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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當官那些年

第十一章 看盜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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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當官那些年第十一章 看盜版去

師徒兩相對無言,半晌卻聽得唐順之問道:“聽說你在府學裡發表演說,鼓動學子們以天下為己任?”

“學生這是有感而發,”陳道:“在北京,學生看到忠公奉獻、敢作敢為的人太少,而人人都是計較著官途、前程、命運,不敢做實事,連真話也不敢說。”

“在我看來,這個世道,說一些真話其實也不難,”唐順之道:“做一些實事才是真難。”

“對,這就是學生的想法,”陳道:“我沒有像吳啟和一樣的勇氣,挺身直言,觸怒君上,但我也並不是龜縮畏懼,而是想要留此有用之身,將他說的話,都付諸實現。”

“你豈不知一句話,”唐順之哈哈笑道:“想要安安穩穩地做官,就做不了轟轟烈烈的大事;想要做轟轟烈烈的大事,就不能安安穩穩地做官?”

“是啊,我觀古往今來,興革改制的鼎革之人,都一波三折,起起伏伏,有的身敗名裂,有的人亡政息,善始善終的少。”陳道:“因為他們站在潮頭之前,迎接他們的都是粉身碎骨的撞擊!”

“那他們為什麼還要義無反顧地幹下去?”唐順之問道。

“因為他們有一種一種無可逃避的使命感,從一開始就壓在他們的肩膀上!”陳道:“他們有著報效國家的使命感,有著救濟黎民的責任感。面對稠溏的國事、飄搖的政局,他們沒有辦法做到完全利己,也就註定了一生滿心憂患,無所安樂。”

“看來你志向不低,抱負不小,”唐順之道:“而且已經知道,嘴舌的爭議永遠對這個國家沒有絲毫益處,只有埋頭苦幹,以實際行動來改造這個國家,才是拯救大明的辦法!”

唐順之讚許地點點頭:“執事而為是為師對你的囑咐,這一點在你身上尤為重要,因為你是前無古人的六首狀元,你是一面旗幟,在你身後,有無數的人以你為目標,以你為榜樣。你高歌猛進,則他們勇往直前;你裹足不前,則他們垂頭喪氣,效尤者甚眾。”

“而你的所作所為在眾目睽睽之下,會被放大無數,”唐順之道:“謗滿天下,譽滿天下都沒關係,因為你現在暫且不會有任何的麻煩。因為你這個六首狀元的光芒可太耀眼了,朝野矚目,萬眾期待。如果你做得好,眾人就道,名副其實,做得不好也無妨……只當你年輕沒經驗,不會將你一棒子打死。這所謂‘思危思退思變’的官場箴言對你來說,根本用擔心。”

出仕做官的,進取之前先思危,得意之前先思退,守成之前先思變,是金不換的箴言,然而對陳來說就暫時不用,因為他正佔了天時地利人和,是大展身手、建功立業的好時機,他要是不作為,反而才讓大家失望了呢。哪怕是他毛手毛腳,也只當他年輕,對他的容忍度要別其他人高很多。

“我明白,”陳思來想去道:“我是不是像有元始天尊撐腰,手執杏黃旗、打神鞭的姜子牙,天下任由我折騰了?”

唐順之被他逗笑了,隨即正色道:“你這免死金牌是暫時的,如果仗著這個為所欲為,把天捅了,誰也救不了你……要記著,榮進之路險於榛棘,惡直醜正,實繁有徒。”

“學生謹記先生的教誨。”陳道。

只見醉翁樓上又風風火火闖進來一個人,一進來就厲聲道:“趙文華又要下江南了!”

聽到胡宗憲的話,陳和唐順之大驚道:“什麼?”

“這次陶宅用兵失利,皇上想要再遣人督師,”胡宗憲神色青黑:“嚴嵩在皇上面前說,江南人矯首望文華,說趙文華是東南六省的定海神針,是及時雨,當初離開江南的時候,百姓牽衣臥車不想他離開,他一離開,江南就亂了,所以這次除非文華回去,否則海疆不能平定。”

“他是江南定海神針?”陳呸道:“他是江南的趙扒皮!所過之處,挖地三尺,見錢眼開,聲名狼藉,連軍餉都能貪汙,你胡宗憲好不容易送走了這尊佛,還能讓他再回來禍害你?”

胡宗憲道:“這一次趙文華彈劾李默,導致李黨分崩而嚴黨復起,嚴嵩感激他,便要讓他來江南再撈一筆,還把工部採買的活計交給了他,聽說永定城一個工程就能進賬十多萬兩白銀,何況萬壽宮的修建?”

陳怒道:“永定城外以工代賑的錢,就是從江南收上去的厘金,他截留貪汙了一半不說,還想侵吞剩下一半!真是寡廉鮮恥,膽大包天!”

“再讓他來江南,我就真的是送神難了,”胡宗憲抓住陳的肩膀,寄希望於他,“夢龍,你想辦法讓趙文華別來江南!我雖然依靠他得到了江南總督的位置,可他的慾望無底線,在軍餉上也想辦法貪汙,如此也就罷了,在軍事上他也指手畫腳,干擾我的決斷!”

趙文華對軍事狗屁不通,但特別喜歡揮斥方遒的感覺,純屬外行指導內行,而胡宗憲對東南倭亂有全盤的謀劃,卻屢次被他插手,也到了忍無可忍的邊緣。

陳道:“嚴黨重新執政,趙文華作為嚴黨骨幹,紅得發紫,如日中天,如果要弄他,可真不容易。不過……”

“不過什麼?”唐順之和胡宗憲問道。

“不過堅不可摧的事物往往不是被外界打亂,而是被內部摧垮的。”陳思索道:“嚴黨本身就是一群以利益糾合在一起的人,內部爭權奪利也很激烈,而趙文華當初攀上嚴嵩,是自甘下賤認嚴嵩做爹,平白多了個大哥,你說嚴世蕃樂意嗎?聽說不光嚴世蕃不鳥他,鄢懋卿、胡植幾個,跟趙文華關係也並不怎麼好,只不過都棲息在嚴黨這棵大樹上罷了,一幫烏鴉、麻雀,什麼鳥玩意……”

順口罵了一句,陳才道:“如果趙文華以嚴黨功臣自居,得罪了人而不自知,再設法以計間之,讓他失去嚴嵩、嚴世蕃的歡心,再要搬弄他,就容易多了。”

“此司徒王允所以謀董卓、呂布也,”胡宗憲大喜:“計將安出?”

“這事兒要緩緩圖謀,”陳陷入思索中,道:“急不得,讓我想想……王允能離間董卓呂布,因為這倆人都是貪花好色之徒,趙文華女色上一般,唯愛錢財,他是見錢走不動路,嚴世蕃是收錢不問來歷,那就只能用錢來試了。”

陳心中自有盤算,卻問胡宗憲道:“聽說徐文長已經成了你的入幕之賓?”

