照不宣的事情——這村子裡的幾乎所有孩童,其實都有偷偷跑去過界山那一帶,去玩耍。

說到底,其實村子裡的父母們都是知道這一點的,畢竟,他們當年也是經歷過童年,經歷過那個瞞著家裡四處跑出去瘋玩的年紀的。所以這一下,小狼的父母成功地把村子裡的說法一瞬間就變成了這流感是對於許多年來越來越多人不在乎餓狼傳說,竟默許孩子們跑去界山玩的懲戒,要是繼續下去,上天的懲罰必定會越來越重——於是,所有人都恐慌了起來,一夜之間,整個村子,竟是全部搬走了,搬去了各個,遙遠的地方。

小狼嘆口氣,看著周圍的陌生的山川。

其實已經在這裡住了十年了,按理說,環抱著這一方小小土地的山川河流,怎麼也不應該說還是陌生了。可小狼,也已是成長為少年了的小狼,卻從來沒有覺得過這裡真的是他的家。不知到底是因為懷念他再也不可能回去了的青青草原旁那過去的家——畢竟,若是以青青草原為中心,他們現在所住的這個地方真可謂是天涯海角了——還是說,在想起了前兩世的事情之後,他就再也不可能覺得任何地方是自己的家了——畢竟,天下蒼茫,家園,也不過是個虛妄?

小狼又嘆了一口氣,絕望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拾陸】

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已然成了老狼的小狼突然驚醒,大口地喘著粗氣。八百年前,來自第一世的那一些畫面,或者,不如說,那一幅畫面——自己的手,顫抖著,把那銀光利刃,沒進神色絕望而又決絕的好友的胸口——就這樣,在腦海裡,不斷地湧現。

他本以為,他已經忘了的。

風雨夜已至,幻夢久逝。燃燭人已老,往事仍繞。

……

“那時節啊,普天下,瘡痍滿目。狼羊兩族,烽火燃遍。

“那時節啊,曾見有一羊一狼,抬頭望,星夜之中,仍見希望。

“那時節啊,他們,相信友誼,相信和平,相信,夢想。

“那時節啊,卻是命運作祟。兩軍對壘,人道故友拔刀向,終鑄成,誤會一場。

“那時節啊,六月飛雪,洋洋灑灑。雪血白紅相間,愛恨情仇相織。

“那時節啊,密林之中,幻虹相伴。鮮血四濺殷紅,黑薔薇,朵朵開遍。

“那時節啊,有詩人,賦詞一首: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風,吹夢成今古。

“那時節啊,二三百年之前,曾有一羊,佇倚危樓,飲酒消愁,衣帶漸寬人憔悴。

“那時節啊,二三百年之前,曾有一狼,隔欄相望,怒擲彎刀,卻不過戲子一個。

“那時節啊,滿月夜,鐵門邊,一隻石羊,傳奇說,命運鑄。

“那時節啊,一人離去,卻是無可奈何,卻是,無能為力。

“那時節啊,下弦月之夜,雨傾盆。無字碑前,衣冠冢上,往事念,今悲切。

“那時節啊,祈求上天,只願,再不相見。

“可如今啊,一切,卻不過,煮酒飲茶笑談事,幻夢久逝,往事,仍繞。”

……

老狼還記得,他曾經,對著自己的孩子和村裡的孩子們,這麼地,把那些往事,講給他們聽。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或許只是寂寞難耐,也或許他真的是在希冀著什麼?可是那些孩子們,不過是把這當作個有趣的傳奇故事罷了,而且一個個地,都在嬉笑著,都在說著,那一羊一狼,是有多麼的傻,多麼的幼稚——狼和羊,怎麼可能成為朋友呢?狼和羊,怎麼可能和平呢?

他或許有些難過吧,但並不驚訝,畢竟,這本就是應該預期的結果。

但他還是講,講到自己終究不想講,講到自己開始了遺忘——或者說,自以為,開始了遺忘。可事實上,記憶,又怎麼會消逝呢?遺忘,不過是暫時的浮塵而已。界山石碑上的銘文都還在,記憶,又怎麼可能會不在呢?