唐順之一口酒噴了出來,胡宗憲搖頭好笑道:“話不能亂說,什麼叫入幕之賓?”

“我又沒說你倆分桃斷袖,”陳忍俊不禁道:“我是說他出入你的幕府為賓客,掌文書典籍,運籌帷幄。”

徐渭已經果然下定決心放棄科舉,被胡宗憲招攬為賓客,兩人一見如故,徐渭的才華得到了胡宗憲的重視,將之視為左右手。徐渭以角巾布衣出入胡宗憲幕府,長揖縱談。胡宗憲如果有事要詢問他,哪怕是夜深了,也為他開戟門以待。

“文長先生不僅才高,而且知兵,”胡宗憲讚道:“善於謀劃,料敵如神。”

看到文長能施展所學,一展抱負,不再是青藤屋裡醉生夢死的酒鬼,陳十分高興。不過他還沒來得及跟徐渭喝喝酒,就被嘉靖帝召回北京去了。

接到詔書的陳那叫一個鬱悶,說好的兩月假期呢,這還沒過完一半呢。他原本還打算跟陸近真出去旅遊度蜜月呢,結果全泡了湯了。

沒想到傳旨的行人還恭喜他,說他是今科進士中唯一一個以修撰兼任司直郎的人,所謂的司直郎,就是在內閣伺候大學士們,端茶倒水跑腿打雜的,算是秘書兼助理了。當然其實大學士們也是皇帝的秘書兼助理,不過人家前途多廣大,而陳這個司直郎如果說好處,也就是能天天和閣臣們打交道,和皇帝見面,但壞處也在這裡,要是有人看他不順眼,那是很容易被穿小鞋的。

既然接到詔書,陳不敢遲疑,立刻動身,他先快馬加鞭北上,陸近真帶著家眷再走水路,等他到京城的時候,刑部大牢剛剛傳出一個訊息,李默死了。

據說是自殺,是刑部命家人探監的時候,李默討要了毒藥然後一飲而盡。

但這個說法根本經不起推敲,李默的兒子難道不知道父親討要毒藥是做什麼嗎?

等他見到陸炳,就見陸炳病倒在床,已經兩天不出視事了。

原本陳還在猜測是誰害死了李默,等看到陸炳滿臉灰敗他就頓悟了,如果是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嚴嵩害死了李默,陸炳都敢鬧到御前,為他的老師討回公道。如今他卻只能縮在家裡,痛怒焦急、愧悔纏身卻無可奈何,那就說明害死李默的不是別人,而是皇帝了。

京師一場倒春寒降臨,風雲變幻間,嚴黨迴天有力,李黨自救無能,只能任由重獲聖寵的嚴嵩重掌大權。

李默雖死,京察還未結束,嘉靖帝依首輔嚴嵩之意,命大學士李本暫管吏部事。於是,李本奏承嚴嵩的指意,大肆清洗李黨,南京吏部尚書楊行中、南京禮部尚書葛守禮、南京刑部尚書陶尚德、戶部右侍郎艾希淳、刑部右侍郎鄭大同、工部左侍郎郭等十五人,或被罷官閒住,或被勒令致仕,或被調外使用。

李本又將三十八名科道官盡行罷免。被留用的御史,各杖四十。

一時間,京城人心惶惶,百官人人自危,嚴黨自然是春風得意氣焰囂張,其中又以趙文華為最。雖然嚴世蕃認為他沒有什麼功勞,畢竟扳倒李默的奏疏根本不是趙文華寫的,只是借了他的名字罷了。但嚴嵩卻依然以趙文華為頭功,把他送回了江南繼續撈錢去了。

陳的官員生涯正式開始了,只不過他沒經歷一個上崗培訓,有些事情還稀裡糊塗地,比如他以為他的六品官服是朝廷發的,結果發現人家只是告訴你朝服的款式、規格,然後你自己找裁縫去做,朝廷才不付這多餘的服裝費呢。

萬幸京中的老僕已經都給他打點妥當了,才不至於有什麼儀容儀表上的失禮。

陳穿著自己新做的青袍鷺鷥官服,補子是一隻長腿的白鷺,頗有幾分悠遊之態,完全不像第一天上班的陳,那忙得叫一個手忙腳亂。

因為他在大內辦公,所以要有宮禁的腰牌,從吏部出來,將腰牌小心掛在腰上,然後跟著領路的日值官員去文淵閣

後世的文淵閣是清朝的乾隆皇帝仿照浙江天一閣修建的藏書之地,與現在的文淵閣大大不同。

這座文淵閣不是位於文華殿後,而是在三大殿東廡之南,為屋凡若干楹,高亢明爽,清嚴邃密,閣子裡最顯眼的就是正廳的孔聖暨四配像,開戶於南,以為閣臣辦事之所。後面還有好幾座閣樓,乃是儲存書籍檔案的地方。閣前不遠有東西兩排平房,是為書記人員抄繕檔案的辦公室。

在承載藏書、編書功能並用作“天子講讀之所”的同時,文淵閣還是閣臣入直辦事之所,並隨著本朝政治的發展,逐漸演變成為事實上的政治重地。“入閣為輔”,這個“閣”,就是指此時的文淵閣。

只不過這閣子裡只有一位大學士張治在辦公,原本還有一個李本的,不過如今李本成了吏部尚書,所以在吏部衙門裡辦公去了。而首輔、次輔則根本不在文淵閣,他們辦公的地方在西苑涵元殿兩旁的直廬裡。

陳在文淵閣後的藏裡轉了一圈,偌大的藏從東到西陳列了數不清的書架子,每個書架子以千字文為編號,從天、地、元、黃、宇、窗、洪、荒到劍、號、巨、闕、珠、稱、夜、光,整整五十六種編號,每一個編號對應三十個書架。

第一個書架的第一本書是《大明集禮》和《大明會典》。

他在書架前還沒轉一圈,就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同門口的日值官說話:“……我是過來取《資治通鑑》卷三的,還是內府本耐看,前頭取用的監本翻了不過三五遍,就脫了色。”

陳探頭一看,果然是馮保,一個年輕太監,卻在看《通鑑》,而且聽話音兒,好似還看了很多遍的樣子,看樣子的確挺有野心的,當然人家太監的終極理想其實和普通官員沒什麼不同,做官自然是為了拜相,而人家太監坐上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那也叫拜相,拜了內相。

“刪削冗長,舉撮機要。”馮保很熟悉地從書架上取了一本《通鑑》,咂咂嘴說道。

“專取國家盛衰,系生民休慼,善可為法,惡可為戒者,為編年一書,使先後有倫,精粗不雜。”陳就道。

“哎呦原來是狀元郎,”馮保喜道:“如今該叫司直郎了!”

陳擺擺手:“都是蒙陛下恩典。”

兩人寒暄了幾句,陳就道:“公公是來借《資治通鑑》的?”

“《通鑑》是咱家自己看的,”馮保道:“是皇爺要看《古今祥瑞考》,我得趕緊找找。”

陳就道:“是什麼地方又出了祥瑞嗎?”

“縣一個叫王金的道士,採得靈芝萬本,聚成了一座山,叫萬歲芝山,進獻給皇爺,”馮保道:“皇爺龍顏大悅,想要查查這靈芝究竟是幾等祥瑞,”

像這祥瑞也劃分一個三六九等的,以種類來說,有植物、動物、氣象景觀等之分,比如“嘉禾”,就是禾生雙穗這樣的就是植物祥瑞;出現白鹿、蒼狼之類的就屬於動物的祥瑞;還有景風、慶雲之類的,把氣象景觀也說是祥瑞。

以出現的珍稀程度來分,第一等的祥瑞就是出現麟鳳之屬了,也就是麒麟,鳳凰、龍這種上古神獸,白狼神神獸,當然這種生物估計一輩子也找不到了,不妨礙有冒充神物的,比如以前交趾就進貢過一頭犀牛,愣是能穿鑿附會為麒麟。還有永樂時期,鄭和下西洋帶回來幾頭長頸鹿,也被指認為麒麟。

第二等的總算是人們見過的動物,比如白狼,比如赤兔,比如錦雉,比如白龜等等。

而比白狼赤兔跟好找的就是嘉禾,芝草,木連理等十四植物了,幾乎每年都有獻嘉禾的,不過靈芝確是第一次獻,而起一獻就獻了個萬朵靈芝,讓嘉靖帝十分驚歎。

嘉靖帝就是這樣一個人,看到祥瑞他覺得老天爺是在獎賞他,看到天災他卻不覺得老天爺在懲罰他。對於這種老天爺頒發給他的勳章,他是極為樂意領受的。

“靈芝怎麼可能堆成一座山?”陳反正是不相信。

就聽馮保小聲道:“悄悄跟你說,你可別外傳啊……這靈芝可不是一齊長出來的,是那個王金四處求購來的,然後堆成一座山的模樣,說發現的時候就是這樣,我呸!”

陳恍然道:“怎麼沒人揭發他?”

“皇爺高興啊,”馮保道:“而且皇爺還信了!”

嘉靖帝把修玄當成是畢生之偉業,但修玄這東西,完全就是自欺欺人,你可曾聽聞哪個人從漢武帝時候活到現在的?有生就有死,這本來是很正常的、人人都能接受的事情,但嘉靖帝接受不了,他覺得自己應該長生不老,位列仙班。

但問題是修玄這東西,你自以為在跟上天或者神仙通話,其實就是在玩單機遊戲,話說人在幹一件事兒老不成的時候,就會陷入自我懷疑,修煉了幾十年也沒見自己能撒豆成兵、呼風喚雨的嘉靖帝難道沒有生疑過?

當然有,但這時候大家為了給他增強信心,變著花樣哄他,比如陶天師當初清除宮中“黑眚”的時候,一道符紙打過去,出現了血痕,那就純粹是騙術,因為這“黑眚”本身就只有嘉靖帝看得見,也就是嘉靖帝的心理問題,這樣明顯的騙術但對嘉靖帝管用。

除此之外,能增強嘉靖帝信心的那就是祥瑞了。不尋常出現的景象,歷來被人為是上天對帝王的獎賞,所以皇帝都渴望有祥瑞來證明自己,嘉靖帝也不例外,自從嘉靖二年出現了“黃河清”的大祥瑞之後,嘉靖帝就如同打了雞血似的,激動地一塌糊塗,從此陷入追求祥瑞的魔障中,而為了迎合他,手下人自然就搗鼓出祥瑞來,以期獲得豐厚的賞賜。

而這一次芝山的出現,讓嘉靖帝高興極了,想要遣官告太廟,並且讓學士袁煒率廷臣表賀,袁煒的賀表寫的是又快又好,但百官的賀表就遲疑了,因為哪個不清楚這芝山是怎麼回事,甚至有官員從老家帶回來的靈芝,被王金花錢買走了,傳得沸沸揚揚的。

要說以前有白雁、嘉禾、甘露的,大家一看這沒造假,上疏稱賀沒問題,但現在這個芝山假的不能再假了,嘉靖帝還要讓他們稱賀,豈有此理?

嘉靖帝還要授予進獻靈芝的王金“太常寺卿”的職位,九卿的職位就這麼給了一個造假冒獻的道士,如此冷人心、濫名爵的舉措,讓百官如何能接受?

陳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鷺鷥補子,心道一個造假的道士都能穿上三品的孔雀補子呢,我這都混了個啥跟啥啊?

馮保拿著書匆匆離開了,陳轉了一圈,也跟著日值官離開了藏。

過了西海子,是個小太監來迎他,將他帶到了直廬前,道:“首輔大人還沒有到,您要不然先去拜問徐閣老?”

陳一想我要是越過首輔先拜了次輔,那首輔會怎麼想?這官場上的禮節就是這樣,看似很微小、很不經意的地方,其實反而是人最在意的地方。你比如文淵閣的五把椅子,頭把椅子即使嚴嵩從來不坐,也沒有人敢坐。

他等了一會兒,就見嚴嵩慢悠悠地走過來了,步伐還算穩健,比一般七十歲的老頭子年輕一點,又高又瘦,眉目之間很疏闊,而且抬頭紋很重。

見到陳他微笑道:“狀元郎真是忠勤,這時候還沒有點卯呢。”

“下官拜見首輔大人。”陳行禮道。

“不必多禮,”嚴嵩還扶了他一把,“不要見外嘛,狀元郎進西苑也不是第一回,我也不是第一回見你,那時候你還是個白衣,現在已經是趿花及第人了。”

陳不敢託大,道:“全賴皇上恩德,首輔大人加意運籌。”

“我有什麼功勞?”嚴嵩哈哈笑道:“你的狀元是皇上欽點的,這個司直郎也是皇上的旨意,再沒有比皇上更聖明的了,咱們大明不乏年輕才俊,但像你這樣又有真才實學,又簡在帝心的人不多,將來前途大好,”

說著居然指了指自己的座位,感嘆道:“二十年後,坐到這個位置上,也不是不可能!”

陳嚇了一跳,連連到:“首輔大人,這個玩笑開不得,下官的心臟可承受不來!”

嚴嵩道:“有人十二歲拜相,有人七十歲封侯,只在起步早晚,以年齡來看人,必然不準。倘使你五十歲登第,二十年後做了這位置,人人不覺得不對,你二十歲登第,二十年後拜相,一樣的時間,為什麼會覺得在開玩笑呢?”

陳只能道:“下官從未肖想過二十年後的事情,只想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規規矩矩地把眼下的事、手頭的活做好。”

嚴嵩很高興道:“你看看,還這麼謙遜,到哪裡還沒有出頭之日呢?我們幾個老家夥,空守著這閣子,不就是在等待你這樣的年輕人嗎?將來這肩上的重擔,不就打算要託付給你們嗎?”