老狼搖了搖頭,那種絕望的感覺再一次填滿心頭,可他已經習慣了,真的已經習慣了。站起身,聽著窗外的狂風驟雨,看著窗外的風雨飄搖,他嘆口氣,一揮手,熄滅了桌上的蠟燭,之後默然地躺回了床上,重新,沉沉地,睡去了。

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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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三尺厚的積雪,已然成了老羊的小羊掛著一抹微笑,默然地前行著。而雪花則是悠然飄落,把大地染得一派潔白。遠方的山巒銀裝素裹,亦起伏飄搖,在如霧般的飛雪裡若隱若現,全像幅水墨畫一般。

霎然間,狂風驟起,雪花漫舞天際。日月星辰和重山疊巒一併被隱去,天地間,只餘一派蒼茫。見此景的老羊卻竟是狂笑了起來,腰間的長劍被一把抽出,帶著和他年齡全然不符的輕逸,一躍而起,便是穩穩地落在了雪面上而半點沒有陷下去,然後,隨著疾風,便舞起了劍來。

——若是天地一派澄靜,這該是多麼震天撼地的場面。寶劍的銀光劃過虛無,把耀眼而仿若神聖的光芒撒向宙合。光影之中,一曲曼妙的音樂仿若已然奏出,如夢如幻,直讓人沉醉其中,心境也隨著那光芒,或低沉,或平靜,或激昂。

然而現下,其實也有另一番風采。漫天的風雪隨著他的劍鋒舞動著,繪出神秘而繁複的圖案,直把呼嘯的風聲變成了和諧的伴奏。白衣飄然的老羊立在期間,與天地風雪全然融為一體,仿若他不再是站在地面,而是立於虛空。劍舞,也成了或仙或俠的神通。

他有時候會想啊,為何那漫遠的過去之中,他從來無法像今日一樣,與世界和為一身,達到至高的和諧?從來無法像今日一樣,飄然於塵世之上,不沾紅塵,不惹凡煙?

是他仍舊太過愚蠢?仍舊太過幼稚?太脫不開那八百年往事的羈絆?還是只是說,當下的超脫,當下的絕世,不過是個幻想,是個旖旎迷夢,但凡醒轉,便要灰飛煙滅,如煙花絢爛綻放,最後卻只能餘下那一點飄搖的塵灰?

他還記得,春末夏初,那滿園的荼蘼花任著微風輕撫,徑直掀起那素白色的花浪,直像是第一世那童年的美好。他還記得,到了盛夏,荼蘼花就默然退下,讓給了血紅的秋海棠和殷黑的黑薔薇,身處其中,就仿若是乾羊羊與坤太狼時,那血戰之後的沙場,全一派血色蒼茫。但到了秋日,只剩滿目蕭索,落葉枯枝,踩在其上便只有“刺啦刺啦”的尖利的響,真像是,第二世,希望已然散盡,只餘下,悲苦和淒涼。

而如今,冬季初降,就只剩下這一片純白,白得乾淨,卻也白得可怖。

在這樣一個時節,他唯一能用以安慰的,似乎只有冬天已至,那春天便也斷然不遠了這種可笑的念頭。但無論可笑與否,總歸那是個念想。

可這最後的念想,到底也在那永不停歇的夢魘之中,變成了終究的空無。兩世的往事在一場又一場的噩夢中襲來,摧毀希望,摧毀情感,摧毀,生的念想。一切都已經去了,永遠地去了,連個影子,怕是都留不下了。

笑話啊笑話!

那是不是,如今的飄然,如今的與世無爭,其實正是這念想的消逝,這一切的湮滅?沒有世事的結束,便沒有萬物皆空的開始?

或許吧,或許吧,誰又在意呢?

風,終究是停了下來。踩過那幾塊沒有覆著雪的黝黑的石,踏過一級級階梯,老羊終究踏上了界山山巔。身後,日落西山,赤橙的夕光把延伸至永恆的雪的潔白染成了血的鮮紅。而面前,則是漸漸顯出的星空。幾十年裡,似乎是第一次,他達到了這種境界——不再是耐不住,不再是冷笑,不再是不甘心,不再是,望斷斜陽人不見,滿袖啼紅。

是看透了嗎?是不在乎了嗎?

不是的。

老羊面對星空,輕聲,卻帶著誠懇,卻帶著怒意,既是祈求,又是要求——“只要我和他,下一世,能夠再度相遇,能夠不必在苦痛之中登高望遠,能夠不必再去質問一切,是否只是一場幻夢——只要能夠不必如此,就算痛苦絕望,就算剜心掏肺,就算熱血四濺,也都好啊!我也都會,無所畏懼的啊!”