嚴首輔很親切,語氣又出乎意料的真心,讓陳心裡差一點都要油然生出一種親近感了,他反覆揣摩這一位的用意,然而思來想去,卻很驚駭地發現也許嚴嵩真的是在示好,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因為陳是個二十歲的小夥子,而嚴嵩已經是個年過古稀的老人了。

再幹個十年,八十歲的首輔就算是前無古人了,就算那時候,陳也不過三十歲,最多能混到一個三品,還離首輔的位置遠著呢,中間隔了一代人,嚴嵩對孫子一樣年紀的陳有什麼忌憚的呢?

年齡的差距放在這裡,年齡就像是段數一樣,不到年齡根本不夠跟嚴嵩玩一把,所以嚴嵩為什麼不對他示好呢?眼看陳就是嘉靖帝重點培養的物件,是千挑萬選出來留給子孫的人才,將來肯定能青雲直上,但也是很多年之後了,嚴嵩能不能看到都是個問題了。所以不存在搶班奪權的問題,嚴嵩的態度自然相當美好了。

目送陳告辭離去,嚴嵩對身邊服侍的人就感嘆道:“要是我家出一個這樣的子弟,真是做夢都會笑醒啊。”

“老爺,”伺候的人道:“他不過是個新出的狀元,雖然名頭響亮,官場上又有什麼用?老爺何必這麼紆尊下貴的,對他一個毛頭小子這麼關懷?他還是那一位的學生,怎麼看都不會跟您親近的。”

“你以為我說的話都是假的嗎?”嚴嵩道:“我說他是宰相,是打心眼裡這麼認為。我是今時今日的宰相,他是他年他月的宰相,兩代宰相在一起說說話,也許將來還是個能寫進書裡的盛事呢……只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但嚴鵠嚴鴻他們一定能看到,我就是為了他們考慮,也要給他一個方便。”

陳走出嚴嵩的直廬,擦了擦脖子後面的汗,心道嚴嵩這糖衣炮彈果然厲害,雖然知道他不可能對付自己這種小角色,但他的心卻沒有片刻放下來過,大概是他的心裡已經對嚴嵩打了奸臣的標籤,覺得他每一句話都在設套、每一個舉動都要害人吧……但其實嚴嵩什麼都沒有做,反而流露出喜歡和欣賞的意思。

其實換句話說,嚴嵩也沒有把他放在心上,誰會對一個二十歲。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另眼相看呢?除非你徹底長成一個龐然大物了,才有讓嚴嵩為之一顧的可能。

陳整了整衣冠,敲響了次輔徐階的直廬。

自從李默倒臺之後,李默的直廬就被嘉靖帝賜給了徐階,而徐階也沒有任何不情願不滿意的樣子,高高興興滿懷感激地搬了進來。不過裡頭的許多東西還是換了的,李默這個不拘小節的人和徐階這種最重細節的人的品味,根本就不在一個層次上。

陳在海子上就看到了徐階直廬的燈火,不知道是早上一早點燃的,還是工作了一個晚上的,但看徐階是神采奕奕的模樣,而且見到他,一句話就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你的老師唐荊川,身體可好?”徐階摘下了眼鏡,笑問道:“他之前跟我來信,說在船上患上了嚴重的風溼,我託人給他帶了藥,也不知道收到了沒有?”

陳替唐順之謝道:“先生收到了,用了之後症狀減輕了不少,還叮囑學生來到京城,再問您討要一些呢。”

唐順之、聶豹他們和徐階都是王學的門人,而且都是江右學派的,師承更近,大家同氣連枝,自然比別人更親近。這等於徐階和陳原本就牢不可破的師生關系上,再添一道鎖鏈。

別看徐階只是做了個主考官,主持了一下考試,批改了一下卷子,然而他的名下,自此就多了三百個類似擁躉的學生,因為官場的原則就是學生以座師馬首是瞻,為他衝鋒陷陣服其勞,而座師也要對學生提供保護甚至包庇,師生之間就是這樣的關係,大家確立名分,永不背叛。

陳在立場上也該是天然親近他的,當然也因為知道他是笑到最後的人。

“司直郎的差事很重,”徐階就諄諄教導他:“既要把內閣的意思通稟皇上,也要把內閣的政令下達各部。這當中難免會有齟齬不接的時候,全都要靠司直郎周旋化解。我就說皇上的眼光還是高明啊,你狀元郎的面子,沒有人不給,萬事都好說話,而且你性子也好,我聽說李默為難你的時候也不少,你卻寬裕自默,一點也不計較……這就是風度,肚子裡要有量,心中要有數,做得到這兩點,你這個司直郎就沒有問題。”

內閣的權力很大,你想全國一千九百三十處驛站,兩京一十三省的情況源源不斷彙報來京城,什麼風吹草動、大事小事都要內閣處理,比如北邊俺答又開始搶劫了,南邊抗倭打得如何了,廣西的少數民族起義,廣東的漁民偷渡,陝西的災後重建,蘇州的厘金收入,烏斯藏的貢使,遼東的水旱等等……還有各地上繳的錢糧、各省歲終的大辟,各地衛所的遞減情況,內閣一共就這麼幾個人,還要陪著嘉靖帝修玄,就是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

所以司直郎的任務就很重要,要將大大小小的奏疏分門別類,緊急的歸到緊急的裡,比如北方的軍情,那肯定刻不容緩。不急的放幾天也無妨,比如哪個地方發現祥瑞、修建學宮。

每天內閣收到的奏疏有至少二三百本,陳以一目十行的速度和超強的記憶力,將奏疏分出輕重緩急,然後等徐階服侍修玄回來之後,他就將手上認為最重要的奏疏優先呈遞上去。

徐階喝了一碗茶湯,擦了擦汗,拿起一本奏疏,道:“陝、晉救災安民六事提請撥免錢糧疏?為什麼要把這一本放在最上面?”

“《尚書》中說,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又有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之言。如今各地旱澇天災關乎百姓的生存,民生之所資全仰賴國家的安頓。學生覺得這樣的事情乃是最要緊的事情,水旱只有朝告夕振,才無有壅蔽,如果拖一天,則百姓就有流離失所之憂,如果百姓得不到安撫,過不下去就會開始鬧事,到時候那就不是花費一些錢糧安撫的事情了。”

徐階微微一笑,很快將在小條子上寫了幾句話,貼在奏章上面,這叫做“票擬”。

隨即他翻開第二本奏疏,道:“承襲軍職定議疏?”

他嗯了一聲,問道:“我記得還有一本奏疏,是吏部文選司呈上來,說京察罷退官員應即刻出京,不得停留的奏疏……在哪裡?”