說完這一句,老羊竟是狂笑起來,眸中湧動的水光折射著星光熠熠,那麼的璀璨,那麼的耀眼。他張開雙臂,便是縱身一躍,那一抹單薄的身影,就這樣,披著星光,消融在了,無邊的,茫茫雪海之中。

……

【拾柒】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可夢的盡頭,不過是另一場夢。

——或者倒不如說,你怎麼知道,現實不是一場夢,而夢,不是一場現實?

——其實吧,噩夢,是永遠不會醒來的。

乾羊羊和坤太狼的故事已經過去了千年。在當下,這個夜,界山之巔。

也不知雨是不是還在下。似乎是在下吧,可是既無烏雲當空,也感覺不到風雨交織的冰冷。似乎是沒有在下吧,可是那茫茫星海卻是整個地被什麼扭曲著,被什麼飄渺著。

但無論如何,有一點,倒真真像是可以被肯定的:當下,天地之間,只有一派沉寂,而絕無一絲聲息。

淡藍色的少年倚著那方石碑,帶著不知是玩味還是戲謔的笑容,諷刺地看著對面灰黑色的男人目光在他手中的長劍上飄忽,卻就是不願,亦或是不敢,把他的藍黑色的眸,對上自己的眼睛。

真是可笑。

“看夠了,大叔?”喜羊羊的語調,決然是譏諷至極。

灰太狼終究是抬頭把目光投向了淡藍色少年一瞬,卻像是極度恐懼一般,又把頭急急地低了下去。死死抿著唇,足有半晌,他才終究開了口。

“所以呢?”

“還用我說嗎?你我前三世的故事,我都已經替你複習一遍了。你是個長了腦子的人,大叔,這一切的結論,不用我來告訴你吧。”

“結局會不同的……”

“這句話,你自己真的相信?若是你真信的話,那你可真是,非瘋即傻了。”

灰黑色男人看著手裡的長劍,在忽暗忽明的星河下它一會兒溶於黑夜,一會兒又寒光映照。他,突兀地笑了。

“是,你大可以當我瘋了便是。

“可我有一件事是真的很好奇:若是今日你我角色調換,我是那個站在這山崖邊,拿著短匕,決定不等命運下手便自己求個痛快結局的人。你,又會怎麼做呢?”

“我……”少年竟一下子愣住了。

“誠實地回答我。”男人眼中溢滿笑意,可卻是,那麼可怖,那麼冰冷。

“我會來阻止你。”少年的聲音,低到他自己,都有些聽不清。

“呵。”男人倚劍而立,冷笑一聲,“看吧,所以說,或許我是瘋了吧。但至少還有個人陪著我,和我一起一樣地瘋癲,那我,也就知足了。”

真的,知足了。

瘋癲罷,命中註定,狂者痴狂!不過是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世人笑我太瘋顛,我笑世人看不穿!與君月下共酣飲,欲報君恩,便是,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所以,你知道,你的錯是什麼嗎?

少年抿著唇,薄弱的身子不住地顫抖著。對面的人卻僅僅是一聲嘆息:“你錯就錯在,你以為,這個世界上的事其實還是有選擇的。可若是你真的如此相信命運,又怎會不明白?若是一切已然註定,我就是個瘋子,我就是非要去下這一盤死棋,非不願接受個體面下場,那又豈是人力可以改變的?不要試圖否認了,其實,你也是一樣的人。不然,這四世糾葛,從何而來?呵,不過都是些明明知道希望不存在,明明都已經習慣了絕望的人,卻還偏要去追逐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希望罷了。”

——對於已經懂得了真相的人,用那真相的黑暗去勸說他們,根本就是徒勞。

——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的。

“所以,你準備怎麼做?”少年終究是苦笑開口。

“我並沒有任何別的選擇了。”灰黑色的他,手中的長劍已然被舉起,“我只希望,你不要因為事實上沒有任何選擇的事,而去怪我吧。”

“若我定要怪你,你又能奈我何?”少年輕笑。

——那就怪吧。

少年,閉上了眼。

黑暗。

【拾捌】

雲盡雨終月如練,水涼風似秋。獨念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夜來幽夢,明月夜,短松岡。

那一個月圓夜,狼堡地下室。

灰太狼推開沉重的鐵門,帶進了幽然的滿月清輝,隨之被照亮的,是房間裡少年清秀的面容。他頭也未抬,便是一聲輕笑:“你來了。”語調中一點疑問或驚訝的意味也無。

“……嗯。”灰太狼有些尷尬地站著,“你真在怪我?”