“放在了不緊急的奏疏裡。”陳道。

“為什麼武職要儘快批覆,文職卻可以拖延幾天?”徐階道。

“回老師的話,”陳道:“每年三月,各地五品以上的世襲千戶、僉事、指揮進京受世襲的官職,然後在兵部武選司蹉跎三四個月甚至半年一年,仍然得不到職位,不得不給武選司的官吏送上大量的錢財。武選司的官吏肥了不要緊,事情不能一直拖延,這些武人在京中長期逗留,得不到國家的安置,心懷不滿,如果生事才是大問題,所以兵部武選司的奏疏應該快速批覆,讓他們各得其所。”

“而吏部文選司的奏疏呢?”徐階問道。

“如果是往常,吏部文選司的奏疏肯定很重要,”陳道:“但現在文選司的奏疏反而要棄置一邊,甚至可以不予理會。”

徐階道:“為什麼?”

“因為京察剛剛結束,罷退了一大批官員,留下來的空缺很多。”陳道:“自然有很多人都在打這些空缺的注意。而文選司的人此時推薦的人選,要麼沾親帶故有關係,要麼是送禮送的最厚的人,對國家一點用處也沒有,絕不是真才實學之輩,所以文選司的奏疏,可以不看。等到過一段時間,將這奏疏發回吏部,讓他們重新議定人選。”

“而且,”陳道:“吏部命令罷退官員即刻出京不得停留……也很不妥當,學生覺得應該給他們一些時間,將手頭的事物有個妥善的交接才好,不然新任的官員眉毛鬍子一把抓,也很不便宜。”

徐階哈哈一笑,“你這麼做,文選司的人可要恨你斷了他們的財路。”

他拿起第三本奏疏,道:“江南總督胡宗憲提請為抗倭有功之士表旌封贈疏?”

今年一開年,東南倭寇情形就越發緊張了,徐海對官軍恨之入骨,因為葉麻在他的老巢糾合了上千人跟他火併,徐海費了老大鼻子勁兒才把葉麻幹掉了,最後才發現葉麻反叛是官軍在背後唆使的,想要驅虎吞狼,漁翁得利。徐海自然大怒,率領倭寇一萬餘人劫掠浙江皂林等處,遊擊將軍宗禮率九百壯士與之血戰於崇德三里橋,宗禮三戰三捷,斬倭三百餘人。徐海心生畏懼,正要撤兵的時候,不幸橋塌,宗禮與鎮撫候槐、何衡、義官霍貫道不幸遇難。

這一場仗打得血流成河,宗禮所率皆勇士,以寡敵眾,被人稱為抗倭一來,“血戰第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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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宗禮,還有同知齊恩率水軍迎戰,斬倭一百餘人。齊恩長子尚文,次子嵩、叔仲實,弟寶榮,侄慎、寅、友良孫童及家丁錢鳳等二十餘人,俱隨軍抗倭。

而不幸的是,倭寇四面圍攻,齊恩等二十一人都戰死,一家人只有三個人倖存,可謂是滿門忠烈。

胡宗憲計功之後,為這些抗倭的官員、義士們上表,歷數功績,請求封贈。

“學生以為,爵以賞功,祿以酬能,”陳心道我這其實是私心,但場面話還是要說:“朝廷使功使能,當不惜重賞厚賜,以褒揚忠義之士更加忘死,殞身不顧。”

要陳說,漢唐之所以武功大盛,無非是以軍功封侯,而到了本朝,靖難之役所封的公侯伯之後,很少再有以軍功封侯的,而這些將門一代不如一代,卻又沆瀣一氣排斥以武舉出身的平民,所以世兵制糜爛到底,從抗倭就可以看得出來,幾個打得好的將軍手下的兵,都不是都司衛所出來的,都是自己招募的兵。

徐階似乎看出了他的小心,卻也沒有說什麼,票擬讓禮部計錄其功,然後進行封贈、追賞、建祠祭祀。

徐階往下翻了翻,道:“你這裡漏了一本重要的奏疏。”

陳其實心裡有數,卻道:“哪一本?”

“禮部考據靈芝為嘉禾瑞草的奏疏,”徐階道:“皇上已經問過我一次了,道士王金所進獻的芝山是打算要定為祥瑞的。”

陳就道:“老師,不能把芝山定為祥瑞啊。如果靈芝是祥瑞,那陛下日後下詔有司往元嶽、龍虎、三茅、齊雲及五嶽等處採靈芝草,就跟去四川、湖廣採木一樣了,勞民傷財,窮竭民力。而靈芝長在深山窮谷,蛇虎雜居,毒霧常多,人煙絕少,寒暑飢渴瘴癘死者無論矣。其價雖一株百兩,來到京城,為費何止萬金!”

這個時候也沒有靈芝的人工栽培技術,所有的靈芝都是採自深山老林,如果嘉靖帝把靈芝當做祥瑞,那地方為了阿諛皇帝,派人採摘靈芝,又不知道損耗多少民力。其實靈芝這東西算屁的祥瑞,最多算是個藥材,後世滿大街都是。

就像朝鮮人拿人參當蘿蔔吃是一個道理,嶺南的荔枝到現在還算是珍果,無非是因為江北的氣候不能栽種,靈芝若是能人工培育,嘉靖帝也就不會拿這東西當個寶貝了。

徐階道:“皇上聽信王金的話,又從《道藏》裡找到靈芝乃是草木之祥的證據,甚至還要給王金加封太常寺卿,我委婉勸諫,但皇上不聽,又能如何?”

陳道:“願為老師分憂。”

陳便將票擬過的奏疏,送到萬壽宮進呈皇上御覽。 當然嘉靖帝即使修玄,卻不肯放下手中的權力,他是事無巨細都要過目。

陳來到萬壽宮的時候,就見皇帝身旁坐著一個青袍道人,這道人眉目粗淺,一副油滑之相,卻似乎十分擅長察言觀色,不知道說了什麼,讓嘉靖帝露出滿意的神色,看到陳來了,還是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臣陳叩見陛下。”陳道。

“新任司直郎,”嘉靖帝哈哈道:“這幾天感覺怎麼樣?”