“如我所說,若我定要怪你,你也奈何不了我。”抿著微笑,少年枕著雙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倚在了身後的牆上。

“我說過,我並沒有選擇。我知道我勸不動你,所以把你打暈,帶到這裡,是唯一能避免你自盡的辦法。”灰太狼顯然一副急著解釋的模樣。

“把我關到這裡又如何能避免我自盡?”少年的臉上滿是看笑話般的無所謂。

“這個房間是當年為了抓你們而建的,”灰太狼的神色有些怪異,“這裡設了機關,除了能避免關在裡面的人逃跑,還能避免裡面的人自殺。”

“所以確實如我所想的嘛,一直到你回憶起前三世事情的前一秒鐘,你都還在想著抓羊,哦對,抓我。”喜羊羊的笑容,漸漸地帶上了幾分諷刺的意味,“不過你設防自殺的機關做什麼?怕我們被關在這裡,逃不出去,失去希望,決定不等被你吃就自我了斷,讓你只能吃到不新鮮的肉不成?”

“我,我……總之,我這是沒有選擇的無奈之舉。”

“哈,這一點,我當然知道。說真的,都第四世了,你難道還像當年的小坤太狼一樣,以為我是個幼稚無知的小孩子嗎?”少年幾乎是笑出了聲。

“……”對面人張張口,卻並沒能說出什麼。

“其實吧,”少年的笑容,愈發地深了,愈發地深不可測了,“你又怎麼知道,我怪你,不是因為沒有選擇呢?”

“我不知道,或許吧。”灰太狼搖搖頭,“既然你明白我毫無選擇,那你怪我,就只能是因為我帶走你,破壞了羊村面對狼族的防禦罷了。我答應你,我一定會盡力幫你們羊族的。我會暗中阻撓狼族這邊的進攻,同時把這邊的軍事資料私下裡傳給你們羊村。這樣,你能夠安心了吧。”

“……灰太狼,”聽到這話的淡藍色少年一瞬間坐直了身子,臉上的表情,也驀地嚴肅了起來,“我懷疑你不會相信我接下來的這段話,但該說的話還是得說的——無論我有沒有怪你,這都與羊村的防禦,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第一,我沒有那麼自大。或許平時對付你,我在羊村裡起到的作用很重要,但是如今面對狼族的大軍,我在與不在,哪有什麼根本的區別?我能從這狼堡裡藉助些許小聰明救出羊來,但是,面對一整支正規的軍隊,我能做什麼?挖陷阱嗎?

“第二,無論我在與不在,這一場戰爭,羊族,都是輸定了。五百年前,貴族時代將要結束的時候,兩族的勢力均衡就已經倒轉了,狼族,已經是遠強於羊族了。為什麼我的第二世會被你的第二世一路追著打,最後幾乎可以說是逃到了這方青青草原?你仔細在你的記憶裡找找,原因其實顯而易見。雖說我的前世在想起一切之前曾經以為過他可以打敗你的前世,但這無非是自大的幻想。事實上,如果不是你我的糾葛,不是你的前世為了贖清過去的錯,而用生命鑄造了餓狼傳說,羊村那臨時建起來的鐵門,又能撐多久?而如今這一世,命裡注定是要重複第一世,你負我。那也就是說,這方面也不會存在什麼特殊的希望了,羊村,必然會被攻破。既如此,只要村長和我的夥伴們逃掉了,就是最好的結局了,我也就不會有什麼遺憾了。別的事,我哪裡還會關心?