說實話,嘉靖帝的這份恩寵還是別給的好,陳還想要回到翰林院享清閒去呢。翰林院沒了李默,新任的編修庶吉士們的日子簡直不要太輕鬆,每日追章琢句,詩酒唱和,那叫一個悠閒快樂。反觀陳這個第一名,卻像走馬燈似的奔波周旋於皇帝、內閣、六部都察院之間,既要跑斷腿,還要磨嘴皮,因為六部的人有時候對內閣的決議不滿,陳這個負責傳話的人就成了出氣筒,還得努力解釋安撫。

“臣在內閣觀政,”陳昧著良心說:“蒙陛下、閣老們悉心指點教誨,可謂受益匪淺。”

嘉靖帝就道:“讓你在內閣值守,不比翰林院。差事太多太忙,還非得要吃苦耐勞的人才行,別認為朕拿你一個狀元幹小吏的活兒是屈才了,當初嚴嵩、徐階他們也都是這麼來的。”

陳頓時感激涕零道:“臣萬萬沒有不平的想法,臣這個狀元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也沒覺得自己幹的是小吏的活兒。”

開玩笑,上峰賞識你,提拔你,就是再苦再累也沒事兒,因為苦和累才是攀爬的階梯,而悠閒度日的人哪裡又有機會展現自己的才能呢?嘉靖帝要考察自己的才華,而內閣直廬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是懈怠憊懶還是忠勤謹慎,很快就能看出來。如果自己做的不讓他滿意,也難免聖眷不再,所以須勤奮努力,時時自警。

嘉靖帝又哈哈一笑,卻也不看他手上拿過來的奏疏,反而招手讓陳過來,跟他一起看那擺在大殿正中,小山一樣的靈芝。

只見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的靈芝密密麻麻攢在烏木樹樁上,像擠擠挨挨的梨花一樣密,大的有扇子那麼大,小的也有雞蛋大小,萬朵是沒有的,不過也的確有成百上千朵,看著的確壯觀。

“這是王天師進獻的祥瑞,”嘉靖帝興致勃勃道:“怎麼樣?”

半晌沒聽見陳回話,嘉靖帝皺著眉頭回過頭,就見陳一臉惶恐,竟躬身請罪道:“陛下恕罪,臣……不知道這是祥瑞,把祥瑞給吃了!”

嘉靖帝一愣:“把祥瑞吃了?”

陳惶恐道:“臣小時候生病,醫生開的藥方裡有一味藥就是靈芝,臣的父親花費數十兩銀子從藥店裡買了一朵來,臣稀裡糊塗就吃了,今天才知道,原來靈芝是祥瑞……”

“靈芝可以服食嗎?”嘉靖帝竟然不曾聽說靈芝可以服用。

道士王金眼珠子一轉:“抱朴子中提到長生不老的仙藥芝草主要是五芝:石芝、草芝、肉芝、菌芝、木芝。石芝即石珊瑚、石筍、滑石礦;肉芝則是肉太歲,木芝指樹脂一類樹的分泌物,如飛節芝等,菌芝則是蕈類。而草芝指的就是靈芝,所以靈芝可以服食,且久服可以輕身延年。”

“所以靈芝是可以吃的,”陳這才如釋重負:“臣還以為自己吃掉了祥瑞,罪該萬死呢。”

“不過,敢問天師,”陳又作出不解的樣子來:“靈芝既然能吃,那還叫祥瑞嗎?”

以王金的水平,還暫時不明白能吃和祥瑞的關係,就聽陳道:“既然靈芝能吃,且有延年益壽的功效,那不就是一味藥材嗎,只不過珍稀一些……如果靈芝是祥瑞,祥瑞怎麼能吃呢?”

王金被他問得徹底糊塗了:“什麼?”

“祥瑞是祥瑞,沒聽過祥瑞還能吃的,”陳道:“魯公見到死麟,也沒聽說將麟吃了,而是將之供在廟裡。西苑飼養的白龜、赤雁、玉兔,也沒有吃他們的肉,甚至嘉禾,也沒聽說哪個帝王將嘉禾吃了,也都是上供在廟裡呀。既然天師說靈芝是祥瑞,那就應該禁止天下人吃靈芝,可抱朴子裡既然提到靈芝能服用,那麼古人一定是吃過了靈芝,似乎《神農本草經》裡也有靈芝入藥的記載……古人把靈芝當做一味藥,採摘來就吃了,跟天師說的石珊瑚、石筍、滑石礦、飛節芝沒什麼區別,靈芝還算是祥瑞嗎?”

嘉靖帝神色惱怒道:“朕就知道,靈芝如果算是祥瑞,也只能出現一兩個,跟白龜一樣難尋,豈能一出現就是一座山這麼多?”

王金目瞪口呆,不明白剛才還和顏悅色準備嘉獎他的嘉靖帝,怎麼被眼前這小子三言兩語一說,就一反前態,龍顏大怒了呢?

就聽陳道:“抱朴子提到了兩類草藥,第一類金石礦物類。如雲母,明珠,雄黃,太乙禹餘糧,石英,曾青等,第二類芝草類,即王道長所說的五芝,靈芝也包含在其中,如果其中靈芝是祥瑞,沒道理其他草本金石不是祥瑞,難道雲母也是祥瑞,石英也是祥瑞?臣實在是見識短淺,粗陋寡聞,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

王金這時候可顧不得什麼仙風道骨了,急忙道:“陛下,靈芝是可以服食的草藥不錯,但數目如此多的靈芝聚合在起,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不是祥瑞是什麼?”

嘉靖帝也這麼問陳。

但見陳莞爾一笑道:“……非臣不恭,臣見藥房裡,靈芝也這麼堆成山。”

嘉靖帝且笑且怒,陳就道:“靈芝既然被歸在草藥之中,王道長就直接說是進獻珍奇草藥就行了嗎,何必說進獻祥瑞呢,臣以為靈芝久服輕身,王道長進獻靈芝,利於陛下修行,應該獎賞。”

嘉靖帝就道:“草民無知,妄獻祥瑞,朕不追究他的過錯就罷了,還給他賞賜?”

“臣以為太常寺卿給不了,”陳一本正經道:“但太醫院御醫一職,王道長當之無愧。”

黃錦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嘉靖帝罵道:“促狹鬼,下去吧,別在朕眼前晃悠了!”

陳麻溜地告退,又聽嘉靖帝道:“把這芝山也帶走……送到太醫院去,讓太醫們研究研究服食靈芝的方法!”

“遵旨!”陳一揮手:“抬上芝山,去太醫院!”

嚴嵩聽到外面的聲音,從直廬裡晃悠悠走出來,正看到陳從大殿出來,指揮著五六個小太監搬運東西,而搬運的正是早上才被嘉靖帝定為祥瑞的芝山。

“夢龍啊,”嚴嵩揉了揉眼睛,喚他過來:“這是怎麼回事啊?”

陳畢恭畢敬道:“相爺,陛下要用靈芝作藥,讓把這芝山交給太醫院。”

“哦,好好,”嚴嵩道:“好,你去吧。”

看著陳走遠了,嚴嵩又慢慢踱回自己的直廬,看到紫檀木官帽椅上坐著的嚴世蕃,道:“陛下對這小子,還真是不同尋常。要是換個人跟他講靈芝不是祥瑞,不可能不吃掛落。”

“陛下現在拿他當個寶貝,無非因為他有著六首狀元的光環,而進獻的厘金這個主意,又見了成效。”嚴世蕃睜開眼睛,冷笑道:“他要是不知好歹,以為陛下真的對他言聽計從推心置腹,那就等著有好果子吃吧。”

“新科進士,驟然登第,年少意氣,應該志得意滿才是,可你看看他,不見一絲驕縱,”嚴嵩嘆道:“反而越發規行矩步、小心謹慎,如果不是他夙性老成,就是有高人在背後指點。”

他當然不會知道,陳身後,可不止一個高人也是貴人在幫助他,陸炳、黃錦甚至陶仲文,都對他心存好感,暗中幫助。

“那又怎麼樣?”嚴世蕃怒道:“他只不過是是一個六品的芝麻官,捏死他還不比捏死只螞蟻簡單?”