“既如此,我也根本不關心,也不需要,你去幫我們羊村。我所以怪你——如果我真的怪你的話——無非就是擔憂你罷了。畢竟,你這麼把我帶回來,如果你準備保障我的安全的話,其實是要冒不小的風險的——某種意義下,確實如你所說,我和你,是一樣的瘋了的人,明知所有的一切都沒有什麼希望,明明習慣了絕望,卻還要去尋找那連個幻影都沒有的希望——也就是這樣了。”

良久的寂靜。

少年搖搖頭,嘆了口氣,重新靠回了牆上,眼半眯了起來:“我知道你不信我。”

“那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有些事,並不是因為有意義才去做;正如有些話,也不是因為有作用才去說。

“我的上一世,那只小羊,為什麼要至少每個月都去一次界山山巔,去眺望遠方,去期待與你相遇?難道我不明白,其實相遇是全然的不可能,其實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你可以說事實上我是不甘心,事實上我是在心底仍抱有希望——也確實如此吧,然而理智上,我是明白這些的。但同時,理智上,我也明白,我根本別無選擇。假使我心底裡也已經接受了希望不存在,我也不會有辦法拋棄希望,不會有辦法放棄去做這些無意義的事,只因為,沒有別的事情可能去做了,或者倒不如說,唯一一件別的可以做的事情,就是自我了斷罷了。

“這也就是現在的情形吧。既然你阻止了我自盡,那我唯一剩下的可能去做的事情,無非就是告訴你這些你並不會相信的東西了。我人事已盡,剩下的,就這樣交給這萬般不由人的命運吧。”

月已沉,晨曦將至。這一個滿月夜,也馬上,就要結束了。

【拾玖】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時間,過得是真快啊……

“你是誰?這裡是哪裡?為什麼要救我?”……

“我的尾巴可是跟你的完全不一樣。”……

“以後,就以煙花為訊號吧,想要聚的時候就在這裡放煙花,看到煙花就過來!”……

“那,你有告訴他們,我是狼嗎?”……

“既如此,雖君與吾將隔千里,但君吾仍為永生永世之好友!吾承諾於汝,永不與汝為敵,永不傷害汝!”……

“吾守吾諾言,不與汝戰。”……

“我有什麼理由應該相信你?”……

“我信與不信,又有何所謂!虛妄的過去,就當一刀斬斷;愛恨情仇,都讓它隨之而去吧!”……

“你說,一個人,是不是必須要為他前世的過錯而負責呢?”……

“軟綿綿,你叫我來,是要幹什麼?是要向我投降嗎?”……

“那我說一句,我應該離能鑽過鐵門不遠了,這幾天之內,把你們村門口那塊大石頭上披上羊皮,做成一隻石羊。”……

“行了,沒別的事了,我得走了。”……

“你……你不怕我?”……

“狼是吃羊的呀?

你不知道嗎?”……

“我不會吃你的。”……

“可如今啊,一切,卻不過,煮酒飲茶笑談事,幻夢久逝,往事,仍繞。”……

“切!可惡的小羊,這次本大王一定會把你們一網打盡的!”……

“你也想起來了,是嗎?前三世的事情。”……

“我……我真的只是希望,我們能夠團結一心,再與命運做一次抗爭。萬一,萬一……說不定,這一次,我們能夠戰勝宿命呢!”……

“可是,在從你家裡出來之後,你就說,不管大人們說些什麼,什麼狼和羊是天生的敵人,但我們,始終都是,也永遠都會是最好的朋友啊!”……

“我絕不會讓你,把這就這麼變成第一世的重演的。”……

“結局會不一樣的。”……

“是,你大可以當我瘋了便是。”……

“所以說,或許我是瘋了吧。但至少還有個人陪著我,和我一起一樣地瘋癲,那我,也就知足了。”……

“我說過,我並沒有選擇。我知道我勸不動你,所以把你打暈,帶到這裡,是唯一能避免你自盡的辦法。”……

“我答應你,我一定會盡力幫你們羊族的。我會暗中阻撓狼族這邊的進攻,同時把這邊的軍事資料私下裡傳給你們羊村。”……

灰太狼自己也不明白,都到了這個時候,為什麼他的想法裡一絲一毫的混亂也無,反而是這些過往的畫面,按著嚴格的時間順序,整整齊齊地一幀一幀地在腦海中逐漸展現出來。這,簡直是,毫無道理。

算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沒有什麼道理,所以有現在這一件全無邏輯的事,是一點也不值得奇怪的。

或許如今應該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更重要的事情上,比如四周那高呼著“叛徒!”“處死他!”和諸如此類的群狼,比如遠處那高聳的斷頭臺和上面那明晃晃的銀白刀刃。

嗯,或許應該把注意力放到那些事情上。

可是不知為什麼,灰太狼感覺自己只是想笑。笑得越痛快,笑得越荒謬,笑得越諷刺,笑得越可笑,那便是越好。至於究竟是笑什麼,倒不是那麼重要。或許是笑這群無情無義的狼?或許是笑自己終究還是戰勝了命運,至少,這一世,不必自己去負那淡藍色少年了?亦或許,只是單純地想笑,笑一切之可笑?