“我為什麼要捏死他?”嚴嵩反問道:“我動一動他,皇上不樂意,陸炳不樂意,徐階不樂意,我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就是為了幹掉一個對我一點威脅都沒有的小娃娃?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以前你跟他的舊怨不過是筆墨之爭。文人之流,明嘲暗諷都是常事,那王世貞為蔡京、章寫傳,我也就當沒看見,文人不成事嘛。現在入了官場,一切按官場的規矩來,只要他安分,你何必還要找事?我老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再是蝨子多了不怕咬的時候了,年輕那時候,我是任何人都不怕;現在我誰都怕……你不要再給你老子添麻煩,否則你就給我從直廬滾出去,我不見你還能多活幾年呢。”

嚴世蕃怏怏道:“爹,你怎麼跟霜打了似的,李默不是叫咱們掰倒了嗎?”

“你知道明天張默、王默會不會出現,”嚴嵩道:“會出現的……只要皇帝討厭咱父子倆了,很快就有無數個李默出來跟咱們作對了。不要老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你老子再能幹,也幹不了多少年了,到時候我兩眼一閉走了,你又是什麼打算呢?”

芝山到了太醫院,太醫們引經據典,按古法炮製靈芝酒,據說效果不錯,明顯幾個老太醫以身試法,每天喝得紅光滿面,返老還童十歲不止。

陳要不是害怕喝酒誤事,他也想問太醫院要兩瓶靈芝酒來補補元氣了,自從他做了這個司直郎,每天忙得跟個陀螺似的,在內閣、六部、大理寺、都察院這幾個地方輪迴轉,一趟差事忙完了連片刻都休息不了,立馬就有另一趟差事等著他來辦。

陳那身官服本來就是按照他正常的尺寸剪裁的,沒想到穿上不到一個月,就顯得空蕩蕩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下來好幾斤,家人給他帶來換洗的衣服的時候,陳別的不要,就要多幾雙鞋子和襪子,因為他已經磨破了三雙鞋襪了。

比如今天,陳又要去戶部衙門,要今年國庫的預算,今年因為開年的地震,哪怕是蘇州織染局提前上繳了三百萬兩銀子,也擋不住流水一般的花銷。不久前戶部尚書方鈍就給內閣哭窮,徐閣老便派陳過來看看,看銀子都花哪兒去了。

陳坐上龍舟,這時候天氣已經很熱了,西苑環境清幽,倒也不覺得特別炎熱,一出西苑,太陽當頭一照,陳才發現北京的夏天的難熬了。

陳站在岸邊等著小船開過來,卻見旁邊的龍船也解開纜繩準備發船,便道:“陛下今天要出遊嗎?”

早年修建宮室的時候,有多餘的木料,太監便按江南畫舫打造了花船,而且御用監還有今年上元節扎的一個數丈高的燈棚,放到了龍舟上,上面佈置各種燈綵,燃燈數萬盞,嘉靖帝有時候就坐在這艘龍舟上遊玩宴飲。

“倒不是,”太監道:“皇爺打發咱家用龍舟迎接貴妃娘娘和寧安公主來西苑。”

陳哦了一聲,心道也好久沒見這小丫頭了,就聽太監道:“賞賜也是咱家去迎,可是貴妃娘娘說公主快要出嫁了,得好好拘一下性子,就推辭沒有來。皇爺想念公主了,就問公主怎麼不來看他,唸叨了好幾回呢。”

陳道:“公主快要出嫁了?”

“還有三個多月吧,”太監道:“宮裡已經和禮部商量婚禮的事情了。”

陳坐上小船,出了西苑來到戶部衙門裡,他老遠還沒有走進大門,就聽到裡頭噼噼啪啪的聲音,這是戶部獨有的聲音,因為裡頭從上到下,人手一把算盤,兩人說話沒多久,就開始互相撥拉算盤,當然戶部的職責就是總核國家錢糧稅收,不把賬算清楚可不行。

陳走進衙門,看到他的人都紛紛跟他打招呼,因為這一段時間下來,他往返戶部不知道多少回了,大家都認得他。

所以他也就不需要什麼腰牌通行證了,刷臉進入尚書方鈍的辦公室,就見六十多歲的老頭目光呆滯,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

陳見他這樣子還真像吸了大麻似的,就道:“方尚書?方尚書?您怎麼了?”

“哎呦,”方鈍長出一口氣:“上輩子不修,這輩子做戶部尚書,六十多歲的人了,天天一身的銅臭味,跟人說話三句不離銀子,自己都嫌棄自己!”

管著大明的錢袋子的戶部,看上去銀子出入如流水,應該是個油水衙門,但實際上,戶部從上到下都窮得一塌糊塗,因為銀子一押解到戶部,就被其他各部的人提前討要完了,這個說我有不得不要錢的理由,那個說我有必須要撥款的原因,各個花招百出,在戶部衙門面前上演全武行。

剛做尚書的時候,方鈍被這樣騙了幾次,總算得了教訓,把錢捂地死死的,任何人來要也不給,沒想到這些人神通廣大,直接從皇帝那裡討要了聖旨,照樣把錢騙走了。

自此以後方鈍就知道了,自己這戶部衙門其實就是個轉運站,由他戶部來經理錢糧那就是個笑話,他最多隻負責發放了京官的俸祿,而那把錢要走的部門都是大爺,戶部可憐地只能跟在各部屁股後面做預算,就這樣大家的怨氣還都衝著戶部來,因為眼看著那麼多錢進了戶部,怎麼就連京官的俸祿都發不下來?

方鈍將頭上的帽子摘下來,官帽下面的腦袋上,髮際線又往後縮了一圈,陳估計要不了兩年,就可以和和尚比肩了。

“五更起,三更眠,”方鈍道:“經理戶部,心勞計絀,精疲力竭,再幹下去,我方鈍就累死在任上了!你這個狀元郎有見識,你跟我說說,當年太宗皇帝南修武當,北建宮殿,下西洋、打韃靼的功業,怎麼還國用絀呢?那時候的戶部尚書夏原吉,是怎麼維持的,又有什麼辦法,我照做還不行嗎?”

陳道:“那時候主要是能開源,蘇杭綢緞,江西瓷器,福建茶葉,集裝出海,換回來真金白銀,若重開市舶司,保海路通暢,則我大明之萬里海疆,都可以成為生財之地。”

“以前我也信了那下西洋勞民傷財的鬼話,”方鈍點頭道:“認為下西洋根本就是虛耗國力、炫耀中國富強的無用之舉,但現在看到蘇州織染局每年淨利潤二三百萬兩,就可想而知市舶司當年曾給大明帶來多少收入。”

“是啊,這還只是蘇州一地的收入,”陳道:“等倭寇平定後,多開幾處通商口岸,大明的財政就不至於如此艱難了。更何況還有厘金,厘金在蘇杭之地,收入了七十萬兩白銀,二月份才剛剛運來,難道這麼快就用完了?”

提到這個問題,方鈍的老臉登時垮下去,道:“今年因為地震波及的地方太多,七個省全部減免賦稅,蠲免夏糧,導致朝廷的收入銳減,而且災情嚴重,有些地方一府之地啊,全部震垮,無一人生還,這要重建,銀子就嘩嘩撥出去了……往年總有個三四百萬兩銀子的進項,今年加上織染局的銀子和厘金,統共不到二百萬兩銀子。”

“我再跟你算一算啊,”方鈍掰著指頭道:“山東大旱,要賑濟,要修河渠,要給百姓發放種子、農具,遼東卻又發了大水……廣西、廣東都有苗民起義,調就近的衛所官兵鎮壓,不到一百人造反卻打了兩個月,直接花去二十萬兩……還有河南、湖廣、江西興造王府,討要欠俸,財力不贍……”

方尚書接下來便大談特談大明借據的財政狀況,其實陳早就看過了他的奏疏,對他說的情況自然是知道的。

又聽方鈍繼續道:“還有宮室,一百萬兩銀子根本打不住……”

陳實在忍不住道:“宮室一直在修,修了多少年了,花費了多少銀子,怎麼還沒修完呢?”

“從嘉靖二十七年開始修,修到今天,”方鈍哼了一聲,道:“剛開始修出個模樣,皇上說以太樸儉,改作雕峻,剛修完萬壽宮,又要修齋宮、又要修秘殿,又修凝翠、昭和、崇智、光霽諸殿,御馬臨、鐘鼓司、南城新房、火藥庫,沒有一個不修的……每年花去平均一百五十萬兩銀子,這麼多年用銀幾乎累積到二千萬餘兩,役工匠一萬餘人,歲支工食米二萬三千餘石。其餘還有陶甓,工匠造作,以萬萬計。”

陳被他說得頭昏眼花:“看來咱們大明,用錢最多的地方居然是工部……”

“你才知道嗎?”方鈍嘲笑了一下,將一本賬冊扔了過來:“工部才是六部中最富的一個……”

陳翻開賬目,就見上面寫著“修城牆所費銀四十萬”,不由得道:“永定門我去過,南線城牆長度六裡,被地震震垮了一半。怎麼這上面說要修十里呢?”

“你相信工部的賬本,就等於相信李默之死是自殺,”方鈍道:“他們說要修十里,最後能將震垮的三里修好就不錯了!而那被震垮的城牆,還不是他們幹的好事!”

永定門外的城牆太黑了,磚石木瓦偷工減料,慘不忍睹。按理來說,修城牆的轉頭要非常牢固,敲之有聲,斷之無孔,堅硬茁實,不鹼不蝕,才能抵禦戰爭或者其他衝擊。而永定門外的城牆轉頭敲擊發出的聲音,簡直就像是敲打空心鼓一樣。

而之所以磚頭會發出這種聲音,因為磚料裡面堆放的是沒有加工的大石塊,空隙處就用小石塊填充,石灰漿砌不滿,灰縫太薄,裡面都是空氣的緣故。

方鈍狠狠啐一聲道:“年年修城牆,前前後後竟花了朝廷上百萬兩銀子,不知道有多少流進他們的腰包了!”

他說的是實話,在京城有一個流傳久遠的故事,一直被當做笑話講,說是有一個外地的官員初次來到京城,看到永定門的城牆,問道花了多少銀子的時候脫口而出,說在他老家,三萬兩就修好了十里城牆,然後這官員很快就被牽扯進一件官司裡,莫名其妙地被咔擦了。

三萬兩銀子能不能修十里城牆,陳看來是絕對可以的,顧鼎臣在崑山加固城牆,把老廢的城牆修地固若金湯,將崑山圍地鐵桶一般,抵禦了倭寇的進攻才總共花了不到二千兩銀子,而當年工部給永定門城牆做預算,也是在十萬銀子左右,只不過之後上任的工部侍郎嚴世蕃以多種理由,將這個工程生生弄成了無底洞。

一個城牆就能從中漁利上百萬兩銀子,何況皇帝的宮殿呢,西苑的宮殿用銀累積到二千萬餘兩,但陳在西苑裡還是看到了好幾處地方殘垣斷壁,沒錢修整。

想起這事兒陳便問道:“下官在南運河坐船的時候,也看到從四川湖廣之地運送來的大木料,合抱粗的樟木也是有的,怎麼修宮殿的時候卻沒看到?”

方鈍冷冷一笑:“你去蜈蚣街上的趙府看一看就知道了!”

趙府應該就是趙文華的府邸了,陳若有所思,卻見方鈍臉上懊悔之色一閃而過,不一會兒就變成了尷尬。

陳心中一動,他知道方鈍是後悔說多了。雖然方鈍這個老頭子不是嚴黨,但他也不敢惹怒嚴嵩,他背後議論嚴黨發牢騷也可以,但他肯定是不想這話傳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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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就道:“戶部吃緊的事情,下官知道了,回去會跟徐閣老好好回話的,老大人寬心。”

方鈍見他不提其他,不由暗暗鬆口氣……自從李默因一言失身之後,暗自警醒的人可不少,誰也不希望被抓住一句話而身敗名裂,方鈍最怕陳這種年輕人不知輕重,腦子一熱胡說八道,給他帶來無妄之災。

最後方鈍還把陳送出門外:“你應該也知道,咱們朝廷寅吃卯糧已經好些年了。國庫裡向來沒有存銀,能勉強維持就行了……”

陳從戶部出來,沒有立刻返回西苑覆命,他覺著有必要去趙文華的府邸看看。

趙府所在的蜈蚣街在北京東城區,這條街道始建於元朝,南北長約800公尺,東西各有8條對稱的衚衕,整齊地排列在兩側,從外形看猶如一條蜈蚣,所以名“蜈蚣街”。因其地勢中間高、南北低,如一駝背人,也名羅鍋巷。

這條街巷的周邊衚衕裡各種形制的府邸、宅院多姿多彩,是一處大富大貴之地,擠滿了達官顯貴,王府豪庭更是數不勝數,陳一路走過去,看到英國公府邸、成國公府邸,最後在景王府邸旁邊,看到了趙文華的宅邸。

趙文華的府邸四門大開著,進進出出不少人,陳曾在運河上看到的磚石大料,正在若流水一般運送進去,眼見正大興土木呢。

他再登高一看,趙文華的府邸流金幻彩,果然是這一片城區裡,最豪奢富貴的,甚至還有高達數十丈的亭臺閣樓,儼然人間仙境。

陳心中有數了,他再算了算日期,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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