然而也可能不是那麼可笑吧。這一切,畢竟,對於灰太狼而言,也不是未曾預料。其實吧,當他開始秘密向羊村傳遞情報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知道,這是必然的結局。是,他是沒有料到自己會被發現得這麼早,但他還沒有愚蠢到以為自己能永遠不被發現,也沒有愚蠢到會幻想被發現之後,族狼能突然講起情義,饒自己一命。

所以唯一值得笑的,可能也就是自己用生命的代價,換來了和命運的戰鬥的勝利吧。雖然也不是什麼真正重大的勝利,但無論如何,這一世的結局,和第一世,到底不同了。一切,到底是不用再重複一遍了。

當他站上斷頭臺的時候,他真真地就是這麼想的。當“處決開始”的聲音響起的時候,他真真地就是這麼想的。而當劊子手揮起那銀白的大刀時,他也真真地,就是這麼想的。

但當飛梭的破空聲從他耳邊劃過,劊子手應聲而倒的時候,他反而沒有什麼劫後餘生的感覺,正相反,他感到了極度的恐懼。

抬起頭,他看向了遠方。

烈火,夕陽。

在森林邊界的戰場上,烈火熊熊燃燒,把天空,配上來自如血殘陽的悽慘的光,硬生生地染上了一道鮮紅的晚霞。而在這鮮紅的背景上,則是與之融為一體的,渾身皆已被黑色的血染得殷紅的,眼中卻含著顫抖的淚水的,少年。

呵呵。

如果說原先,一切可能還不是那麼可笑。那如今,一切,就真的變得很可笑很可笑了。所以這一次,灰太狼,就是真的笑出了聲。

——那也就是說,自己做了這麼多,到底是什麼用都沒有。在那個月夜,少年說的話,竟是如此的真切。所有的一切,真的都是被命運所掌控,真的,都是一盤死棋。而所有人,真的,是都逃不掉的。

他突然很想大聲地質問,甚至是咒罵,對著那神色或許應該叫做真摯的少年:“你這**!你為什麼要逃出來?!明明我們都已經可以戰勝命運了,都可以找到不同的結局了,為什麼,你要毀掉這一切?!我辛辛苦苦努力付出的一切?!為什麼,你要向命運,繳械投降?!為什麼啊?!”

可是他知道,少年只會平靜如水,只會輕聲回道:“我,不會看著你死去的。”

是,他不會的。

手中握著滴血長劍的少年還記得,那時,千年以前,還是孩童的自己,對著灰黑色的他的那一句話,那一句承諾。自己說,無論大人們如何說,什麼狼和羊是天生的敵人,什麼這就是命運,自己都不信,自己和他,始終都是,也一定會是,永生永世,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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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朋友,是不會見死不救的,是不會,放棄彼此的。

一死一生,乃知交情。夫大寒至,霜雪降,然後知松柏之茂也。

當然,是,沒錯,在那方林中空地裡,自己是說過一句,說是現下再來看,千年前的那句話,真是純屬幼稚,純屬可笑。但說是那麼說,可是,在自己的心裡,自己知道得很是清楚——那句話,是自己這四世裡,做過的,最鄭重的承諾了。

“說謊的孩子可不是好孩子哦。”那是有一次,自己因為耍小聰明,說謊話,而落進那灰黑色的大叔設下的圈套被抓住後,他對自己說的嘲諷話。

吶,看,我現在,是好孩子了吧。不過,你是不是後悔,後悔當初這麼教育我了呢?

可是這世上,是沒有後悔藥的哦!

少年舞起利刃,浴著血,衝進了群狼之中。

在那一刻,他明白了很多。比如說,他明白了,當自己試驗良久,終於發現狼堡地下室那座牢房的設計漏洞的時候,當自己終於利用這個漏洞把牢房裡的防逃跑機關關掉時,現在的一切,一切的細節,就已經是確定的了。但是不是也有可能,當自己在上一個月圓夜,踏上那界山山巔的時候,一切,就其實已然確定?

再比如說,他也明白了,對面灰黑色的他,那正失態地笑著的他,此刻,是會想要質問自己些什麼,而他也知道了自己將會如何回答——在現下自己這舞著劍的一刻,在現下自己這驟然有了上一世的尾聲在雪原之上舞劍之感覺的一刻,他更加明白,自己會如何回答了:

“你知道,上一世,我生命的最後,我在那雪原之上舞劍之時,我懂得了什麼嗎?

“在那飄然的一刻,在那絕世的一刻,我曾經在想,這,是不是幻覺,是不是,只是一場旖旎迷夢?可是我最後發現,不是的,那飄然與絕世,其實,都是真的。

“但同時,我也突然明白了,其實飄然,其實絕世,是並不需要看破紅塵的,是並不需要,對一切,都不再在乎的。或者說,那其實根本就做不到,不可能。

“飄然絕世,無非只是真誠地接受了命運罷了。無非只是承認,哪怕痛苦絕望,哪怕剜心掏肺,哪怕熱血四濺,這些,都不可避免。無非只是承認這些罷了。

“這些都懂了,都承認了,就會與世無爭了。念想的消逝,一切的湮滅,世事的結束,萬物皆空的開始,都不過如此。

“是啊,都不過如此……所以我明白了,其實一切,是沒有別的出路的。是,向命運繳械投降可以說是很失尊嚴的事情。可我明白,我已經——或者說從一開始就是——沒有選擇了� ��我不可能看著你犧牲自己而無動於衷。我不可能不遵從自己的心,不堅守,自己的,最鄭重的承諾。沒有人能做到和自己的情感為敵,這絕無可能。所以當我從你那牢房裡逃出,這一切,就已然確定了,我必然會來到這裡——即使面對群狼,我最後也做不成什麼。

“終究,有些事,並不是因為有意義才去做;正如有些話,也不是因為有作用才去說。

“我必須要做,即使這一切,比沒有意義,還要沒有意義;比喪失尊嚴,還要喪失尊嚴;比痛苦絕望,還要,痛苦絕望。”

舞著劍,少年就這樣,在群狼之中,殺出了,一條血路。

【貳拾】

那一個傍晚的場景,或許是沒有語言可以描繪的:那透著殷紅殘光,悽悽慘慘的將沉夕陽;那被這光芒浸透,仿若在刺啦刺啦燃燒的密林枝葉;那蒼涼荒蕪,連片青苔也無的裸石懸崖——當然,還有那浴著血的少年,手握寶劍,看著漫山遍野湧來的群狼,卻是綻放出了一抹美好的微笑。

這番場景,真真是無從描述的。

然而現下,對這景象的描述卻還是不得不去做。

那個傍晚,是那一場狼羊戰爭的最後一個傍晚。就是在那一個傍晚,守護羊村的圍牆與鐵門最終被狼族攻破,慢羊羊送走了所有村中的小羊,只有懶羊羊拒絕離開,一定要和慢羊羊一起,留了下來,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那是一幅無比悲壯而恢弘的場景,只有這一段來自古老史詩中的篇章才能把它精準地把握下來:

“殘陽籠罩血海,

“唯餘烈火灼灼,煙塵茫茫。

“這焦灼的大地啊,

“連野禽猛獸也不敢停留。

“可勇士的勇氣是永遠不可磨滅——

“是的!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

“面對潮水般的敵人,

“他們絕不退縮!

“或許這並沒有意義,

“那又如何?

“他們的劍,仍直指蒼穹!

“不正義地活著,

“哪裡還是活著?

“是的,

“他們和敵人,

“戰鬥到了最後一刻。

“他們,

“以血為袍,

“那是,榮耀的戰袍!

“他們的失敗,

“正是他們的勝利——

“恆久的勝利,

“永遠地銘刻在歷史的紀年石!”

那一天,羊族五百年的故土就此陷落,在同歸於盡的**引爆聲中,那一方曾經的樂園,就此化為了灰燼。那一天,五百年的餓狼傳說,也就此成為了過去和歷史。

可是那一天,又有多少人還記得另外一幅場景?——羊族和狼族的歷史記錄者們,似乎都忘卻了,在那個懸崖之上,那個少年,遠望著自己的家園淪陷在火海,而不遠的近旁,則是衝自己殺過來的群狼。

那又是一副怎樣的光景?

似乎歷史記錄者們統一地認為,為了保衛家園,這個可以理解的崇高目標,而做的無意義的奮鬥,才可以被叫做英雄主義,而若是為了其他的目的,則統統只能叫做愚蠢。比如說這個少年,明明那麼聰明,怎麼會為了一隻狼而坦然選擇了死亡?為了狼羊之間的所謂的情誼,這種根本就是白日做夢的東西,而做根本無意義的犧牲,這不是愚蠢是什麼?

可是想來,少年自己當時所在乎的,根本,就不是後人的評說吧。

在那承載了四世記憶的界山山崖上,最後的希望的消逝,已然像夕陽的西沉一樣,再也不可避免。少年身旁的男人,此刻只能有些虛弱地擠出一個苦笑:“看來,這就是這一世的結局了。不過,這一世確實要不一樣了。你看,這次,我們要一起死了。”

不知怎麼的,少年沒有答話,反而是衝著男人抿起了一抹微笑。他轉過身,看向了懸崖的下方,那裡,是那片自己在這麼多年裡和身邊大叔的鬥智鬥勇中已然熟悉的密林,而再遠一點,就是自己的家,羊村了,但那裡,已經是火光漫天——

轟然巨響。

那一場爆炸,羊村就此不復存在了。親眼看著這一切的少年,並沒有說什麼,但淚,不受控制地開始流淌……

就算他早就知道,這一刻遲早會來,痛苦和絕望,也不會因此少上哪怕半分的。

但也就在那一刻,少年還注意到了一些別的東西,懸崖下,近處,那是……

“我知道你很難過,”男人的手搭在了少年的肩上,“但……我想,你我的最終結局也已經到了。這一世的結局並不好,但我還是希望,我們,能來世再見。”

“會能的。”少年的聲音,超出男人的預料,竟是完全沒有哭腔,反而帶了一點笑意。而當少年轉過頭來,男人更加驚奇地發現,他雖然臉上仍然掛著淚珠,但眼中卻完全不再含著淚了,相反地,是直通心湖的那種平靜,那種釋然。

“你……”男人有些愣愣地開口,聲音在已然衝到相當近處的群狼的喊殺聲中有些聽不清晰。可還沒等他說完,少年就帶著他標誌性的微笑——不,比他的標誌性的微笑還要純淨,還要美好——伸出了雙手,用力一推——

之後,少年轉過了身,握著手中那把閃閃發光的劍,衝進了,群狼之中。

……

【尾聲】

深夜。

傾盆的大雨終於澆醒了昏迷著的灰太狼。

是崖壁上的一株樹救了他。

之前,喜羊羊正是注意到了這棵崖壁上的樹,但很明顯,這棵並不茂盛的樹是撐不住兩個人的重量的——

——所以他選擇了犧牲他自己,讓灰太狼能夠活下去。

可以說,這一世,終究還是如少年在那個月圓夜所想,和千年前的第一世一模一樣,終結於了男人負於少年,而少年自己,則,鮮血四濺。

——即使這一世,他們兩人之間根本沒有誤會,沒有猜忌。即使如此,一切的結局,竟也沒有變。

而對於灰太狼來說,他只覺得這一切,都有些可笑。

他活了下來,可是為什麼要活下來?僅僅是因為少年用他的命換了自己的命,所以自己不敢死,不能死,如此罷了。但他什麼都沒有了——少年離去了,屍骨無存,大抵是被餓狼們瓜分了個乾淨吧;紅太狼和小灰灰受灰太狼的罪行牽連,被兇狠的狼族給無情地處死了;羊族視自己為狼族的戰爭罪犯,以為是自己害死了喜羊羊——或許這也沒錯吧;狼族則是視自己為一個逃脫的死刑犯,一個罪無可赦的叛徒——或許這也沒有錯吧。總而言之,兩族是都不可能接受他灰太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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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灰太狼後來便也只能孤身一人留在了狼堡。而青青草原經此一戰,已然變成了焦土廢墟,幾乎沒有了任何生靈,可灰太狼卻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於是就也只能如此了。

這焦土廢墟之上,僅剩下來的,就只有那一小片最為古老的千年古樹和其中那一方小小的林中空地了。灰太狼後來經常來到這裡,撫著他所立的一方無字碑——其下,是少年的衣冠冢,但事實上連衣冠冢也算不上吧——對著這一方無字碑,講著話。

不知是對著少年的在天之靈,還是僅僅是,自言自語罷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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